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學蕓
一把泥沙在她胸口堵了多年,英雄救美救了誰?一個用巨額公款購買攝影裝備的局長,為何將鏡頭對準千佛寺?一個奇楠沉香的老料佛掛件,為何被悄悄拋棄?愛情、親情、權(quán)力、信仰,哪里能夠安放不羈的靈魂?
1
沿石徑而下,先是遇見了一棵榆樹,而后又遇見了一株五角楓。葉子都落在了地上,韻致還是與其他雜木不同。在亂石嶙峋的山坡上,有一點貴族似的威儀。同樣作為一棵樹,榆樹就差了水準,雖說它也長得高大且健壯,細碎的枝條像喜鵲銜來的,蓬蓬地亂,在藍天白云下,像鳥兒為所欲為。老皮長了許多瘤子,看一眼就讓人覺得心里不太平。
可這一面山坡,也就這兩棵像些樣子的樹。其他都是灌木,在石頭縫里歪斜著身子,一副不屈不撓樣。荊條、玻璃樹、酸棗棵子、野葡萄藤,忽而遮住路徑,忽而從天而降般落在身上,抻扯著不讓人走。倪依小心地避讓,手腕還是被劃出了血道子。牛仔褲有些渾不吝,姜黃色的絨衣則沾滿了鬼指根,成千上萬。鬼指根又名灰灰菜,春天可以涼拌或做餡吃,像許多野菜一樣,能上餐桌。但深秋它們就脫了形,從葉子中間挑起一根細細的莖,頂著球狀的針形尖刺,挑釁樣的隨時連發(fā)槍彈,準確無誤地擊中你,把你變成一只刺猬。所以走出那條橫向草徑,倪依哭的心情都有。她想,怎么那么倒霉,看著好有詩意的一條路,也殺機四伏。橫向草徑與那條石板路呈“丁”字。石板路開闊了些。撥開落葉,能看見那些清白色的石頭磨出了水墨畫的效果,呈慢坡狀。但也會有矮矮的幾級臺階,鑲嵌在花崗巖的山體上,上面躺著陳年的松針和松塔。倪依回望了一眼,石板路曲曲彎彎向上,不知通向哪里。她遲疑了下,還是朝山下走。晚風拂過,一片清涼。晚秋的太陽搖搖欲墜,很有些英雄氣短。干燥的松針在腳下發(fā)出颯颯聲。她好奇地聽,幾棵古松便撞到了眼里。它們都倚在路旁,身邊護衛(wèi)著巨石,像穿了鎧甲。是皴黑的青石,被久遠年代的瓊漿注入了肌理,生出古怪的苔蘚。古松的枝杈使勁朝石徑上伸,倒像是要為行人遮蔽風雨。倪依有些好奇,這里荒涼,但不荒蠻。這樣一條規(guī)整的石板路明顯不是現(xiàn)代工匠所為,倪依嘆了口氣,現(xiàn)代工匠可沒這手藝。
終于看見了瓦灰色的屋脊,身后長著一棵巨大的桑樹。因為父親常年咳血,桑葉清咳養(yǎng)肺,老家的院子里就種有不止一棵。所以無論剝了皮還是落光了葉子,倪依都認得。這棵樹是柄大傘,一看就是爺爺輩的產(chǎn)物,倚著的石頭墻都被撞裂了,碩大的樹身有小半部分嵌進了墻縫里,看著特別心疼。轉(zhuǎn)而又想,是先有墻后有樹也未可知,那樣不容易的就是墻而不是樹了。石板路從這里分了岔,倪依揀有打掃痕跡的地方,從左側(cè)繞了過去。眼前豁然開朗,原來是一處建筑的地基,被荒草掩映。一個年老的婦人抱著一捆柴從石頭后面冒了出來,從另一側(cè)往房子方向走。原來那里竟住了人。一瞬間倪依有些呆,想這人一定是孤身住在深山里,與清風明月為鄰,與林木花鳥為伴,這就是神仙?。∽呓耍l(fā)現(xiàn)樣貌也尋常。倪依嘆了口氣,想這荒山野嶺,該有多孤單。見到一個人,也許會高興三天。但倪依一點也不想打招呼。她從一座無名山上下來,走得頭和腳都是木的,心卻從未有過地寂寥。身上的鬼指根被風吹得飄搖,但就是不肯往下落,就像身上中了千尾羽箭,很是有些心悸。尋了花崗巖石階坐下,小心地把手肘支在膝蓋上,下巴托在掌心里。還是想那些羽箭,若是刺穿身體,該是千瘡百孔。于是通透的感覺油然而生,身體一陣寒涼,似有風穿膛而過,帶著刺啦的響聲,這讓心有了輕盈的感覺。這里朝向東,正好與剛才走過的那條草徑呈夾角。草徑下面就是幾米深的溝壑,里面都是滾山石。那些巨大的石塊圓咕隆咚,被遠古的地殼運動磨去了棱角,有一塊居然有半個房屋大,讓人嘆為觀止。那兩棵像些模樣的樹被暮色包裹,逐漸模糊了影像,它們同周圍的山石雜木混淆在一起,倪依只能從方位上看出個大概。
距離也有難處??!倪依對著薄暮輕輕說。
“這里涼,去屋里歇著吧?!?/p>
老人無聲地落在了倪依的身后,倪依其實聽見了她窸窸窣窣的腳步聲,動靜像一條大尾巴松鼠。倪依不愿意回頭,是不想自己的清凈被打擾,她不想見一個不識時務的人。被羽箭刺穿的身體正在淌血,寒涼過后一陣戰(zhàn)栗,倪依在想流盡最后一滴血是什么感覺。老人卻在她身后蹲下了,動手摘她身上的草刺。 “我看見你從那邊過來的,路不好走。瞧你這一身鬼指根——我沒事也不往那里去,草把路都吃了?!甭曊{(diào)平和安詳。
“草把路都吃了。”倪依喜歡這句話,不由得重復了下,“您也知道這叫鬼指根?”
“春天的灰灰菜么,可以做餡餅?!?/p>
“您也喜歡吃?”
老人搖頭說,不喜歡。山上有很多野菜都比灰灰菜好吃。羊麻葉、大薊小薊、苦碟、蕨菜,都能吃?!盎一也松晕⒗闲┚桶l(fā)柴,要不能結(jié)鬼指根?鬼指根最討厭了。”老人說話的腔調(diào)有點不拿自己當外人。
“還有什么好吃的?”倪依逐漸有了還陽的感覺,似乎是從一個陰冷的世界穿越了,“這里是什么地方?”
老人說:“這里是千佛寺遺址,你若是春天來,南邊的坎下都是野香椿,山里氣候涼,時令要晚幾天,但比城里賣的香椿味道濃。再晚些,那邊都是野桑樹,桑葚個頭不大,但酸酸甜甜的特別爽口,都是玫瑰紅或葡萄紫的顏色……”
倪依回味一下,突然一激靈,轉(zhuǎn)頭。還是那張普通婦人的臉孔,眼有點小,眉毛稀疏,細碎的皺紋橫七豎八。但生了一只懸膽鼻,這樣好看的鼻子可不多見,而且不會因為年老而塌陷。“您剛才說……這里是千佛寺?”倪依傻傻地張大了嘴巴,就像再也合不攏。冷氣入直腸,她簡直要哆嗦??蠢先它c頭,她迅速把頭轉(zhuǎn)了回來,在兩排牙齒之間塞進去一根手指。那根手指慢慢弓了起來,她用力啃。可怎么也啃不痛。痛神經(jīng)呢?難道隱遁了?她特別渴望痛一下,讓意識能有附著。她沒想到這里就是千佛寺,鮑普不止一次說過的千佛寺。眼前一片空茫,亂石、雜樹、大面積的柴草在秋風中招搖。風景肯定在山上,鮑普曾經(jīng)見識過的風景,在山上……倪依痛苦地搖了下頭,問野桑樹在哪里。老人站起來往東南方向指,說,那幾棵是杏樹,杏樹前邊是柿子樹,柿子樹前邊就是野桑樹,只是沒有柿子樹高……柿子樹這東西霸蠻,無論長在哪里都趾高氣揚……秋天就它結(jié)果子,葉子落盡了,果子扔掛在枝頭上,像燈籠那般炫耀……你看見了?
“這些樹有的是和尚栽的,有的是山民栽的。再早這里住著三五戶人家,后來嫌孤單,都搬山下去了。那些果樹沒人打理,都長瘋了。也許是孤單瘋的,誰知道呢。樹也會發(fā)瘋,也嫌孤單……我見過的。再早柿子長成磨盤樣,是磨盤柿。后來就越來越小, 焦黃精瘦, 模樣就像核桃……”
倪依象征樣地欠了下身子,她眼前水霧蒙蒙,其實啥也沒聽見。她的思維還在打轉(zhuǎn)轉(zhuǎn)。這里原來是千佛寺。鮑普曾經(jīng)說過的千佛寺,地處深山,還沒開發(fā)開放。滿山的怪石,到處都是線刻佛像,那可真像一個王國??!他攝影時偶然走到這里,就被迷住了。他搞攝影不專業(yè),卻是很迷的發(fā)燒友。從魚眼鏡頭到超廣角,從中等焦距到長焦距,辦公室的套間里像個陳列館。后來八項規(guī)定出臺,他把套間挖了一個門直通走廊,一間變兩間,上面掛了個“資料室”的牌子,其實里邊的格局和內(nèi)置都沒有變?!斑@樣真的好嗎?”她曾委婉提醒。他卻不以為然?!澳奶煳?guī)闳デХ鹚驴纯?,在那里扎個帳篷住一夜,也許能遇見神仙?!彼_這樣的玩笑。他的帳篷也是專用的,據(jù)說能抗八級臺風,里面放一張充氣床,抵得上半間瓦房。這個玩笑讓倪依心有惴惴,可也心生漣漪。如果說她有愿望的話,那么愿望還沒變成現(xiàn)實,鮑普就失蹤了。那一晚他值班,晚飯以后他一直在辦公室批閱文件,抽屜張開著,外套披在椅背上,手機在桌上放著,顯示有十幾個未接來電。一杯沏好的滇紅絲毫沒動,但茶是冷的。他習慣把杯子沏滿,水浮到了杯沿上。那是只白瓷杯,某次會議的紀念品,上面還有主辦方的名號。那些長短鏡頭安靜地趴在隔壁房間的木頭格子里,可鏡頭里卻是空的。
他的辦公室裝有攝像頭,但卻是關(guān)閉狀態(tài)。那一晚發(fā)生了什么沒人知道。
老人一根一根摘掉鬼指根,剛才蹲在左邊,這回轉(zhuǎn)到了右邊。倪依能感覺到左半個身子驟然輕松了,她不由得晃了一下膀子,她有肩周炎,骨頭縫里發(fā)出了歡快的叫聲。倪依問她家住哪里,為啥一個人住在荒山野嶺。老人說,她是退休的小學教員,家在塤城。這房子應該是廟產(chǎn),幾年前她跟朋友逛山景走到這里,看到這兒有座房子保存完好,就七手八腳收拾了。住了幾年,從來也沒人管沒人問。查了史料才知道,這里是千佛寺遺址,山上有許多石刻佛像,憨山大師修行的山洞也保存完好,甚至有流浪漢在那里過夜。
“有水有電?”問完這句倪依就笑了。她不知道憨山大師是誰,她關(guān)心的都是世俗問題。
老人說,山谷里有條溪流,山上如果不開山放炮,水還澄澈,做飯飲用都沒問題。當然也從外面帶礦泉水,但礦泉水泡出的茶遠沒有山泉水泡的茶好喝。也有人想從山下的村莊拉相電過來,被老人拒絕了:“燭光和油燈才配這里的清風明月?!?/p>
“您肯定是教語文的?!蹦咭佬睦镉辛顺纬骸?/p>
“人老了,就剩念想了?!?/p>
老人拍了下倪依的肩,說鬼指根都摘完了?!疤觳辉缌?,你該下山了?!碧柟欢愕搅松疥幪?,薄暮像紗一樣在眼前繚繞。倪依不想動,她感覺到了周身的舒泰和輕松。那些羽箭被拔下,也似自愈了傷口。這個素不相識的老人,像上天派來的老神仙,也像個老母親,撣了撣她背上的浮塵,把她拉了起來。倪依感覺到了那手是一種干燥的溫暖,從小臂和肩胛往腹腔傳導,讓心感到了熨帖。絲絲涼氣被逼出了腸道,倪依不動聲色地出了次虛恭。
摸了摸口袋,除了汽車鑰匙,就是巴掌大的一塊手機。狠了狠心,倪依從脖子上摘下了一個掛件,猶豫了下,還是戴到了老人的脖子上:“送給您,做個紀念?!?/p>
棕色的繩子上掛著深棕色的一尊菩薩。老人慌忙擋了下,卻沒有倪依手快。她用手捻了捻,反復摩挲,對著天光照看,湊到鼻子底下聞,遲疑說:“一片萬錢。姑娘,太珍貴了,我不要?!闭f著,就要往下摘。
倪依趕緊攔下了她的手:“不值錢的,您別見外。”
老人說:“你甭瞞哄我。這種奇楠沉香的老料很稀有,放到水里就下沉。你沒試過?”
倪依愣住了:“阿姨……”
“叫我張居士?!崩先诉€是把掛件摘了下來,套到了倪依的脖子上,雙手捋著給她擺正。老人打量著說:“就應該是你戴的物件兒……天快黑了,快些走吧。注意腳下,山路不好走。”話沒說完,兀自往回走,邊走邊在草叢里撿起了兩根木棍,想是要去燒火了。
2
春天,倪依接連來了兩次千佛寺。第一次是一個人來的,把車停到了外面的村莊里,換上旅游鞋,走進了深山。因為目標明確,沒有像深秋那次翻山越嶺誤打誤撞。自然,也沒有沾上鬼指根。因為氣溫跟深秋時節(jié)差不多,她穿的還是那條牛仔褲和姜黃色的絨衣,在枯燥的山野間,很打眼。沒有機會橫穿那條草徑,她居然有些惆悵。很多時候,她懷念渾身掛刺的那種感覺,那會讓她覺得血脈通暢,身體里似養(yǎng)了一眼活泉,每一個細胞都似蝌蚪。過一段就又不行了,她像一尾死了的魚,整個身體平板、僵硬而又寒涼,呼吸都覺得不順暢。她覺得自己得大病了,跑到市里最好的醫(yī)院掛專家門診,凡是能檢查的科目都查了。醫(yī)生說,她比很多同齡人的體質(zhì)要好。除了體重有一點輕,沒有任何毛病?!绑w重輕難道不是???”她問得認真,把醫(yī)生逗笑了。醫(yī)生是個須發(fā)皆白的老人,說,你這個年齡的女生都在減肥,你這樣說是在開玩笑吧?
既然沒有病,就只能上班。行政局的院落煙霧籠罩,因為隔壁是家賓館的伙房,大籠屜里每天蒸得熱氣騰騰,氣味都被排風扇排了出來,往這邊熏。倪依總有饑餓感,跑過去買了幾個開花大饅頭,在辦公室吃得旁若無人。其時,人都躲了出去,在旁邊的屋子竊竊私語。大家回憶說,過去倪主任這樣嗎?是吃貓食的人啊,而且注意形象儀表。現(xiàn)在怎么像餓死鬼托生的?怪異當然不止倪依一個人,還有行政科的小宋,值班的時候半夜起來耍大刀——別人以為是大刀,其實是個長條木片,平時就在樓道的拐角處戳著,還是當初施工時遺落下的,一頭薄,一頭厚,正好是一柄大刀的長短。有人看見小宋耍夠了又把木片放回原處,奇怪的是,那木片就像從來沒動過地方,上面的灰塵一星也沒落。早起問他,他居然毫無記憶。還有那塊泰山石,像影壁一樣矗立在大門口,足有幾噸重,上面刻著繁體“龍”字。大家有目共睹,這“龍”是朝向里邊的,某一個早晨,突然發(fā)現(xiàn)朝向外邊了!這條“龍”長腿了!大家都知道,失蹤的鮑局就是屬龍的人,當年為尋找一塊能刻字的石頭,他幾次去山東。大小、形狀、紋路、顏色,鮑局都嚴苛。底部筑有托盤,接茬處嚴絲合縫,石頭難道會自己轉(zhuǎn)個身?誰都不肯承認是記憶有了偏差,大家情愿以訛傳訛。新來的沈局是個胖子,偏偏膽子奇小,他偷偷從鄰縣找來了風水先生,讓他拿著羅盤繞著樓房跑著轉(zhuǎn)了幾圈,在局務會上則說那人是來考古的。司馬昭之心,哪個不知?他們在后院的雜樹叢中發(fā)現(xiàn)了一眼塌陷的井。按照風水先生的指引,他讓人把那眼井清理了,填實了。上面種上一棵“吱吱叫”。這是一棵柴樹,卻是稀有樹種,據(jù)說可以辟邪。風水先生家的后院種滿了“吱吱叫”,隨時聽候差遣。他信誓旦旦說,這是口老井,是廟里和尚挖的。井里鬼怪已經(jīng)驅(qū)除,你們就放心吧。讓沈局起了一身冷痱子。行政局的局址是一座廟,俗話說寧住廟前不住廟后,但局機關(guān)的樓房是在廟址上蓋起來的,這讓沈局搬進來時膽都是寒的。
鮑局辦公室里的東西都被清理了,這已經(jīng)是三個月以后的事。沈局卻說啥也不進那間辦公室。粉刷以后買了圓桌和椅子當會議室,沈局卻從沒在那里開過會。
第二次,倪依是跟黃柏一起來的。黃柏跟在她的身后,三五步遠的距離,從不走她前邊來。自打認識倪依那天,他就從不習慣走在她前邊。他只習慣在她身后注視她,默默的。她走哪兒,他跟到哪兒。但不跟緊,讓她在自己的視線之內(nèi),女兒都上高中了,還說爸是媽的跟屁蟲。就如眼下,她踩著搖動的石頭突然下到了谷底,他有些猶豫,是不是也要跟下去。他看著她躍起身形跑過了河床,在一塊巨石下面查看,那塊巨石真有半個房屋大,東南角的方向是翹起來的。她先蹲下,后又匍匐著身子,用手扒拉。那里有些更小的石頭,像巨石生出來的蛋,都圓滾滾的。他站在高處看著她,她知道他在高處看著她,他對她不是漠不關(guān)心。有一段,她總在夜晚接聽電話,他就偷偷去電信局打了通話清單。她知道,卻假裝不知道。他從不問她詳情。有什么好問的呢?自己來的那次,在張居士那里吃了閉門羹,門縫里夾著一張紙條:“張居士去城里買火燭,傍晚回?!奔垪l顯然不是留給她的,但她把紙條收走了。她發(fā)現(xiàn),紙條上的字是碳素筆寫的,很耐看,像書法作品。從這里過,她忍住沒到石頭底下來查看,既然下決心丟掉了,再查看還有什么意思呢?她硬生生地從這里走了過去。眼下跑過來查看,是因為黃柏在路邊站著,掐腰,外衣搭在手腕上,帽子壓住了額頭,長帽舌把鏡片吃了,只看見耳朵上架著兩條眼鏡腿。他距她不遠,卻形象模糊。
她越來越煞有介事。正轉(zhuǎn)三圈,逆又轉(zhuǎn)了三圈,像旋風一樣。
“你為什么不問我查看什么?”她問得有些荒涼。
“上面好像是千佛寺?!彼^,去看那片山巒。她沒向他提起過這個名字,他地理比她熟?!皞髡f憨山大師曾在這里修行,大師是安徽全椒人,怎么會來這里?”似在自言自語。
她越過河床走了上來。
“過去講究云游么……憨山是誰?”
“明末四大高僧之一。另三個是藕益、云棲、紫柏?!?/p>
“他們都是哪里的呢?”她問得隨意,其實是聽不得他顯擺。
“藕益是江蘇人,俗姓鐘。云棲俗姓沈,久居杭州云棲寺。紫柏全稱叫紫柏真可,法名達觀。”他回答得真誠,就像這些問題對她很重要。
她扭轉(zhuǎn)過身去,背對著他。面前是自己的影子,被太陽拉得修長。此刻他看不見她的表情。她不喜歡他這種見多識廣的樣子,帶著幾許討好。她的臉上有一種亙古的寂寞,像這山坡上幾十億年前的石頭。最大的石頭無疑是眼前這枚,像一個放大了倍數(shù)的恐龍蛋,足有半間房子大,居然是暖色調(diào),有被孵化的跡象。只是,誰能孵化它呢,也許是神……去年深秋,她一個人橫穿草徑沾了渾身的鬼指根,就像中了千尾羽箭。一個年老的婦人拔去了那些箭,似乎也治愈了她的傷口。無以為贈,她想把脖子上的掛件贈給她,她卻說“一片萬錢”,拒絕了。
她離開寺廟遺址,下到了谷底,把掛件放到這塊大石頭下,用幾塊小鵝卵石埋住,上面又遮了一塊石板。她短暫地想過“一片萬錢”的問題,但并沒有入腦入心。得承認,這枚掛件越來越讓她寢食難安,感覺到它與肌膚接觸,過去是心怡,現(xiàn)在是驚駭。那種沁涼,像是在偷襲,這讓她的感覺很不好。有時候,她的確有種眩暈感,就像從高空快速跌落。但她從沒有想把它摘下來,因為沒有合適的理由。她羞于沒有理由摘下這枚掛件,覺得不名譽。遇到張居士的那一刻,她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很難再掛回去了,所以步下臺階她就拿在了手里。想起接受饋贈時,雙方是怎樣的隨意。那是在杭州開會時的餐桌上,鮑普隨手丟過來,說送你個玩意兒。碰巧倪依喜歡。她覺得,是他在外邊隨意買的。即便是隨意買的,她也喜歡。就是這樣。如果當時鮑普說“一片萬錢”,那會成為一塊燙手的山芋,倪依絕不可能接受得這般心安理得。
她站在高處仔細分辨,不會記錯,應該是那塊大石頭,是整個河床里唯一的一塊,足有半間房屋大。她上次來沒有下去查看,是調(diào)動所有的意念阻止了這個欲望。這次卻沒有擋住好奇心。就是因為有黃柏在場,讓事情跌下了可能有的高度,成了世俗中事??梢馔獾氖氯栽诎l(fā)生,那尊佛像被有緣人請走了。
她揮一揮手,是想告別以往的歲月。她被那些歲月折磨得苦不堪言。
“你來過這里?”他們往遺址方向走,他在她身后問。
“來過。”她回答得寥落。隨之,又讓自己振奮了一下,指向那條橫向草徑,眼下已經(jīng)草木葳蕤。說自己一個人走野山,從北面的山頂翻過來,下到了那條小路上,扎了渾身的鬼指根,這里有個老居士,在臺階上一個一個給她摘?!熬拖裆咸炫蓙淼睦仙裣?,摘完那些鬼指根,她眨眼就不見了蹤影?!?/p>
后半句,她是揣度著自己的心情說的。
他簡單地“哦”了聲。他從來都是簡單的、不求甚解的模樣。他從不追她的話題,他們很難合上拍。“瞧啊,這里有塊石碑!”他像小孩子一樣雀躍,摘了眼鏡遠看近看,模糊的地方用手去摩挲。然后,又拿出了濕紙巾,從上到下清理塵埃?!安荨㈦`、篆,三種書法形式同時出現(xiàn)在一塊碑上。千像祐唐寺創(chuàng)建……天啊,這是塊唐碑!”
那又如何?
她灰著臉靠在一株樹上,仰頭往上看。天藍得通透,都在枝條的縫隙里。這才發(fā)現(xiàn)是株桑樹,翠綠的葉子掩映著青森森的果實。熟的時候分別是玫瑰紅和葡萄紫。玫瑰紅和葡萄紫!這是那位張姓居士說的!她的心“嗵”地一跳,像是被鐵器重捶了一下。杏樹也巨大,柿子樹也巨大,因為無人打理,樹冠都顯得臃腫而龐雜。老居士說桑葚是野的,過去這里有人居住,后來都搬走了。這里離村莊遠,果子不值錢,被村里人撂荒了。
那這些果實就屬于張居士了。春天采桑葚,夏天吃杏子,秋天把澀柿子漤脆,估計她掌握了這些技能。這樣的生活也是倪依想要的,能跟她搭伙就好了。倪依想,不知她收不收我。
黃柏激動地開始拍照片,橫拍豎拍,有些字放大了拍。他喜歡書法,屬于藝術(shù)范疇的東西他都喜歡。可塤城實在太小了,沒有哪些藝術(shù)家能入流。這一刻,他把世界忘了。眼睛瞪到最大,拍得一絲不茍。一邊拍照一邊稱贊,太棒了,真了不起!這碑老縣志上有記載,沒想到還能親眼得見。今天太超值了!倪依知道,接下來他會發(fā)朋友圈,把這一發(fā)現(xiàn)告諸天下。打一大段話,每一句都有一個驚嘆號,讓人喘不上氣。然后整塊時間抱著手機等別人點贊。有時候,他也在后臺給人留言:“你上我的朋友圈說一句話?!比缓蟊闶情L長的一段回復,引經(jīng)據(jù)典。他肚子里有東西,那些東西都要被漚爛了??蛇@些東西倪依卻看不上。倪依偶然發(fā)現(xiàn)他搞這種小動作,卻連拆穿的心情都沒有。今天從家里出來,原本沒有目的地,是他自行拐上了山道。倪依想也好,可以到山里轉(zhuǎn)轉(zhuǎn)。只要是自然的景色,到哪里都一樣。穿過村莊,有個三岔路口,他開向了通往千佛寺的路,就像冥冥之中注定的一樣。倪依木木地坐著,看著熟悉的風景從眼前掠過。上次她一個人沒敢進山,云霧在山尖上繚繞,不時幻化人形。松濤陣陣,空中不時飛起驚慌的鳥。倪依有些膽怯。她居然有膽怯的時候!她揣著張居士的紙條走了。自己也奇怪,為啥要拿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好像不是字好那么簡單。
她落寞地看著他,腰腿站得酸痛,移步靠到了另一棵樹下。是棵柿子樹,有皴黑老舊的皮,七裂八瓣,有小蟲子在那些裂縫里飛。小青柿子只有指甲蓋大,佛一樣倒坐在托盤里,那托盤就像朵蓮花。那感覺真是奇怪,認識這么多年,倪依從沒覺得那像朵蓮花。一大片云影飄了過來,把太陽遮住了。又飄了過去,太陽似乎只是藏了個貓貓。倪依終于不耐煩了,懨懨地說:“好了嗎?”
“就好就好?!彼s忙應。
她還是率先走了,有賭氣的成分。她總是和他賭氣,他從不知道為什么。在他眼里,倪依聰明、漂亮,會為人處世,掃地都比他掃得干凈,家常飯都比他做得好吃。更要緊的是,倪依孝敬公婆。老家的井水含氟量高,她每周去送礦泉水,風雨無阻。每次去,婆婆都要把她送到村外,看不見她的車影兒才回轉(zhuǎn)。在他眼里,倪依渾身都是優(yōu)點,跟在倪依眼里的他截然相反。倪依總是說,煙灰落地上了。你又喝酒。鞋子怎么不放鞋柜?牙要刷三分鐘!東西從哪里拿的要放回哪里,告訴你多少次了!倪依說這些都是帶著氣的。于是他戒煙、戒酒,把鞋子擺放整齊,刷牙時自己讀秒??赡咭廊允遣粷M意,說他的鞋子買得太便宜,衣服穿得沒品位。我一個中學教師,每天吃粉筆灰,要品位有啥用?逼急了他也還嘴,甚至開口罵人??闪R完他就后悔。老婆是用來寵的,不是用來罵的。有次他狠狠扇了自己的耳光,讓倪依凌厲的眼神一下就塌陷了。
她經(jīng)常會想那位老居士,不知這個冬天她是怎么過來的。她一直惦記她。只是那種惦記在心苞深處潛伏,自己都能忽略。一個陌生人,你憑什么惦記人家!拾級而上,倪依坐過的臺階爬著幾只螞蟻,尋尋覓覓。螞蟻總是爬幾步就停下來,嗅一嗅,心機很深的樣子。還隱約能見到幾個鬼指根,被風刮到了石頭縫里。倪依固執(zhí)地認為那就是她從山上披掛下來,又被老居士摘下的那些羽箭。經(jīng)過了一冬一春,還在石頭縫里隱匿,待射向何處?她摳出來一個,放到手心里捻,好在它還堅硬,毛刺還能扎痛皮膚,雖說只是一瞬,她仍還有感覺。這感覺好,比麻木要好。黃柏匆匆朝這里走,手機橫握著。他個子不矮,只是背有些塌。再加上倪依站在高處,黃柏就像矮下去好大一截。黃柏還有些謝頂,那些招搖的頭發(fā)有了花白的意思。倪依很吃驚,黃柏剛滿四十七歲,按道理正是男人的好年齡,他怎么就衰老了?
倪依情不自禁摸了摸自己的臉。
3
他們之間有故事。世界上沒有沒故事的夫妻。但像他們這樣能走進傳說的,少。他們兩個曾在同一所學校教書,他早來一年,追她追得不動聲色。早晨給她買飯,晚上陪她散步。她父親咳血住院,他比她往醫(yī)院跑的次數(shù)都多。校長偷偷勸他說,你找倪依那樣的女人干什么?在家里供著?他是有些自卑的,家在農(nóng)村,其貌不揚,拙嘴笨舌,可他就是喜歡倪依,這是沒辦法的事。足足用了五個寒暑,如果不發(fā)生意外的事,估計倪依還是天鵝在空中飛著。有段時間她瘋狂背英語,去水庫大壩,面對著一大片清湛的湖水。暮色四合,可她就是不想動。書上的字母模糊了,她把書貼在胸上,抱著膝蓋想心事。她不喜歡眼下這份工作,雖然在城邊子上,屬于鎮(zhèn)辦中學。同事女人居多,每天的話題就是丈夫、孩子、婆婆、大姑子小姑子。她也是從村里出來的,可她的眼界、意識比她們要高,煩惱和痛苦比她們要多。她不喜歡這樣的話題和氛圍,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她在學校里很孤獨,就偷偷寫詩,可越寫越孤獨。有同學出國了,她動了心思。她從小就喜歡英語,能讓英語派上用場也是心愿達成。可家里死活不同意她走,老師是多好的飯碗,多少人做夢都謀不到。哥哥姐姐都土里刨食,你是家里唯一的指望,去了外國你讓父母靠誰?父親拉著母親找到學校,讓校長好好管管她?!斑@么大的中國還擱不下你,你對得起國家的培養(yǎng)嗎?”父親是村里的老黨員,有家國情懷,凡事愛從大處著想。她每天背英語背得心力交瘁,一走了之的事每天都想,卻又猶疑難決。本質(zhì)上,她也是個喜歡糾結(jié)的人,耽于幻想,付諸實施卻難。她搖搖晃晃站起身,頭有些暈。天已經(jīng)黑得不成樣子,風攪動湖水拍岸,送來陣陣腥氣。一條魚大概被摔痛了,發(fā)出了悲傷的唧唧聲。她抖了抖酸麻的右腿,剛一轉(zhuǎn)身,一個黑影忽地撲過來,把她放倒了。一塊尖石頭硌了她的腰,她的后腦跌落在一個樹坑里,因為堤面本身坡度大,這讓身體呈一個反向弧形,讓掙扎出現(xiàn)了一個短暫的時間差。她一聲“救命”沒容出唇,嘴里就被塞進來一把泥沙,她被嗆得險些一口氣憋過去。男人撕飛了她的衣服,口水涂到了她的胸脯上。她抖得一塌糊涂,牙齒像是在敲梆子。又一道影子掠過來,把那個男人掀翻了。她慌忙往起爬,看著男人順著坡道往下滾,迅速沿著水邊跑遠了。
暗淡的星光下,她凄厲的哭聲就在喉嚨口,卻在泥沙的封堵中發(fā)不出來。她稍一吸氣,就有沙粒落進嗓子眼兒,人就像窒息一樣動彈不得。黑暗就像一個巨大的陰謀,參與制造了對她的侮辱。黃柏一只手臂攬住她的腰,另一只手臂墊在她的下巴底下,讓她干嘔的時候能借些力。嘴里說:“別怕,別怕。有我,有我?!彼鳖i斷了一樣垂著腦袋,往死里咳。黃柏半拖半抱把她弄到了水邊,撩些水給她洗臉。她終于咳凈了嘴里的穢物,一下咬住了黃柏的手掌一側(cè),久久都沒有松開。
王居士、李居士、謝居士……她們彼此這樣叫,也讓她這樣叫。三間房子里很熱鬧,不似她之前想象的孤寂和冷清,她們不像是在這里修行,倒像是來野餐聚會。這些都是六十往上的老人了,腰腹松懈,頭發(fā)稀疏,發(fā)根像蟣子一樣生出一片雪白。但她們都神情愉悅,表明這是個快樂的群體。倪依進來的時候,她們正在做餡餅。一口大鍋冒著蒸騰的熱氣,有人抱柴,有人燒火。兩只鋁盆放在灶臺上,一只盆里是金黃的玉米面,另一只盆里是切得細碎的野菜。只有野菜看起來有一種神奇的暗綠,拌了大蒜和蔥姜,散發(fā)著神秘的香氣。面團放到手里摁成餅,弓起手背使之成為凹槽,抓一把餡放進去,兩手合起來騰挪,口越收越小,直包得天衣無縫。餡餅貼進鍋里,張居士一抬頭,顯然還記得她,用平淡的口氣說:“你今天運氣好,趕上了頭茬野芹菜,這可是野菜之王啊?!蹦咭涝具€想客套,客氣話卻說不出口。她發(fā)現(xiàn),在老居士們面前任何客氣都多余,因為沒人注意她。她問野芹菜長什么樣,大家七嘴八舌告訴她,野芹菜長在水邊,跟超市買的芹菜不一樣。顏色深,葉子碎,但口感好。山里的野芹菜長在溪水邊,沒污染不說,那水還含礦物質(zhì),野芹菜生在水中,肯定也吸足了營養(yǎng),就跟吃中藥差不多。至于她是誰,從哪兒來,到這里干什么,誰都不關(guān)心,好像她原本就是她們之中的一分子。又或者,她就像山里的一棵草或一根木頭,全無打聽的必要。
“上次我來過?!蹦咭雷叩綇埦邮康纳砗螅悬c迫不及待,“您去城里買火燭了?!?/p>
“你把我的便條拿走了。”她像是什么都知道。
“您沒以為是風刮走的?”她好奇
“風刮不走我的東西?!彼f出來更像是禪語。
場面突然安靜了,只有蒸汽裊裊。倪依挨在鍋邊,神情專注地看她操作。把面團圓,再摁出餅的形狀,裂縫用兩根指頭抿好,餡餅里就成了一個黑洞洞的暗房,包裹了所有的秘密。她看得有些癡。她自己也做餡餅,卻從沒生出過如此復雜的心緒。水嘩嘩翻開,餅子貼在鍋壁上,倪依數(shù)了數(shù),正好十二個。
“能有我一個嗎?”倪依吐了一下舌頭。
“有你兩個?!睆埦邮科胶偷卣f,“不是還有一個人嗎?”
黃柏沒進屋。他在院子里打一晃,伸長脖子朝里看了一眼就不見了蹤影。
倪依無話。她突然心如止水。
“我也喜歡做餡餅,用野菜。但從沒用過野芹菜?!?/p>
張居士問她用過什么菜。倪依說,灰灰菜、人揪菜、起起牙、落落菜。女人們紛紛表示這些菜都吃過,但都沒有野芹菜好吃。
“你愛吃還是他愛吃?”張居士說話的角度與別人不同。
倪依愣了下,有些猶疑,不知如何回答。
張居士卻不是指望她回答的樣子。包完最后一個餡餅,凈了手,招呼倪依說:“屋里坐吧?!?/p>
留下一個燒火的,大家都相跟著進屋。倪依想,燒火的是謝居士,那相跟進來的就應該是王居士和李居士了。女人上了年紀,模樣實在不好分辨。都是一張扁平的臉,眉目模糊。都穿著大花的衣裳,擁紅倚翠,晃得人眼都是花的。倪依進屋才發(fā)現(xiàn)香煙繚繞,供奉的菩薩慈眉善目。按說菩薩的年歲也不小了,但因為皮膚緊致,沒有一絲皺紋。面前擺著一片瓜果,有的已經(jīng)開始糜爛,有細小的蟲子在飛,估計她們的眼睛都看不見。想起張居士曾說過“一片萬錢”的話,又覺得她的眼神應該還可以。倪依注意地看了她一眼,她與其他女人別無二致,除了那只懸膽鼻。
那真是一只好看的鼻子。
“您年輕的時候是美人。”倪依唐突地說了句,卻沒有得到回應。
“你相信有來生嗎?”她問。
倪依惶惑地搖了搖頭。
“來,跟我們一起做功課,念《楞嚴經(jīng)》吧?!?/p>
木魚擺在香案上,張居士拿在手里, 率先敲了一下,便閉上了眼睛。雖說很多地方吐字不清楚,倪依還是聽懂了幾句:若生眾心,憶佛念佛,現(xiàn)前當來,必定見佛……
倪依的那顆心突然有被化了的感覺。她閉上了眼睛。
餡餅現(xiàn)出鍋,包在紙袋里,外面又裹了塑料袋,又隔油又隔熱。張居士做這些時,倪依想到了上學時給書包皮,當年都算功課。有人包得好看,有人包得難看。一個人是否手巧,能體現(xiàn)在方方面面。張居士無疑是屬于手巧的人,一雙手骨節(jié)很長,折邊折角都很靈動。也就她想得起來還給餡餅做個封套,倪依接過餡餅轉(zhuǎn)過身去,不知為啥,心里嘩的一下,汪出了一個世界的水。
是張居士催她出來,讓她快吃,或跟外邊的人一起吃,好東西要有人分享。時間長了餡塌腔,就不好吃了,就把這手藝埋沒了。她嘮叨。一句話說得反復,也說得鄭重其事。話說出了幾層意思,但倪依懵懂,她有些心神不寧,反復說他們早餐吃得多,才到這里,還一點都不餓。她不是想吃餡餅,而是想留在這里,跟她們在一起。說不出為什么,這里有一種吸引,讓倪依不舍得離去。倪依甚至想,如果我出去了,再回來就沒理由了。我有什么理由再回來呢?因為再回不來,所以不能輕易走??蓮埦邮坎换貞咭赖慕忉?,給自己盛了碗小米粥。粥熬在鍋里,放在墻角的一個酒柜上,或許是剩的,已經(jīng)成坨了。那酒柜擦得潔凈,廉價的箱板上的黃油漆都脫落了,玻璃只剩下了半塊。把手的螺絲掉了一邊,它就佯裝掛在那里,似百無聊賴。張居士順勢在炕沿上坐下了。她身量矮,兩只腳高高地翹了起來。她穿了一條花褲,黑布鞋,腳背上是一片白襪子,蹭了些許灶灰。但那襪子的棉質(zhì)真正好,一眼就能讓人看出不同來。她把臉埋在粥碗里,像是沒了倪依這個人。倪依的不安掛在了臉上,她覺得,張居士差不多是下逐客令了。關(guān)鍵時刻王居士來救命了。王居士長了一面寬大的胸腹,坐下時腿要往兩邊撇,好給那塊寬大留出下墜的路來。她舉著餡餅咬了一小口,燙得嘴直吸溜。綠菜葉子糊到了門牙上,沒容咀嚼就吞下了。她梗著脖子朝向倪依說:“剛才那個……跟你是一家子吧?他是不是叫黃柏?瓦岔莊的,跟我兒子是小學同學?!?/p>
就像久旱逢甘霖,倪依急忙轉(zhuǎn)過身,把整張臉孔對著王居士。倪依問同學叫什么,現(xiàn)在在哪兒工作?王居士把玉米餡餅用幾根手指托著,從左手倒到了右手,說,他沒有那么好的命。我兒子叫志剛,翟志剛。好名字吧?卻是短命鬼,三十八那年得了肺癌。要說都不是外人,算起來是你跟黃柏的媒人。
倪依不解。
王居士哧哧地笑,說:“現(xiàn)在孩子都大了吧?告訴你也沒啥了。黃柏那個時候經(jīng)常去我們家,跟我兒子商量對策。當年黃柏追你追不上,就讓我兒子耍流氓,他裝英雄救美。那個晚上我兒子很晚才回來,滾了一身的土,回家就跟我要吃的。我問耍成了嗎?他說耍成了。我說耍成了黃柏也不在城里請你吃個飯。他說這個時候黃柏哪顧得上我,黃柏眼里只有那女的,重色輕友的玩意兒……從那時起再沒見著黃柏的影兒,兩人還因此結(jié)了梁子——人家結(jié)婚都沒請志剛喝喜酒。他那個郁悶,就別提了……我們家里經(jīng)常拿這事說笑話,你這媒人當?shù)?,純屬沒事找抽型。找趙本山給你編個小品吧……志剛后來也后悔,覺得這事辦得有點不值當,為朋友兩肋插刀也不是這樣的插法……但算你們的大媒,這一點總沒錯?!蓖蹙邮块_心地笑了起來,特別像沒心沒肺的人。
謝居士一直在堂屋收拾,此刻挑起門簾,往屋里探了下腦袋,說:“你兒子膽子夠大的,這種事情也敢做。”
李居士在屋里打了一晃,又端著碗出去了。想是她吃得太熱了,滿頭滿臉的汗,她用手當扇子扇風,邊走邊說:“寧拆千座廟,不破一樁婚。要說你兒子也沒做錯啥,他這是在學雷鋒?!?/p>
王居士說:“當年我就說他傻,哪能這樣給人當槍使。萬一出了意外,被人反咬一口,就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你就等著打一輩子光棍吧!可我兒子說,媽你放心吧,黃柏是好哥們兒,他不是那樣的人。再說,我倆立了字據(jù),都摁了手指印了,那手指印可是帶血的?!?/p>
張居士突然停下了喝粥,兩眼睜圓了看倪依。
“字據(jù)呢?”心“咚”地一震,似是裂了口子,便有鮮紅的血順著嘴角往外爬。倪依用手抹了下,啥也沒有。但眼前的一切都模糊,屋里所有的物件都虛幻。那一張一張臉,都沒有眉目。倪依端著紙袋的右手不停地抖,她悄悄用左手握住了右手的手腕,順便往胸前攬了下。對面坐著的王居士樣貌奇丑,鼻孔翻起來,里面黑洞洞的。兩只母豬眼,似描畫般長了又短又粗的睫毛。想必翟志剛也是這樣的樣貌。在事情發(fā)生的最初兩年,倪依反復想過那是個什么樣的人。說來奇怪,想來想去都覺得應該勝過黃柏。
今天總算有了答案。
“早扔進灶坑里燒了?!蓖蹙邮颗矂恿讼缕ü?,她每說一段話都要挪動一下,似是在跟嘴做呼應?!傲糁矝]啥用……還別說志剛死了,活著也留不到現(xiàn)在……他不會拿著去找黃柏的麻煩。我兒子不是那種人?!彼院?。
“哦?!蹦咭牢⑽㈩h首。她不抖了,有一種顯而易見的心機。
“孩子幾歲了?該上高中了吧?”王居士關(guān)切,仿佛孩子也與翟志剛有關(guān)。
“黃柏有沒有感謝他?”倪依覷著眼,故意不答話。她覺得王居士的話不需要回答。
“感激啥啊。”王居士撂下眼皮,“志剛生病都沒見著他的影兒?!?/p>
“那是他不知道。”倪依狠了狠心。
“給他捎了三回話,他都沒過來看一眼?!蓖蹙邮刻岣吡寺曇?,明顯帶著情緒。
“趕巧他沒空?!蹦咭来丝叹拖氚言捳f到極端,就像魚要死網(wǎng)要破,沒有什么還需要在乎。她眼睛落到餡餅上,那里有粒豆豉,像極了蒼蠅。她用指頭彈了下,把那?!吧n蠅”趕走。蒼蠅落到地上,摔死了。她突然挑起眼神,神情中有幾分倨傲:“那樣大的學校幾千個學生,吃喝拉撒都在他這個教務主任身上,趕上上級來檢查,他爹生病都沒空回去?!?/p>
“教務主任是多大的官?”王居士并不買賬,神情比倪依還要高冷,“知道你是公務員,總給婆家買礦泉水,三里五村都知道,黃家娶了個有本事的媳婦!”
“您喝嗎?您喝我也買?!蹦咭劳蝗粻苛艘幌伦旖?,有一抹嘲諷的笑。
“我老早就跟小兒子進城了,再也不用喝鄉(xiāng)下含氟的水了?!蓖蹙邮繐u晃著腦袋,眼白差點翻出眼眶,“謝謝你的好心,無親無故,我們可受用不起?!?/p>
倪依吞咽了口空氣,似乎要把整個世界都吞進腹腔。
“你快吃,涼了就不好吃了?!睆埦邮哭侵燮み^來,一句話像抽刀斷水,口氣卻有點像家里的娘。她用身板擋在倪依與王居士中間,讓倪依有一頭扎進她懷里的沖動。
她不動聲色地拿過倪依手里的一只餡餅,然后指示倪依吃自己手里的那一個。倪依面色蒼白,像一只待宰的動物。而這只餡餅,就是她絕命之前的最后的餐食。
倪依三口兩口就把餡餅吞了,噎得伸長了脖子,卻沒吃出任何滋味??伤€想吃。張居士手里拿了另一個戴封套的餡餅等在她面前,她不說也知道,那是給黃柏的。屋里的人都看著她,王居士除外,她看后窗,是眼神不肯落倪依身上。倪依抹了抹嘴,抹了一手背的油。她看了看,那油就像護膚品,讓手背亮光光。餡餅在腸胃里東游西蕩,很快就不知去向。她忽然抬起頭,眼巴巴地看著張居士,像孩子那樣無助。她想說,我該怎么辦?這是她留在這里的理由。她知道,一旦接那個餡餅,就不能再停留。而這屋子之外,就是另一個氣場??謶滞蝗缙鋪?,有汗珠在脊梁溝里滾落,那汗是涼的,像包裹了層冰。倪依沒想到張居士會給黃柏包餡餅。他只是露了一下頭,按道理應該誰都沒看真切??善l都看真切了,為什么呢?說真的,倪依不情愿帶那只餡餅。帶什么帶?沒有什么必須的理由。他們彼此不認識。張居士完全是多此一舉。就沖這點,倪依對她的好感也要打些折扣。倪依不喜歡這種自以為是。也許,她還有別的情由,不為倪依所知……倪依呆呆的,六神都失了。張居士把餡餅塞到她手里,往外推了她一下。倪依的肋骨感受到了她手的分量。那手似乎在說,你這孩子,早走就沒事了。聽這些是非干啥,一點用處沒有。那就是些笑話。是的,她們都是當笑話聽,因為王居士就是當笑話說的。但張居士不是。倪依留意到她睜圓了的眼睛里有難以想象的錯愕和駭然,她意識到了這件事在倪依心目中的分量。對,她是小學語文老師,有共情能力。倪依到底還是從那房子里出來了,眼前水波蕩漾,山高地闊,卻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倪依緊咬著嘴唇,把那股洶涌的情緒控制在身體里。她知道,屋里那些人還在注視她。拐過屋角就是那株老桑樹,半個身子擠在了墻體里,長著方頭方腦的小綠果,這是缺水少肥的緣故。一棵長在山石間的樹,它該有多少委屈呢。站在這里,正好對著后窗。倪依幾乎能感覺到短睫毛小眼睛正在屋里瞭望。倪依抽噎了一下,眼淚成片往下灑,腳下的石板路都變得潮乎乎。走過十幾級臺階就是那條橫向草徑,朝向東。倪依瘋狂往深處跑,直跑到上氣不接下氣。突然蹲下身來,聳起腰背,把自己湮沒在草叢里,可著嗓子發(fā)出了一聲號。
一只貓惶急地從草叢里跳出來,“嗖”地躥到了那棵榆樹上。它聽清了女人的號啕里夾雜著“我要殺了你”的話。它很驚恐。
那把泥沙在她胸口堵了這些年。一想到因為那把泥沙奉子成婚,倪依就覺得世界是模糊的,連邊緣都看不清晰。年輕的時候經(jīng)常自我解釋,他救了我,他救了我,他救了我。否則我也許就不在這個世界上了。沒人需要她的解釋,是她自己需要。先奸后殺的事不少,不是誰都有她這樣的幸運。劫后余生才知道什么寶貴。生命,生命,生命。不能還沒開花就成為一枚死果,然后被所有人津津樂道。這是一個傳奇,倪依就應該生活在傳奇里。倪依不記得對多少人說起過這段往事。說過心里就安然,就祥和,就樂天知命,就對人生沒有非分之想。她不是沒有懷疑。她懷疑過。怎么那么巧?那里是水庫大壩,絕少有人走動。除非他跟著她,預料到了她可能有的風險。他們從沒就這件事情交談過。不交談。她不談他也不談。她覺得他是羞澀,就像做好事不留姓名,有什么好談的呢?還有,他怕她難堪。他確實是善解人意,這一點她能理解。她談的時候永遠不當他的面,倒好像,嫁給他本身需要解釋,否則就是一件值得懷疑的事。這真奇怪。每每想起,她都覺得奇怪。那把泥沙就在嘴里,沙粒就往嗓子眼兒里沉落,想咳出來都難。那晚他一直送她回宿舍,查看她的傷。嘴角有血,胸脯上有牙印。黃柏心疼地在地上轉(zhuǎn)圈,然后又往外走。她以為他是去報警,一把扯住了他。可他說出去買些藥。她哀哀地央求他別走,她害怕,她是否害怕,自己其實也說不清楚。黃柏展開手掌,手掌一側(cè)有一排牙印,其中兩個甚至冒了血,她咬的?!拔沂遣皇窃摯蜥樒苽L?”他開玩笑。
喉嚨里一股咸腥氣,往上一汪,噴出來的竟是——血!倪依以為自己眼花了,難道不應該是吞下去的那個綠瑩瑩的餡餅嗎?她緊緊閉眼,定睛再看,那團穢物正好落在了一團松毛草上。草是綠色的,穢物卻呈暗紅色,在陽光的照射下,閃著詭異的光。倪依驚住了。這情景只在書上看到過,難不成自己也做了書中人物?她緩緩站起身,頭有些暈,胸口隱隱作痛?!拔覜]病。”她說,“我沒病,我剛體檢完。除了消瘦哪里都健康,這是專家說的。”滿目綠色厚重而奇崛,倪依擼了把樹葉擦嘴,是榆樹葉,有一股黏稠滯重的鐵銹味?!拔沂羌被鸸バ牧??!彼参孔约?,“這沒什么,我就是急火攻心了,急火攻心?!彼洁熘钗豢跉猓^續(xù)說,“你不能再吐了,連吐三口命就沒了?!彼浅G宄@一點。因為父親有肺病,她非常注意營養(yǎng)自己的肺。她用一只手撫胸口,頻率非???,似乎這樣就能把汪上來的血捋回去。那些血沒有辜負她,果然再沒往上翻涌。她扯起脖子往高遠處看,藍天白云,悠悠萬事,一只雁影飛得孤獨。一只孤獨的飛雁,越飛越高,越飛越高?!斑€好,老天讓我知道了。如果今天不來這里,不遇見王居士呢?”她對著天空的鳥咕噥,“這沒什么,的確沒什么。一切都是天意,不是嗎?”她又對地上的蟲子嘀咕。那是一只青蟲,綠脊背上長著花斑紋。她吐了口唾沫,又吐了一口,直到把嘴里的顏色吐干凈。旁邊就是那兩棵像些樣子的樹,一棵榆樹,一棵五角楓,并排站在臨近河床的地方,俯身看著她。它們中間被雨水沖出了溝壑,露出了堅硬的根須。能在這樣的山體上扎根,就要比石頭還堅硬。眼下五角楓的葉子還碧綠,在灌木叢中別具一格。便是與榆樹比,也是獨具風韻。我為什么要來這里呢?我為什么要見那個翻鼻孔的女人呢?看來老天爺不忍看我像傻子一樣一輩子受蒙蔽——你還以為自己是個女王,其實不過是人家魔法里一只可憐的兔子。
知道就好,強似一輩子蒙在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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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指根也是綠的,針刺柔軟,還沒形成羽箭。其實,它們的羽箭還在夢的箭囊里,就像刀還沒有出鞘。倪依又想被羽箭洞穿的感覺了,流盡最后一滴血。想想那種感覺就歡暢。“你總是說一套做一套。剛才一口血你就嚇住了,你這種女人最沒勁兒了?!蹦咭乐更c著嚷了出來,就像看著鏡子里的自己。她當年不想嫁給黃柏,可上天忽然給了她一個理由。這個理由甚至讓她著迷。很是有那么幾年,她被這個理由魅惑著、鼓舞著。逢人便說,逢人便講。雖然不當著黃柏的面講。這里有什么玄機嗎?有。她怕黃柏的面頰羞出胭脂紅。黃柏是一個喜歡害羞的人。這是她給自己找的又一個理由。她想這些年黃柏的盡心竭力,對她、對家、對女兒,總是盡心竭力,唯恐做不周全。下樓梯要挽著她的手,走在馬路上總要把她擋在安全地帶。原來他心里有鬼。他無論怎樣做都不能在倪依這里討喜,這也是個殘酷的事。倪依時常內(nèi)疚。看來這不過是潛意識中的因果報應。世界上哪有無緣無故的恨。很多時候純粹是雞蛋里面挑骨頭,這已經(jīng)成了習慣。女兒上五年級的時候說:“真不明白你為什么嫁他,我爸有什么不好,你為什么那么看不上他?”倪依嚇了一跳。以后再當女兒的面,她會加百倍小心地溫存體恤,但骨子里的東西難以磨滅。那只貓從樹上跳了下來,沖倪依叫。倪依這才發(fā)現(xiàn)那只餡餅還在手里,只是遭過身體的擠壓,封套弄出了褶皺,塑料袋擰成了麻花。那點溫熱的感覺還在,隱隱約約。她朝貓叫了兩聲,是模仿貓的語感和口氣。她這時覺得自己就是只貓,做貓的感覺很安慰。貓果然停下了腳步,認真地打量她。倪依把餡餅的塑料袋扯下,把封套撕開,掰了一塊帶餡的餅子放在地上。貓試探地走過來,左聞右聞,吃得很矜持。倪依又掰了一塊,這回貓吃得很迅速。倪依索性把整個餅子倒在了草叢上,把紙?zhí)讏F成疙瘩塞進袋子里。這是倪依的教養(yǎng),她得帶到山下去。倪依往回走,邊走邊回頭看貓。大千世界,朗朗乾坤,天高云淡,郁郁蔥蔥。都在法則以內(nèi)。倪依心里忽然掠過一道電光,都不在話下。什么都不在話下。要緊的是你不能再受傷,受傷的應該是別人。倪依咬了咬牙,她在想第一句話說什么。你認識翟志剛嗎?他生病你為什么不去看他?早知道是你故意安排他去騷擾我,我就讓他得手了。他得手了也沒什么不好。他如果不是病死我還當是你謀殺了他。你想過謀殺他嗎?這話要用輕松的語調(diào)說出來,輕松更有殺傷力。她的心很冷,憤恨和屈辱反復疊加。胸口又開始發(fā)熱,血像水一樣被燒沸,不能張嘴,張嘴又要噴出來。她站在石板路上,叉著腿,面對著上坡道,像個劫道的夜叉。太陽打在后腦勺上,眼前都是重影。想象黃柏一晃一晃從上邊走來,黃柏就真的走來了。黃柏走得很恣意,有規(guī)律地晃動著上半身,臉上的神情是一種有所斬獲的喜悅。愚蠢的喜悅。每有重大發(fā)現(xiàn)他都會露出這副嘴臉。
他肯定又發(fā)朋友圈了。
“你沒看見我給你發(fā)微信?等半天你也不回。”還離很遠,黃柏先嚷了句。他彎腰摘了幾根褲子上的草刺,又一晃一晃往前走。嘴里響起清亮的口哨聲,細細地朝上飛升,直鉆進云層。這山里實在太安靜了,有種地老天荒的靜謐。他的下半身都被路兩邊的荊棘遮擋了,倪依只隱隱看見他身體的輪廓?!拔蚁胱屇愕缴缴峡纯?。又一想,算了。”
他在說什么?倪依有些聽不懂。
但有一句話聽懂了。就像氣球被扎了個洞眼,倪依的氣瞬間就散掉了。她慌忙查看了下手機,正好戳到語音上,“你順著石板路往上走,見小路往右拐,這里有驚人發(fā)現(xiàn)!”有打字,也有照片,因為太陽反光,不怎么看得真切。倪依也不想看真切。她對他說了些什么素來不感興趣。她握緊了手中的紙團,她要聚攏那口氣,她不想輕易放過他。倪依的牙根都是癢的?!芭蕖⑴蕖?。這是倪依心里發(fā)出的聲音,她想啐他臉上。十步,八步,五步,倪依就要爆發(fā)了。就見黃柏抬了一下胳膊,手里拎了根帶子,下面墜了只鞋。“這鞋被什么東西咬爛了,但看樣子是只好鞋,不知為啥出現(xiàn)在山上,而且只有一只。你看看是什么牌子?”黃柏總是這樣,把什么他認為有價值的東西拿給倪依看。有一次,他居然從山上撿了根羽毛,讓倪依猜那是什么鳥。黃柏把鞋子拎得高高的,以便能讓倪依觀察時毫不費力。倪依果然被吸引了。那是只姜黃色的登山鞋,表面有許多齒痕。倪依養(yǎng)過狗,知道許多動物有磨牙的習慣,譬如老鼠和野兔。這山上荒無人煙,該是出沒的獸類所為。那鞋子看上去雄渾結(jié)實,曾經(jīng)不同凡響。她用一根手指頂起鞋底,查看商標,是德國產(chǎn)的頂級登山鞋。偏巧,倪依認得這牌子?!霸谀膬喊l(fā)現(xiàn)的?”倪依突然變得焦灼不堪。
“就在小路右側(cè)不遠處的草叢里。那里有一只松鼠,我查看松鼠的行蹤時發(fā)現(xiàn)了它,鞋窩里爬滿了螞蟻?!?/p>
“就一只?”
“就一只。我把周圍都查看了,沒有另一只。”
一片樹影落在臉上,倪依頓時委頓了。她突然撞過黃柏,要往山上走,被黃柏拽住了一只胳膊,倪依掙了下,黃柏沒有松手。“你別去。”黃柏說。她看了眼黃柏,又扭頭去看那條小路,小路被荒草掩映,只在中間留下一道縫隙。黃柏把鞋子放到一塊大石頭上,一只手臂攬了下倪依的肩。這幾乎是他們唯一的親密方式,倪依的頭順勢一靠,黃柏把她摟住了。黃柏說,這山上陰氣太重,你不適合上去。多虧你沒上去,才沒看見駭人的場景。倪依問什么場景駭人。黃柏遲疑了一下,挑揀說,很多螞蟻。倪依有些恍惚,她有密集恐懼癥,是個害怕螞蟻的人。在路上遇到成群的螞蟻,她要遠遠地跳開走。她在想那只鞋子,為什么是德國品牌,為什么要出現(xiàn)在這座山上?沒有什么能夠確定,比如,誰是鞋子的主人??尚拥拿\也許就是主人的命運……誰會把一只曾經(jīng)高大上的鞋子丟到山上讓野獸啃咬?
倪依突然有些焦急。
鮑普新買的鞋子穿在腳上,讓倪依猜是什么牌子。倪依搭一眼就猜出是LOWA,讓鮑普稱奇。鮑普不知道,鞋盒子是倪依收走放到了儲物柜里。但倪依不會提示這些,潛意識里,她愿意鮑普以為她無所不知。
作為下屬,倪依的細心和周到無人能比。
5
出去開了個會,那塊充作影壁的石頭不見了,連同那個繁體的“龍”字。倪依早晨上班,先去沈局辦公室問究竟,胖子沈局說,一家兄弟單位看上了這塊石頭,囫圇個地搬走了。整個院子里頓顯空空蕩蕩,倪依有些失神。那石頭買來、托運、刻字倪依全程參與,都花了大價錢。沒容倪依說什么,胖子沈局頭也不抬說:“不習慣吧?我也不習慣。以后慢慢就習慣了?!?/p>
胖子說得對。
他連著簽了三份文件,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問:“鮑普……鮑局的事還要謝謝你家黃柏。聽說那天你也上山了?”
倪依抽了下鼻子,說那天黃柏一個人上山,她在山下看幾個居士包餡餅子,自己還吃了一個。想上去找他的時候黃柏已經(jīng)下來了,手里提了只鞋。“就是那只鞋給了公安靈感,還有那些螞蟻。那樣多的螞蟻聚集在路上往一個方向爬,怎么會沒事情?多虧他的朋友圈有干刑警的人……這事比說書都巧?!?/p>
倪依寒噤了一下,可臉上毫無表情。“我沒看他的朋友圈,我也沒看見那些螞蟻?!?/p>
她說的是實話。
胖子沈局合上文件夾,推給倪依,說你不給他點贊?
倪依都要起雞皮疙瘩了,老夫老妻點什么贊?
“有什么情況隨時告訴我。”沈局在開玩笑,此刻才正式了,“你怎么像在打擺子,你冷嗎?”
倪依搖頭,說有什么事沈局應該比我先知道。
沈局說,我沒有黃柏消息靈通。他現(xiàn)在還在公安局吧?
倪依說,一早又被公安叫走了,說有些事情需要核實。
沈局沉思了一下,說有些話我也不知道當說不當說。倪依在辦公桌對面的椅子上直挺挺坐下,一副但說無妨的表情。自從鮑普失蹤,她就隱隱在做心理準備。準備些什么,卻很難說清楚??傊褪亲顗牡拇蛩悖鳛樾姓值霓k公室主任,她覺得自己理應受牽連,這毫無疑問。沈局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徑自說,后面院墻有個角門,據(jù)說是鮑局開的。機關(guān)是個四四方方的院落,當初開這個角門到底是為了什么?
倪依不假思索,說,因為我在后面的小區(qū)住。鮑局為了讓我上班方便,開了那道門——大家都這樣說。
“真實的情況呢?”
倪依別過頭去,不想說鮑局這么做就是個任性行為。有次倪依上班遲到,是因為女兒中考在即,想吃木瓜西米露,倪依臨時跑了趟超市。上班時間找不到辦公室主任,鮑局發(fā)了脾氣。他是脾氣很大的人,發(fā)起來地動山搖,整幢樓的人都聽得到。倪依臉漲得通紅,上班十幾年,她從沒因為工作出紕漏?!澳慵译x這里有多遠?夠五十米嗎?”鮑局大聲問。
倪依家的樓房就在單位的院墻外,如果能穿墻而過,恐怕真的不足五十米。可如果從外面馬路上去繞,兩里地都不止。
“我給你開道門!”
倪依卻從來沒從那里進出過。但也從此不再遲到。
“為什么不給自己行方便?”胖子沈局頭也不抬。
“我不需要搞特殊?!蹦咭赖恼Z音冰冷,一點也沒當面前的人是領導。
沈局點了點頭。按說新人不理舊事,也不理舊人。他反復權(quán)衡,還是起用了倪依。他冷眼觀察了幾個月,發(fā)現(xiàn)倪依話不多說,卻是個踏實做事的。有次去市里匯報工作,他忘了吩咐準備發(fā)言稿,倪依卻提前安排妥當。關(guān)鍵是,文字水準好生了得,所有的數(shù)據(jù)都一清二楚。他彈了下手指,示意自己的話說完了。倪依抱著文件夾往外走,走到門口,沈局又說:“那道角門破了風水,難怪行政局老出事。我想把那道門封起來?!?/p>
“我也這樣想?!蹦咭擂D(zhuǎn)過身來,目光爍爍。
那道角門的鑰匙掛在辦公室的墻上,倪依從來沒摸過。有時需要回家取東西,她寧可多跑上兩里地。單位值班值一天一宿,她和鮑局一個班,但女同志不值夜班,這是規(guī)矩。單位外面是塊三角地,長滿了雜草。倪依下班從那里過,挑了一把野菜。倪依經(jīng)常在這里挑野菜,她喜歡用玉米面做成餡餅。用焯菜的汁和面,那面和得綠盈盈。倪依做的玉米餡餅都像大個金元寶,用牙簽畫些圖案,盛到盤子里,像擺拍的藝術(shù)品。這次是落落菜,下次是人揪菜。這些野菜過去都是喂豬喂兔子,現(xiàn)在成了餐桌上的美味佳肴。那天玉米餡餅剛出鍋,外面有人敲門。開門一看,鮑局在外站著,一臉拘謹。鮑局說,我不進去,我就隨便轉(zhuǎn)轉(zhuǎn)。怎么你住這里?明知故問,倪依還是把他讓了進來,給他盛了個玉米餡餅。鮑局連著吃了三個。女兒呢?住校。黃柏呢?值班。那也坐不安寧,最后一口還沒咽利落,鮑局簡直算落荒而逃。“經(jīng)??匆娔悴梢安恕瓫]想到野菜這么好吃?!彼麤]說采野菜的倪依也是風景。辦公樓的一扇窗正好對著那塊三角地,鮑局正經(jīng)看見過倪依幾次,還拍過照片。這些倪依并不知情。倪依是時尚女人,冬天也喜歡穿長毛裙。若是換作農(nóng)婦,場景該沒那么動人。他搞攝影,眼里盡是分寸。倪依在家里什么樣,他有些好奇。那些好奇根本擋不住,他想來就來了。站在三樓的窗前,倪依貼著玻璃能看到那道角門,鮑局卻一直沒有出現(xiàn),想是他吃飽喝足轉(zhuǎn)到別處去了。難得看到鮑局局促的一面,他平時是一個品相十足的人,嚴肅、嚴苛。有時會發(fā)無名火。絕不和下屬開玩笑。倪依對他很是敬畏,莫名的,又有些吸引。轉(zhuǎn)天,倪依查看墻上掛著的鑰匙變了方位,就知道有人動過。那是第一次,鮑局為自己開了方便之門。
然后,倪依悄悄把鑰匙收了起來。
她有時會希望鮑局問問那把鑰匙。有次他看了眼那個位置,卻什么也沒有問。
倪依隱隱有些后悔,覺得自己做的事有些無厘頭。
關(guān)于鮑局的事,外面如何沸沸揚揚倪依一概不知。她把自己關(guān)在辦公室,沒事絕不出門。屬于她的痛苦或悲傷的季節(jié)已經(jīng)過去了,什么都有盡頭,痛苦和悲傷也是。一秋一冬一春,倪依丟了那個掛件,也摘落了心上的鬼指根,滴血的地方結(jié)了痂。讓身心恢復正常很重要,世界祥和,人民安居樂業(yè),有關(guān)鮑局的牽掛變得若有若無。否則還能怎樣!關(guān)于他的傳說很多,被綁架,被警察秘密帶走,有人在國外的賭場看見了他。還有更極端的說法,他帶著女人私奔,在南方沿街乞討……還有,他平時不茍言笑,腦子里卻都是機關(guān)。利用值班的機會逃遁,布置假象迷惑組織……這一切都是因為什么呢?倪依長嘆一口氣,知道自己無法關(guān)心,也關(guān)心不了。她離他這樣近,他卻像個陌生人。她對組織就是這樣說的。他的氣息迷人,這話又說不出口?!澳憬裢碜鰩讉€餡餅,我想吃?!彼崎_倪依辦公室的門吩咐,就像說“你把這份文件起草下,我想看”。倪依趕忙站起身,他卻匆匆走了。倪依有些不安,不知道他為什么想吃餡餅。街上有賣的,買兩個送他再方便不過了……但倪依不會這樣做。采野菜是一個復雜的過程,倪依明顯比平時盡心,只掐最嫩的那一部分?;丶揖o張得就像打仗一樣,唯恐送遲了耽擱他吃晚飯。倪依把餡餅送到他的辦公室,他卻不在。倪依惶惑地站了會兒,隱隱聽見里間有嘩啦啦的水響,那是花灑在淋浴。整個大樓空空蕩蕩。倪依心里一跳,沒敢駐足,把餡餅放在桌子一角就匆匆逃了出來。倪依的后背一片濕涼,好像那些水都澆在了背上;又像剛從老虎籠子逃出,有一種劫后余生的僥幸。倪依對自己說,你明早來收盤子。別忘了,你明早一定來收盤子。倪依頭重腳輕走出行政樓,魂魄都不知飛去了哪里。她無數(shù)次想過回去,回去。她有理由。告訴他用了什么餡,放了哪些作料。餡餅的模樣稍微有一點丑,客氣一下難道不是必須的嗎?丟下盤子就走真的符合行為規(guī)范和禮節(jié)禮貌嗎?所有的說服其實都無效,倪依知道自己不會回頭。漆黑的夜,空蕩蕩的樓,散發(fā)著潮濕氣息的鮑局,身上浸潤了迷迭香,這都是危險!你沒有能力承擔全部后果,就不要企圖稍越雷池!那個早上他遲遲不開門,倪依心慌意亂。倪依以為他在睡覺。他有時失眠得相當厲害,誰敲門都會挨罵??山M織部門有重要事情找他,所有的電話都打不通,甚至跟倪依發(fā)了脾氣。倪依才有點慌,用備用鑰匙開了門,百葉窗關(guān)得嚴絲合縫,桌上打開的文件和手機,手機開著振動。一杯冷茶,椅子上披著的外套,看起來沒什么異樣。可人呢?里間的床鋪一絲褶皺也沒有,就像從沒有人躺過。洗手間潔凈如初,花灑安靜地懸垂,就像從沒有過淋浴。關(guān)鍵是,那只盤子也不知去向,連同包裝紙和塑料袋。倪依查看了下垃圾箱,里面空空如也。
鮑局就此失蹤。倪依又氣又恨。他吃了自己的餡餅都不知會一聲。他就這樣打發(fā)了她,連同她的希冀和情感——她有希冀和情感嗎?這真是一個未知數(shù),倪依自己其實也不是很清楚。斷沒想到他會把她從另一個旋渦里拉出來,那個旋渦能讓她吐血。都是劫數(shù)。眼下,倪依會散淡地想起翟志剛的媽,那個翻鼻孔的女人。她開始述說往事時神情里有喜樂。這個年齡的女人,已經(jīng)沒有什么能成為心事了,往事除外。她不會想到她輕描淡寫的述說帶給別人的打擊是毀滅性的?!艾F(xiàn)在孩子都大了吧?告訴你也沒啥。”除了兩只鼻孔,倪依對她沒留下任何印象,仿佛那不是個立體的人。
小宋過來串門,隨手就把房門掩上了。倪依困惑地看著他。小宋曾是鮑局的司機,公車取消后,小宋還是當司機備著,隨時聽候差遣。因為眼界太高,至今還是光棍一根。出事那晚他就住在一樓,卻對鮑局的行蹤一無所知。小宋每每想起就悔恨,覺得是自己失職。這機關(guān)沒人能入他的眼,他就崇拜鮑局。當然倪依除外,他把倪依當姐姐。
“姐夫發(fā)的朋友圈救了公安局,也救了鮑局。否則鮑局還不知要被潑多少污水。姐夫人脈廣,圈友居然有刑警。也難怪,刑警的孩子也上學么?!?/p>
倪依奇怪地看著他,不知他想表達什么。黃柏發(fā)朋友圈破案的事沸沸揚揚,但倪依從不想查看。
“有人說鮑局是抑郁癥,自殺。姐你信嗎?反正我不信。他除了吃安眠藥,從沒見他吃過抗抑郁的藥……沒有誰比我更清楚。每天都好好地上班,就那天抑郁了?鮑局也不一定是那晚出的事,他在辦公室看文件,怎么會穿登山鞋?還有,他的車一直停放在車庫里,是咋去的千佛寺?莫非是一路走著去的?”小宋擰著眉頭,一臉沉重和憤懣。他不停地打著手勢,似乎是想把心中的塊壘掏出來。
倪依擺弄著一支筆,沉靜得像座雕塑,她不想說什么。有一段時間鮑局總在夜晚給她打電話,引得黃柏偷偷去打電話清單。關(guān)鍵是,鮑局的那些話都沒什么特別,就好像他突然想起了什么,要與人分享,不分享下一刻就忘了。那些事都是童年或青年時候的往事,包括與女同學的初戀。她是盤錦人,因為大米不能離開家鄉(xiāng)?!八恢朗澜缟线€有很多東西比盤錦大米好吃,這就是認知吧?!彼f。他散漫說話的時候并沒有什么目的,說完了也不道再見,仿佛聽他傾訴的是根電線桿子,他想說就說,不想說則不說。白天卻沒事人一樣,從不帶夜晚曾經(jīng)交談的痕跡。倪依仔細觀察過,甚至覺得他應該就昨晚的話題做些解釋。說真的,她有些受打擾。但沒有。就像永遠沒有過昨晚。就像倪依真的是根電線桿子,與她說什么都是格式化。這讓倪依多少有些不甘。不被尊重?;蛘摺幸煌眭U局并不說話,他就在那端急促地呼吸。倪依從不問他有什么事,事實是,他當真什么事也沒有。但有些信息倪依會捕捉到,比如,他很煩,話說出來沒頭沒腦?;蛘哂袝崦羶A向,說帶她去千佛寺,到那里扎帳篷過夜,里面安張充氣床。讓倪依心如鹿撞。但倪依很少說什么,她在他面前永遠是下屬,她告訴自己要本分。倪依只是偶爾應一聲,告訴他自己在聽。
假如那一刻真的來臨,你會跟他去山頂住帳篷嗎?有個聲音一直在問倪依,倪依回答得模棱兩可。是不能拒絕不想拒絕還是不忍拒絕?天呀,你真的會跟一個男性領導單獨去登山嗎?這已經(jīng)超出了正常的工作范疇了,出了事情不是他的,是你的。
倪依甚至把這話寫出來,提醒自己。
“你知道么,鮑局的葬禮很冷清,只有他媽媽一個人。這是殯儀館的哥們兒親口對我說的,他媽媽是個了不起的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哭,而是在他身邊念經(jīng)。他老婆和孩子都沒出現(xiàn),這事新鮮吧?”
“他們都在國外。”倪依言不由衷。
“回來很難嗎?”
倪依看著小宋,搓了搓自己的臉。她對鮑局的家人一無所知。鮑局的母親念經(jīng),這倒有點意外。有一次,有個衣著講究的女人來送湯藥,下樓的時候隨便拽住了一個人,說告訴鮑普湯藥飯前喝。這個人就是倪依,她剛從外邊開會回來。倪依把信息轉(zhuǎn)告給鮑局,鮑局沉著臉一聲不吭。然后把那包湯藥用報紙裹了裹,直接投進了垃圾筐。倪依想去撿,鮑局氣咻咻地說:“沒事兒少找事兒。”倪依就把手縮了回來。倪依說:“人家好心好意送藥來,為啥糟蹋呢?”鮑局說:“在她眼里別人都是病人——其實是她自己有病!”
倪依說:“是您愛人?”這話出唇倪依很后悔。
鮑局皺著眉頭看著窗外,沒再理會倪依的話,但倪依看出了鮑局皺起的眉心里有份沉甸甸的認同。這是唯一的一次有關(guān)隱私的對話,鮑局家庭不幸福,倪依隱隱有些遺憾,還有些許安慰。她是正常女人,這沒什么好解釋的。小宋眼里汪了淚水,說鮑局可憐,死得不明不白。若不是什么動物扯下一只鞋子讓姐夫發(fā)現(xiàn),也許永遠都不會有人發(fā)現(xiàn)他,最后,連骨頭渣子都不會留下?!斑€是你們跟鮑局有緣分,姐夫的照片拍得那么清楚,聽說公安局要表彰他?!?/p>
“別說了!”倪依突然喝了一聲。
小宋嚇了一跳。他手足無措地站起身,驚慌地往外走。他從沒見過倪依這一面,面孔喪起來,眼泡和眼瞼都是虛腫的,像個煞神。
小宋走到門口,悠悠說了句:“鮑局對咱不錯,做人不能沒有良心?!?/p>
6
黃柏似乎改變了生活節(jié)奏,他經(jīng)常很晚才回來。過去他晚回來的時候也有,他應酬多。別小看一個教務主任,這確實是一個有能量的角色。過去黃柏話里話外露出過得意,讓倪依嗤之以鼻。黃柏提回家來的禮物,倪依從來不看。黃柏總是訕訕的,跟她沒話找話說。黃柏愛叨叨,只要見到倪依,大事小事從來都事無巨細,不管倪依愛不愛聽。不知從哪天開始,黃柏晚回來,再不叨叨,或者只說一聲:“你怎么還不睡?”
倪依扔出一句:“這才幾點?”
不管幾點,黃柏洗澡進小北屋。臺燈濁黃的光線打在門板上,倪依欠起身子能看見黃柏的一只手,舉著手機。小北屋的網(wǎng)絡信號不好,他總要敞著門。黃柏是一個熱愛手機的人,里面有他的寄托。
倪依希望他叨叨的時候黃柏卻變成了啞巴??蛷d的沙發(fā)總是空蕩蕩,塵埃長了翅膀在空中飛。他最少去了三次公安局,接電話的時候倪依都聽到了?;丶乙娏四咭?,卻跟沒事人一樣。倪依心里冷笑,猜度這是為什么。他懷疑自己和鮑局。他從來不明說,但他懷疑。不止打電話清單,有次倪依跟鮑局出差,他居然檢查她的行李箱。就為了賭氣,倪依戴了鮑局送的掛件。隨便包在一張餐巾紙里,就像剛從外面的小攤上買來的。鮑局只說了一句“適合你戴”。那可真是送得隨意收得也隨意。倪依握在手里,就是握住一團餐巾紙的感覺。她回房間就戴上了。她不想他失望?;丶易S柏對面,黃柏瞥了一眼,不問哪兒來的。什么也不問。黃柏是一個注意細節(jié)的人,倪依身上所有的細節(jié)都逃不過他的眼。越不問越戴。倪依顛著腿裝悠閑,既負氣又悲傷。黃柏哼了聲,眼望別處。他心里有鬼!他一直在偽裝!倪依總算明白了!厭惡很容易就能轉(zhuǎn)化成仇恨,倪依揉著自己的腹部,那里充滿了不良氣體。“你跟鮑局到底有沒有關(guān)系?”倪依問自己的時候有些心虛。她記得自己的暗暗希冀和心如鹿撞。如果鮑局不失蹤,后來會不會就發(fā)生些什么?
倪依沮喪,搖了搖頭。她覺得自己走不出那一步。她過不了自己那道關(guān)。她不會跟上司發(fā)生戀情。這會讓她瞧不起自己??缮龅哪切┣殂核闶裁??千佛寺的那條橫向草徑,鬼指根像千尾羽箭洞穿了她。那些個日子,那些個日子,想一想就心力交瘁啊。你渴望什么?現(xiàn)在想來冥冥之中是有這回事。原來鮑局就在千佛寺,軀體被螞蟻蠶食。不行。倪依受不了了,她又要打擺子。她扯了條小被子裹住了自己,朝鏡子瞥了一眼,她披散著頭發(fā),臉孔蠟黃,眼神驚恐而又絕望。鮑局永遠看不見她這一面,他的眼里只能落下她的光鮮和優(yōu)雅。即便他有再高檔的鏡頭,又能看見什么!白天都忙,她和鮑局很少單獨說上話。夜晚的電話粥甚至是倪依的期待,不管說什么,倪依都暗生喜歡。那低沉的磁性的聲音,即使冷若冰霜,也能讓倪依聽出甘洌。還有那些玉米餡餅,倪依從擇菜到和面到下鍋一條龍,唯恐火大了小了,火大焦煳,火小夾生,火候適中才能外焦里嫩。這又說明了什么?倪依指點著鏡子中的自己,說那晚你雖然從鮑局的辦公室里走了出來,可都想了些什么,難道你自己不知道?還是不能想。不知道那是最后一面。否則,是不是應該豁出去等他出來?你把鮑局當成什么人了!倪依大聲說:“你應該等鮑局出來,聽他說點什么。也許,他就是想對你說點什么,讓你送餡餅只是個借口——你讓那個臆想出來的局面給嚇跑了。你這個蠢貨,為什么不等他出來!”可是,鮑局說了什么就不會失蹤嗎?或者,他會告訴你他想失蹤嗎?
不——可——能!
倪依“騰”地站起身,幾步跨到了角落里的衣架旁,從包里摸手機。她想看看黃柏的朋友圈都發(fā)了些啥。關(guān)于那天,一只被動物咬爛了的頂級登山鞋和密密麻麻的螞蟻橫穿石板路,被不知多少人轉(zhuǎn)發(fā),早已傳遍了塤城,沒看見的大概只有倪依一個人。我不怕!我有密集恐懼癥,可是我不怕!倪依哆嗦著翻手機,可卻找不到黃柏。每天都有許多留言。她忘了黃柏的昵稱叫什么。平靜下來想了想,記得是四個字,第一個字是……遠。對,是“遠”。遠山如黛還是遠山呼喚?調(diào)出“y”字頭,卻找不到這個“遠”字。無論如何也找不到。他肯定換昵稱了。倪依的每根頭發(fā)都在往起豎,她迅速退回來,地毯式搜索。他果真改了名字,叫“達摩面壁”。
他把倪依屏蔽了。
倪依看不見他的朋友圈!
倪依一屁股坐了下來,慢慢往下出溜,整個身體卡在了沙發(fā)和茶幾中間。腿別成“之”字形。她很難受,怎么那么難受!可她不想解救自己。她想一頭撞死算了。黃柏原來一直在屏蔽自己,那是種屈辱的來料和源泉,他原來一直這樣惡劣地對待她!她不想流淚,她的淚囊已經(jīng)空了。倪依止不住自嘲地笑了下。她想自己表面光鮮,人生卻如此慘淡。一讓再讓,還是窮途末路。而這一切都源于那個可怕的夜晚,在水庫大壩,一個不良之人嚇破了她的膽。而這一切,不過是個陰謀!倪依掙扎著往起坐。她得干點什么。她必須得干點什么。門外有扭動鎖孔的聲音,玄關(guān)換拖鞋的聲音。黃柏的半個身子出現(xiàn)了,他沒少喝,臉紅得透亮,換拖鞋時身體搖晃了一下。沒容他站穩(wěn),一只玻璃杯呼嘯著飛了過來,正好擊在了他的耳輪上面一點。玻璃杯落地炸裂的聲音堪比小炸彈,碎片驚叫著四處奔逃。
黃柏聲也沒吭就一頭栽倒了。
7
“你怎么又來了,快去醫(yī)院照顧黃柏?!?/p>
胖子沈局在爬樓梯的時候氣喘吁吁,倪依站在高處等他:“有點活沒干完。”
“工作上的事不用太操心,永遠沒有干完的時候。什么重要,家人的健康重要?!?/p>
胖子沈局終于踏上了平坦的樓道,走到了倪依的前邊,顯得自信多了:“醫(yī)生說黃柏腦袋流了很多血。多危險,以后讓他少喝點?!?/p>
聽說黃柏住院,沈局第一時間去醫(yī)院探望。這是他們第一次見面。兩人談了半天,話題卻一直沒有離開千佛山。完全可以有理由說,沈局是因為千佛山才去醫(yī)院探望黃柏的。
倪依應了一聲。喝多栽跟頭的事,是黃柏自己說的。醫(yī)生是他同學,奇怪地說縫合的傷口不像摔傷,倒像飛翔的利器擦皮而過。“再往下一點,碰到頸動脈,你小子就沒命了?!?/p>
那是寸把長的血口子,汩汩往外流血的時候倪依很冷酷。她拒絕對他施以援手,她就那樣看著他,牙齒都是寒的。黃柏掙扎著用一條毛巾堵著傷口自己打車去了醫(yī)院,頓了頓,倪依追了出去。醫(yī)生給黃柏剃了陰陽頭。倪依主張把頭發(fā)剃光,被黃柏拒絕。
“我嘗嘗剃陰陽頭的滋味?!秉S柏當著醫(yī)生的面開玩笑。
站在自己的辦公室門前,倪依說:“下午還有個材料……”
沈局說:“我讓別人弄。”
倪依開了門,沒想到沈局跟了進去,坐在長沙發(fā)上,寬大的腹部折疊下來,像堆積的一團不明物質(zhì)。倪依有點恍惚,過去鮑局進來也坐這里,但鮑局的身形像竹竿一樣清瘦,腰背很直,似從不彎腰的樣兒。她坐在辦公桌前的椅子上,看到的是他的側(cè)臉,那只鼻子高聳筆挺,倪依經(jīng)常把眼神打到那里,那是只懸膽鼻,蔥白一樣。倪依留意別人的鼻子就始于鮑局,一只好看的鼻子,是一張臉的體面。鮑局從不像沈局這樣講話,他會說:“材料你把關(guān),辦公室主任就是干這個的?!蹦咭罌]坐自己辦公桌前那把椅子,這是最起碼的禮貌。沙發(fā)對面有把椅子,倪依落寞地走了過去。沈局把所有的手指都像頂牛一樣支在一起,但中指彎曲下去,用肥厚的指背彼此頂住,真是個奇怪的造型。
“鮑局的那間暗房,聽說你有鑰匙?”
“您的辦公室我也有鑰匙。”
“但我沒暗房。”
“您想說什么?”
“我沒別的意思?!?/p>
頓了頓,沈局問:“鮑局是個膽小的人?”
倪依搖了搖頭,輕聲說我不知道。
沈局說:“我知道鮑局是攝影發(fā)燒友,那些鏡頭你看過吧?據(jù)說嘆為觀止?!?/p>
倪依說:“我不懂?!?/p>
沈局說:“有些長槍短炮,照相時聽說要用另一個人專門摁快門。你說鮑局是什么意思,他總嫌世界看不清楚嗎?”
倪依說:“他大概想看清楚?!?/p>
沈局說:“那是病!你知道他花了多少公款嗎?兩千多萬!”
倪依“噌”地站了起來,說這不可能!鮑局的工資都花在了興趣愛好上,地球人都知道!他的生活很簡樸,車改后普通干部都有買奧迪A6的,他只買了一輛小破車,八萬塊。這在行政局,大家有目共睹!
“這只是表象。你沒見有個貪官整天騎自行車上班,卻買套房子專門存放人民幣?!?/p>
“這是兩回事!”倪依語調(diào)激昂,有點不管不顧。
沈局擺了擺手,說,你別激動。他有興趣愛好不是一年兩年的事。組織上查他也不是一天兩天了,他肯定是有了察覺。大筆資金挪作他用,連防汛和春節(jié)慰問金都不放過,沒有比他更能挖空心思的了。開始我也很吃驚,把行政局賣了都不見得值那么多錢,他從哪里摳了那么多!有一款鏡頭幾百萬,市場上根本買不到,商家只接受私人訂單——這不是瘋了嗎?他要這樣的鏡頭有啥用,難道想看人的五臟六腑?那,干脆買個X光唄!也不知他從哪兒打探來的消息,這樣的鏡頭據(jù)說全國也沒幾個。什么事成癡成癖也不好,他雖然人不在了,但違法犯罪的事實抹殺不了。我們行政局跟著吃掛落,來年得過緊日子了。所以組織上要求以他的案例為鏡為鑒,開展警示教育,那些個鏡頭真是害人害己。
倪依心亂如麻。那間暗室有三個陳列柜,很多鏡頭都沒有啟用過。事實是,鮑局很忙,用于攝影的時間很少。她曾經(jīng)問過鮑局為什么喜歡收藏這些,鮑局說,人總得有點寄托。
只是,倪依從沒把這些與違法犯罪聯(lián)系起來,她不懂那些鏡頭的價值。她問,鮑局到底是怎么死的?公安局有結(jié)果嗎?
沈局說,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他生前吞了大量安眠藥,那些藥在胃里打團,都還沒怎么消化。顯見得是一把吞服的,求死之心強烈。奇怪他選擇了千佛寺一個隱蔽的山洞,是不想讓人發(fā)現(xiàn),這個好理解。不好理解的是,他隨身帶了一個包,包里裝的不是鏡頭,而是一個藍花盤子。公安局以為是文物,經(jīng)鑒定,那只是只普通的盤子——這又算什么癖好,你知道些情況嗎?
倪依驚了一下,想說這盤子是我的,那晚我去給他送了兩個野菜餡餅,沒想到那天他就失蹤了。她當然知道這話不能說,她不能給自己找麻煩,這樣的麻煩承受不起。這個藍花盤是成套買來的,有大有小,有深有淺。那是最大最深的一只盤子,有天倪依做飯,黃柏拿筷子拿碗,問了句:“大盤子怎么少了一個?”
輸了三天液,黃柏要求出院。他頂著一個陰陽頭的腦袋很搶眼。他的醫(yī)生同學姓郭,也是酒友。郭醫(yī)生說,傷口邊緣還有血腫,回家別洗澡,別做劇烈運動。郭醫(yī)生擠了擠眼,神情甚是曖昧。倪依收拾東西,假裝沒看見,借故去了洗手間。洗手間就在病房里,倪依虛掩上了門,卻把耳朵豎了起來。黃柏說,都是村里出來的,哪有那么嬌氣。郭醫(yī)生小聲說,你說實話,傷口究竟是怎么弄的?鬼都不會相信是摔的。黃柏也小聲說,我不說,說了嫌丟人。郭醫(yī)生說,你告訴我,我保證不說出去。黃柏說,你發(fā)誓。郭醫(yī)生說,說出去我下半輩子沒酒喝。黃柏笑了笑,說,逗你玩呢,前兩天摔了個玻璃杯,正好栽在玻璃碴子上。郭醫(yī)生說,除非玻璃碴子能飛起來,這明顯是擊傷……而且與速度有關(guān)。你以為切割和扎傷是一回事?撒謊瞞不了明眼人。倪依想了想,走出去靠在門框邊上,冷著面孔說,是我用玻璃杯砸的,他在微信上屏蔽了我。我一生氣就把玻璃杯丟了過去。郭醫(yī)生尷尬地說,都怪我多嘴——倪主任不會做那種事。黃柏屏蔽你也不會是故意的,我知道你們倆的感情。倪依說,你不知道。黃柏說,屏蔽一個人最少需要三個步驟,怎么可能不故意?
倪依開車,黃柏坐副駕駛。車窗關(guān)得嚴嚴實實,車里比墳墓都要安靜,兩人都捂了一身汗。拐進小區(qū),黃柏才想起開窗通風。大葉梧桐招招搖搖,葉子圓闊碧綠,小馬路遍布濃陰。黃柏首先打破沉默。黃柏說:“我不怪你,我是自找的。我們走到今天,責任在我,所以你如果想離婚,我同意。”倪依一下捂住嘴,哭聲從指縫漾了出來:“這些話,你為什么不早說?”黃柏抹了一把臉,汗水和淚水都黏糊糊的:“現(xiàn)在說,我仍然心如刀絞。倪依,我知道你看不上我,可我舍不得你?!边@話說出,黃柏哭了。倪依泊好車,卻沒有熄火,發(fā)動機仍在突突響。倪依說,我經(jīng)常想這樣一腳油門踩下去。黃柏說,你如果現(xiàn)在想踩,我不反對。倪依嚷:“你憑什么那么對我!葬送了我一輩子的幸福,你說,你憑什么?!”
黃柏說:“年輕的時候傻,做了傻事。那天去千佛寺,我一眼就看見了翟志剛的媽,所以沒敢進那個屋子。我希望她沒看見我,或者沒認出我,可我也知道這不可能,我去他們家的次數(shù)太多了,飯都吃過不知多少次。我又寄希望于她忘了那些往事,或者忘了跟你提起。我在外面躊躇半天,想喊你出來。最后還是說服了自己。我想,聽天由命吧。這種時候就該聽天由命。該你知道的事,你遲早會知道。但我也一直心存僥幸,你跟她畢竟不認識……看見你站在小路中間的樣子,我就知道完了。那天你周身冒著寒氣,像在太陽底下裹了一層霜雪。知道我為什么提著一只鞋子下山嗎?當時那只鞋子爬滿了螞蟻,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清理干凈。我就是想提給你看,化解和你之間可能有的尷尬,轉(zhuǎn)移一下注意力……在提與不提之間,我猶豫了半天,那樣一只來路不明的鞋子,我心里也有忌憚。最后還是想試一試,這萬一成為一個話題呢。所以你就知道我提著鞋子下山該有多忐忑,沒想到那鞋子是鮑普的……倪依,凡事自有天注定,這不是天意是什么?好吧,我認了。只是有些事情我想告訴你。當年追你追得辛苦,但我從沒想傷害你,計謀是翟志剛出的……我知道現(xiàn)在這樣說有失厚道,可確實是他想出來的法子。不過我們有言在先,那就是嚇唬你一下,但不能碰到你。那晚的事情無須我說,是你一輩子的夢魘。他不單下手,還下口。就因為他不信守承諾,我一輩子都不原諒他,當然,也一輩子都不原諒自己?!?/p>
黃柏垂下頭,腦袋上醒目地打著“井”字結(jié)。紗布包頭勒出的印子還在,倪依突然想,那一只杯子砸過去,萬一砸死了黃柏,眼下會是什么局面?
倪依哆嗦了一下,身上起了一層冷痱子。
黃柏又說:“再就是微信這件事。我知道你不關(guān)心我都發(fā)些什么,你從來都不關(guān)心我。某天你突然想看,無非是想知道有關(guān)鮑普的信息??晌业奈⑿爬餂]有這些內(nèi)容,屏蔽你是突然想起你的密集恐懼癥,還是從千佛寺下來時候的事,我發(fā)了幾張有關(guān)螞蟻的圖片。那些螞蟻,都是長著翅膀的大個飛蟻,你不知道有多恐怖,把一條路都擠滿了。它們有去有回,就像趕赴一個集會。我九張連環(huán)拍都是那個場景,大好的風光,被這些螞蟻弄得七葷八素。我就是怕你萬一看見它們壞了心情,才把你屏蔽了。還是那句話,我知道你從不關(guān)心我的朋友圈,我就是怕你一不留神看見,我沒別的意思。倪依,事情沒你想的那么復雜,屏蔽你說明不了什么。如果你想知道有關(guān)鮑普的信息,那么我現(xiàn)在可以告訴你,公安從他的抽屜里搜出來許多抗抑郁的藥,他是嚴格意義上的抑郁癥患者。專家有種說法,他瘋狂購物也是抑郁的表現(xiàn)之一,只是,你離他那樣近,反而是霧里看花。社會上有許多關(guān)于他的傳聞,可惜傳不到你的耳朵里,你也從不給我機會說說他。倪依,你這輩子活得委屈,我知道,說一百遍對不起也沒用。這件事你不要有負擔,選擇權(quán)和決定權(quán)都交給你,以后愿意怎么辦,你說了算……
有鄰居從車前過,兩人都微笑著打了招呼。鄰居窩著身子往車里看,說,黃柏怎么受傷了?難怪這兩天沒見你。黃柏只得下了車,接過鄰居遞過來的一支煙,看了眼倪依,從嘴邊拿了下來,在手里捻了捻。黃柏說自己喝酒沒出息,摔成了這樣。鄰居說,倪依怎么像哭過的?又看了眼黃柏腦袋上的傷,說,沒事兒吧?以后別喝了,別讓倪依擔心。黃柏應了聲,鄰居滿意地走了。
8
警示教育基地安排在了行政局。有一排房子一直空置,過去是想做健身房和餐廳包房,八項規(guī)定出臺,這些事情擱淺了。大圓桌子上都是灰塵,雕花椅子擺得七零八落,各個蓬頭垢面。塤城不大,各類貪官卻不少,但像鮑普這樣典型和神秘的不多,因為,人家都還好好活著,等候組織處理。解說詞落到了倪依的頭上,沈局說,宣傳部弄了幾稿,都沒過關(guān)。主要領導說,鮑普是個很特殊的人物,要寫出立體感,最好請熟悉他的人執(zhí)筆。會議室里坐滿了人,倪依坐在椅子上,滿臉愴然。會議由胖子沈局主持,開門見山說,這次會議就是為了整鮑普的材料,希望大家知無不言。這種發(fā)動群眾的會已經(jīng)是最后一個環(huán)節(jié),之前若干個小范圍或個別人的座談已經(jīng)進行了多輪,倪依一直是參與者和記錄者。財務、人事、行政、后勤都各有說法,倪依很奇怪,對鮑普的民怨忽然有沸騰之勢,過去卻一點看不出。只有小宋緊咬牙關(guān),什么也不肯說。公開場合大家還是拘謹,小宋卻站了起來。倪依驚訝地看著他,猜度他會說些什么。
小宋面無表情,舉著指頭說,我說三件事。第一,北京一家酒店有鮑普的包房,那里曾經(jīng)有個小姐等著他。第二,威海他有個干女兒,比他的兒子大六歲半。第三……小宋看看左右,突然說,我不在這里說,我要跟領導單獨談。
下班的時候,倪依故意敞著門,截住了路過的小宋。倪依逼視著他,說,你要對自己說的話負責任。我最后一次問你,你說的那些,到底是真的還是假的?
小宋挑釁地看著她,嘲諷說:“你希望是真的還是假的?”
倪依憋了一口氣,決意不跟他計較。倪依問:“你說的第三點指的是什么?”
小宋突然居高臨下地笑了。他在倪依的肩上戳了一指頭,開心地說:“你放心,與倪主任無關(guān)?!?/p>
黃柏連續(xù)多天沒回家,倪依心里隱隱地不安。倪依使勁想,居然想不起黃柏最后一次回家是哪一天。自從警示教育基地開始對外展出,每天都要接待十幾、二十幾批次參觀的人。有的單位是上班前組織大家來,有的單位是下班后來,倪依每天忙得焦頭爛額,像剛放手的陀螺,沒有停歇的跡象。解說詞她按照自己了解的本來面目寫,原想只是交差,卻博得了滿堂彩。她對自己說,什么叫身不由己,這就是身不由己??芍挥羞@種身不由己的狀態(tài),她才舒展些,好受些,她才會忘了一些事情和自己。辦公室新來的大學生成了講解員,一個勁地夸倪主任的解說詞寫得好,講起來朗朗上口。能說清楚的地方明明白白,說不清楚的地方也不回避,呈現(xiàn)的是一個客觀、真實、立體的形象。鮑局不是壞人,他只是一不小心走錯了路。
倪依含笑看著這張充滿了膠原蛋白的臉,在心底的苦澀中,勉強接受了奉承。
警示墻上的照片是網(wǎng)上截圖,鮑局正在會上講話。穿淡藍色的短袖衫,微微皺著眉頭,如果細看,能看出他眼底深處的游移和厭倦。當然,也只有倪依看得出。他是一個容易厭倦和猶疑的人,所以在人群中顯得卓爾不群。下面就是那些大小鏡頭的圖片,最大的一個鏡頭居然像榴彈炮,顏色也是綠瑩瑩的。想到這樣一個家伙居然價值幾百萬,從遙遠的德國郵寄過來,倪依心都是疼的。她的概念里,有幾萬、十幾萬。幾十萬已經(jīng)擔當不起。如果當時知道價格這樣昂貴,倪依會被嚇暈的。
所以,倪依寫解說詞時,慢慢剝離了自己對這件事的情緒,也緩解了內(nèi)心深處的隱痛。她想,她一點不了解他。再往深處想,她就笑得特別酸楚。眼淚濺出眼眶,把桌面上的玻璃板砸出坑來。她除了辦理他交辦的事務,其他一無所知。有時他頻繁地以各種名目往外跑,倪依兢兢業(yè)業(yè)地替他開會,替他接待,替他處理應急事務和各種文件,該請示的,該傳達的,該存檔的,她就是他的眼睛和耳朵。他是有些魅惑的,倪依恨不得替他分擔所有。還多虧自己守著底線,否則,現(xiàn)在情何以堪。
倪依不再難受,取而代之的是一種劫后余生的慶幸。
塤城幾十家行政事業(yè)機關(guān)和百余家企業(yè),走馬燈似的過了一遍,行政局的院子里終于清靜了。展廳的門上了鎖,大學生講解員也回到了自己的崗位上。大家繃緊的神經(jīng)松弛了,過去這段,天天擦樓道、掃院子,甬路兩側(cè)擺了許多百日紅。大家一放松,好多花就渴死了。小花盆扔進了垃圾箱,鮑局的臉上蒙了灰塵,眼里的游移和厭倦更深了。
終于可以休一天假。夏天來了,許多野菜就老了。但倪依還是采了一些,放到鍋里煮,撈出來放到冷水里浸,忙活這些事,過去有種儀式感,而現(xiàn)在,卻似在參禪禮佛,有些寧靜致遠。野菜綠得深厚,切碎拍些大蒜放進去,味道能讓嘴里生津。她喜歡吃,而且吃得特別安慰。尤其是,她已經(jīng)許久沒做了,都有了思念的成分??伤拿碱^一刻也沒有舒展。她依然不明白他臨走之前何以讓她送兩個餡餅。他是真的想吃,還是只吃個形式。他到底在想些什么,帶走那只盤子是什么意思?或者,只能說,他是個病人。一切都從病人的角度去理解,這樣就不會不可理喻。想不通的事情,就越發(fā)愿意想,就像遭遇了鬼打墻,能把人逼瘋。好在倪依已經(jīng)平和了,經(jīng)過這樣多的波折,她的感覺鈍了,也能客觀地反思走過的那幾年,由鮑局,到黃柏,到行政局,到那道角門,倪依發(fā)現(xiàn)自己的感覺和取向出現(xiàn)了偏差,很多時候出現(xiàn)了本末倒置。
忽略了不該忽略的。卻看重了不該看重的。
待餡餅從鍋里鏟出來,倪依發(fā)現(xiàn)碗架上的盤碗都是淡粉色,過去那套藍花盤碗已不知去向。關(guān)鍵是,倪依不知道那些藍花盤碗是什么時候被取代的。是最近還是早些時候?她生活里的謎團未免太多了。但無論如何,肯定與遺失的那個大個盤子有關(guān)。黃柏那段時間頻繁出入公安局,見過那盤子的概率應該是百分之百。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應對的。黃柏此舉是讓她遺忘還是意在提醒,總之她生出了些愧疚。想到黃柏面對那只盤子的復雜心緒,她竟覺出了難以面對。
人生都沒有回頭路可走。
車里拉了桶裝水去瓦岔莊,是她邊吃飯時邊作出的決定。女兒黃各留言說,今年暑假她準備跟同學去甘肅做義工,問她是否同意。如果同意,請支持路費。如果不同意,也請支持路費。倪依有了無名火,說,那里環(huán)境艱苦,為什么不回家好好休息?女兒說,家里環(huán)境也艱苦,你終日在外忙,回家連話都懶得說。我爸這個暑假也忙,聽說要搞現(xiàn)代化教育試點……新官上任三把火,他不能燒得無聲無息。倪依說,他哪來的新官上任?女兒說,媽你就out吧,連我爸當校長了都不知道。倪依沉默了。女兒說,我奶奶怎么樣?你也好歹去看看。女兒的語氣里充滿了不太平,倪依臉色灰暗,內(nèi)心九曲回腸。面對世事洞明的女兒,她經(jīng)常覺得心有惴惴。
女兒從小就是個小間諜,能看穿很多事物的表象。所以早熟得有些不像話,這也是倪依格外警惕的原因。去瓦岔莊的路,有一段是堤壩的土疙瘩路,這是大洼深處的一個小村莊,到處都是鹽堿地,路兩旁的樹灰頭土臉,像干柴棒一樣。黃柏在這片土地里長出來,格外不容易。堤壩下是座小土橋,通向一座叫小路莊的村子。倪依現(xiàn)在知道了,那個村子有個叫翟志剛的人,是黃柏的高中同學。很多年前兩人在濁黃的燈光下密謀,居然與自己有關(guān)。她沒見過翟志剛本人,想必也跟他媽媽一樣,長了個翻鼻孔和刷子一樣的短睫毛。那種想殺人的心隱去了,眼下的倪依很平和,她相信了黃柏說的話。不管過去還是現(xiàn)在,黃柏都不會有傷害她的想法,往嘴里揉沙土,在胸脯上留齒痕,都不可能是黃柏的主意。她遙遙打量了那個村莊一眼,沒有再看第二眼。腳下一踩油門,車子嗡嗡地朝前駛?cè)ァ?/p>
公公前兩年去世了,婆婆眼下也已是風燭殘年。倪依在院門口停好車子,就看見人影一閃,堂屋的兩扇門關(guān)上了。倪依心里咯噔一下,這是吃閉門羹了?一手摁著車子的后備廂,倪依自己跟自己運氣。腦子里是女兒不滿的聲音:媽媽,給姥姥家買的油跟給奶奶家買的油不是一個牌子,差了很多錢,這是為什么?黃柏趕忙說,吃起來它們沒分別。女兒堅持說,媽媽你回答。倪依說,它們都是油。女兒說,它們差了很多錢,給奶奶家買的油太便宜了,像水一樣!
黃各那年讀初一。這樣差別明顯的事,以后再沒發(fā)生過。
倪依搬著桶水進院子,堂屋的門適時地開了。老人花兒一樣的笑臉映出來,嘴里說,我家倪依來了,我家倪依來了。老人讓倪依把水放在堂屋,倪依堅持搬進臥室。飲水機上披著一件外套,一看就是好歹掛上去的,兩個肩膀成一條斜線。倪依抻開一看就明白了,水是新?lián)Q的。
“黃柏昨兒打這兒路過放下的?!崩先丝粗咭?,眼神閃爍,話說得怯生生。
倪依說:“我知道。我也是打這里路過,順便捎來兩桶,您淘米也可以用?!?/p>
“不敢那么浪費。你們大老遠地送過來,這是金水啊!”
老人不知怎樣表達感激才好,但也有隱憂,兩個人送水互不溝通,這也是大事。雖然倪依一再遮掩,可哪瞞得了老人的眼。她翻來覆去為黃柏道歉,說男人心粗,如果做了不好的事,讓倪依多擔待。
同以往一樣,略在炕沿上坐一坐,只是出于禮貌。倪依起身告辭。下一站,她要回家看父親,兩座村莊并不遠,但隔著一條河,是不一樣的風景。婆婆像以往一樣把她送到村外,只是她走得越來越慢,越來越慢。倪依不得不踩住剎車等她。她臉上的笑容越來越無助,越來越無奈,像風干的一張皮掛在臉上。在親人中,如果說誰沒給過倪依傷害,大概就是這個老人了。倪依停好車,下來了。老人趕緊加快了腳步,轟她說,快上車,快上車。倪依站定等她走近,說,把這些水喝完,我們就不來送了。老人一下愣住了,朝前倒騰了半步,不再敢往前走。臉上錯愕的神情驚慌而又忐忑。倪依說,我們不來送了,您跟我們進城。說完,倪依轉(zhuǎn)身上了車。這話說出來需要勇氣,但終于說出來了。老人像根干柴豎在馬路中間,手揚起來,一上一下地晃?;蝺上履ㄑ劬Γ袷潜伙L沙瞇住了。自打結(jié)婚,倪依從來沒在這個家里留宿過,總是倉促吃口飯就赴娘家,她跟這個家庭從來也沒真正建立起感情。黃柏總是隱忍?,F(xiàn)在知道了,黃柏終生都在為年輕時的過錯買單,那只玻璃杯丟過去,就把往事一筆勾銷了,倪依心有不甘,但又無可奈何。
生活就是這樣。你還能要求生活怎樣呢?
桑葚就要熟了,有些酸酸甜甜的很可口。父親坐在桑樹下,像入定的老僧一樣。年輕時咳血的毛病徹底好了,不知是不是這些桑葉的功勞。嫂子在搬后備廂里的東西,一邊搬一邊查看商標。嫂子是一個胃口大的人,所以倪依回娘家從來不敢馬虎。園子里有三棵桑樹,倪依從桑樹中穿過來,也在板凳上坐下了,就在父親的對面。父親睜開眉眼問:“你是誰?”倪依不答,往父親的跟前移了移。父親說:“是倪依啊,黃柏咋沒來?”倪依說:“剛才您做夢了吧,夢見了啥?”父親說,他很久不做夢了?!拔覜]事兒,你該干啥干啥,別耽誤工作?!碑斈晁赣H穿越半個城市找到學校,讓校長勸勸倪依:“這么大的中國還擱不下你,你對得起組織的培養(yǎng)嗎?”現(xiàn)在他小腦萎縮,大概忘了還有組織這回事。當年如果能一走了之,眼下會是什么局面?可惜人生不能假設。你邁進一條河里,就只能依慣性和規(guī)律在這條河里游弋。說到底,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很多事情看似偶然,其實都有跡可循。但有一點可以肯定,當年父母心心念念地留住倪依,是想自己有靠。而現(xiàn)在,母親去世,父親大概連靠誰的想法都沒有了。
吃了晚飯,倪依去公園轉(zhuǎn)了轉(zhuǎn)。許久許久,她都沒有這樣閑適了。傍晚落了些小雨,空氣里是一種潮濕的塵埃的氣味。從小區(qū)大門口出去,倪依傍著路邊的香花槐一直往東走,不知不覺就出了城。實驗中學的大樓在夜色中格外醒目,身上披了許多霓虹燈。倪依在這里工作的時候,學校還只是幾排小平房,她和黃柏住在靠前的兩間屋子,里間是臥室兼客廳,外面是餐廳兼廚房。每家都有一個方方正正的院子,別人家種菜,倪依養(yǎng)野菜。倪依不是想與眾不同,而是想與黃柏的想法相左。所謂格格不入這樣的成語就是為倪依的婚姻打造的,外人看著他們一切都好,只有他們自己知道,兩人有多隔膜。
倪依做餡餅的手藝就是那時練就的,不再練習英語,大片的時間無法打發(fā)。倪依就是想做成一件事,因為她以前總也包不好一只餡餅。面軟了硬了,水熱了涼了。餡餅烙熟以后會裂縫,湯汁油汁全漏出來,或者薄厚不均勻,家屬院的人都吃過她的半成品。倪依賭氣地想,哪天老師當膩了就辭職,到街上去賣餡餅。
站在實驗中學的大門前,倪依心跳了。那幢大樓偉岸卓越,是這座城市最好的建筑之一。她當然是有備而來,所以沒有從那里無動于衷地路過,而是橫穿馬路來到了大門口。黃柏已經(jīng)很久不回家了。栗色的角門有一道縫隙,倪依推了推,里面是鎖著的。倪依敲了半天門,手下的動靜越來越大,敲得指骨節(jié)都是痛的。一個老者不徐不疾地走過來,隔著門縫問她找誰。倪依想了想,轉(zhuǎn)身走了。這個時候的心酸才是真的心酸,有夜色遮掩,倪依抽泣了兩聲。
倪依不知道,校長黃柏的桌子上有監(jiān)視器,她的一舉一動黃柏都看在了眼里。
9
下班在樓下遇見了隔壁的鄰居,鄰居說,聽說你也升職了,你們的運氣怎么那么好,介紹一下經(jīng)驗唄。倪依能做副處長,胖子沈局有多一半的功勞。他說他走過的地方也不少,沒見過像倪依這樣的女人,工作勤勉又盡職盡責,眼里只有工作。胖子沈局是厚道人,他覺得倪依也是厚道人。“就不該讓肯干活的老實人吃虧。”他在會上公開這樣說,私心里卻想表現(xiàn)自己有格局,都說新人不理舊人,做一把手不能那樣狹隘。升職的好處就是,沒有過去那么忙了,很多事情只需動動嘴?!包S柏還沒下班?你們應該好好請請鄰居,讓大家沾沾喜氣?!眱扇饲昂竽_走進樓道,鄰居想進門,被倪依攔住了。倪依給黃柏打電話,那邊接通,倪依突然有些開不得口,眼里都是淚。黃柏一迭聲地問,咋了咋了?鄰居有些莫名其妙,伸過脖子說,我這是說著玩呢,黃柏,你忙你的,咱們有時間再聚。倪依這才轉(zhuǎn)述了鄰居的話,說大家想一起喝一杯。黃柏趕忙說,我這就回去。他從學校食堂兜了些熟食回來,又從附近飯店叫了菜,樓上樓下的鄰居都喊了過來,坐了滿滿一大桌。一場酒喝得翻天覆地。鄰居們都交口稱贊,說從來聽不見黃柏和倪依吵嘴。男人說,天底下像倪依這樣溫柔的女人都少,黃柏真是好福氣。女人說,你們聽到過黃柏大聲和倪依說過話嗎?人家那才叫夫妻,相敬如賓。黃柏和倪依對視了一眼,臉上都現(xiàn)出了潮紅。當然,鄰居們都覺得他們這是喝酒喝出來的。黃柏手舞足蹈著送走客人,主動躺到了主臥的床上,他們已經(jīng)分居多年了。
盤碗摞進洗碗池,倪依也躺在了床上,她知道黃柏在等她。借著酒意,倪依下決心談透所有的事情,再不想背負什么。那種沉重經(jīng)常壓得她透不過氣來。尋常人的尋常生活,不該背負那么沉重的過往。那種背負既無意思也無意義。過去的都過去吧!她用淡淡的語氣說:“你不用懷疑我,我和鮑局沒什么?!?/p>
黃柏雙手墊在后腦勺下,用更淡的語氣說:“我知道?!?/p>
倪依看了他一眼。
黃柏拍了拍她的手臂,說:“我相信你。你不是那樣的人?!?/p>
“我不是哪樣的人?”倪依心里嘀咕,“你拉電話清單的時候會這樣想嗎?”當然,倪依不會說出來。她不能煞風景。倪依很慶幸丟了那個掛件。她也確實需要重新整理自己。
“那道角門……”倪依知道很多人眼里都有那道門,這樣堂而皇之的事也只有鮑普干得出來?,F(xiàn)在知道了,他是病人。
“不說了,我從沒見你從那里出入過。你心里有分寸?!?/p>
還有什么可說的。
皮膚與皮膚接觸就容易產(chǎn)生靜電。開始是小面積摩擦,然后就開始走火。黑暗中的糾纏充滿了汗腥和黏稠,兩個人都覺得那種感覺很陌生。倪依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有多么焦渴。她不時能望見一些場景,在宇宙蒼穹的浩瀚星河中,電光石火一樣飛翔著一些物質(zhì),一些要素和原件聚集在她這個不會發(fā)光的球體周圍,他們合起力來推動她,不惜付出生命的代價,讓她與另一個球體重合、摩擦、碰撞。是不是這樣?不是的,不是的,這一切都是巧合。他們經(jīng)過了怎樣的驚濤駭浪?。『迷诘诌_了,終于抵達了。他們沒錯失彼此。這樣吧,就這樣吧!倪依一直在無聲地流淚,很難說眼淚意味著什么,那就什么也不意味吧!
進山的那條路,總有一種神秘的吸引。天氣轉(zhuǎn)涼,倪依經(jīng)常會想重走一次,對以往是個交代?;蛘?,也不是交代。再走一次,看還能發(fā)生什么。倪依這樣想,是因為心底輕松。她終于做了個輕松的人。倪依覺得,自己已然脫胎換骨,心如清風明月那般澄澈。還有,她有點想念張居士。她曾經(jīng)擋在倪依和王居士中間,隔開了兩人的唇槍舌劍。她的懸膽鼻面向倪依,讓倪依有扎進她懷里的沖動。想法林林總總,愿望若有若無,車停北山坡下,倪依緊了緊鞋帶,上山了。再次走,其實有點犯怵了。夏天雨水多,草木格外繁茂。倪依要仔細分辨,才恍惚記得無數(shù)條“丫”字小路通向哪里??諝庵邪l(fā)散著青草味、苔蘚味、腐爛的蘑菇味和樹木雜七雜八的各種氣息。它們通通都長了年輪,只是肉眼看不到。倪依想,眼下我是活著的,而去年這個時候,哀莫大于心死。所以才渴望能有千尾羽箭洞穿身體。那種感覺真他媽的痛苦。是什么拯救了我?肯定是冥冥之中有一股力量,那種力量倪依自己不想解釋清楚,因為解釋不清楚。那是一股神秘的力量,拯救她于萬劫不復。那種感覺能讓她心驚,但也感激涕零。倪依小心地避讓酸棗棵子,從濕滑的地衣上邁了過去。有鳥兒清脆的叫聲。野雞撲棱著翅膀,在林間閃轉(zhuǎn)騰挪。冷不丁就會有一朵艷麗的花撞進眼睛,妖嬈得像個暗示。粉紅的、嫣紫的、鵝黃的,叫不上名字,它們活得寂寞,可也活得熱烈啊!寂寞而熱烈,這感覺蠻好的。沒想到很快就到了山頂,望得見山下那條橫向草徑,那道河谷,那兩棵像點樣子的樹,一棵榆樹,一棵五角楓,不動聲色鑲嵌在石縫里,葉子融入到了周圍的碧綠中,像個隱喻。眼下還望不見千佛寺的那幢房子,它們被高大的古樹遮住了。它們當然是被遮住了,而不是像表象那樣不存在。倪依在雜樹的空隙找到了下山的路。松樹、柏樹、玻璃樹、鵝耳櫪樹,都長在陰面的山坡。陽面的山坡則盡是野葡萄藤、酸棗棵子、荊樹梢子和灰灰菜,灰灰菜也就是傳說中的鬼指根。時令明顯比第一次早,因為鬼指根還綠著。盡管虎視眈眈,卻沒能彈發(fā)出羽箭。也許,它們心中也有了忌憚。這真是一件好笑的事。倪依想,躺槍的事也不是那么容易發(fā)生的——除非你給它時間,還有機遇。
穿過橫向草徑,倪依坐到了大殿廢棄的花崗巖石階上。風颯颯吹過,掀動著一些浩渺的思緒,像煙霧一樣難以聚攏,它們就那樣泛泛地飄,指向不明。張居士攜著一捆柴走過來時,倪依還以為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怎么那么巧,她又出現(xiàn)了。她揉了揉眼睛,氤氳著水汽的光色中,確實有人負薪而來。倪依暗暗生出了笑,早早拿出了那張紙條,上寫:張居士去城里買火燭,傍晚回。紙條夾在常用的一個本子里,總能翻見。來還紙條像當初拿走時一樣可笑,但對于倪依來說,這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張居士把柴放到地基上,鄭重接過了,就像理所當然,絲毫也沒有見了倪依的驚喜,或者,她覺得倪依就應該等在這里,她早料到了。接著,她摸自己的衣兜,一個帕子打開,她拎起條棕繩,是當初倪依丟棄的掛件?!斑@種奇楠沉香的老料很稀有,放到水里就下沉,你沒試過?”那時她這樣說。
“一片萬錢。”
倪依心里“咚”地一撞,眼前便有些傾斜。一些混合了焦苦味道的感覺瞬間彌漫了口腔,倪依不知所措。眼前的人耷著眼皮,注意力在那尊菩薩上,眼神像花兒慢慢盛開,內(nèi)里都是情愫。菩薩略微一側(cè)身,倪依看見了上揚的嘴角,似是有話,卻從張居士嘴里說了出來:“別人請都請不到,你怎么還……丟了呢?”“還”字磕絆了一下,嘴唇在不經(jīng)意地抖,她皺起了眉心。
倪依惶恐得像個做了錯事的孩子,卻擋不住心底的好奇:“怎么在您手里?”問完心下一片寥落。
“即便是別人送的,也該用心收著?!彼f。
“不是……”倪依舌頭打結(jié),慌忙中不知怎樣解釋才好。不是送的,抑或不是丟的?都說不出口。
她抖了抖,用兩手掙開,給倪依掛在脖子上,又用掌心撫了下菩薩的臉:“當初它值得掛在這里,現(xiàn)在也值得。你不要心有掛礙。既然收下了,就不要丟掉。既然想丟掉,當初就不該收下。你說呢?”
倪依張口結(jié)舌。張居士把頭埋在倪依的胸前,她的臉跟菩薩的臉離得很近,像是彼此確認和辨認。倪依看見的是她長著柔軟頭發(fā)的后腦,那些頭發(fā)似乎更白了。
“您都知道什么?”倪依輕聲問,似乎怕驚擾了她。
“我是覺得可惜。”她語氣平淡,“遇到這樣好的東西是福氣,人得對得起自己。”她去抱那捆柴,嘴里說:“菩薩沒有錯,他不該遭人遺棄。”這話有點重,倪依聽出了話外之音。她蹣跚著朝瓦屋方向走,說:“我要去念經(jīng)了?!?/p>
倪依就像遭了雷擊,眼前一片迷蒙。她想起了小宋的話,說鮑局的媽媽是個了不起的人,從始至終都沒有哭,而是在他身旁念經(jīng)。那只懸膽鼻就像靈光乍現(xiàn),敷住了也生著懸膽鼻的另一張臉孔。
“阿姨!”倪依失聲地叫。
“請叫我張居士。”她沒再回頭。
10
一場山雨突兀而至,瞬間就把衣服打濕了。初秋的雨水有點涼,但很適合滌蕩。倪依在風中佯裝狂舞,像眼前的那些樹木。旋轉(zhuǎn)時,棕繩蕩了起來,倪依才想起胸前有菩薩。她握在手里,臉朝向天,任由雨水潑灑。風雨也有累了的時候,間歇,倪依耳邊傳來了木魚聲和誦經(jīng)的聲音。她目測一下距離,要說絕無可能聽到,但倪依就是覺得自己聽到了。
若生眾心。憶佛念佛?,F(xiàn)前當來。必定見佛……
心是什么,心在哪里?
倪依沒有告訴張居士,她也在讀《楞嚴經(jīng)》。那么長的經(jīng)文,世尊只在開端問了阿難一句話:心在哪里?并沒有問他心是什么。心是什么阿難不會知道,倪依就更不知道。這一樁事情在佛法里面叫深密,而非秘密。太深了。不是凡人能夠了悟,所以稱之深密。
你以為你有一顆心,你其實不知道心是什么。
云朵裂開了一條縫,一束光倏地刺下來,止住了樹木狂舞。倪依也收了神通,濕衣貼在身上,有些涼,但倪依不覺得。不遠處有個土坡,倪依搭一眼,就聽到了黃柏的聲音:“瞧啊,這里有塊石碑!”他像小孩子一樣雀躍,摘了眼鏡遠看近看,模糊的地方用手去摩挲。然后,又拿出了濕紙巾,從上到下清理塵埃?!安?、隸、篆,三種書法形式同時出現(xiàn)在一塊碑上。千像祐唐寺創(chuàng)建……天啊,這是塊唐碑!”
濕紙巾跟地皮一個顏色,但團在一起,還是當初丟下時的位置。石碑被雨水沖洗得一塵不染,倪依圍著轉(zhuǎn),背面,是一個大大的“佛”字。不是顏體也不是隸書,邊角筆畫都圓潤,像一張佛的臉。倪依伸手去摸,內(nèi)心生出溫潤的暖意。
身上不濕的東西只有一包紙巾。倪依抽出來擦手擦臉擦手機,然后給那個“佛”字拍了一張照片,傳給了黃柏。
原載《收獲》2021年第5期
原刊責編? 王繼軍
本刊責編? 黑? 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