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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竹魚竿

2021-11-14 17:43張家明
垂釣 2021年11期
關鍵詞:竿子涵洞蚊帳

回老家收拾東西時,父親把在我看來很多不必要的舊家具一件件都裝上了車,尾廂里已經(jīng)被他塞得滿滿當當,最后他拿出了那根斑竹竿子,好多年不見,粉塵又撲滿了它的身體,但是它依然倔強而頑強地伸直身體,挺立向天。

我愣住了,心想這么長的竿子我的車怎么裝得下?再說了,不就是一根竹竿,帶去城里干嗎?疑惑間,爸爸已經(jīng)找來了一根繩子,開始往我車頂綁這根斑竹竿。我慌忙叫住了他,但是他沒有吭聲,繼續(xù)在綁。我本來看到尾廂被塞滿就有些不快,于是上前去拖了一把:“爸,超長了,再說一根竹竿,你帶去干嗎?”

爸爸轉(zhuǎn)過頭來,我又看到了小時候玩這根竹竿時爸爸的那個表情,他瞪大了眼睛對我厲聲說道:“你懂啥,這是你爺爺留下來的東西!”

爺爺?

我愣住了,這是我第一次聽爸爸講起這根斑竹竿的故事,也是第一次從爸爸嘴里聽到我從未見過的爺爺。

我在四川大山里的農(nóng)村長大,印象中小時候的生活極為清苦,難得吃上一次肉,遇到較長時間沒有錢買肉時,爸爸就會去砍上一根斑竹,找一段奶奶縫衣服的棉線,再找一根縫衣針在煤油燈上燒紅,彎成魚鉤,翻山越嶺去鄰村的水庫邊上釣半天魚。回來后,篾條編制的魚簍里總會有幾尾活蹦亂跳的鯽魚,摻水熬成一鍋白白的魚湯,一家人呼呼呼地喝湯,那種回味無窮的香味和胃里的滿足感至今難忘。

那時候,我家住的房子是土墻穿斗木梁的結(jié)構(gòu),四面透風,家里沒有幾套像樣的家具。奶奶住在堂屋,她睡的床上常年掛著蚊帳,蚊帳很厚,由于長時間的煙熏,已經(jīng)變成了灰黑色。蚊帳頂上放了一根長長的斑竹竿子,長約四五米,兩頭超出了床好長一段,在空蕩的房間里顯得異常突兀。

從我記事起,這根斑竹竿子就沒有人動過,上面落滿了厚厚的灰。曾經(jīng)有一次我趁家里大人不注意,偷偷將它從蚊帳上拿了下來,吹去上面的灰塵再看,斑竹上仍殘留著厚厚的灰。

年少時總是有些好奇和倔強,我打來了一盆水,細細地將斑竹竿子洗了一遍,曬到陽光下。斑竹竿已經(jīng)通體黃亮,似乎歲月的煙熏火烤已經(jīng)浸入到竹子骨子里去,一看就歷經(jīng)了滄桑,但斑竹竿仍韌性十足。我舉起斑竹尾部,筆直的斑竹竿伸長出去,搖上一搖,斑竹尖兒劃過空氣,頓時響起了呼呼的風聲,美妙極了。

我在想,爸爸每次出去釣魚都要重新砍上一根斑竹,這不是有現(xiàn)成的釣竿嗎?頓時一種發(fā)現(xiàn)了新大陸和能幫助到爸爸的成就感油然而生,內(nèi)心激動不已。

晚上爸爸回家,我拿出斑竹竿向爸爸邀功,誰知一向溫和的爸爸看到后突然變臉,他噌地站了起來,厲聲責問我:“誰叫你去拿的?”然后一把將斑竹竿奪了過去,細細地將竹竿從尾部到尖兒看了一遍,又轉(zhuǎn)過頭來兇狠狠地對我說:“誰叫你用水洗的?以后不許再玩它了,懂了嗎?”

我被嚇壞了,一瞬間原本內(nèi)心渴望得到表揚的激動轉(zhuǎn)化為難以言表的委屈,無盡的酸澀涌上了鼻腔,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我轉(zhuǎn)過頭去看奶奶,渴望得到些許安慰。奶奶正在灶膛前燒火,跳躍的火苗映在她的臉上。她面無表情,我終究沒有哭出來。

本文作者張家明今年國慶節(jié)假期攜家人同釣,這是他為家人準備的釣魚裝備

我本來還想問爸爸,為什么家附近就有一個小水庫,他每次都要舍近求遠翻山越嶺去鄰村釣魚,但由于這晚的不愉快經(jīng)歷,也沒敢問出來。

我漸漸長大了,這根神秘的斑竹竿子也被我淡忘。后來家里翻修了樓房,這根斑竹竿子又被爸爸從奶奶的蚊帳頂部移到了新樓房的堂屋里,它就靜靜地立在堂屋的角落,沒有發(fā)揮任何作用,卻好像是家里安靜而不可或缺的重要一員,它平時不言不語,但天生帶著你無法忽視的威儀,傲視每一個成員,俯瞰你的忙忙碌碌。

后來,奶奶已經(jīng)作古,我在成都定居,父母年紀也越來越大,我和父母商量,來我身邊居住,也是對老人有個照料,父母同意了?;乩霞沂帐皷|西時,父親把在我看來很多不必要的舊家具一件件都裝上了車,尾廂里已經(jīng)被他塞得滿滿當當,最后他拿出了那根斑竹竿子,好多年不見,粉塵又撲滿了它的身體,但是它依然倔強而頑強地伸直身體,挺立向天。

我愣住了,心想這么長的竿子我的車怎么裝得下?再說了,不就是一根竹竿,帶去城里干嗎?疑惑間,爸爸已經(jīng)找來了一根繩子,開始往我車頂綁這根斑竹竿。我慌忙叫住了他,但是他沒有吭聲,繼續(xù)在綁。我本來看到尾廂被塞滿就有些不快,于是上前去拖了一把:“爸,超長了,再說一根竹竿,你帶去干嗎?”

爸爸轉(zhuǎn)過頭來,我又看到了小時候玩這根竹竿時爸爸的那個表情,他瞪大了眼睛對我厲聲說道:“你懂啥,這是你爺爺留下來的東西!”

爺爺?

我愣住了,這是我第一次聽爸爸講起這根斑竹竿的故事,也是第一次從爸爸嘴里聽到我從未見過的爺爺。

爺爺出生在上世紀初,解放前結(jié)婚早,他在十多歲就娶了我的奶奶,舊社會要求裹腳,奶奶的腳也被裹成了一個小小的尖腳。從我記事起,奶奶的尖腳就行走不便,以至于她手邊常年都會杵上一根棍子。

爸爸是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后面還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家里四個孩子張口吃飯,老家土地稀少,土質(zhì)更是貧瘠,奶奶干不了重活,做農(nóng)活的壓力都在爺爺身上,一年下來常常青黃不接。爸爸說小時候睡覺經(jīng)常從饑餓中醒來,肚子餓得咕咕叫,常年吃不到油水讓少年時的他痛苦難耐,于是口里經(jīng)常含著棉被的邊緣嚼上幾口,吞幾口嚼出來的味道,又翻身強迫自己繼續(xù)睡下去。

奶奶沒有文化,還好她會紡線。土地要勻一塊出來種棉花,收割后請彈棉花匠彈出棉條,再將棉條紡成棉線。一捆捆的棉線放進筐子里碼好,奶奶在筐子里再放上幾塊烙的干饃,爺爺挑起筐子連夜朝成都出發(fā),去售賣自己家紡的棉線。我家距離成都五百余里,解放前不通汽車,翻山越嶺全靠徒步前行,單邊行走五天,夜晚天黑人乏了,就在路邊睡上一覺,天亮了繼續(xù)趕路,一趟往返就是十天時間。

很多人吃不了這個苦,但爺爺可以,由于他經(jīng)常半夜都在趕路,當?shù)厝私o他取了個綽號——“夜貓子”。

“夜貓子”爺爺和尖腳奶奶,就這樣拉扯著爸爸和他們的其他三個孩子努力地活著。

棉線賣完時,爺爺就賣一種叫火麻(蕁麻)的麻線?;鹇槭俏覀儺?shù)氐囊环N野生植物,長大成熟后,就可以剝下一張張麻皮,放到大鍋的清水里煮熟,再放入木柴炭灰水中浸泡搓洗,搓洗后放到紡車架上,搓捻紡成一根根均勻細長的麻線,再把麻線挽成一個個線團,湊成一筐子,出發(fā)售賣,周而復始。

有一年干旱,樹林里連火麻都找不到了,孩子們餓得直哭。家附近正好有個水庫,有人正在釣魚,爺爺靈光一閃,急匆匆回家砍了根斑竹,從地里刨出幾根蚯蚓,學著別人的樣子拴好了魚線,當天收獲了幾尾瘦弱的鯽魚,四個孩子飽飽地喝上了一頓魚湯。

也是在這一年,村子里謠言四起,有人說國民黨在打仗,到處在“抓兵”,被抓到的人都被送到了前方戰(zhàn)場,隔壁村某某某就被抓到了戰(zhàn)場,炸斷了雙腿被送回來了……以至于村里的青壯年們一見到陌生人到來或者穿軍服的人就瘋狂往山上逃跑躲避。

爺爺不信,“家里還有幾個孩子,抓兵的總要考慮一下,要不然誰來養(yǎng)嘛,是吧?”

當爺爺?shù)尼烎~技術越來越嫻熟,魚獲經(jīng)??梢宰尯⒆觽兒壬萧~湯的時候,一場突如其來的禍事降臨了。

有一天爺爺正在家附近的水庫邊釣魚,家里突然來了幾個穿軍服的士兵,上前攔住了奶奶,問爺爺?shù)南侣?。一瞬間奶奶終于明白了“抓兵”不是謠言,巨大的恐懼下,奶奶驚慌失措,她怕不遠處釣魚的爺爺被發(fā)現(xiàn)后會被強行抓走,尖腳的她突然拉住了其中一個士兵,扯開了嗓子想喊,可脫口而出的居然是爺爺?shù)木b號——“夜貓子,快跑?。】炫?!”

爺爺猛然回頭,但其他士兵已經(jīng)飛奔而來。他瞬間反應過來,扔下手里的竹竿撒腿就跑。小腳的奶奶已經(jīng)被掀翻在地,幾個小孩子哭成一團。奶奶顧不得孩子們,從地上爬起來,跛著腳也追了出去。村子里家家閉戶,只看到幾個士兵追趕著爺爺,跑過樹林,跑出村子,跑過村子旁長長的河谷,跑向?qū)γ嫔搅?,然后,爺爺消失了?/p>

半晌,士兵折返回來,很顯然,他們丟失了一個原本可以充軍的壯丁。好消息是他們沒有抓到爺爺,壞消息是爺爺當晚也沒有回家。奶奶抱著幾個受驚的孩子吹滅了燈盞,靜靜地守在門后,直到天明。

第二天,爺爺依舊沒有回家。當天夜里,突然下起了暴雨,雷鳴伴隨著閃電讓人心驚膽戰(zhàn),洪水在房屋后轟鳴著崩騰,似乎要掀翻這土墻的房子。奶奶抱著最小的孩子,幼小的爸爸抱著他的弟弟,他們依舊守在門后,期盼著下一秒就會有敲門聲。

但是沒有!

第三天放晴了,又過了兩天,依舊沒有爺爺?shù)南侣洹?/p>

奶奶帶著哭腔到爺爺最后消失的地方一遍遍地呼喚,山谷寂靜,沒有回聲。當?shù)氐霓r(nóng)民投來同情的目光,誰也無能為力。

第七天,奶奶陷入了深深的絕望。當大家都快要忘記這件事的時候,當?shù)匾粋€農(nóng)民在對面山林干活,坐下來休息時,旁邊的涵洞突然傳來一聲痛苦的叫喚!農(nóng)民一驚,以為是錯覺,試探性地朝涵洞喊話,里面?zhèn)鱽砹藸敔敋馊粲谓z的叫聲!

本文作者張家明今年“十一”期間垂釣留影

當?shù)厝似呤职四_地幫忙,把涵洞面上的土挖開,再把石頭條子撬開才發(fā)現(xiàn),由于過度驚慌,爺爺鉆進涵洞太深,被牢牢地卡在石縫中間,只能進,不能退。

最后,爺爺被救出時已經(jīng)腫得不成人形,身上多處化膿,散發(fā)著惡臭,被抬回了家??梢韵胂螅诤樗畞砼R的那晚,涵洞里洪水洶涌而過,他是如何艱難地撐起雙手,努力抬起頭來尋找水與洞的縫隙,呼吸著僅存的空氣;同時,憂心著他的四個孩子和小腳夫人沒有了他,如何才能存活下去;他也一定在漆黑的涵洞縫隙里艱難地一次次進退,甚至可能聽到他深愛的女人在一遍遍呼喚他的名字,卻退不出,他微弱的聲音外面的人也聽不到,這該是如何的絕望…….

爺爺終究沒有被救回來,他肺部嗆進了太多的水,感染加上多日未進食,在他回家后的第四天,徹底離開了這個世界,離開了他年幼的孩子們和小腳的夫人。

爸爸從水庫邊將爺爺?shù)陌咧耵~竿撿了回來,那一年,他年僅七歲。

后來爸爸和他們的兄弟姐妹們?nèi)绾伍L大,我不得而知,也從來沒有聽爸爸講過。爸爸長大后,娶了我媽媽,在我小時候覺得再困難的日子里,都沒有聽爸爸講起過他的童年經(jīng)歷。

我也不愿去問,這是那個時代給予他們特殊的印記,一個時代人有一個時代人的使命,一個時代人有一個時代人的烙印,那段經(jīng)歷是他們心靈深處最大的瘡疤,強行揭開只會讓人血肉模糊,疼痛不已。

奶奶沒有再婚,從我記事起,她就是一個老婦人的模樣。她經(jīng)常一個人搭個凳子坐在屋檐下,也不說話,那根斑竹的魚竿就一直放在她的蚊帳頂上。

后來,爸爸的兄弟姐妹們陸續(xù)成家,生活越來越好,他們分散在了祖國各方。2019年,爸爸最小的妹妹——我的姑姑從北京回來,見到已經(jīng)老去的爸爸,她剛開口叫了一聲哥,就淚流滿面,哽咽得說不出話……

最后,那根斑竹竿,被我托了個貨車帶到成都,放進了新家。

在我新房客廳的吊頂下,它像一個圖騰,靜靜地掛在沙發(fā)背后的墻上,不言不語,傲視每一個家庭成員,俯瞰著我們忙忙碌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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