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華榮
我8歲那年的夏天,早晨醒來,我忽然感覺有腿大腿彎處不能伸直,而且一天比一天嚴重,最后竟然臥床不起。
于是,開始了長達三個月的求醫(yī)之旅。
幾乎跑遍了當?shù)氐尼t(yī)院。有人說某某地方專治疑難雜癥,父親一聽二話不說,拉起平板車就匆匆出門了。
父親拉車上坡,我趴在車子上,一只手抱著不能伸直的右腿。我看到父親沉下肩膀,弓著身使勁地拉著車把手。我清楚地記得,父親穿著一件短袖白府綢襯衫,背部已經(jīng)濕透,濕了又干的地方是層層鹽漬。在懵懂無知的我看來,父親的脊背簡直是一條長江,可以裝得下許多條船。
不知不覺地又過去了兩個月,我的有腿幾乎貼到小肚子上。我奶奶閃著淚花說:“連巴掌也插不進去了。”接連不斷的打擊之后,一家人仍然沒有放棄把我從床榻上拉起來的努力。
暑假就要結(jié)束,天氣開始轉(zhuǎn)涼,家里來了一位鶴發(fā)童顏的老者。據(jù)大人們說他已經(jīng)八十多歲,身材健碩,花白的美髯垂到胸前。老人是民間練武術(shù)的,一位親戚介紹他來給我看病。他仔細地檢查了我的右腿:“早點找我就好了?!睜敔斈樕匣^一絲不易察覺的失望,恭恭敬敬地對老者說:“寧肯做過,不可放過?!眲e看我那時剛剛八歲,我已經(jīng)很聰明乖巧了,我能夠準確地理解爺爺?shù)倪@句話,他那么喜歡我,說這句話時表面雖然平靜,可是內(nèi)心的掙扎一定不能用語言表達。
這位老人住在離我們家差不多有八里路的村子里,中間有一條長長的河流,一片茂密的森林,兩三座低矮的荒山。每天他到我家,或者是父親背著我去他家,他給我推拿、藥敷,用艾蒿熬水蒸熏,還一日三餐讓我喝他自制的、散發(fā)著濃烈苦味的藥酒。
正是農(nóng)忙季節(jié),父親不能耽誤生產(chǎn)隊的農(nóng)活,我們都是傍晚時分出發(fā),幾個小時之后才能回家,回家時暮色已經(jīng)降臨很長時間了。夜幕中,森林產(chǎn)生了奇怪的變化,到處是黑森森的樣子。出門時還有些燥熱,可已進入森林就感到出奇的涼爽,我不禁打了一個寒戰(zhàn)。父親加快了腳步。爺爺、奶媽,所有家里的人,一定焦慮地等我們回家吃飯。經(jīng)過那么多的折騰,他們已經(jīng)提心吊膽,總是擔心有什么事情要發(fā)生。森林里越發(fā)黑暗,像一條悠長的、看不到出口的隧道。有三兩個螢火蟲在枝葉間閃動,它們似乎在靜靜地聽著父親的腳步聲,或者正在睜著它們奇特的小眼睛,打量著在黑暗中匆忙前行的我們。我不安地四處觀望,可是父親神態(tài)白若,步履沉穩(wěn),我不明白他怎會如此鎮(zhèn)靜。
終于走出了森林,迎面有一座短松崗,松樹在黑夜里就像蹲伏在山坡上的野獸,正在伺機襲擊路人。過了山坡,再過一座小橋,踏上一段長長的河堤。河水正悠悠地流淌,不時發(fā)出一種嚇人的響聲。河堤上長滿了各種灌木和喬木,樹尖直插沒有月亮的天空,勾畫出許多神秘的、令人不敢直視的圖案。風輕輕吹過,樹影搖曳,似乎傳說中的鬼魂正準備向我們沖來。
一切都讓我毛骨悚然,我的心縮成了一團,呼吸急促起來,一雙汗津津的小手,攥緊了父親的衣衫。我說:“爸爸,為什么黑暗中的樹林讓我這樣害怕?”
父親說:“不,兒子,沒什么可怕的,這里我們走過了多少次,離我們家已經(jīng)很近了,你要是不相信,我只要高喊一聲,媽媽在家里都能聽到?!?/p>
我說:“可是我害怕,在森林里就怕。”
父親說:“兒子,我講過《西游記》唐僧取經(jīng)的故事,還記得嗎?”他繼續(xù)說:“每次孫悟空離開師父,都要在唐僧四周畫一個圓圈,之后妖怪就傷害不了唐僧。知道為什么嗎?因為孫悟空畫的圓圈就是一堵保護墻,而你在我的脊背上,我的脊背就是一堵墻,什么妖魔鬼怪都不敢進來?!闭f完他一手從肩部反伸過來,緊緊地抓住我的小手,一手有力地托住我的屁股,他那樣用力,生怕有誰把我搶走了似的。我的臉緊緊地貼在父親的頸部,一只手下意識地在他滿是汗水的脊背上游走,是的,他的脊背是那樣寬闊,足以讓我在上面打滾兒。
父親說:“你撒泡尿,就不會再害怕了。”我們選擇在一棵身軀高大、有著層層枝丫的金錢柳前停下來,父親幫我褪下褲子。四周十分安靜,偶爾有一聲蟬鳴。我的內(nèi)心平靜了許多。
我想,哪怕這漫長的河堤永遠走不到盡頭,我也并不孤獨,因為我還有父親寬闊的脊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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