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睿
辭掉大城市體面的工作,結(jié)束大城市疲憊的婚姻,人到中年的他選擇回到故鄉(xiāng)小城。那里能夠讓喧囂歸于平靜、真愛不問代價嗎?那里能讓被毀壞的游樂場、被傷害的心靈修復(fù)嗎?那里能讓熱氣球騰空而起、讓英雄夢想再次啟航嗎?
1
第一次和我前妻上床——那時候剛和她談戀愛——看到她的肚臍眼兒后,我倆原本一氣呵成的關(guān)系在那個瞬間停頓了一下。那是一個健康、干凈的肚臍眼兒,微微外翻,和我的不一樣。我的坡降式下凹,像翻過來的窩頭底兒,這很符合我內(nèi)斂的性格。我是第一次在異性身上看到人生經(jīng)驗之外的世界,陌生而恐懼,手掌惴惴不安地在她胸腹上滑動,每次快到那里的時候,都拐彎繞過,好像那里矗立著一座無法逾越的高山。當(dāng)時我把這種不一樣理解為南北差異,我是北方人,她是南方人,兩域大夫接受各自的醫(yī)學(xué)傳承,處理臍帶手法迥異。
事后,我盤算摸一下那個看上去敞開懷抱的肚臍眼兒,試圖南北融合,最終還是鼓不起勇氣。南北談和非一朝一夕,索性細水長流,跟她上床也不是圖一時之快,更是打算長久相伴度過此后的日日夜夜。同時我也隱隱覺得,肚臍眼兒的天壤之別正表明我倆不是一類人,未必能過到一塊兒去。但我不相信感覺,是年我三十歲,覺得走在路上、睡在床上、飯吃進嘴里、工資領(lǐng)到手,這些才是真實的,潛意識不過是種多愁善感,如同火鍋湯上漂浮的泡沫,只會干擾事物本質(zhì),把它撈走、甩掉就可以了,或者索性不管它,只要鍋足夠開,它就被頂?shù)揭贿厓毫恕?/p>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了北京,多年從事著同一份工作,圖書編輯。我前妻也是做這行的,所以我倆很快就搞到一塊兒了。兩個三十歲的編輯,已經(jīng)各自確認并確信了很多事情,無須再試探、試驗,合二為一乃勢在必行。九年后,在我即將四十歲之際,和前妻達成分手意向前,倏然明白,三十歲的時候我就像一篇自鳴得意的小學(xué)生作文,以為真理在手生活無憂。我改掉了愛給生活下定義的習(xí)慣,動輒就要概括生活只會像幼兒園的男孩發(fā)誓要娶鄰桌大眼睛的女孩一樣可笑——但不應(yīng)該被取笑。
我和前妻離的時候沒扯什么皮,都說好了,房子賣了,錢一分,自己的東西自己拿走,互不影響,輕松開始各自人生。在好合好散這件事情上,我倆又成了同一類人。因為想快刀斬亂麻,賣房的時候也沒抻著價,比市場價略低就出了手,家具一件不搬走,合同簽得也利索,不像有些房主,老怕賣虧了,臨簽合同又給買方漲幾萬。這棟位于北四環(huán)外一點,我倆合資購于八年前的房子,尚未還完月供,我們用買家的首付款結(jié)清貸款,剩余房款到手后五五分,從此分道揚鑣。在一起九年,本來就夠累的了,不想讓如何才能分開搞得更累。沒想到這卻成為我倆在一起的高光時刻,當(dāng)拿到屬于各自的那份賣房錢后不久,北京房價一路下跌,五環(huán)里的一套房子,平均市價少了一百萬。不知道有沒有這時候要離婚的夫妻,為了房子又不舍得離了的。由此看來,我和前妻也算善緣了。
離婚讓我覺得生活有意思的地方不在于控制它,而是失控,就像萬花筒,一幅嶄新而驚艷的圖案又出現(xiàn)了。越失控,越有驚喜。所以離完以后我的心情沒有太糟糕,相反,好像又回到青春期,未來像一個謎語,吸引著我去破解,使我精力充沛。我甚至有種開始初戀的感覺,每天能不太晚就自然醒。
離婚后我搬到了公司住。我供職于一家民營出版公司,幾年前這家公司就要上創(chuàng)業(yè)板,至今仍在規(guī)劃中,希望越來越渺茫,紙質(zhì)書出版走下坡路好幾年了。公司最兵強馬壯的時候,成立了好幾個品牌分公司,原來的那層寫字樓裝不下,就在總部附近又租了幾處地方。我在其中一家分公司看稿,是否有出版價值,他們聽我的,管我叫主編。分公司經(jīng)營好了,我的獎金也高;經(jīng)營不好,我只拿底薪?,F(xiàn)在行業(yè)不景氣,我們這里剛裁了員,但辦公場所沒縮小,這是門面。時不常會有券商來考察,看總公司是否有上市價值,他們不管我們出版的書是否點亮了人類思想的火花,只看辦公面積夠不夠大,辦公桌夠不夠多。減少領(lǐng)工資的人員,保留辦公桌椅,是總公司的意思,如果空殼都沒給人留下好印象,別的更難留住了。人一少,辦公室空出幾間房,我便住了進去。我一點也不覺得主編住辦公室丟人,那幫“90后”員工還覺得這是件挺酷的事兒,甚至有人提出想陪我住,下了班回到睡覺的屋里,開幾瓶啤酒,邊喝邊聊,就當(dāng)文學(xué)系男生宿舍了。真變成這樣也挺好,但我沒答應(yīng),畢竟這里是公司的門面,我能保證自己的生活用品不露在明面兒上,不能確保其他在這兒睡覺者的內(nèi)褲襪子枕頭也能收拾妥當(dāng)。而且年輕小伙子睡過覺的屋里氣味兒重,不適合辦公,我快四十了,年輕人特有的氣味兒正漸漸在我身上消失,我在這兒睡不會影響翌日辦公,還能監(jiān)督打卡。那段時間第一個出現(xiàn)在辦公室的人只能是我,誰第二個到,誰第三個,最后到的是誰,我如果想知道,會一目了然。
我住公司不是為了省錢,是為了省事兒。我完全可以在公司旁邊租個房,但搬家太麻煩,上一次和前妻往我們賣掉的那套房子里搬的時候,我倆提前半個月就開始收拾,現(xiàn)在我一個人了,更怵這種事情。雖然離完婚后屬于我的東西所剩無幾,但網(wǎng)上發(fā)求租帖子,沒完沒了地接中介電話,跟著中介看房,這些事情也讓我厭煩??焖氖畾q的人,對生活有要求了,差一點的房子也看不上,不花上半個月恐怕很難找到,索性我就先住公司了。我打算一步到位,還是要在北京買個房。我沒有再婚的打算,一個人住,小一點沒關(guān)系,手里的錢夠首付的,目前的年薪還貸壓力也不大。
我不是一直在這家出版公司,剛畢業(yè)的時候,先在出版社做助理編輯,說白了就是負責(zé)校對和整理文件。那是十七年以前的事情了,回想起來,做的像是史書里看到的事情。彼時很多書稿都是作者寫在稿紙上,我沒有作者資源,拿不到書稿,書稿都是老編輯拿來的,拿到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讓我去復(fù)印,以防原稿丟失。那時候的丟失是貨真價實的丟失,不像現(xiàn)在還能數(shù)據(jù)恢復(fù),還能同步到“云”上。后來老編輯退休了,對接的作者轉(zhuǎn)給我,我有了作者資源,編了幾本還不錯的書,就跳槽到另一家民營出版公司,這樣能多掙點兒錢。當(dāng)時我特想買房,留在北京。再后來,現(xiàn)在這家民營出版公司有個更高的職位招人,年薪也更高,我應(yīng)聘成功,便留下了。一干就是五年,然后當(dāng)了旗下分公司的主編。我在這行做得還算不賴,從業(yè)近二十年,出過十幾本小有影響力的書。我前妻也做得不錯,在另一家公司當(dāng)營銷總監(jiān),她是從編輯轉(zhuǎn)到營銷的,腦子活,善于跟媒體打交道,卻不善跟我打交道。人不由自主會把工作上的專權(quán)用在家庭生活中,最近幾年,我倆的問題日漸腫脹,都覺得自己是對的,對方出了很多問題。身邊同齡的夫妻朋友也遇到這種事情,他們有孩子,最終都會以一切為了孩子好,作為和解的基礎(chǔ)。天倫之樂會使他們覺得,比起一個人的隨心所欲和孤獨,犧牲個性是值得的。我和前妻在人類最佳生育年齡時都忙于工作,埋頭在理想的道路上艱難跋涉,當(dāng)意識到這個年紀(jì)的人該為人父母的時候,我倆已經(jīng)對對方喪失興趣,但沒發(fā)展成互相厭惡——已經(jīng)沒有力氣留給對方,勁兒都使在公司了,愛和厭惡都生不起來。我們不認為對方能教育好孩子,也自覺不配當(dāng)父母,于是就不打算當(dāng)了。夫妻生活一年屈指可數(shù),破天荒地那幾次,她的肚臍眼兒也讓我越看越別扭。終于,又一次吵架后,我提出:咱倆要不然算了!她說,算就算!我倆都是行動派,開始爭分奪秒地為自己贖了身,面對可分割的家產(chǎn),拱手相讓,一方面不覺得那有多重要,至少我是這樣想的;另一方面也不想跟對方太算計,日后還在一個圈子里混,為了自保也得給對方留個好印象——我聽到過太多同行夫妻因“分贓不均”,分開后把對方說成下三爛,每當(dāng)這時候,我真替對方高興,終于躲丫遠遠的了。
我十年前的預(yù)感應(yīng)驗,南北可以交流,但差異始終存在,不可磨滅。這足以讓我盡情地嘲笑三十歲的自己。
婚離完我就一心撲在工作上,不讓自己去想離了到底對不對。下班后,我可以想干嗎就干嗎了,不用再想該回家了,或者家里的人還沒回來這些事情。我突然覺得,此生最自由的時候出現(xiàn)了。當(dāng)然,這也得益于在老家的我爸身體尚可,不需要我操心。
也許我爸現(xiàn)在身體健康也得益于我沒有把離婚的事告訴他,但我估計告訴了,他身體也不會壞到哪兒去,因為他在三十年前就離過了。我猜想,我的現(xiàn)狀只能讓他對自己三十年前的選擇更加釋懷,現(xiàn)在喝起酒來更肆無忌憚。
我孑然一身正準(zhǔn)備在事業(yè)上大展宏圖的時候,總公司有了新決議,我們這個分公司除了出版以前那種文史類書籍,還要出版一些適合中小學(xué)生乃至學(xué)齡前兒童閱讀的書籍。現(xiàn)在只有這幫孩子會在紙質(zhì)書上花錢,以前供成人閱讀的文史書籍越賣越少,公司需要保證碼洋的增幅,為上市做最后一搏。分公司的經(jīng)理接受了總公司的安排,想保住職位,他必須完成這個任務(wù)。我是主編,負責(zé)內(nèi)容,新的內(nèi)容讓我陌生,也不是我想干的,便辭了職。我喜歡這個職業(yè),近乎信仰般熱愛,不想摻進雜質(zhì)。辭職前夜,我躺在公司的沙發(fā)上回想近二十年的職業(yè)歷程:竭盡所能,傾注熱情,也收獲頗豐,變成現(xiàn)在的自己,沒有一天日子感到后悔,現(xiàn)在快四十了我不能越活越抽抽兒。
我在朋友圈發(fā)了離職的消息,要不然總有人管我要書和問版權(quán)的事兒。有些朋友私信我,問我是不是另謀高就了,我實話實說,打算先回老家,過完春節(jié)回到北京再說,馬上也年底了。一個朋友問我愿不愿意去他的公司,他們是做影視的,需要個文學(xué)策劃,內(nèi)容上總體把關(guān),年輕編劇有技術(shù),沒方向,得有人指導(dǎo)。他們覺得我做文學(xué)書這么多年,能勝任這一職位。這些年我也替出版公司賣過一些小說的影視版權(quán),和做影視的打過交道,深知這行當(dāng)這么多年來一直在為內(nèi)容發(fā)愁,挺好的小說變成影視劇,都減分了。也不乏拍得好的,鳳毛麟角。我不太想蹚這渾水,又怕開了春還找不到工作,萬一買到合適的房子,沒能力還貸,便沒有直接拒絕,留了活口兒,說年后再議,馬上過年了,心思飛了。朋友說,那你也別閑著,先幫我看點兒東西,年后能來上班,入職就按現(xiàn)在的時間算,來不了,也不白看,會有審閱費。我不便再拒絕,就應(yīng)了這事兒,然后坐高鐵回老家了。
2
我一個人回家過年,離婚的事兒我爸自然就知道了。他說,沒事兒,有合適的,不帶孩子的,再找一個。三十年前他就是這樣做的,現(xiàn)在指導(dǎo)起我來,輕車熟路。
我媽是在我八歲的時候走的,原因是跟我爸過不下去了,覺得他不思進取。這是我媽的原話,臨走前她把我叫到屋里,像以往她上班要把我鎖家里前囑咐我不要玩火碰電一樣。那時候我不知道她已經(jīng)和我爸離婚了,還納悶怎么突然說起這種我聽不懂的成語。她還說好男兒要志存高遠,教我別像我爸一樣,只知道吃飽了混天黑。然后就走了,我再沒有見過她。兩年后,我從鄰居叔叔阿姨們的聊天中,得知我媽去了南方。在洞悉這個消息前,我爸已經(jīng)領(lǐng)了一個女人回家住了,讓我管她叫阿姨。起初不見我媽回家,我爸解釋說:你媽出差了。當(dāng)我看到鄰居家小孩出差的父母相繼回來后,又問我爸,我媽出差什么時候回來?我爸說,快了。后來有一天,他突然告訴我,我媽出差太忙,不要我倆了。聽完我就哭了。號啕大哭,一半為我自己,一半為我爸,覺得他也夠可憐的。直到他領(lǐng)回來那個阿姨,我才知道,白為他哭了。當(dāng)晚,我一個人躲在被窩里,哭得更兇了。
那些年我們家這邊的公園新開了一個游樂場,有碰碰車、激光打靶什么的,還弄來幾架電動設(shè)備,最招人的那臺叫“登月火箭”——一個傾斜的轉(zhuǎn)盤,連接著十架不同顏色的火箭,尾部的鐵皮上畫著噴射的火焰?;鸺奶艃菏翘涂盏?,有兩排座椅,家長和孩子可以同時坐進去。這東西出現(xiàn)的時候,我七歲,不敢自己玩,我爸陪著,我坐第一排,他坐第二排摟著我,我才敢開始“登月之旅”。在眾多運動方式簡單的游樂設(shè)施中,這家伙占地面積大,視覺沖擊力強,啟動后火箭自下而上一圈圈轉(zhuǎn),速度越來越快,對那時候的孩子來說這可太刺激了。當(dāng)然票價也貴,所以后來我沒再要求爸媽陪著玩。那時候的周末,只要作業(yè)寫完,他們就會帶我去那個公園,把所有免費的游樂項目玩一個遍后,我才讓他們買“登月火箭”的票,這是周末的壓軸節(jié)目?;鸺伾鳟?,如果上周坐過紅色的,這周我就會坐藍色的,同時看著前面那架綠色的暗下決心,下周末抓緊寫完作業(yè),過來把綠的也坐一下。對我來說,“登月火箭”除了刺激,還有一種“超越凡俗”的意味,游戲的形式是坐著火箭飛走,盡管只有七歲,我也知道能離開地球是件偉大的事情。
這種快樂在我十歲的時候終止了,我爸爸帶回來的那個阿姨就是在公園負責(zé)啟動“登月火箭”的,“登月火箭”旁邊有個玻璃門小屋,她就坐在里面按按鈕。她姓肖,我爸說,以后讓肖阿姨帶你去公園,想玩幾次玩幾次,想坐什么顏色的就坐什么顏色。可是我再沒有坐過,甚至那個公園都很少進了。
從那時候起,我就有種挫敗感,覺得自己和同齡人比,已經(jīng)輸了。究竟輸了什么,我也說不上,反正就是不快樂了——這個權(quán)利被命運剝奪了。一網(wǎng)打盡的說法就是,被我爸我媽和肖阿姨這三人奪走的,而始作俑者,是我爸。如果不是他不思進取,我媽也不會離開他,肖阿姨也不會走進我家,只會坐在操控室老老實實地開關(guān)“登月火箭”,我也能繼續(xù)沉浸在離開地球的快樂中,不會開始想那個年紀(jì)并不該想的事情。從那時候起,我就不怎么愛玩了,開始認真學(xué)習(xí),不想將來成為我爸那樣不思進取的人;同時也覺得,只有學(xué)習(xí)好了,有個好出路,才能在我已經(jīng)輸?shù)舭氤痰娜松锇饣匾痪?。后來我考到了北京的大學(xué)——志愿表里填的都是外地大學(xué),這樣就能不在家住了——畢業(yè)后留在北京,一心想做一名好編輯,再然后,我離了婚,現(xiàn)在回到老家過年。回家的高鐵上,我還想到了前妻,她和我一樣,都是為了“贏回來”而常年北漂,現(xiàn)在這個局面,算贏了嗎?
過去的二十年,除了親友結(jié)婚病故我回趟家外,只有春節(jié)才能回來待幾天,有時候去老婆家過年,春節(jié)也回不來。帶前妻回來過年的時候,我倆住賓館,我跟肖阿姨至今都不太熟,加上前妻是南方人,不習(xí)慣北方家庭的起居。為了愉快度過那幾天,我拒絕了我爸和肖阿姨讓我們住在家里的邀請,堅決住在外面。這次回來,我一個人,再住外面有點兒說不過去,便跟著我爸和肖阿姨住,我打算過完元宵節(jié)就回北京,湊合一個月得了,順便增進些父子間的交流,我都四十了,以后還是只能在過年的時候回來幾天,我爸七十出頭,可交流的日子就是和尚腦袋上的虱子。
我爸和肖阿姨于十年前搬進這套大兩居,他們賣掉我爸的老房,拿出全部儲蓄,換了這套房子。我爸說,已經(jīng)做好將來死在這房子里的準(zhǔn)備,如果他先死,就讓肖阿姨繼續(xù)住,等肖阿姨也死了,房子才能給我自由支配。他倆婚姻合法后沒有要孩子,我爸懶,撫養(yǎng)我使他有了養(yǎng)育孩子的經(jīng)驗,非常清楚身邊不宜再添一個更小的孩子,那會擾亂他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不知道肖阿姨對嫁給我爸這件事情是否后悔過,從那時候到現(xiàn)在,據(jù)我觀察,家里的活兒一直都她干。我媽離開前,家里的活兒由誰干,我還真沒注意過,那時候小,注意力不在這些事情上。但肖阿姨進門后,我發(fā)現(xiàn)她把活兒全干了,因為她越這樣干,我越覺得她是在討好我,一看到她干活兒,我就回到自己屋,關(guān)上門,表明態(tài)度。后來我上了大學(xué),放假回家,發(fā)現(xiàn)肖阿姨一如既往地在干活,任勞任怨,我漸漸才理解這事兒。她當(dāng)年是公園的臨時工,來自外縣,也離過一次婚,未生育,跟我爸一起過,相當(dāng)于在本市有了穩(wěn)定保障。雖然我爸只是啤酒廠的普通職工,但單位分的那套小兩居足夠為肖阿姨遮風(fēng)擋雨,讓她不必再住園林局的集體宿舍,飯也可以現(xiàn)炒現(xiàn)吃,不用再端著飯盆卡著點兒去漏雨的食堂打飯。為了讓這樣的日子一直保持下去,肖阿姨主動承擔(dān)起家務(wù)活兒,極大迎合了我爸飯來張口衣來伸手的作風(fēng),這也是他倆能白頭偕老的原因。
這次在家住了幾天,發(fā)現(xiàn)我爸的好吃懶做比以前更甚了。早上起來,自己先下樓轉(zhuǎn)兩圈,看到想吃的東西,就買回來往門口一堆,等著肖阿姨收拾打理中午端上桌。桌上擺著一瓶本市產(chǎn)的白酒,酒盅倒扣在酒瓶上,第一個菜炒好,他就會自覺坐到桌旁,翻過酒盅,倒?jié)M,邊喝邊等后面的菜,永遠吃熱的。中午也不多喝,三盅白酒,不到二兩,等肖阿姨吃上飯的時候,他已經(jīng)去睡午覺了。下午醒來,他會把電視打開,無論是足球、籃球、臺球,還是《非誠勿擾》的重播,都能津津有味看到吃晚飯。晚飯當(dāng)然也要開著電視,里面的內(nèi)容供他喝著酒評頭論足。吃完一抹嘴,又去樓下的社區(qū)老年活動中心下棋了。如果在他出門的時候,門口的油瓶子倒了,他也不肯彎下他高貴的腰把它扶起,還會嫌擋了路,得一腳踢開。兩個小時后,肖阿姨可能還沒收拾好廚房,我爸下棋回來了,這項腦力勞動似乎使他疲憊不堪,往沙發(fā)上一躺,蒙頭便睡,但一定得開著電視,關(guān)了他就醒。人不怕有缺點,關(guān)鍵是也得有優(yōu)點,我確信我是他親兒子,還真找不出他優(yōu)點何在。這一刻,我理解了我媽,也理解了肖阿姨。聽著我爸的呼嚕聲和廚房鍋碗瓢盆的聲音,我有些難過,決定還是搬出去住吧!
本來我想熬到初十,不等元宵節(jié)了,就回北京。結(jié)果春節(jié)前突然鬧出疫情,省市之間限制人口流動,人和人的關(guān)系變成口罩這邊和那邊的關(guān)系,一時難以復(fù)工,我不宜回到北京,也無法和我爸一室生活下去,只好租個房子臨時過渡。
我在網(wǎng)上發(fā)了帖子,也去了中介公司找房源,中介小哥告訴我,現(xiàn)在都不流行拿著鑰匙領(lǐng)人看房了,又累又容易傳染病毒,讓我下載個“快手”,關(guān)注他們公司的號,里面有各種房源視頻,看上哪套,價格能接受,再去實地看房。我知道“快手”上都是些簡單、鬧哄但很真實的視頻,一直排斥給手機里裝,現(xiàn)在為了能盡早搬至心儀之處,只好也裝一個。很快就找到了房子,是一套海邊的小兩居,這房子的視頻讓我心動了。視頻里中介小哥舉個手機拍完屋里設(shè)施,走到客廳窗前,畫面突然一亮,窗外一片明晃晃,手機自動調(diào)節(jié)曝光,暗了下來,窗外清晰了,遠處一片湛藍色的?!业睦霞沂且蛔狈胶I城市——占據(jù)了視頻的上部。畫面中部和海平線平行的是金黃色的沙灘,烈日當(dāng)頭,沙灘空曠,沒有人。畫面下方是小區(qū)里的另幾棟樓,路面整潔,綠化尚可。窗戶拉開,風(fēng)聲和海浪聲灌進來,這聲音聽得我一麻,趕緊在“快手”上給中介留言。
房子是去年春天新裝修的,租給過夏季的游客,現(xiàn)在是隆冬,加之疫情,租金不貴,比起北京算很便宜了。簡單收拾后,我就搬了進來。當(dāng)晚,在樓下小館吃了口東西,我就去海邊了。海風(fēng)濕涼,耳畔呼呼,浪大了起來,正要漲潮,拍打著礁石,零星的雜物被卷上來。許久未曾這么強烈地感受大自然的聲音了,北京的生活滯澀僵硬,這聲音讓人血液通順。
小時候我老來海邊玩,有點兒玩膩了,此后二十余年里,也很少再來。沒想到人近四十重返家鄉(xiāng)的時候,竟然又熱愛起來。選擇住在這里,是因為站在窗前對著大海的時候,一半世界空了,心里一下就能少想一半的事情,這未嘗不是一種美景。
房子里沒有電視,沒有我爸,沒有北京的事情,誕生了難得的安靜。每天上午我坐在陽臺看會兒書,看累了就出去買菜,中午自己做飯,吃完睡一小覺,下午上會兒網(wǎng),晚上時間機動,有時候去海邊發(fā)呆,有時候去我爸那兒看看,或者不出門,在屋里下個電影看。有一天傍晚,晚霞艷麗,粉紅色的光映到陽臺的墻上,我突發(fā)奇想,要不然去海邊跑會兒步吧!
退潮后的沙灘柔軟有彈性,不會帶起沙子,像踩在新鋪的塑膠跑道上,不硌腳,腿上肌肉能收到沙灘的回饋,越跑越想跑。每落下一步,鞋底擠壓潮濕的沙灘,發(fā)出嚓嚓嚓的聲音。退潮的海浪盡管很小,依然無拘無束,一茬接一茬,隨性翻滾,浪聲帶出節(jié)奏,像電推子一下下掠過頭頂,又讓頭皮一陣發(fā)麻。跑到二十分鐘,身體微微發(fā)汗,神清氣爽。再往后腿就開始發(fā)軟,我又堅持跑了二十分鐘,因為我看朋友圈曬跑步的都跑一小時朝上,我生性不愿輸人太多?;匚菹戳藗€熱水澡,躺在床上腦中突然閃過一念: 最近收獲了北京不曾有的東西?;蛘哒f, 又找回了丟失的東西——快樂的權(quán)利。我可以一直擁有大自然,終生擁有七歲坐“登月火箭”的快樂,然而我的注意力被別的東西吸引走了——大概是成長中的新事物讓我產(chǎn)生恐懼,下意識想去抓住些什么——便忘了曾經(jīng)最熱愛的東西。這種生活已讓我陌生,但隱隱覺得,它又開始吸引我。
從這天起,我每天都會來海邊跑步。
3
沒想到四十歲的生日是在老家過的。三十九歲生日的時候,正跟前妻離婚,沒過,當(dāng)時還想,四十歲一定給自己好好過過。
生日這天,我早上先到海邊跑步,跑了四十分鐘,然后在海濱浴場出入口的路邊掃了一輛共享單車,打算騎著去小時候常去的公園轉(zhuǎn)轉(zhuǎn),看看“登月火箭”還在不在那兒。騎到一半,突然聽到手機發(fā)出聲音,停車掏出一看,是軟件提醒我已經(jīng)騎出指定范圍,還可以再騎,如果還車也在指定區(qū)域外的話,要多支付三十塊。我看了一下公園的位置,也在區(qū)域外,又是一路上坡,我已經(jīng)騎累了,決定鎖好車,打車去。我把車往回騎了點兒,騎回劃定的區(qū)域,準(zhǔn)備還車,軟件又彈出提示,這里不是還車點,不在指定地點還車,要多收十五元。我有點兒崩潰,但也沒轍,只能怪自己開鎖掃碼的時候太大意,印象中好像確實彈出過這種提示,我沒在意,一一略過,點了同意,掃完騎上就走了。當(dāng)然也可以把車隨便鎖哪兒,大不了扣錢,但事情不是這樣辦的,我習(xí)慣把事情按它應(yīng)該的方式處理掉。按軟件導(dǎo)航指引,我把車往最近的停車點騎,結(jié)果騎回了取車的地方。
鎖好車,我又用手機打車。來的是一輛紅色兩廂??怂?,我戴上口罩,坐在后排。車內(nèi)微香——隔著口罩也能聞出來,給人一種干凈的感覺,坐著也放松。司機是個女的,也戴著口罩,露出眼睛,短頭發(fā),更顯出眼睛明亮,映在后視鏡里還挺漂亮。疫情這段,全民口罩,我發(fā)現(xiàn)擋住臉后,所有人都顯得漂亮與和氣了。女司機問我需要開窗通風(fēng)嗎,我說都行,她便把前排兩側(cè)車窗微微降下,問我這樣行嗎,風(fēng)不大吧?我說正好。之后便無對話,疫情期間,坐車的時候我不多說一句話,我想司機大概也是這個原則吧。好在開著廣播,車內(nèi)沒有沉默得像座冰窖,我挺怕坐那樣的車。廣播里說,2019年世界人口的平均壽命公布了,按長短排名,中國人排第五十三位,平均壽命是76.1歲,男性壽命是74.6歲,比女性短。日本人排名第一,但也沒長到哪去兒,是83.7歲。我立馬想到了自己,我生活在中國,76.1歲是大部分人跨不過去的坎兒。也許有人會想,他家爺爺奶奶都八九十了還硬硬朗朗,但我也會想,既然有八九十還活得好好的,必然也得有五六十就掛了的。這么一想,嚇我一跳,今天我四十,毫不夸張地說已經(jīng)是半截身子埋黃土里的人了。
上班時間剛過,路上車不多也不少,我坐的車行駛平緩,女司機駕駛嫻熟,有條不紊,不像有的司機坐在那里一動不動也顯得手忙腳亂,我卻有些暈車。廣播里的男主持人問女主持人今年多大了,女主持人說不可以隨便問女生的年齡。男主持人說這個我知道,我想說的是,女生可以六七十歲了依然稱呼自己是女生,但作為女生中的一員,聽到這個壽命數(shù)據(jù)后,作何感想呢?女主持人先是沉默,半天沒接話,突然憋出一句:討厭吧你就!然后兩人哈哈哈大笑,插播音樂。
十分鐘后,抵達公園,支付了車費,我說謝謝,女司機說慢走。車門關(guān)上的時候,廣播里關(guān)于中國人平均壽命的討論還在繼續(xù)著,我聽到主持人說出了我在意的事情:“80后”都步入四十了,可以探討一下,人生的下半場該采取什么戰(zhàn)術(shù)?
我想下半場怎么辦,取決于上半場的結(jié)果,經(jīng)過試探后,知道自己在“活著”這件事情面前的強弱了。我的上半場怎么開的場,就擺在面前,我買了門票,走進公園——復(fù)盤的機會來了。
以前的土路都變成青磚路,印象中要順著這條路走很遠,才是游樂場,但是這次沒走幾步就到了。“登月火箭”已經(jīng)不見了,三十年過去了,銹也銹沒了。碰碰車的棚子也不見了,秋千、滑梯都不見了。我記得這個游樂場很大很大,玩完秋千再去玩滑梯,要走上一會兒,現(xiàn)在卻變成在一小塊空地上,只安置了兩把休息座椅,仿佛我一轉(zhuǎn)身,就能填滿這里。這里曾經(jīng)就是游樂場,千真萬確,三面被湖包圍,現(xiàn)在湖仍在那里,只是也變小了,水也淺了。幾分鐘前,我踏入公園的第一步,就感覺像進了當(dāng)年那座公園的微縮景觀,奇特的是,在這個微縮景觀中,路寬了,樹也高了。路旁兩排楊樹——其中有幾棵是我們上學(xué)時候植樹節(jié)種的——都已又粗又壯,種完后刻的字,像爆米花一樣,都撐開了。當(dāng)年那座讓我覺得廣袤的游樂場就這樣消失了。
我坐在長椅上,一種熟悉的感覺漫過心頭,我知道,這是傷心。我很熟悉它。一旦你知道了什么叫傷心,這個世界的傷心事兒就會一件接一件地來找你,加深你對這種感受的認識。現(xiàn)在我清楚地知道了,當(dāng)年坐“登月火箭”之所以讓我快樂,是因為它引領(lǐng)了我擺脫約束——人不能離開地表是約束,人被生活所困也是約束。那年我卻主動從“登月火箭”上下來,想告訴別人我很快樂,我媽我爸離婚了我也很快樂——你看我快樂吧,我考了一百分;你看我快樂吧,我拿了獎學(xué)金;你看我快樂吧,我留在北京工作了;你看我快樂吧,我出版的圖書獲獎了……可是我快不快樂的權(quán)利不在別人那兒,在我自己這兒——就像愛一個姑娘,滿世界告訴別人我多么愛她,不如此刻就拉起她的手。所以是我自己主動放棄了快樂。
如果當(dāng)年我沒有從“登月火箭”上下來,這座游樂場今天依然會消失,但看著它消失,和我轉(zhuǎn)身回來后發(fā)現(xiàn)它已經(jīng)不在了,是不一樣的。我一轉(zhuǎn)身就是三十年,這三十年里,我去了一個叫作北京的地方,只為了告訴自己,你還可以很快樂??上菚r候沒有一個大人告訴我:別下來,你媽媽雖然走了,她沒帶走你的快樂,快樂不是北京才有。我在北京奔走了二十年,南轅北轍,重力越來越大,起飛的可能性越來越小,牢牢被生活所控,沒有收獲期盼的燦爛,而是一肚子委屈。我想起北京的大爺大媽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您都這歲數(shù)了,干嗎委屈著自己呀!現(xiàn)在我四十歲了,鄭重對自己說了這句話:你都是黃土埋半截兒的人了,別委屈自己了,誰也剝奪不了——尤其是我自己不能放棄——對快樂的享有。這將是我下半場的戰(zhàn)術(shù)。
這一發(fā)現(xiàn)令我激動,我歡蹦亂跳地離開公園,去跟我爸和肖阿姨會合,我們約好中午一起吃飯過我的四十歲生日。我爸愛喝酒,我就好好跟他喝兩杯。
北京那家影視公司聯(lián)系我,問給我的劇本看完了嗎,有什么意見直說。我怕朋友在這項目上賠錢,便告知真實感受。我說目前的劇本很糟糕,這樣內(nèi)容的東西,在我們出版行業(yè),初審都過不了,并說了我對人物和劇情的感受。朋友說,我倆的感受接近,公司策劃部也認為劇本距離開機還差得遠,因為疫情,原來的開機時間延遲,可以從容調(diào)整劇本,問我能不能多參與參與。我問怎么個多參與法兒,并講明我在老家且打算一直在這邊不回北京了。朋友說最好的參與方法當(dāng)然是主筆了。我說我沒寫過劇本,難擔(dān)此任。朋友說你只需要把故事寫出來,讓人物立住,后面的事情由職業(yè)編劇去完成,并報出一個數(shù)字,說是給我的費用。我說我怕寫不好,朋友說誰寫劇本也不可能一稿過,你至少寫得不會離譜。我想了想,答應(yīng)了。寫劇本不是我的理想,現(xiàn)在這事兒能讓我穩(wěn)定地在老家生活一段時間了,說實話,自打決定不回北京后,我都不知道什么是我的理想了,甚至覺得,如果理想耽誤了快樂,那這理想就是臭狗屎。
以前我覺得自己是個倒霉蛋兒,現(xiàn)在足不出戶就能看到大海,對于那些只有花錢而且還要坐飛機才能看到大海的人來說,我這不就是幸運嗎?我給現(xiàn)在的生活好評。
晚上沒有什么一定要得到個結(jié)果的事情了,睡得早,起得也就早了,起床后先去跑步。剛開始跑步的時候,看到沙灘上被曬蔫已經(jīng)萎縮的??疫€會展開文學(xué)想象,聯(lián)想到自身處境——擱淺在老家?,F(xiàn)在看到岸邊的???,我會覺得它們是諾曼底登陸的英雄,只有它們上了彼岸,拒絕了隨波逐流的命運。這些勇士的肉身被太陽灼曬得越來越小,光芒卻布滿大地。有本書叫《跑步時我都在想些什么》,作者是大名鼎鼎的村上春樹,我沒看,所以書名也記錯了,我一直當(dāng)成這個名字記,其實是另一個名字。我不是特喜歡村上的東西,我骨子里是個糙人,但是跑了半個月的步,我決定應(yīng)該找來這書看看,跑步確實是一件容易讓人和神溝通的事情。
跑四十分鐘回來,吃完早飯,才八點。泡杯咖啡看幾十頁書,心滿意足,覺得快中午了,一看表才十點,離午飯還有兩個小時,仍可做很多事情,上午突然變長。如此算來,人生也拉長了,無形中多活了好幾年,還有比這更值的事情嗎?這是不回北京的好處——干嗎一定要在北京呢,關(guān)鍵是我現(xiàn)在感覺到快樂!
一周后的一天,接到我爸電話,說他那兒的網(wǎng)不好使了,讓我去看看。我從住處出發(fā),用手機叫車,接單的又是上回坐的那輛紅色??怂?。我準(zhǔn)備下樓的時候,司機打電話過來,問車?yán)镉幸粋€小孩能接受嗎?她正準(zhǔn)備送孩子,隨手打開軟件看一眼,結(jié)果系統(tǒng)自動派單,到她那兒了。我說沒問題。我站在路邊,看到??怂归_來,一個十歲左右的女孩戴著彩色口罩坐在副駕駛,我拉開后門,坐了進去。女孩主動跟我打招呼,說叔叔好。女司機解釋說要送孩子去上網(wǎng)課,她自己家也住這附近,家里沒電腦,去孩子大姨家。我覺得挺意外,現(xiàn)在還有家庭不配電腦。
我跟女司機隨意聊了幾句現(xiàn)在小學(xué)的情況,問了小女孩網(wǎng)課怎么上,沒說完就到我爸樓下了。下車的時候鑰匙落在車上,還是司機發(fā)現(xiàn)的。送完孩子,她繼續(xù)接單,下一撥乘客上車,看到了后排的鑰匙,司機就收起來,打來電話問是不是我的。我一摸兜,鑰匙還真沒了,司機問我在哪兒,可以送來。我說要不然午飯后,她計價過來,我再坐她的車回早上上車那兒,她說可以。
在約定地點第三次坐進她的車?yán)?,味道已?jīng)熟悉。這次已不純是司機和乘客的關(guān)系,出于感謝,我應(yīng)該坐在前排,但還是坐到了后排,我說疫情沒完全過去,我坐后面你也安心。反光鏡里能看到她戴口罩的臉在笑,說坐哪兒都沒關(guān)系。我問她這趟是從哪兒把車開過來的,她說開發(fā)區(qū)。我們城市的開發(fā)區(qū)建成后我還沒去過,但知道肯定不近,在這座城市,七八公里以上就算遠了。
車到樓下,我要多付些車費,把開發(fā)區(qū)那段路也算上,她說不用了,都是鄰居,然后指了一下左前方,說住那個小區(qū)。我也就沒再堅持,道謝道別,然后上樓。門口堆放著我的快遞,送來的時候我正在我爸那兒吃午飯,就讓放門口了。是一摞書,我拎進屋里,挺沉的,估計有三四十本。是我離職的那家出版公司寄來的,這是他們專為中小學(xué)生出的一套世界名著,作者們都已過世,不需要支付版權(quán)費,找些年輕的譯者,重新翻譯一遍,質(zhì)量良莠不齊,裝幀設(shè)計也貼近中低齡學(xué)生的審美,然后就下印廠了。是分公司的總經(jīng)理聯(lián)系我,要了地址,安排人寄來的,讓我看看新成果,想動員我,回去接著干。我拆開包裹,大致翻了翻都有哪些書,每本書中還有廣告頁,是尚未上市的書名,也都是名著,加起來一共一百本。這套書就叫“中學(xué)生百部必讀名著”,上市后會動用政府關(guān)系,聯(lián)系各地教委,安排一些活動,讓學(xué)生們的日常生活和這套書建立聯(lián)系,慢慢就變長銷書了。我已決意不回北京,更不可能回去做這事兒。我發(fā)愁把書放哪兒,擺書柜里顯得幼稚,雖然我這兒也沒人來,但自己看到仍會難受。突然,我想到可以送給女司機的女兒。
我又給她打了電話,簡單說明情況,她不好意思接受,我說也是朋友送我的,我用不上,她孩子看正合適,省得再出去買了。她答應(yīng)了,說傍晚收車時來取。
不到六點的時候,接到她的電話,說已經(jīng)在樓下,不想麻煩我,她可以上來取。我說太沉,我送下去,讓她開進小區(qū),告訴了樓號。
我拎著書下了樓,紅色福克斯停在樓口,她站在車外等,看見我后,摘了口罩,先笑了,面帶幾分少女氣質(zhì)迎過來,加之一頭短發(fā),并不像一個媽媽。坐在她車?yán)锏臅r候,我是好奇過口罩后面的那張臉,突然摘掉,我還有點兒措手不及,像看到一個陌生人。大多數(shù)司機在車?yán)锞米蟮哪驹G,在她臉上看不到,相反,是一張和司機不般配的充滿活力的臉,所以還帶些少女樣兒,但從皮膚仍能看出年紀(jì),跟我相仿,大不超兩歲,小不過三歲。隨即我也摘了口罩,可能是彼此陌生了的緣故,沒說兩句話就把事兒辦完了。我上樓后覺得有點兒草率,又給她發(fā)短信,讓她告訴孩子書挑著看,有些現(xiàn)在理解不了,可以暫時不看。她回復(fù)說:謝謝!然后又發(fā)來短信,問我貴姓。
我說免貴,劉。
沒過幾天,我接到她的電話,說有點兒海鮮想送我。我說不用客氣,她說也是別人給她的,她吃不完。我說我這兒也沒冰箱,這是實情,還說我對吃要求不高,平時很少開火,更不會烹海鮮,就不要了。她說我可以拿到我爸那兒去,丟鑰匙那天,回來的路上在她車上聊天,她知道我常去我爸那兒吃飯。但我腦子里想的是堅決不能給我爸那兒拿這種東西,到時候只能是肖阿姨打理,我爸吃現(xiàn)成的,菜好他就會多喝幾杯,無形中助長了他好吃懶做的行為。我只好說,我爸吃海鮮過敏,還是送給別人吧。女司機說要不然讓我去她家,她做,以示對我送了孩子一摞書的感謝。我說不用,我那也是借花獻佛。女司機說來吧,都是借花獻佛。這樣一說,我只能接受了,人家?guī)臀姨幚碛貌坏降臅抑荒苋退齻兿某圆煌甑氖澄铩?/p>
應(yīng)該買點兒什么吃飯時帶去讓我頗費腦筋。想給孩子買東西,但是這頓飯就是因為我送了孩子書而起的,如果再給孩子買,會讓這事兒變得沒完沒了,平添雙方負擔(dān),只能給媽媽買。送一個不太熟悉的成年女性東西,太貴重對方壓力也大,得是不會給對方造成負擔(dān),同時也顯出我走了心的東西。最后我買了四提罐裝咖啡。
約的是午飯。我按發(fā)來的地址,找到那里。是個十年前建成的小區(qū),樓道卻像用了三十年,堆著住戶積放的各種雜物,她家的防盜門和樓道有些不般配,看上去又厚又新,也許是為了安全,卻更容易讓人心生歹意。我按了門鈴,聽到門后女司機的聲音:來了!我摘掉口罩。貓眼兒的孔黑了一下,隨后門開了。蒸螃蟹的味道飄了出來。
在女主人換不換鞋都行的安排下,我換了鞋,把咖啡放在門口的柜子上,說這是給她的,出車時困了喝。然后轉(zhuǎn)頭看向客廳,這個家映入眼簾。如我所料,這是一個單親母親和女兒的家,看不到男人的東西。米黃色的地磚擦得很亮,陳設(shè)簡潔,紅粉色布藝沙發(fā),我送的那套書對稱分列在電視兩側(cè),電視似乎只是個擺設(shè)。女司機自報家門,說她屬狗,82年的。問我屬相。我說我80年的,她說那就叫你劉哥吧。我問她怎么稱呼,她說叫她玲就行了。玲似乎化了妝,至少涂了口紅,我沒好意思多看。桌上不只有海鮮,還有熏雞,廚房燉著排骨,馬上出鍋。玲的女兒叫恬恬,拿來碗筷,動作嫻熟,一看就老干活。
我問我能干點兒什么,玲說不用,可以洗手吃飯了。她提醒了我,進門還沒洗手。疫情期間,外出回來就洗手成了人們的習(xí)慣,我也沒忘,只是不好意思一進門就去她們家衛(wèi)生間。洗手的時候,更印證了我的判斷,這是一個父親缺失的家庭。
重回飯桌前,桌上多了幾瓶啤酒,恬恬拿來兩個高腳杯。玲問我喝啤的行嗎?我去年在北京犯過痛風(fēng),從此成了痛風(fēng)防治專家,海鮮和啤酒是大忌,不忍辜負這娘兒倆熱情,只能冒險而行,我說可以。玲啟開酒,倒了兩杯,恬恬去冰箱拿了自己的飲料,兩小瓶乳酸菌。
我對食物興趣不大,嘗不出海鮮的好,倒是有日子沒喝著啤酒跟人聊天了。我是做客的,主要聽玲聊,講她拉過的各種怪咖,恬恬受她媽啟發(fā),不甘落后,講學(xué)校里的怪事,我負責(zé)微笑或大笑,然后舉杯喝酒。后來我講了那天怎么就打到玲的車的事兒,說我被那個共享單車坑苦了。玲說這種必須還到指定地點的單車是帶助力的,有點兒像電動車。我恍然大悟,說,難怪這車很沉,蹬著上坡都費勁,原來帶電瓶。恬恬和玲被我的遭遇逗樂,覺得比她們講的那些事情都好笑。
再后來話題轉(zhuǎn)到電視旁的那兩列書上,上次送書時告訴了玲我以前在北京當(dāng)過圖書編輯,這次玲問我怎么不回北京了,是不是在等疫情結(jié)束?我說一開始是,后來覺得不回去也挺好,北京年輕人愛去,能實現(xiàn)夢想,歲數(shù)大的人,如果不開公司只是打工,不覺得北京有什么好,除了掙得多點兒??赡苁蔷凭淖饔?,我竟然說,我現(xiàn)在這歲數(shù),又是一個人,覺得只為了掙錢挺傻的,生活里的美好都錯過了。玲說,在大城市生活過的人才會這么想,生活在小城市的人,每天干的就是上班掙錢過日子這些事兒,巴不得多掙點兒,日子過好點兒。我趕忙解釋,其實我在北京也沒掙到什么錢,每天累半死,在這城市迷失了十幾年渾然不覺,這次疫情在家待的這些日子讓我想明白了,不能再越陷越深。玲問我回來做什么工作呢?我說還是編審稿子,給別人寫的東西挑挑毛病,盡量給出點兒合理意見,只不過人不用在北京了——我是這么理解現(xiàn)階段的劇本工作的。玲說那應(yīng)該叫你劉老師,劉哥叫俗了。我說,可別,老師這稱呼在北京不招待見,雖然北京遍地老師。恬恬突然問,為什么呀,那我們學(xué)校的老師怎么辦?我和玲都笑了。玲說,吃完飯讓我?guī)吞裉裉籼裟切?,先看哪本后看哪本,她也不懂?/p>
玲的口音不像本地的,我問她怎么在這兒安家了。玲說她是二十歲跟著她表姐來的,她表姐夫是當(dāng)?shù)厝耍o她表姐弄了個手機店,她幫著她表姐打理。后來她自己開了獨立門店,她姐加兩個點給她供貨,賣了五六年,掙錢買了這房。再后來電商崛起,把實體手機店都沖垮了,她一時沒找到合適的行業(yè),那時候滴滴剛出現(xiàn),她就嘗試著干干看,成為本市第一批滴滴司機,一干就是五年。玲說的都是工作軌跡,有意略過家庭軌跡,沒提什么時候生的恬恬。吃喝得差不多了,我要幫著收拾,玲說不用,先堆著,回頭再收拾,又從冰箱里拿出水果。恬恬這時候拿過一套《戰(zhàn)爭與和平》放在桌上,說,劉叔叔這個名字的書這么厚,我應(yīng)該什么時候看?玲說桌上有油,你和叔叔去沙發(fā)那兒說。我和恬恬拿著書坐到沙發(fā)那兒,玲把水果端了過來,我讓恬恬把那套書全拿來。我大概翻了翻書名,覺得真是夠難為小學(xué)生的,讓他們看看《小王子》《綠野仙蹤》《愛的教育》也就罷了,還要看魯迅和《資治通鑒》,說實話,作為中文系的畢業(yè)生,《資治通鑒》我至今都沒看全過。還有《百年孤獨》和《1984》,成年人都未必能看懂。我把這些書挑出來,告訴恬恬,十八歲之前可以不看。恬恬說,那老師規(guī)定看怎么辦?我不得不說,老師規(guī)定你們看,他未必都看過,如果老師安排作業(yè),你來找我,我再替你想辦法。
給恬恬選完書,一扭頭,發(fā)現(xiàn)飯桌已經(jīng)干凈了。玲在廚房把碗也刷了,正好出來。我站起來對她的款待表示感謝,我也不太會說話,她也不太會說,倆人站著很僵,最后我只好說,挺晚的了,我回去了。
門口換鞋的時候,我有點兒小傷感,覺得跟這個家庭的聯(lián)系,很可能就此終止了。今天我很愉快,我想延長這種愉快,于是在換好鞋后說:“以后恬恬再上網(wǎng)課,不用去她姨家那么遠,我那兒也有電腦。”
沒等玲開口,恬恬先說了話,她說,上網(wǎng)課用iPad,網(wǎng)課軟件沒有電腦版的。玲說不麻煩我了,她正準(zhǔn)備給恬恬買iPad。恬恬說最近一直在漲價,她媽說再等等。玲解釋道,現(xiàn)在學(xué)生都在家上網(wǎng)課,都需要iPad,便宜了廠家,越賣越貴。又說,再不降價,也先買一個,看這意思一時半會兒開不了學(xué)。我說,我那兒也有iPad,如果只為了上網(wǎng)課,不用著急買。
當(dāng)晚,我回到家,趕緊下單買了一臺第二天能送到的iPad。收到貨后,我往桌面上裝了幾個平時手機里也用的軟件,然后就等著玲送恬恬來我這兒上課。
我長到現(xiàn)在,基本沒怎么接觸過小孩,恬恬讓我感覺到,小孩像一陣風(fēng),會送來涼爽,也有可能刮過來的時候,你正冷著,正好提醒你,裹緊衣服,于是又不冷了。這陣風(fēng)吹來,能驅(qū)散日子里的庸碌,令時光澄凈。我愿意和恬恬聊天,也有點兒理解那些被孩子折騰得精疲力盡的大人,事后為何愿意曬折磨過程和現(xiàn)場的照片了。
4
手機響了。拿起手機看到玲的名字顯示在上面,手機仿佛變成手持電扇,能吹出風(fēng)來。恬恬被玲送上樓,戴著紅領(lǐng)巾,背著書包,真像來上學(xué)的樣子。我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乳酸菌和新拖鞋——那晚離開她們家的時候,我留意到恬恬的鞋,已經(jīng)跟大人的相仿。
玲囑咐恬恬,下了網(wǎng)課就自己回家,別打擾我工作。我說不會的。玲走后,我取出iPad,恬恬自己安裝網(wǎng)課軟件。下載的時候,我問恬恬紅領(lǐng)巾是誰讓戴的?她說是她媽媽,她媽媽說只要上課,就得戴。
十點整,網(wǎng)課開始,我不再說話,自己找了一本書去陽臺看,我在那兒放了一張搖椅,是我置辦的唯一一件家具,每天的大部分時間都是在這上面度過的。我搬進來的時候,這套房子很空,正常家庭日常所需的物件甚至都不齊,當(dāng)初定這兒,除了看到海,還因為東西少,那種進去堆了一屋子家具的房子讓我頭大。恬恬上的是數(shù)學(xué)課,老師先點名,讓每個學(xué)生接通視頻,露臉喊到。點完名,學(xué)生們就關(guān)了視頻和麥克,開始聽老師講。恬恬扭頭跟我說,以前不接視頻答到的時候,有學(xué)生讓家人喊到,自己去玩游戲。學(xué)生們私底下交流這些,最終都會傳到老師那里?,F(xiàn)在老師從iPad里傳出來的聲音在這棟空房子里有回聲,像聽牧師在教堂里講話。恬恬聽了一會兒,拿著iPad過來,讓我也聽聽。她把iPad放在窗臺上,搬來椅子,坐在我旁邊,笑瞇瞇地聽著課,有一種好東西跟人分享后的喜悅。
老師講得差不多的時候,出了一道題,說8年前小明9歲,問8年后小明幾歲?接下來就由同學(xué)回答,網(wǎng)課頁面有四個圖標(biāo),舉手、鼓掌、豎大拇指和大拇指向下,恬恬點了舉手,但發(fā)送得不夠快,對話表里有好幾個人在她前面舉的手,老師點名讓第一個舉手的同學(xué)回答。是個男生,語音講述一步步該怎么算,最后得出25的結(jié)論,說小明已經(jīng)變成老明,給我聽樂了。瞬間,對話表里出現(xiàn)“鼓掌”和“豎大拇指”的圖標(biāo),可見班級的團結(jié)。最后,老師在視頻里宣布下課,恬恬還下意識站起來,退出網(wǎng)課軟件,把iPad交給我。
我看快中午了,準(zhǔn)備做飯,恬恬說她不在這兒吃飯,她媽囑咐過。我說要不我給你媽打電話,中午你跟我簡單吃一口,下午在這兒看書,晚上她收車了來這兒吃晚飯,上回你倆邀請了我,今天我邀請你倆。恬恬說今天晚上她媽媽有事兒,但她可以把話帶到,等哪天她媽沒事兒的時候再說。我說你媽媽每天晚上都很忙嗎?她說對,她和她媽媽要去人民廣場跳繩。我問跳什么繩?她說教小孩跳繩,花式、雙搖、三人跳、正常跳,都教。問我想看嗎,“快手”上有視頻。我拿過手機,打開“快手”,恬恬搜索到她媽媽的號,已經(jīng)發(fā)布了一百多條視頻,看截圖都是跟跳繩有關(guān)的。我點進去第一條,上面寫著日期,就是前天發(fā)布的,玲甩著一條紅色的繩子,身子一圈圈從頭頂掠起,又一下下從腳下鉆過,腳不是并攏同時起跳,也不是騎單車那樣一腳一下,而是像街舞一樣,做出各種花哨舞步,胳膊也不是簡單的前后搖繩子,可以朝各個方向擺動,同時繩子從腳下滑過,大概就是恬恬所說的花式。繩子在玲的手里不再是跳繩,像畫家手中的畫筆,有種天旋地轉(zhuǎn)揮斥方遒的意思。我說你媽媽跳得真好。恬恬說我媽以前是專業(yè)的。我問是跳繩專業(yè)嗎?恬恬說差不多,體操專業(yè)。然后恬恬點了另一條視頻,說那里面有她,讓我慢慢看,她先回家了。
恬恬走后,我躺在陽臺的搖椅上,把最近兩年發(fā)的一百多條視頻按時間順序,挑著掃了一眼。恬恬和玲一大一小,時而動作一致,時而互相配合,像兩只螢火蟲,在屏幕上翩然起舞,身影所到之處,便是光芒所在,即便臃腫的羽絨服穿在身上,也難擋身姿之輕靈。每條視頻都配有現(xiàn)場音樂,能看到腳旁放的便攜錄音機亮著紅燈,也能聽到現(xiàn)場的聲音。玲邊跳邊喊著節(jié)奏,恬恬戴著口罩跟著跳,看上去面無表情,酷酷的。隨著玲的一聲“?!保瑑扇岁┤欢?,音樂在這時候也停了(應(yīng)該是上傳視頻前制作了靜音的效果),完全就像看一場搖滾演出,所有樂器在高潮處驟停,把人拋至狂癲和寂靜的交接處,任其飄舞、散落。視頻中的玲和恬恬散發(fā)出巨大能量,似乎能點燃這個世界,看得我有些感動,情不自禁給幾個視頻點了贊。
當(dāng)晚吃過飯,我去了人民廣場,這城市最大的廣場。我去北京上學(xué)的那年,廣場旁邊只有新華書店和一排矮平房店鋪,現(xiàn)在四周都蓋了樓,走在廣場上有種被甕中捉鱉的感覺。從恬恬和玲跳繩視頻的背景里,我大概知道她們在廣場的哪個方向,直奔而去。我們省已經(jīng)十多天沒有疫情病例,出門活動的人也多了,似曾相識的音樂聲穿出人群,把我領(lǐng)到玲和恬恬跳繩的地方。外圍是一圈家長舉著手機給孩子錄視頻,內(nèi)圈是玲帶著幾個孩子,在音樂伴奏下正整齊劃一用舞步跳著繩兒,還有幾個小一點兒的孩子,站在隊伍后面,笨拙而煞有介事地模仿著,恬恬正坐在一旁的折疊椅上休息。我走過去說,你怎么沒跳?恬恬一愣,看到我后笑了,說她剛跳完,現(xiàn)在是她媽媽輔導(dǎo)別的孩子時間。恬恬的跳繩搭在椅背上,我拿過跳繩,蹦了五下,壞了。我說,二十多年沒跳過了。恬恬只是笑,我發(fā)現(xiàn)她門牙旁邊的位置空了一塊。我問她,牙掉了?她抿上嘴,舌頭在缺牙的位置頂了一下,似乎在確認是不是真掉了,然后張開嘴說,下午剛掉的,最后一顆乳牙了。說完又笑了,透著一種告別乳牙時代即將長大成人的得意。如此一笑,露出豁口,卻顯得年齡更小了。
我重新站好,將繩兒置于身后,放慢動作,跳了八個,又壞了。慢跳更累,我已經(jīng)喘上了。恬恬舌頭頂著缺了牙的牙床說,跳跳就能找到感覺了,去年期末考試,她一禮拜沒跳,再跳的時候也生。為了不引人注意,我拿著繩兒去一旁跳,恬恬也跟了過來。又跳了幾次,還是不行,六年級的時候我能跳雙搖,現(xiàn)在蹦得低了,滯空能力下降,手腕擺繩速度也慢,二十多年的光陰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找回來的。我把繩兒還給恬恬,告訴她我去旁邊溜達溜達,她問我一會兒還回來嗎,我說回。
上次來人民廣場還是十年前,那次是白天,我去新華書店看有沒有我們公司出的書,順便繞廣場走了一圈,當(dāng)時廣場上沒什么人。這會兒的廣場上,一撮撮健身的人,玩輪滑的兒童、練滑板的少年,各種風(fēng)格的廣場舞方陣、放風(fēng)箏的人、飯后遛彎的人,我終于理解了人民廣場,這些鮮活的面孔、靈動的身姿、不撓的精神(從滑板上跌倒又爬起來接著滑),都是人民。人民讓這座堅石鋪地的廣場有了生命,也讓夜晚閃亮起來。暖風(fēng)拂面,我坐在廣場南側(cè)噴泉池的石階上,挨著一群練街舞的少年,點了根煙,看他們?nèi)绾螖[脫地心引力和進化論,讓自己倒立著跟這個世界打交道,靠胳膊行走甚至奔跑。一個裹著護具綁帶、腿不能打彎的隊友拍著視頻,在手機里剪輯,準(zhǔn)備發(fā)網(wǎng)上。拍完單腿蹦回石階,離我不遠坐著,一首首選背景音樂,后來開始單曲循環(huán),不?;瑒邮謾C,看樣子是選定了這首,開始按歌的節(jié)奏調(diào)節(jié)畫面了。聽頭兩遍,歌有點兒俗,先抒情,再干吼,煙酒嗓,唱出幾分滄桑,隱約聽到歌詞里有風(fēng)、有彩虹、有黑暗和孤單,整體有點訴苦加勉勵自己的意思。聽著聽著,我把歌詞聽全了,再配合上眼前這些孩子的動作——他們也就二十,我四十,叫他們孩子不過分吧——我竟然不煩這歌了。
這時一個孩子空翻,雙手撐地,做托馬斯回旋,然后不知道怎么又一個跟頭翻了起來,單手撐地頭沖下,單臂為支撐,轉(zhuǎn)了一圈,又要轉(zhuǎn)第二圈,突然胳膊一軟,人倒栽在地上。隊友們趕緊圍上去,我被擋住,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過一會兒,人群閃出一條路,摔倒的孩子被人扶著走出來,疼得齜牙咧嘴,出一腦門汗。有人說趕緊去醫(yī)院拍個片子吧,當(dāng)事人說沒事兒,自己清楚不是骨折,就是寸勁兒,頂多是筋斷了。他還要看大伙兒再跳會兒,緩緩再去醫(yī)院。男孩的女朋友不放心,拉他現(xiàn)在必須去,男孩拗不過,只好揮動沒事兒的手跟大家再見,并開玩笑說,這回隊里又多了一個能給大家拍視頻的了,相約明天見。女朋友和隊長在夜幕中陪著傷者離開廣場,制作視頻那孩子手機里的歌,恰到好處烘托了氣氛,為離去的背影增添幾分悲壯色彩。我問這幫孩子,是天天在這兒跳嗎?他們說在這跳兩年了,疫情嚴(yán)重的時候全廣場沒人,就看他們跳了。我問了他們的“快手”是什么,掏出手機點了關(guān)注,然后就走了。
估摸溜達了有一個小時,我回到恬恬和玲跳繩那里,錄音機的音樂已經(jīng)停了,玲在輔導(dǎo)一個胖墩男生,恬恬和另幾個孩子在一旁圍成圈玩“蘿卜蹲”的游戲。玲看見我,揮手打招呼,我點頭,示意她先忙。
小胖墩兒也很認真,花式搖繩,一次次跳不過去,一次次從頭再跳,身上的肉跟著上下亂竄。最后小胖墩兒說沒勁兒了,能看出來,是真沒勁兒了,練習(xí)便結(jié)束了。玲走過來把繩兒交給我,說,跳一會兒。我說,剛才用恬恬的繩兒跳了,跳不動了,現(xiàn)在腳后跟就有點兒疼了,缺乏鍛煉。玲說老跳就習(xí)慣了,然后開始收拾錄音機,連同各種功能的跳繩,一起放入收納箱,問我怎么來的。我說走著,消化食兒。玲說坐她車回去吧,停新華書店樓下了。
往回開的路上,我問玲幾歲開始練的,聽恬恬說她是專業(yè)的。玲說,四歲半開始學(xué)舞蹈,后來中國體操隊拿了好幾個奧運冠軍,家里就讓她學(xué)體操了,十二歲的時候?qū)9プ杂审w操,初中上的體校,十六歲被選入省隊,后來二十歲的時候因傷退役了。我也沒問玲受的什么傷,突然想起剛才那個跳街舞受傷的男孩,如果因此告別了街舞,遺憾終身。我想我應(yīng)該回廣場一趟,我以前在出版公司上班的時候,有位下屬的父親,是北京三院的大夫,我那年打籃球腰扭了,就是他爸給看的。我想如果剛才那孩子的傷嚴(yán)重,這里的醫(yī)院看不了,需要去北京看的話,我可以幫著聯(lián)系下那位大夫。這時候車也要開到我的樓下了,即將下車的時候,玲說下周如果哪天有空兒,可以去郊區(qū)摘櫻桃,晚上一個學(xué)生的家長邀請了玲,那學(xué)生的爺爺家在郊區(qū)有櫻桃園,連摘帶吃,休閑一日游。我說行,選一個恬恬不上網(wǎng)課的日子。
我下了車,玲把車往她們家的方向開。這時我才發(fā)現(xiàn),口罩一直套在下巴上,沒有遮擋口鼻,玲和恬恬一路也是這樣。我戴好口罩,攔了一輛掃街的出租車,去人民廣場找那伙孩子。噴泉那里已經(jīng)沒人了,出租車?yán)依@廣場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一個像跳街舞的孩子,我對司機說還回剛才上車的地方吧。
5
我準(zhǔn)備了酸奶、薯片、辣條等小孩愛吃的零食,給自己帶了幾罐啤酒,站在小區(qū)路邊等玲。紅色??怂柜倎恚疑狭塑?。恬恬告訴我,她們帶帳篷了,一會兒可以在櫻桃園的路邊露營,她最喜歡的事情就是在帳篷里吃零食。
我們這座城市一側(cè)是山,一側(cè)是海。大概幾萬年前,海水退去,露出現(xiàn)在城區(qū)所在的平地,被歷代人民在上面建了城市。櫻桃園就在靠山的那側(cè)。跳繩學(xué)生家長在門口等候著玲,見車駛來,指著方向,引導(dǎo)停車。櫻桃園門口一大片沙石空場,已經(jīng)停了些私家車,門口擺著中號塑料桶,進園的人都會拿上一個。大門兩側(cè)掛著幾塊白漆黑字木刻的豎匾和不銹鋼的方匾,這里既是度假產(chǎn)業(yè)生態(tài)示范基地,又是櫻桃種植研究中心,還是農(nóng)民經(jīng)濟組織聯(lián)合會,櫻桃把這兒弄得挺熱鬧。玲跟學(xué)生家長介紹我,是一起來玩的朋友,學(xué)生家長說歡迎,遞給我一個塑料桶,我跟著他們,拎著桶進園了。
園子挺大,一眼望不到頭,家長介紹現(xiàn)有櫻桃都是什么品種,蜜棗、沙皮豆、紅燈籠、黃香蕉等,沒想到小小的櫻桃還有這么多講究??梢赃呎叧?,我也沒客氣,摘下熟透的放進嘴里,摘下即將熟透的放進桶里。恬恬對摘興趣不大,盼著早點兒支上帳篷,好去帳篷里吃櫻桃。玲不方便剛來就去支帳篷,學(xué)生家長特意在陪她,我要過車鑰匙,帶恬恬去車?yán)锬脦づ瘛W(xué)生家長指著另一個方向說,那邊兒有草坪,野炊、房車露營都在那里。
我和恬恬支好帳篷,零食一鋪,她用酒精紙巾擦完手,美滋滋享用起來。她媽不主張她吃零食,還是買了一些,她撕開蝦條,讓我先嘗。我倆坐在帳篷里,她一根我一根吃了起來。她問我,知道什么樣的蝦條最好吃嗎?我說是小根兒的吧。恬恬說,不對,是用手捏著把一袋蝦條都吃完后,嗍羅手指頭,那時候滋味兒最濃。說完一笑,缺牙那里塞著一根蝦條,故意逗我。我嗍羅了手指頭,讓恬恬自己在帳篷里玩,別出帳篷,我去她媽那邊看看。
我沿著紅磚路往櫻桃樹那邊走,路旁是一大片土坡,櫻桃都種在土坡上。果農(nóng)摘完櫻桃,碼放在三輪車上,順磚路運出去。我在坡下的磚路上找到玲,她正踮起腳尖伸著胳膊摘樹梢上的“黃香蕉”,衣服下擺被帶起,露出肚臍。
這是一個我熟悉的肚臍眼兒。第一次看到,卻倍感親切。和我的一樣,是往里凹的。頓時心頭一熱,我倆是一路人。玲看到我站在坡下,放下胳膊,端著桶走過來,讓我嘗嘗“黃香蕉”,看著黃,比紅的要甜。我說,恬恬在那帳篷里吃得很開心,我給她送點兒櫻桃過去。說完嘗了“黃香蕉”,確實很甜。我找到自己的桶,每樣裝了一些,準(zhǔn)備拿到帳篷里。玲回到樹旁繼續(xù)摘,舉起胳膊,肚臍又露出來,千真萬確是往里凹的。
吃完午飯,我們返城。本來打算野炊的,學(xué)生家長說飯菜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盛情難卻,我們就進屋體驗了“農(nóng)家樂”,然后帶著自己摘的櫻桃,開回城里。恬恬玩累了,一上車就睡著了,玲知道恬恬會睡,特意讓她坐在后排。我坐在副駕駛,問玲晚上還去跳繩嗎?玲說去,每周就兩晚休息。我問她有多少學(xué)生?玲說群里有一百多位學(xué)生家長,這幾年前前后后有一百多人報了名。我說你怎么就干上這個了?玲說最早是因為恬恬跳繩跳不好,學(xué)校在這方面有要求,玲就在樓下教恬恬跳,同時自己也跳,偶爾跳幾個花樣,吸引了別的學(xué)生家長,也想讓玲教他們的孩子。恬恬那段日子每天下樓跳繩,玲在旁邊陪著,隨便指導(dǎo)了一些孩子,家長非要交點兒學(xué)費,不收不行。玲就定了個標(biāo)準(zhǔn),每個孩子一百塊錢,同時送一根跳繩,學(xué)期無限,學(xué)到什么時候都可以。收了學(xué)費,玲開始研究各種跳繩技巧,想多教孩子一些,同時自己也在跳繩中找到快樂。我問她以前受了什么傷從體操隊退役的?玲說,傷病是教練給定的,因為沒和教練搞好關(guān)系,參加全運會選拔的時候,教練沒給她報上去,說她傷病在身,一氣之下,她就離開了體操隊。為了讓她忘記訓(xùn)練隊的那些不愉快的事情,表姐把她從老家?guī)У竭@里,沒想到一直待到現(xiàn)在。我問玲,那些曾經(jīng)參加了全運會的隊友現(xiàn)在過得怎么樣?玲說,我沒關(guān)注,也不關(guān)心,常年在這邊,那邊的事兒就陌生了,不過想也能想得出來,拿了名次的,頂多再參加兩屆,然后就退役,有可能被安排進省體委,然后在老制度下,按老規(guī)矩辦事——所以我更喜歡當(dāng)個體戶,從當(dāng)初賣手機到現(xiàn)在開滴滴,都落得一個干凈、自在。
一名行人從前方經(jīng)過,玲放慢了車速,我們這里大路上的人行橫道多,不設(shè)置紅綠燈,只在路面上刷四個字:禮讓行人。我回頭看恬恬,睡得正香,沒有因為剎車轱轆下來。我說恬恬沒事兒,讓玲放心開車。行人走過,車重新啟動,玲說,恬恬挺愿意和你相處的。我問為什么?玲說,因為你不問她爸爸去哪兒了,我身邊很多大人,包括學(xué)生家長,都會問恬恬,你爸呢?我說,我也瞎猜過。玲說,她爸沒了。我問,病逝?玲說,不是,八年前就沒了。我問,怎么沒的?玲說,不知道,人不見了,現(xiàn)在還沒銷戶。我說,那你怎么知道人就沒了呢,可以讓派出所找呀?玲說,備過案,然后就沒下文了。我說,怎么會這樣呢?玲說,恬恬她爸開了一個要債公司,幫人追賬,玲找他幫忙要回一筆手機款,兩人就是這么認識的,后來結(jié)婚了,有了恬恬。九年前,她爸接了一個工程款的活兒,仨月沒辦下來,著急,跟公司的兩個人喝完酒又去要了,結(jié)果三個人從此都沒回來,那年恬恬不到兩歲。我說,調(diào)查欠賬的公司呀。玲說,查了,都查了,沒有一點兒線索,所以不能銷戶,現(xiàn)在戶口本戶主還是恬恬她爸。我說,恬恬對這事兒怎么看?玲說,恬恬懂事后,就告訴她爸生病去世了,她也沒不相信,所以現(xiàn)在天一冷恬恬就提醒我穿衣服,別生病。說到這兒的時候,玲把車開到了我樓下,我說,先去你那兒吧,恬恬還睡著,我?guī)湍惆阉蠘?。玲說不用,到樓下她喊醒恬恬,讓她自己走上去。我說,還是讓她多睡會兒吧,晚上還要跳繩,她有六十斤嗎?我應(yīng)該能抱動。玲說她一抱就醒。我說那就讓她在車?yán)锼桑蚁炔簧先?,陪你聊會兒天。玲把車停到海邊,停路邊時間長了警察可能會來貼條。
車開到海邊,玲給窗戶留出縫兒,我們下了車,輕輕關(guān)上門。一些工程車正在沙灘上裝卸貨物,已經(jīng)干了三天,聽說這里將建起一座沙灘兒童游樂場。疫情嚴(yán)重影響了這片沙灘承包商的收入,海景酒店入住率低,餐廳也鮮有人光顧,暑期即將到來,承包商覺得戶外兒童樂園能招攬孩子,學(xué)校不開課,他們也沒地方玩,戶外樂園安全一些,玩完家長還能領(lǐng)著在餐廳吃頓飯。我問游樂場什么時候能建好?管理員說五月底之前,兒童節(jié)正式面向社會開放,還給了我一張宣傳單。圖片上能看出這片游樂場規(guī)模不小,除了游樂設(shè)施,還有兒童3D影院和熱氣球漂流。我問這得花不少錢吧?管理員說,蓋就得蓋大的,讓遠處樓上的人往海邊一看,就能看到這里,越熱鬧,來的人越多;越冷清,越?jīng)]人來。我知道兒童節(jié)那天肯定沒有網(wǎng)課,我跟玲說,到時候我?guī)裉駚硗妗?/p>
我倆繞過游樂場圈出來的那片地,來到一片安靜處,轉(zhuǎn)身就能看到紅色??怂?。我脫了鞋,墊在屁股下面,沖著大海坐下,正午的沙子有點兒燙屁股。玲打著傘,也仿效我的方法,在一旁坐下。我問玲,恬恬會游泳嗎?再過些日子,就可以下海游泳了。玲說,會一點點,勉強能漂著,我沒怎么教過恬恬,一個人帶孩子不是方方面面都能顧到。我的頭從大海轉(zhuǎn)向玲,看著她,說,我想在這邊買套大點兒的房子,也不用太大,三居室就夠了,一間屋子是書房,一間屋子給恬恬住,到時候她和恬恬搬進來,我們仨一起過,我能幫她照顧恬恬,我挺喜歡女孩的,我和玲可以不改變各自名義上的現(xiàn)狀,需要改了,也可以改。
我是當(dāng)真說的。我覺得我和玲不是因為有共同語言能湊到一塊兒去,也不是因為沒共同語言才能走到一起。到時候白天她干她的,我干我的,互不干擾,晚上她去跳繩,我可去看跳繩,也可以不看,這總比同行的兩口子用專業(yè)眼光互相挑毛病好。關(guān)鍵是,我認證過了,我倆是一路人。
玲看了我一眼,望著大海說,你真不回北京了嗎?我說,真不回了,這里的生活挺好,我喜歡現(xiàn)在的節(jié)奏。玲拉住我的手說,不用住一起,我覺得現(xiàn)在這樣就挺好。玲的手掌比我前妻的硬一些,不知道是長期握方向盤,還是握跳繩把兒造成的。我倆就這樣拉著手,坐了會兒。后來漲潮了,我們坐的地方有海水漫上來,我倆把鞋往后撤了撤,光腳蹚了會兒水。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即便是正午,海水也有點兒扎(zhá,涼到了的意思)腳,玲嫌涼,玩了一會兒就上岸了。我又在海里泡了一會兒,玲在岸邊晾腳,腳腕上濕的一圈沾著沙子,很美。
我們回到車?yán)锏臅r候,恬恬已經(jīng)醒了,正在吃沒吃完的那袋蝦條,恰好吃到最后一根兒,然后嗍羅著手指頭說:味道好極了。
6
兒童節(jié)這天早上,我沒去跑步,想多留著點勁兒陪恬恬玩。玲準(zhǔn)備了早餐,按之前約好的,我去她家吃完早餐,拿著帳篷和吃的,坐玲的車到了海邊游樂場。昨天我踩好點,證實此處已交付使用,玲把我們放下,叮囑恬恬聽話,玩累了在帳篷休息別麻煩叔叔之類的事宜,然后自己出車去了。
我和恬恬購票入場,海風(fēng)不小,穿半袖還有點兒涼。我們先支好帳篷,食物、水、厚衣服擺好,作為基地,可解決各類需求。其中還有半個冰鎮(zhèn)西瓜,我給放到帳篷的一角,起到固定帳篷的作用。恬恬拿出一個垃圾袋,嘴里還說著像模像樣的話:垃圾不亂扔,美麗由心生。玲給恬恬準(zhǔn)備了防曬乳,我問恬恬要不要抹上再出去玩?恬恬不抹,說一個害怕曬黑了的兒童節(jié),不會是一個快樂的兒童節(jié)。
票是通票,只要入場,就可以隨便玩。恬恬離開帳篷,自己去玩了。游樂場可玩的東西挺多,我小時候都沒見過,最龐大的一套裝置弄得跟地道戰(zhàn)似的,一會兒鉆管道,一會兒爬樓塔,還能從上面滑下來,四面八方都有通道,走哪條路都行。裝置的四周拉著護網(wǎng),人進去后不會跌落踏空,光這項要是把各條路線都玩一遍,也得幾十分鐘。除此之外,還有幾臺小型電動設(shè)備,在我看來,作為游樂設(shè)施顯得有些敷衍,也許在孩子看來,依然是龐然大物。
我給恬恬拍了幾張照片,發(fā)給玲,玲回復(fù)說麻煩你了。我說不麻煩,我自己也想玩。我說的是實話,如果那個滑梯足夠大足夠?qū)?,我真的會上去玩。現(xiàn)在我就坐在輪胎做的秋千上,蕩著給玲發(fā)微信。雖然沒真玩什么,但置身其中,我就很高興。我有點兒羨慕這些看游樂場的人,他們每天看著這些設(shè)備,泡一杯茶,不慌不忙度過一天,或者一生,挺好的差事。
樂園里種了椰子樹,假的,不摸看不出來。兩棵樹中間綁著吊床,我躺上去,腹部用力可讓吊床晃蕩一會兒,然后再發(fā)力一次,又能晃蕩一會兒。陽光透過椰樹葉,在眼前晃,那些游樂設(shè)施和游玩的人,也跟著晃,一切顯得不真實,但又是真的。我閉上眼睛,吊床慢慢停下來,海浪輕拍沙灘,海鳥盤旋在海面上吱吱呀呀在捕食,陸陸續(xù)續(xù)又有家長和孩子進來,孩子們的喜悅聲密集起來。
電話響了,我掏出手機,睜開眼看。前妻來電。我沒接,手機放回兜里。再閉上眼,我聽不到那些聲音了,想的都是她找我會有什么事兒?微信又響了,還是前妻,讓我方便的時候回個電話,務(wù)必。我走到恬恬正玩的“地道戰(zhàn)”旁,問她喝不喝水,恬恬說不用,要喝她自己去帳篷喝。我讓她就在這里玩,別出樂園,恬恬說放心吧。我走到游樂場邊緣,坐在幾個“大蘑菇”上給前妻回了電話。前妻問我最近好嗎?我想說簡直太好了,不愿刺激她,就說還湊合,我知道她肯定是遇到事兒了。
前妻說她媽查出癌癥,當(dāng)?shù)蒯t(yī)院看的,想來北京再診斷一下,聽聽這邊大夫給出什么治療方案。我一直聽著,沒接話,說到這兒的時候,她“喂”了一聲,我說我聽著呢,你接著說。前妻又說她爸媽打算下禮拜就來北京,住她那兒,并補充說,她剛買了房,一個小三居,買房時候是做過把父母接來住的打算,但沒想到父母卻因為這事兒要來。我知道我和前妻復(fù)合是不可能的了,我怕她心存幻想,尤其是這種時刻,所以直截了當(dāng)說,你跟我說這些干什么?前妻說,想請我?guī)蛡€忙,她沒把離婚的事兒告訴父母,春節(jié)她也沒回家,說去我家過年,然后就是疫情,不方便出行,她也一直沒回去,昨天家里來電話,告訴了她這件事兒,她想讓我跟她假裝過幾天日子,就當(dāng)沒離婚,不想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刺激到她媽。我說,我回老家了,不打算再回北京。前妻說求你了,就幫我這一次。這么說這讓我很意外,太不像她了,看樣子也是慌了。我說,容我想想吧,我現(xiàn)在過得挺好,不想再回到北京的環(huán)境。前妻說就幫她演幾天戲,等她媽做完檢查,定了治療方案,就沒我事兒了。我說那你媽不是一樣會知道實情。前妻說,至少有個緩沖了,不至于她一下火車就受到刺激,這期間,你可以對他倆、對我,冷淡點兒,這都沒關(guān)系,你就住我這兒,有三間房,你就說半夜忙事兒,需要自己睡一間。我說我肯定得想一下,并建議她,如果有新男友了,不妨借機讓他出場,也到了他該承擔(dān)責(zé)任的時候了。前妻說她哪有時間談戀愛,問我是不是現(xiàn)在有女朋友了,不方便離開?我說那倒不是。前妻說她是真沒轍了,但凡有招兒,也不至于給我打電話。我說明天給你回信兒吧,然后掛了電話。緊接著,前妻的微信進來了,說明天中午等不到我信兒,就下午打給我。我沒再回。
“大蘑菇”已經(jīng)曬得有點兒燙屁股,它們是游樂場安置的鐵皮音箱。游樂場外面有一匹小白馬,可能就是這個品種,永遠長不大,像個馬中的兒童,背上套著馬鞍,被打扮得花枝招展,一側(cè)的身上掛著二維碼,掃碼支付騎馬照相。
我找到恬恬,她正在帳篷里吃桃,問我吃嗎,我說待會兒。她說,您怎么了?我說沒事兒呀,恬恬說您怎么不玩呀?我說我玩了,這里大人能玩的少。恬恬說,那邊有個熱氣球,大人應(yīng)該能玩吧?我說能,我去問問。恬恬跟著我過來了,我倆繞著熱氣球轉(zhuǎn)了兩圈,沒人。我喊“有人嗎”?一旁臨時搭建的板房里出來人,說,怎么了?我說想坐會兒熱氣球,管理員說,坐不了,壞了。我說,剛開業(yè)就壞?管理員說,別處挪過來的,一直沒修好。我問什么時候能修好,管理員說不知道,看老板什么時候找修理工。我知道管理員做不了主,便沒再說什么,帶恬恬去玩別的了。
后來太陽照得猛了,我倆就進影院待了會兒,投影上放的是《熊出沒》。人不多,我躺在長椅上休息,讓恬恬看餓了叫我,帶她去吃飯。
我倆就在旁邊餐廳吃的,恬恬愛吃茄盒兒,我給她點了一份。餐廳的沙發(fā)挺舒服,吃完沒著急走,恬恬上午玩得盡了興,估計這會兒也不想玩什么了。我倆坐在落地窗前看外面,烈日當(dāng)頭,總是會有各路游客打著傘興奮地在海邊戲耍??磩e人玩,自己也能高興。
一群著裝正式的人出現(xiàn)在游樂場,為首的是名中年男子,帶著一個男孩,后面有人給他打傘。游樂場負責(zé)人陪著,還從陽傘下的冰柜里取出飲料,擰開給男孩喝。我和恬恬隔窗看著,這群人走到熱氣球那里,場地人員解開繩索,為首男子和男孩站進熱氣球的吊籃,場地人員也站進來,給兩人扣上安全帶,隨后關(guān)閉吊籃的門,點火,熱氣球飄了起來。
恬恬看著我說,熱氣球不是壞了嗎?我也看著她,不知該說什么。隨后我倆又一同注視著窗外。那三人隨熱氣球升到空中,男孩好像還揮了揮手,隔著玻璃,聽不到他有沒有沖下面喊什么。熱氣球越來越小,已經(jīng)飄到海面上,人已經(jīng)看不見了,恬恬還在看著。熱氣球又越來越大,能看清人了,男孩滿臉歡笑地從熱氣球上下來,那名男子也下來了,轉(zhuǎn)身和操控氣球的人握手,又和游樂場其他工作人員握手,隨后他們一行人離開了,像來的時候一樣,有人為剛才坐氣球的男人打傘。
我讓恬恬在這兒等我,操控?zé)釟馇虻娜苏谟美K索固定氣球,就是剛才告訴我氣球壞了的那人。我來到他身邊說,既然都解開了,我們也坐一圈。他說這個項目不在套票里。我說我可以單獨買票。他說還沒開放,我說剛才有人坐了。他說剛才坐的可不是一般的人,我說我上學(xué)的時候也沒在一班待過。他既然這么說,我也故意跟他這樣說。他看了看我,繼續(xù)拴繩索,說別搗亂了,那么多可玩的呢!我說孩子就喜歡玩這個。他說我們這個真不對外開放。我說剛才確實有人坐了,他們還沒走遠。我指了指那伙人的背影。他也看了看那個方向,固定好熱氣球,說了句真沒辦法,兄弟!然后就回屋了。
我一轉(zhuǎn)身,看到恬恬站在身后,我拉著她的手走了。我倆回到帳篷,帳篷里憋熱,恬恬想回家,我看出她的不高興,在確認她真的不想玩了后,收起帳篷,帶她回到玲那里。恬恬有鑰匙,開了門。我放下東西,那半個西瓜又原樣兒拎了回來,我說切開吃了吧。恬恬搖搖頭,說不想吃。我說,別想著熱氣球的事兒了,世界上好玩的東西有很多。恬恬問我,人是不是生下來,就決定了有沒有權(quán)利?我說,如果是追求快樂,人人都有權(quán)利。恬恬說,那為什么別人不能坐熱氣球,只有他們能坐呢?我說,我不認為只能他們坐,你我都可以坐,只是還沒到時候。恬恬說,要等到什么時候呢?我說,有些是不能急的。恬恬說,是不是等也等不來,因為我們就沒有權(quán)利坐。我說,我不認為咱們沒有這個權(quán)利。恬恬說,事實才是真理,只有坐進去,才能證明我有這個權(quán)利。說完,她就回屋了,說要寫老師布置的作文。看著她消失在門后的身影,我覺得她好像突然變大了。
恬恬一直關(guān)在屋里沒出來,我每隔一會兒就敲門問問她要不要喝水或吃點兒什么,她都說不用。玲今天收車早,為了晚上給恬恬做飯,歡度六一。她問我今天恬恬表現(xiàn)得怎么樣?我說,挺好,就是沒坐上熱氣球有點兒遺憾,人家不對外開放。玲說沒事兒,然后就拎著采購回來的東西,進了廚房。
我要幫玲,玲說我陪恬恬累一天了,去歇著吧。我也不再執(zhí)意干活,靠著沙發(fā)上網(wǎng)查東西,看哪兒還能坐熱氣球??吹揭话氲臅r候,恬恬出來了,跟進去時候的表情很不一樣,和早上剛到游樂場時差不多??礃幼記]事兒了。我問,作文寫完了?恬恬說,嗯。我問寫的什么?恬恬說寫今天的事兒,我說我能看看嗎?恬恬進屋拿來作文本??匆恍袊樜乙惶恢垃F(xiàn)在的孩子都這么厲害,還是恬恬早熟,題目是:權(quán)利和權(quán)力。
我看完全文,大約四五百字,寫的就是上午坐熱氣球的經(jīng)歷,描述過程為主,最后幾十個字落在人一生下來就不是平等的,有些人輕而易舉得到的東西,有些人永遠得不到。我不得不說,恬恬所想的,比我在她這個年紀(jì)想得遠,寫作文能有這種思考很好,但作為孩子這么去想,讓我有些難過。
玲把飯做好了,她買的都是半成品,一炒就行,恬恬愛吃這家的魚香肉絲和宮保雞丁里配的豌豆。玲還給恬恬烤了她愛吃的蛋撻。
開吃之前,我跟玲說,可能最近要回趟北京。玲說,好啊,去幾天?我說不一定??赡苁俏已赞o含糊,也可能是我心虛,總感覺玲看出了我要背著她去做一些事情。其實也談不上背著,我有權(quán)利不通過她去做任何事兒。
7
第二天我給前妻回了電話,說這忙可以幫,但是時間不能太長,別超過半個月,也別指著我干多少活兒,最好她搶在前面把活兒先干了,我只負責(zé)出現(xiàn),大部分時間我不會在她家里,就當(dāng)我工作忙好了,也別給我和兩位老人交流的機會,特別是避免獨處,主要是我戲不好,來假的我難受。前妻說,你只要能來,怎么都行。
就這樣,我又回到北京。出了南站,打車直奔前妻給我的地址。到了樓下,我給她打電話,通知到了。她說了一個房間號,我按了對講機,門開了,我進了電梯。從電梯出來的時候,見一戶敞著門,我估計是這兒,便往那兒走。走到門口正好撞見迎出來的前妻,她說累嗎?我說還行。我看到地上擺著男式拖鞋,問這是給我穿的嗎?前妻說對,給你新買的。我換上,鞋號正合適。前妻說,洗手吧,飯已經(jīng)好了。衛(wèi)生間能看到,我走過去,前妻說毛巾牙刷杯子也都是新的,問我?guī)Ч魏读藛幔课艺f都帶了,前妻說沒帶也沒關(guān)系,晚上去超市現(xiàn)買都來得及。她好久沒有跟我這么客氣過了。
菜是點的外賣,她說她也剛下班,做了湯,蒸了米飯。可能是別人家飯香的緣故,我吃了兩碗飯,問了前任岳母的病情。我確實也幫不上什么,光聽著,沒接話。吃完,前妻主動去刷碗,我坐著看著,有些不適應(yīng),決定下樓轉(zhuǎn)轉(zhuǎn)。我說,應(yīng)該給我一把鑰匙,這樣顯得真實。前妻說,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了,還有小區(qū)門禁卡,就在門口的雜物柜上掛著。
我熟悉了周邊的超市、地鐵站,溜達到天黑,回到樓上。我洗了澡,直接進了未來我要住的那屋,問了Wi-Fi密碼,連上筆記本上網(wǎng)。來之前我把iPad留給恬恬了。我和前妻各守一屋,我關(guān)了門,她那屋敞著。臨睡前我去了趟衛(wèi)生間,出來的時候,前妻說晚上來這屋睡也行。我說不用,我就睡那小屋。她那大屋是主臥,有張雙人床。
我的岳父岳母到了。結(jié)婚之前,我管他們叫伯父伯母,結(jié)婚后還叫伯父伯母,我和前妻沒辦婚禮,沒有改口的環(huán)節(jié),于是就一直這么叫著。每年難得見面,叫伯父伯母從情感距離上也恰如其分,沒想到這種稱呼竟然為現(xiàn)在帶來極大方便,如果當(dāng)時改口,現(xiàn)在還讓我叫爸爸媽媽,我真張不開口。
前妻在外面訂了接風(fēng)飯,我陪著前岳父喝了點兒酒,對前岳母說了些寬心的話,讓她保持好心情,并說我最近公司忙,如果能請下假來,就陪他們轉(zhuǎn)轉(zhuǎn)北京的名勝古跡,正好現(xiàn)在來北京旅游的人少,如果請不下假,就讓前妻陪他們玩,她比我好請假。我必須這么說。
腫瘤醫(yī)院的號不好掛,我們也托不上人,用手機搶了兩天號也搶不到。我就半夜去排隊,終于掛上號,讓前岳母做上檢查。這里的大夫不認外地醫(yī)院的診斷,重新拍了片子,兩天后取結(jié)果,再聽大夫怎么說。當(dāng)晚,我在自己屋看書,前岳母敲門,給我端來一杯熱牛奶,說昨天晚上替她排隊掛號沒休息好,今晚早點兒休息,別忙了,過去睡吧——過去,指的是去前妻那屋。我說沒事兒,下午睡了會兒。前岳母說,過去睡吧,你們要個孩子,我要沒了,你們也能有個伴兒。我說,您別亂想,現(xiàn)在醫(yī)學(xué)發(fā)達。前岳母說,我要是能多活幾年,更想早點兒抱上外孫子,如果我身體好,還能替你們看孩子,你們工作那么忙。我不知道前妻以前是怎么跟她父母溝通的不要孩子這事兒,現(xiàn)在怎么突然提起這一出了。幸好前妻聞聲趕來,說,別管他了,你倆不來,他也在這屋睡,看著看著書就睡著了,換了床他睡不著。前岳母不再說什么,讓我趁熱把奶喝了。我認真喝了一口,表示剩下的我也會喝完,前岳母放心地走了。
影像結(jié)果出乎意料,這里機器拍出來的清晰度比前妻老家的機器高,后者拍成一個黑斑的地方,前者拍出來是一個灰點,位置是左肺。大夫說了一些術(shù)語,諸如:低密度、毛玻璃狀等。最后的結(jié)論是,建議先吃一個月消炎藥,因為前岳母感冒剛好,然后再拍片子觀察,看灰點是否消失,或者大小不變,只要不變大,這不用管它。大夫的判斷是,問題不大。前妻怕前岳母接受不了,沒讓她來,我陪著去取的報告。大夫一句話,讓前妻,也讓我,心都放肚子里了,大夫說:不是一個干凈漂亮的肺才能活一輩子,這可能就是以前肺部留下的“疤”,你覺得你身上有個疤,會影響你的壽命嗎?
出了醫(yī)院,我問前妻,我差不多可以消失了吧?前妻說,有什么急事兒嗎?我說沒有,但也沒有必要再待下去了。前妻說,能不能等一個月后,再照一次CT,看完結(jié)果再說?我說當(dāng)初說好了,最多半個月。前妻說她媽這事兒,讓她好幾個晚上沒睡著覺,她覺得不能再像以前那么過了,想有所改變,可以把注意力轉(zhuǎn)向家庭,問我還有沒有復(fù)婚的可能。我腦海里瞬間浮現(xiàn)出她肚臍眼兒的形象,依然畏懼。我說,你干什么都太著急,這事兒你也好好想想,說不定等你媽安然無恙沒多久,你又會天天加班了。前妻說,不會的,她覺得必須得轉(zhuǎn)變了,想用一種外在的形式,就是家庭,強行自己扭轉(zhuǎn)。我說,我暫時還不想,而且我覺得也沒可能了,做朋友很好。她說你現(xiàn)在是不是有目標(biāo)了?我說,這不重要,我也要轉(zhuǎn)變,我不想在北京生活,我覺得一個人挺好,不用關(guān)心誰,多關(guān)心一下自己就行,不是自私,是我都黃土埋半截了,不對生活存有幻想了。前妻說,那好吧,但也別把話說死,咱們可以再試試。
沒想到我真在前妻那兒住了一個月,又半夜給岳母掛了一次號,影像呈現(xiàn)的不是最佳結(jié)果——
毛玻璃斑塊消失也沒有變大。大夫說,就當(dāng)沒有這回事兒,回家該干嗎干嗎,半年復(fù)查一次,如果依然沒有變大,基本可以放心了,以后每半年照一次,只要不變大,就不用管它。如此一來,大家都松了一口氣。兩位老人不想干擾我們的工作,也相聚了一個月,交流了感情,便買了離京的車票。我和前妻給他倆送上車,直到發(fā)車才離開,我在車外揮手跟兩位老人告別,他們不知道,這將是我和他們的最后一面。送走他們,前妻陪我去她車?yán)锶×宋业男欣?,我倆在進站口告別,互道珍重后,我再度進站,沒有回頭,直奔檢票口,這趟車是開往我老家的。
住在前妻那兒的一個月里,發(fā)生的一件事兒讓我毫不猶豫斷絕了兩人的可能。大約是第三周的時候,我那時候也不像剛住進來那么拘束了,晚上坐在沙發(fā)上看“快手”,恬恬和她媽又編了新動作,雙腳在繩子的擺動下做出各種出其不意的步伐,視頻傳到網(wǎng)上,我看完點了贊。隨后我又看了那伙街舞少年的視頻,胳膊受傷的孩子已無大礙,架著傷手,依然歡蹦亂跳。能看出,新創(chuàng)了很多動作就是為傷手服務(wù)的,沒有把傷手當(dāng)成需要避開的累贅,而是把它當(dāng)成榮譽,打點最后都打在傷手上。我看著很開心,可能是音樂聲大了點兒,前妻從她屋里走出來,問我能小點兒聲嗎?我調(diào)小了音量,前妻還在我身旁站著,我說怎么了?她說你現(xiàn)在也看這種視頻?我說這種視頻怎么了?她說這不像你,你以前沒這么低級。我繼續(xù)看著手機,我說,我從沒高級過,一直飄忽不定,現(xiàn)在我找準(zhǔn)位置了,如果這算低級,我甘愿墮落。前妻說了一個“好吧”,回了屋。半小時后她出來了,看我還坐在沙發(fā)上看,她說你能進屋看嗎?我說這兒也沒人——兩位老人吃完去遛彎了——在這兒看怎么了?前妻說,我一出來就被你影響,想的事兒全亂了,無法專注。我知道她最近又忙起來了,看老媽的初檢結(jié)果不錯,忘了自己說過的要重心回歸家庭的話,又變成原來的她,好幾天都十點后才回來,晚飯還得我想轍。我說,是你把我叫來的,你答應(yīng)好屬于你的事兒你來做,你沒有做,還覺得我影響了你,干脆我走吧!她說,你走就走,我今晚就給他倆說明真相。她說得很堅決,如果不是想到兩位老人,我真就走了,或者現(xiàn)在拿到復(fù)查結(jié)果,我也就走了,但想到仍有不確定因素,我邁不開腿,還是忍了,拿著手機,回屋關(guān)上門繼續(xù)看。有了這個插曲,我知道人不會輕易轉(zhuǎn)變的,不僅她是,我也是,所以我必須離開北京,誓不回頭,強行不讓自己回到原點。
當(dāng)然這一個月里,我不是只配合前妻,也做了一些自己的事情。那個劇本現(xiàn)在改得差不多了,因為我來了北京,面聊使溝通高效,編劇們手也快,只差最后幾集就可以定稿開機了。我也跟以前幾個要好的朋友吃了告別飯,告知我將回老家,以后再來北京就是游客了。除此之外,我還干了一些別的什么。疫情也差不多控制住了,一切都將迎來新的開始。
玲知道我什么時候到家,她說直接去她那兒,她準(zhǔn)備飯。我問她晚上還跳繩嗎?她說跳,但是可以做飯,做完不吃——每次去人民廣場前她和恬恬都不吃晚飯,只是回來喝杯奶。本來我不想麻煩玲給我做飯,但是我又想第一時間見到她和恬恬,便沒客氣,下了火車?yán)渥又北妓莾骸?/p>
我給恬恬買了件花裙子,配合她那根紅跳繩,一定會好看。給玲買了一套化妝品,參考了我前妻用的,她現(xiàn)在在這方面越來越講究了,想必也是意識到自己的年齡。玲說她每天開車,用不到。我說,去跳繩的時候用,拍出來漂亮,顯得人有活力。
玲蒸了螃蟹和花蛤,做了番茄蝦,炒了荷蘭豆——知道我愛吃。恬恬說我變黑了,我說可能吧,老開劇本會。她問在海邊開嗎?我說北京沒有海,在室內(nèi)開,太累也容易臉色發(fā)黑。恬恬說,那您得多睡覺,我媽說睡覺分泌生長素和褪黑素,我就是因為這個才不得不睡覺的。
以前我吃飯很快,對吃沒什么興趣,填飽肚子就完事兒?,F(xiàn)在我會慢條斯理地吃了,一個一個花蛤地吃,放慢動作,然后喝口酒,說會兒話,歇會兒接著再吃。能在酒足飯飽這種事情上獲得快樂,我覺得這對我是好事兒。我開始理解我爸了,每個人都有享受食物的權(quán)利。我打算下回去看他的時候給他買點下酒菜,再帶兩瓶好酒,給他灌得差不多的時候,把準(zhǔn)備好的圍裙拿出來,讓他換點兒事情做做,說不定別有一番趣味。
吃歸吃,我一直盯著時間,到了玲和恬恬該出發(fā)的時間,我也吃完了。玲送我回去休息,我坐到小區(qū)門口先下車,她們娘兒倆繼續(xù)往人民廣場開。小區(qū)門口的超市是快遞寄存點,我上午接到電話,說我的包裹到了,到了超市一看,門口堆著三個箱子,我想這就應(yīng)該是我買的東西。我進去一問,果然是。我說一會兒來取。
我先把行李箱放回家,上了個廁所,給一個開出租的初中同學(xué)打了電話——上次回老家在同學(xué)聚會上和好幾個人留了聯(lián)系方式,然后帶著壁紙刀和剪刀下了樓。我用手機叫了一輛“貨拉拉”,把兩個大箱子拉到海邊,在游樂場旁邊卸了貨,我剪斷包裝箱的尼龍繩,劃開箱子,取出所買的東西。第一個箱子里是一個竹籃;第二個箱子里是一大塊尼龍布,展開呈水滴狀;第三個箱子是鼓風(fēng)機。我找到說明書,把三者連接,一個二維的熱氣球平躺在沙灘上。我用鼓風(fēng)機往球囊里灌氣,球囊膨脹,一個像模像樣的熱氣球立了起來。這東西花了我六萬多,我覺得值。
我的初中同學(xué)來了,帶著兩罐液化氣,我們市的出租車都改成氣兒的了。我把一罐裝進指定位置,一罐放進竹籃備用,然后點火。雙噴頭燃燒器迸射出藍色火焰,發(fā)出“砰”的一聲。正常操作都是這樣。
我微開閥門,熱氣球緩緩升空。
這就是我說的,在北京的一個月里還干了些別的什么,我考了熱氣球駕照,也就是“飛行許可證”,體檢后參加了四周的培訓(xùn),所以曬黑了。我決定回北京和前妻繼續(xù)扮演夫妻前,就已查好培訓(xùn)時間,我主要是沖著學(xué)習(xí)這個去的,順便給前妻幫個忙。
熱氣球已經(jīng)飄到海面上,我跟初中同學(xué)揮手,他也向我揮手,喊著問我燃料夠嗎?我回喊,夠!在北京,用這款熱氣球,我已經(jīng)飛過好幾次了。
高度差不多了,我掏出手機,將攝像頭調(diào)成自拍,把我和后面的一片游樂場都拍了進去,然后翻仰手機,讓最后的畫面落在球囊上。我會給恬恬看這一刻的視頻,不是只有有人給打傘的人才能從游樂場坐熱氣球起飛。
如我所愿,刮的是東南風(fēng),這樣熱氣球就會飄向人民廣場的方向。我準(zhǔn)備在那里降落,恬恬認為證明她也有權(quán)利坐熱氣球的方法就是坐進去,我可以接上她,坐著這個回家。天色已黑。海面上的燈塔一明一暗,不知道是什么船,也在夜色下航行著,剛剛離港。我張開胳膊,搭在熱氣球的圍欄上,往后一攤,突然獲得一個發(fā)現(xiàn)。耶穌以展開雙臂的姿勢被他們釘在十字架上,這樣釘不是為了牢固,而是為了讓耶穌舒服。人類從爬行到直立行走,胳膊一直是垂著的,或架在電腦桌上,總是在干著什么,想必這一姿態(tài)牽連了腦神經(jīng),使其終日被拉扯,而胳膊一旦展開,什么都不干,肩頸筋肉放松,被牽拉的腦神經(jīng)也放松了,整個人便也輕松起來,如墜云霧,不知去處歸途。
恍了會兒神,心中火花一閃,我又站起來。打開手機的夜視模式,拍了第二段視頻:熱氣球掠過海面,天馬行空。一會兒降落在人民廣場的時候,我會拍第三段視頻:廣場上躍動的人群,各盡其能,無拘自在。然后把這三段視頻連在一起,配上街舞少年們用過的那首歌,叫《你的答案》,后來我老在心里哼哼,歌詞也能背下來了:
也許世界就這樣
我也還在路上
沒有人能訴說
也許我只能沉默
眼淚濕潤眼眶
可又不甘懦弱
低著頭
期待白晝
接受所有的嘲諷
向著風(fēng)
擁抱彩虹
勇敢地向前走
黎明的那道光
會越過黑暗
打破一切恐懼
我能找到答案
哪怕要逆著光
就驅(qū)散黑暗
丟棄所有的負擔(dān)
不再孤單……
三段視頻加這首歌,作為我的第一條作品,也發(fā)到“快手”上。雖然畫面晃動,顯得粗糙,呼呼的風(fēng)聲也錄進去了,但這些都是真實發(fā)生的。我想有了這條視頻,恬恬或許就可以在九月份開學(xué)之前,把那篇作文給改一下。如果這條視頻能被更多人看到,或許也能讓他們想起什么。于是,我打開閥門,火焰噴射到三米的高度,全速行進。
原載《當(dāng)代》2021年第5期
原刊責(zé)編? 孟小書
本刊責(zé)編? 吳曉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