王向威
車駛出鄭州,我看到樹林和麥田在枝枝杈杈和麥苗上,正呈現出冬天單色調的顏色,這顏色在風的作用下,以及在電線桿撐起的電線和蔓延的公路下,四處濡染。我在車上就已經想得到故鄉(xiāng)村子的顏色,如此平常和隨處可見,彼處和此處在外在上已經沒有什么區(qū)別。
你在路上,不敢往前走,又只能往前走。四周的房屋都熄了燈。白天還是泥濘不堪的路面,這時候被凍結,使得地面上一直凸起著堅硬的泥塊。你又一次晚歸,腳步聲一路引得路邊各家的土狗吠叫不止。你臥室墻外角落里堆積的玉米稈上,正落著霜,第二天早晨去看的話,一定是滿滿一層。
地面上的雪,反射不遠處汽車站的燈光到暗黑的夜里。他看到窗口處的夜看似混沌不明,始終給人一種天快要亮的感覺,卻又長時間地沒有什么變化。他聽到一樓父親睡覺時發(fā)出的有力的鼾聲,時斷時續(xù)。他一只手伸出來,觸摸到了被子外面的涼,停一會,冷爬滿了他的手臂。他想了想,鄉(xiāng)居幾日,時有枯燥的感覺,每天晚上攤開日記本,卻不知道寫些什么,有時候又為這覺得枯燥的心而心生難過,好像為了充實,日記可以改在早上寫,內容是隱秘的夜晚里的夢境、冥想和發(fā)現。
小中巴車遲緩地行駛著,拖起長長的憂愁,裹挾灰塵和太多送別的背影,在汽車尾氣中,圍繞著他讀書的傍晚。他幾乎要窒息了,儼然一尾魚游到了海灘上等待著漲潮。于是,就看著寫日記的硬皮本,直直的線拉著他寫的字往下走,不至于旁逸出來。太陽落山了,那些黑漆漆的字,像水蒸氣一樣揮發(fā),變成暮色彌漫在空氣里,他合攏起來的書本,空空的,沒有內容。他回家了,房門關著。
一大早,從孤獨的老家出發(fā),去往孤獨的工作地。是否因為你的來回往返,使得你感受到的這兩個地方,都傳染和到處蔓延著孤獨?你呼吸著它,行走著它,早晨出門,聽到鐵皮信箱打開的聲音,它又一次被郵寄過來了,你將要接收并閱讀它。一位假裝的目盲癥患者,摸索著打開了一面油漆剝落的鐵門。
早晨的草叢已不適合走入,秋季愈深,草間的潮氣便愈來愈重,你穿了一雙白鞋進去,出來時顏色已變得混合難辨,并沾染了草地泥土的黃。雖然上面落滿了枯葉,可是,不管你怎么來回走動、摩擦,始終不能給它們一團火。即使它們渴望燃燒。
一不小心,手中的書掉落在地面上,你忽然覺得:多年來,自己不是始終生活在書籍之軟與地面之硬之間嗎?
舊村莊荒廢的宅院上,前幾年手植的幾排楊樹,今已有碗口粗了,卻仍顯單薄。樹干上分生著稀疏的幾根枝杈,其間空地,被祖母種了些蠶豆和蒜苗。楊樹、蠶豆和蒜苗,是此時顏色反差的三種意象。鵝,浮在初春的水面上,正努力啄食它們的倒影……
在加熱的沸水里,有個生雞蛋在煮熟的過程中發(fā)出一聲炸裂聲,這聲音傳到他耳邊,催動著日常生活來到他的語言里……
也許有一天, “累”,終會變成一個動詞,僅僅是一個動詞,一左一右,拖住他的雙腳,把他留在下雨的庭院內;不停地,他對自己翻土、耕種;他仿佛在重新生長。某一天,嫩芽頂破了他書寫的稿紙,丟失的那幾個字,它們凝聚的墨水四散開來,帶來了他的生活所需要的夜晚和星辰。
到了夜晚,透明的玻璃變成了一扇鏡子,嵌在窗口處。他看到白天隱藏的自己在鏡子里顯現出來了,或者他從遠方趕來,在此時,來到窗前和他匯合,表情一致……
燈亮的瞬間,屋內的夜色退到窗玻璃的外面。一些晾曬的衣服已經不再滴水,在玻璃上顯現出它們的影子來。布料里有剩余的水分,這夜晚帶走的,能否充分打濕屋檐下那片草叢?天亮時分,你穿過它們,一部分水珠粘連泥土,被你的雙腳帶走……
村子墻壁上的廣告和“絕交書”:一個也許來過此地打過井的外地人,用白色粉筆寫下了他的電話號碼;有意思的是用紅色粉筆寫的幾個“語法”一樣的句子,寫著王志慧、王熙文、王茹萍、王晨奕等幾個小姑娘,都在跟一個叫“多多”的小姑娘的“絕交”聲明……
回到蘆村,一把鑰匙終于找到一扇可以打開的門。你進去后,等待父親。他出門干活,總是晚歸。他敲門,你打開門。在你回來的這幾天里,他不用摸黑從褲兜里拿出鑰匙串,并仔細辨識出開門的那一把。
去庭院東面的“灶屋”取水,看到灶臺一角擺放整齊的一摞干凈的白瓷碗。忽然想起,以前在鄉(xiāng)下,家里來了客人,主人迎接他們到堂屋坐下后,就會忙著從灶屋拿幾個白瓷碗來,在桌子上放下,將開水從暖瓶中倒出來。他們一邊說話,一邊端著碗喝水。
在村子里一位鄰居家,看到了一張1996年的照片。照片的人群中站立著1996年的我,現在來看,那么小,隔了這么多年之后,依然能夠看到照片上自己當時的表情,也許是帶著對未來的向往,可是,誰知道呢?現在連我自己都無法確認這個判斷了。照片中的我,在村子里讀書的小學校園內,站立在同齡的幾位朋友之間,背后站立著教我們語文和數學的兩位老師。我已經在過往的時間中弄丟了這張照片,鄰居家的這位朋友卻一直保存著。
站立在相框面前,突然就看到了這張照片。時間把這張照片染成了黃褐色, “卻沒有給里面的面孔和手增添一絲褶皺”(特德·休斯《六個年輕人》),于是,一個場景出現了,2020年的我站立著,看著1996年的我,像失散多年的兄弟一般相聚了,內心洶涌起伏。只是此時的我,是這個場景的一個組成部分,旁邊沒有一位及時拍攝的攝影師。
下雪天,在蘆村里走著,看斜坡屋脊上的雪一層層變厚,堅硬的紅瓦之上有了一層柔軟;看麥田里,雪淹沒了它們,而茂密的綠色依然讓人感到沒有凍僵的跡象;看父親拿著掃帚和鐵锨來到院內,把雪一锨锨鏟到墻角,有一部分被他扔到了院子一邊種植的菠菜上,而他會一直堅持到打掃完門外的小路;看家里的那只狗,終于安靜下來,待在它的窩里,露出頭看著外面,有意識地用前爪將露在外面的它用于取暖的麥秸,往里攏了攏;看黃昏降臨了,而廚房里,動靜越來越大,洗菜、舀水、炒菜,而那個逝去了八年的做飯的人似乎又回來了;看自己如何把自己送到臥室一張冷冰冰的床上,關上燈,看到自己見不到任何一粒雪,視覺的器官封閉了,而夜晚安靜,豎起的雙耳好像沒有錯過飄落屋子周圍的每一粒雪。
夜晚安靜,一個人從睡夢中突然醒來,周圍的一切模糊不清,一個人看到自己置身在巨大的黑暗中,整個村莊沉默不語。在故鄉(xiāng),他重新學習早睡早起,學習運用掃帚清掃每天傍晚時的庭院;他有時無所事事地走出去,但隨著夜晚的來臨,村子里每個家庭都關上了自家的大門。他回來,在熟悉的床上,每個夜晚,他都會如此醒來。
他在湖邊站著,湖很寬、很長,不遠處的蘆葦叢被風吹著,此起彼伏。這是夏天來臨很久之后,他第一次如此親近地接近這么多野外的自然之水,他想要跳下去,在湖水里游泳,像小時候那樣,不僅僅為了避暑,更多地是為了一種游戲的樂趣,因此天天都要在水里待上一段時間。從湖邊棚子下站立的地方往后退幾步,就會看到張揚的炎熱在地面和天空之間懸浮著,始終沒有分散,且不斷地沉在地面上。他感到陽光下的炎熱在上升中,已提供了足夠多的動力讓他去親近水,但是,他心里嘀咕著,又一次次削減甚至打消了這種動力??春婵吹镁昧?,他就仿佛真的看到一個有著自己模樣的人從記憶中抽身而來,在水里游來游去。
他看到凌晨的二樓陽臺,是整個夜晚里這個家中唯一開放的地方;他看到陽臺晾衣繩上掛著濕漉漉的衣服,好像它們一晾干,生活的痕跡就都消失了似的。汗水的氣味以及灰垢和塵土都不見了,也再沒什么能證明你曾經穿著它們體驗過生活,一切都水洗過似的,模糊不清,連貫不起來。
在河堤上走著,談話有一句沒一句地進行著;蘆葦叢中的風連續(xù)不斷地吹過來,草葉的氣味如此依稀,抵不過一個人的呼吸和心跳聲,似乎可以忽略;有一群人,在河對面靠近岸邊的淺水里游泳,有那么一刻,他覺得自己已經聞到了河水的氣息;在岸邊的餐館里,你們坐下來,這時候,店家推門走進來,送來啤酒和各種野菜,在你們的爭嚷中,瓶蓋子一個個掉了,瓶口兒冒著涼氣。我看到游泳的孩子中,有一個不小心喝了口河水,站在河坡上,臉面通紅,正嗆得厲害。
在一個老院子里,大家聚在一塊,安靜下來。逝者生前居住的老房子依然保存完好,灰色的瓦片和磚墻,顯得低矮和陳舊,與周圍新蓋起的樓房相比,顯得格格不入。院里木蘭花開得正好,二百多年的一棵老樹,年年花開花落,榮枯更替。在木蘭樹下,大家沉默著,順著一棵樹的枝條,懷念還正在夜夜生長。我看到他們因難受而流淚的眼睛,在生者與死者之間,到底隔著什么?
從早晨一直到暮晚,冷,好像一種隱形物質,填滿了空曠的天地和人世間;在路上走,挪動著緩慢的步伐,好像由于冷太密集了,使得一切變得太擁擠,并阻止著他。周圍的冷變得不可移動似的,推遲了這一天暮色的降臨。
雪,落在矮屋有著斜坡的屋頂上,原本就看不到的邊界,因落滿了雪而更看不清邊際,這再次證明了雪在城市里是易逝的。只有這空曠無邊的田野和錯落有致的房屋,以及眾多的事物,才使得落下的雪有了依附的地方,并能長時間地保存著,單一的雪因之有了多樣的姿態(tài)。雪,才獲得了可以從不同角度觀看的存在。
一場雨后,空氣中的塵埃降落下來,回到地面上。
這是重新出發(fā)的早晨。
干凈,碧綠,晦暗的遠方若隱若現。
書架、桌子、書本、水杯、鋼筆、衣架和掛在上面的衣服。窗簾、墻上的照片、吊風扇、窗臺上的仙人掌,陷入夜色中,都無法看清楚。借助手機熒幕微弱的光,他看到此時的心情,從心底通過文字慢慢描述出來。
雨中,我回到蘆村。
雨水中的村莊,泥濘的路面。她開了門,從大門到堂屋的一段路,她打了一把傘,雨水順著傘檐落在磚頭鋪就的地面上。第二天,她一早趕了趟鄉(xiāng)村集市,買肉及各類蔬菜,濺起的泥巴,從出門開始就一路跟隨。
一上午,她生火燒水,和面,包餃子,給我在家的假期一個溫暖的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