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 子
父親把土地送給別人家種了。
此刻,我坐在山坡上
想著從前
掰玉米的情景。
許多事情只能成為回憶了。
掰完一大堆玉米后
父親知道我口渴了
總會送過來一個蘋果
我總會默默接過,大口吃下去
父親,你做得很好
我承認(rèn):多年以來,你一直做得很好。
對!一首好詩應(yīng)該有
你、蘋果,還有土地的味道。
這些年,母親常常忘記
很多事情
比如,她常常把加多寶叫做“多加寶”
比如她常常把一些蘋果
放到表皮皺巴巴的
卻忘了吃掉。
但我知道:前者,母親不屑于去記住
后者,是母親故意去忘記
我知道那一定是母親
舍不得吃
而留給我們兄妹三人的。
當(dāng)我撫摸著那些蘋果的表皮
它們都有著獨一無二的形狀
像火山石
在燃燒過后,留下了時間的皺紋
像干枯的河道,猶藏著
沸騰的水花
當(dāng)我吃下
那些表皮皺巴巴的蘋果
我的身體里
就有一座火山
在復(fù)活,就有一條河流
在復(fù)活,當(dāng)我吃下那蘋果
母親的恩情
是我明白卻無法言說的
是高山的一生,流水的一生
都無法阻隔的……
黃昏時分,我離開山谷。
一朵粉薔薇
兀自盛開著
返回的途中,一種幽居之美
在我37歲的時候
遇見了我。
一顆心懷土地的心,怎樣跳動才可以
稱作無心?
一個人遇見了空無一人的山谷
必然會永遠(yuǎn)地留在那里。
但我確認(rèn)自己
已回到了空無一人的教室,學(xué)生們
都已離去,一些綠格子稿紙
靜靜地攤放在桌子上
一首詩在我剛剛?cè)チ松焦?/p>
就已經(jīng)開始顯形
而現(xiàn)在,一首詩是那么清晰
就如同山谷里的粉薔薇一樣
鮮艷而奪人心魄。
你在詩中寫道,你和你的朋友蕩一只小舟
忘記了是漂流
還是一直向前劃去。
這多么像我現(xiàn)在的情形:
我似乎已經(jīng)忘記了已是深夜
深夜正如一只小舟
載著我
載著我的呼吸
連同一本書,幾粒剛剛寫成的文字。
我沉思良久
關(guān)燈,但不拉上窗簾
窗玻璃外,屋脊竟如遠(yuǎn)山
而煙囪恰似山上的一棵松樹
一首詩便是我的故人
故人重逢,我怎么舍得馬上睡去?
詩人斯奈德8歲時,家里一頭牛死了。
他問牧師:我家小牛能上天堂嗎?
牧師回答:不能。
我從蓋瑞·斯奈德這本詩選上
讀到這個信息。
我的眼睛,如兩口深井。
一瞬間,井水被一根看不見的水管,
抽了上來。
我努力地眨巴著眼睛
努力讓它們又回到原處……
我確信它已經(jīng)看見了我。
它開始奮力掘土。
在一個樹林里。我伸出左手
一下捉住了
正在掘土的它。
它被我放置在右手里
它發(fā)出兒童一般的聲音。
一只年幼的土撥鼠
正向它的對手發(fā)出求助的聲音
“吱吱,吱吱吱”
像一枚螺絲釘在我的心上被用力擰緊。
我慢慢摩挲它灰色的身體
它安靜下來,仿佛一堆被刨得松軟的泥土。
它在我的手心里
已不再顫抖。我摩挲著它的身體
像摩挲著自己的一部分。
它的身體漸漸熱了起來
陽光照在它的身上,我輕輕放下它
像終于有機(jī)會放下我多余的一部分。
它“吱吱”叫著,似乎在道謝
我深知,盾無須向矛道謝。
我目送著它消失在樹林里。
我永遠(yuǎn)不會知道它去了何處。
“每一首詩,都不知道從何寫起?!?/p>
谷川俊太郎這樣說道。
我知道,他說的是何處
并不是寫詩。
在我任教的小學(xué)校
墻壁上,停著一只小小的壁虎。
我沒有驚動它,而它亦沒有
到我的陋室來坐坐的意思。
它突然起身,徑直順著墻根
一眨眼的工夫
就跑出了我的視線。
它跑得太快,以至于我還沒有看清楚
它邁著什么樣的步伐;
它跑得太快,而我的這一首詩
寫得太慢……
這讓我慚愧
我寫不出它
從哪兒來,又去了哪里……
我們在夏日的校園里
像兩個小學(xué)生,剛剛
從一年級升到了二年級……
我應(yīng)該寫更多的詩給你,
就像你
每天寫那些算不完的數(shù)字。
原諒我只給你寫過
很少的詩篇,我寫詩時的畏懼
很像小時候?qū)δ愕奈窇帧?/p>
我給你讀詩的時候
你總是沉默著,
你是否想起了自己沒怎么上學(xué)的經(jīng)歷
祖母告訴過我,你周歲
抓周的時候,選擇了一個
木頭算盤。
而你告訴我:
我抓了一支筆,
一支用來寫詩的筆。
說不定,我還同時
抓過一本書。
要不,為何你要給我起名叫“同選”呢?
我們在山上。而雨下得大了。
你尖叫了起來。我們的身體全淋濕了
衣服貼緊了身體,像兩個跳健美操的搭檔。
我們的身體,從來沒有這么緊貼過。
就這樣,我們被放到了一個
鏡頭里,也許更像在一張照片里。
方圓二十里,都是雨水。
就這樣,我們做了雨的鄰居。
雨點在地上彈起,爆炸。
雨點在我們面前彈起,爆炸。
大地震顫著。我們也只好擁抱著,震顫著。
我們的心跳加快,我們屏住呼吸。
我把外衣脫下來,披到你頭上。
這時你哭了……而我腦袋里卻涌出一個壞心眼的句子:
我們是兩個濕漉漉的詞語,這是不是天空
古老的布局,是不是云朵搬來一場雨
來做我們的紅娘的?
向下走吧,下山吧。
別哭,親愛的
就是在這場雨里,你變成了我,
就是在這場雨里,我變成了你。
為了一次持久而永恒的記憶,這世界制造了這場雨……
在從前,在黃昏時分
太陽尚未落下時
我就喜歡吹響自己的洞簫
這幾年,我卻不再吹響了。
不知何故,這幾年每次
看到的落日
似乎都與以往大為不同
它與洞簫實在不相配。
遠(yuǎn)遠(yuǎn)地,落日注視著我。
仿佛一位了悟生死的古尊宿
澄澈、平靜而安詳。
我心光明,亦復(fù)如是。
父親年幼時
曾嘗試著去捕捉林中松鼠。
他迂回著
后退著
慢慢接近一只松鼠。
他的心
那一刻想必是長出了無數(shù)只手
在悄悄地伸向那個小精靈。
結(jié)果是,父親從懸崖上掉了下來
而松鼠從一個枝頭
跳向另一個枝頭。
在父親昏迷的那幾分鐘
松鼠在靠近天空的地方。
當(dāng)父親慢慢站了起來
輕輕吐出一小口鮮血
松鼠在靠近云朵的地方。
當(dāng)父親完好無損地回到家中
神祇已在家門口
悄悄地迎接著他。
愛人,我愛每一個明亮的夜晚
我愛每一個和你一起看電影的夜晚
一起做任何事情的夜晚。
孩子出生后,我們不再看電影。
不再看電視,也不再唱歌。
然而,音符一直涌動在心里……
涌動在每一塊尿布上……
新的電影是不是還在路上?
呵呵,可是還有比你、比孩子更好的影片嗎?
此刻,你睡熟了,唯有兒子打鼾的聲音傳來。
(這么小就會打鼾啦?。?/p>
我趁你熟睡,悄悄溜出了院子。
高高的天空中,明月在走動
村莊的背后,青山在運(yùn)步
我呢?亦在一首詩中運(yùn)步……
對,一首詩中。
寫吧,世界之美,夜晚之美
無疑,都會從我的筆端流出……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紙
把這一切都寫在了上面。
字跡雖不很清楚,然而我心底之明亮
賽過任何一個白晝……
又一次回到房間,你還在睡熟
孩子的鼾聲繼續(xù)傳來……
無數(shù)個吻在我的心里生成
親吻你,親吻孩子
親吻這無邊的月色以及寂靜之本體。
晚安,夜空
晚安,群山。
我登上臨時搭建的舞臺
開始歌唱
在我的童年。
我歌唱我七歲時第一次遇見鼓
遇見的那一剎那。
在一剎那之間
鼓聲傳了那么遠(yuǎn)
理論上,它的聲音可以傳無限遠(yuǎn)。
就跟童年一樣
就跟童年一樣,可以一直在
一個人的一生里。
就像一個人的影子
隨時都跟著我們每一個人。
我上幼兒園時的某個周末,
我搭建了
一個舞臺
我在旁若無人地歌唱。
一旁的小伙伴們聽著聽著,就笑了。
我就是想搭一個舞臺
用來歌唱。
然后我搭了一個舞臺
我真的就站在最上面去歌唱。
如同美國詩人史蒂文斯
把一個壇子置于某山巔。
我們一直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這是多么有秩序!
我歌唱,我敲擊自己
這面鼓
我終于可以像鼓一樣
把聲音傳遠(yuǎn)了
終于,我成了一件樂器
愛過的事物在
持續(xù)地彈奏我,或者敲擊我。
在記憶里,過去總是來到此刻
來到我雪白的稿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