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美麗

1

打完最后一車秋草，爸就忙著給馬架馬鞍，對媽說：“你也準備吧，我們得去看巴特爾了。”

早幾年，打完秋草的時候，爸都說要去看巴特爾大叔，媽猶疑著說：“要不等明年吧?！?/p>

每年媽都這樣說，今年爸不聽媽的了，他要去看巴特爾大叔的心意很堅決。

媽憂郁地看看我說：“阿榮才十歲——”

“我們再不去，巴特爾該有意見了?！卑执驍嗔藡尩脑挘瑡尵筒辉俜磳?，沉默地收拾著要帶的東西。

爸又對媽說：“把阿榮的衣服都帶上吧?！?/p>

與我同樣十歲的朝克圖拉著媽的衣襟問：“為什么只帶阿榮的衣服？”

媽顧不上搭理他，只是對爸說：“留一些吧，阿榮回來還要穿呢。”

爸正在給馬拴緊馬肚帶，手停頓了一下，沒回頭，也沒說話。

我們明天清早出發(fā)，爸需要將媽、我、朝克圖與他自己的馬都架好馬鞍，吃過早飯，把需要帶的東西捆到馬背上面，我們就趕緊上路。穿過整個烏蘭花草原，傍晚時分就可以趕到巴特爾大叔的家了。爸說草原上有狼，我們最好不要在草原上過夜。

爸忙完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了，柔和的光芒灑滿了整片草原，也灑在媽的身上，她正在氈包前面架好的火上熬奶皮子，奶在鍋里“咕嘟咕嘟”翻滾，騰起的熱氣蒸濕了媽絳紫色的臉。秋風吹過草原，也吹起媽的頭發(fā)。

我最愛吃奶皮子，家里的奶皮子快吃光了，媽要趕在太陽落下去之前熬出來一鍋。朝克圖氣呼呼地說，媽就偏心我，我愛吃什么媽就給我做什么。他最愛吃五香味的牛肉干，媽卻很少給他做，媽總說五香粉太貴了，我們每年賣羊換來的錢還需要添置許多生活必需品。朝克圖向爸哭訴的時候，爸卻同意媽的說法，還說，媽對我和朝克圖是一樣的，朝克圖不能太挑剔。朝克圖就跑到氈包外生氣一會兒，不過他很快就忘記了，與我一起去追兔子，偶爾我們會在草甸子上尋到一叢小紅果，摘下來分著吃，還要給爸媽與六歲的莉娜帶回去一包。

夜里，草原上刮過很大的風，呼呼地響著，吹得我們的氈包都在輕輕搖晃。媽和爸都睡不著，爸翻一下身，對媽說：“睡吧，也不是隔著千里萬里，想見的時候總會見到的?！?/p>

媽抽了一下鼻子，沒有回答爸的話。

2

清晨，草原上的太陽總是升起得很早，五點鐘，橘紅色的朝霞已經布滿了東方的天空，爸在氈包外給馬添好草料，往水槽里倒?jié)M清水。媽忙著做早飯，奶茶里多放了炒米與干羊肉。我們需要把肚子吃得飽飽的。

爸撩起毛氈簾進來的時候，媽已經將奶茶和牛油果子端到桌上，整個氈包飄著濃郁的奶香味。媽的眼睛紅腫得很厲害，我們盯著她看，她就慌忙撩起衣襟擦眼睛，不好意思地輕笑一下說：“一個草渣子一不小心蹦進眼里，流了好多眼淚才沖出來?！?/p>

當我們迫不及待騎到馬上出發(fā)的時候，紅氣球一樣的太陽已經跳出了地平線，靜悄悄地越升越高。

今年的雨水充足，烏蘭花草原上的草長勢真好，蔥翠、葳蕤，沒過了馬蹄。爸騎著他的大黑馬，媽抱著莉娜騎那匹棗紅馬，我和朝克圖各自騎著我們的小馬。朝克圖總想讓他的馬跑起來，爸呵斥他要慢一點，馬需要走一天的路程，跑起來會讓它的體力很快消耗完，下午的路程就會行進得很慢。

我們的馬踏過青草，驚起草叢里藏著的蝗蟲，它們展翅飛起來，旋一個圈，又落進不遠處的草里。也會有灰色的野兔從我們的眼前驚跳過去，很快隱沒在遠處的草叢里，看不見了。

路過一個草甸子時，有幾只長著長尾翎的松雞在上面走來走去，看見我們，“咕咕”驚叫著四散逃去。我和朝克圖用期待的眼神看向爸，爸是打獵的好手，有一年的冬天，他拎了一長串的松雞回家，媽還給我們做了長尾翎的帽子，我和朝克圖互相頂著對方帽子上的長尾翎玩。但是，今天爸有點反常，往日他騎在馬上總會高聲唱著歌，悠揚的蒙古長調被爸唱得蕩氣回腸。媽開玩笑說，當年她就是被爸唱歌的模樣迷住了，爸就得意地大笑起來。但是，現在爸好像在想很深沉的問題，對眼前的松雞不感興趣。我和朝克圖很想去捉一只松雞來玩，但是爸沉默的樣子讓我們閉住嘴巴，乖乖跟著往前走。

烏蘭花草原上只有漫無邊際的草，找不到一棵樹，我們出發(fā)時的興奮被一點一點磨掉了，灼熱的陽光曬得我們無精打采。莉娜早偎在媽的懷里睡著了，頭隨著馬的顛簸左右搖晃。

終于走到一處背著陽光的草坡，我們停住，跳下馬，媽鋪開一塊餐布，掏出餐袋子里的碗擺到上面，馬背上拴著的暖壺里裝有早晨灌進去的奶茶，我們一邊喝奶茶，一邊嚼干牛肉。

簡單地吃過干糧，媽把碗重新裝進餐袋子里，爸將走到遠處吃草的馬趕回來的時候，我和朝克圖慵懶地躺在青草上，看莉娜蹦來跳去地摘野花，有只蟈蟈在我們旁邊的草叢里“嚓嚓嚓”地大叫，我們也懶得去理它。朝克圖嘴里嚼著一根青草，有點興奮地悄聲對我說：“巴特爾大叔家有個男孩叫巴圖，比咱們大兩歲。聽說他們那里住著狐貍，晚上我們一起去捉小狐貍吧，捉回來當寵物養(yǎng)，行不行？”

我舉雙手贊成，想到可以把毛茸茸的小狐貍抱在懷里玩，旅途的疲累一下子就消散了，不用爸催，我們飛快地騎上馬，讓馬飛跑起來。這次爸沒有阻止我們，但是我和朝克圖都不認識路，跑出去了還得停下來等著爸。莉娜已經睡飽了，坐在媽的懷里，把手中的花瓣一片一片揪下來，讓它們隨風飄落到草地上。

太陽在一點一點西斜。

3

太陽還有半個笑臉沒有落下去的時候，我們看到了巴特爾大叔的氈包，立在莫日格勒河畔，非常壯觀。

巴特爾大叔和巴圖正在把羊往圍欄里趕，手搭在額頭向我們這邊眺望，看清是爸時，丟下手中的活兒，向我們飛奔過來。爸跳下馬，與巴特爾大叔的雙手緊緊握在一起，使勁搖晃著。巴特爾大叔很健壯，大手在爸的肩膀上用力拍了幾下，他們又擁抱在一起，眼睛里閃出欣喜的淚光。

爸回頭指著我說：“看看阿榮，長大了吧？”巴特爾大叔用很深邃的眼神盯著我看，看得我不好意思了，躲到朝克圖的身后。朝克圖比我還害羞，又躲到我身后，我們倆互相躲來躲去的傻樣子逗得爸和巴特爾大叔哈哈大笑起來。

巴圖也跑過來了，他很喜歡莉娜，牽住莉娜的手。莉娜也喜歡他，仰起小臉問：“巴圖哥哥，你們家有幾只羊？我們家有只小卷毛羊羔非?？蓯?，媽說可以送給我做朋友，你有朋友嗎？”巴圖很認真地回答著莉娜問不完的問題，弄得我和朝克圖醋意大發(fā)。平日我們倆只顧著自己高興地玩，不怎么愛搭理莉娜，現在才發(fā)現有個漂亮的小妹妹是件非常幸福的事。

天還沒有黑盡，巴圖的盲姥姥坐在氈包外面，她的眼睛是哭瞎的，天暖和的時候她就固執(zhí)地在這里一直坐到天黑，反復念叨著：“其木格要是回來，看不見我，又會走的?！卑吞貭柎笫搴桶蛨D只好由著她。

媽緊跑幾步過去握住盲姥姥的手說：“烏云嬸嬸，我們把阿榮帶來了?！眿屨f完哭起來。盲姥姥伸出雙臂緊緊將我摟進懷里，粗糙的手輕輕摩挲著我的臉，流出渾濁的眼淚，喃喃地念叨著：“其木格要是知道，該高興壞了?！?/p>

我很尷尬，朝克圖覺得莫名其妙，莉娜和巴圖也呆呆看著，還是巴特爾大叔機靈，他抹了一下眼角說：“高興的事兒，不該哭。”他招呼爸一起去圍欄里拉那只大羯子羊。

太陽已經落下去了，繁星滿天，巴特爾大叔在氈包前生起一堆紅紅的篝火，現殺的羊腿用一根鐵棍穿起來架在火上，烤出的羊油滴到火里，“哧啦哧啦”響著。巴特爾大叔翻著羊腿，爸將鹽、孜然和辣椒面撒到上面。鍋里煮著手扒肉，桌子上擺好了熱氣騰騰的奶茶，媽幫忙把巴特爾大叔采回來的鮮蘑菇洗干凈，我們幾個孩子跳來跳去地打鬧。

我們圍著篝火吃飯的時候，草原上又刮起了風，呼呼地吹過來，但一點兒也不影響我們的興致，大人們都喝了酒，盲姥姥也湊熱鬧喝了幾杯，臉上露出少有的笑容。歡聲笑語在烏蘭花的草原上飄散開來。

夜深的時候，爸已經喝多了，他紅著臉膛說：“巴特爾，阿榮給你送回來了，但是我們也得將以前的事講給孩子們聽，不能讓孩子們誤會呀。”

4

爸是從十年前的那場雪災開始講的，他微皺著眉頭。

西北風凌厲地刮過草原，濃墨似的烏云翻來滾去，大家都以為即將到來的雪會像往常一樣下個一天半天就過去了，誰也沒有想到這場天塌了似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個星期。大雪壓倒了很多牲畜棚，壓死了成群成群的牛羊。

雪下起來的時候，爸與巴特爾大叔正在阿爾山上打獵，其木格嬸嬸去草場給羊拉干草，姥姥在氈包里焦急地等待著。天都要黑下來了，還不見其木格嬸嬸趕回來，姥姥急了，將其木格嬸嬸五個月大的兒子裹在床上，一個人冒著雪連滾帶爬地走到朝魯大叔的氈包。朝魯大叔的羊欄被風吹倒了，正與妻子烏蘭將倒下的圍欄吃力地扶起來，他們兩歲大的兒子巴圖躲在氈包里。

還沒等聽完姥姥磕磕巴巴的哭訴，朝魯大叔就跑去牽馬，烏蘭嬸嬸想出聲阻止，一股風刮過來擋住了她沖到嗓子里的話，她呆呆站著，一會兒就變成了一個雪人。

朝魯大叔騎馬冒雪而去，他再也沒有回來。雪停后，人們在巴特爾大叔草場的雪下刨出了朝魯大叔和其木格嬸嬸，其木格嬸嬸的身上還穿著朝魯大叔的棉袍子。

淚花在爸的眼里閃，他清晰地記得，朝魯、巴特爾和他是誰都拆不散的好安答（好朋友），朝魯和巴特爾都喜歡烏云嬸嬸的女兒其木格，彼此都知道對方的心思，所以誰也不主動向其木格示好。有一回，三個人喝完酒，朝魯握著巴特爾的手說：“我們是好兄弟，一輩子的，下輩子也一定是?！闭f完就哭了，唱起悠揚的蒙古長調。之后不久，朝魯從阿榮旗娶回了烏蘭，參加婚禮的巴特爾又哭又笑，兩年之后才在爸的勸說下娶回其木格。三個好安答都成了家，仍然像之前一樣會選一個日子在一起喝酒，喝多了就躺在草地上，說著醉話。

烏蘭嬸嬸受了凍，加上朝魯大叔的死給她的打擊，身體很快就不行了。在閉上眼睛之前，她把巴圖托付給了巴特爾大叔。姥姥一邊照顧兩個孩子一邊哭，有一天，她的眼睛突然什么都看不見了。就是那天，巴特爾大叔抱著自己的兒子跑來我們家，那時候朝克圖才三個月大，整天因為缺奶餓得哭。

巴特爾大叔哀傷地對爸說：“我一個人照顧不過來了，阿榮拜托給你了。”爸和媽什么話都沒有說，接過了巴特爾大叔懷里的孩子。那之后，爸買了兩只奶羊回來，每天新添的一個任務就是擠羊奶，媽把羊奶放到火塘里的牛糞火上煮，煮沸了晾溫，裝在奶壺里給我和朝克圖喝。

一場雪災奪去了三個親人的生命，爸和巴特爾大叔也沒有心情再聚在一起喝酒了，他們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爸決定搬家。我們的家什搬到車上，從西向東穿過整個烏蘭花草原才停下來。

一晃眼，十年過去了。

不知道爸和巴特爾大叔又喝了多少酒，篝火的灰燼慢慢熄滅的時候，我們幾個孩子在星星的注視下困倦地睡去了，夢里，我嗚咽了幾聲，蒙眬中感到媽粗糙的手撫摸著我的臉。

5

第二天早晨，陽光很燦爛。吃過早飯，爸和媽要回去了，巴特爾大叔特意炸了牛油馓子讓他們帶在路上吃。

爸和媽要我留下來與巴特爾大叔一家住，我已經習慣了他們的愛，不知道該怎么辦好，站著嗚嗚地哭。朝克圖也哭了，才玩完泥巴的手擦得眼圈黑黑的。他跺著腳對爸說：“我和阿榮已經說好去捉小狐貍的，以后媽再給阿榮熬奶皮子我保證不眼饞，我以后一根五香牛肉干都可以不吃。”爸沉默著，媽抹著眼淚。莉娜跑過來，抬起小手給我擦眼淚，噘著嘴說：“阿榮哥哥是我們的，我們不能把阿榮哥哥留下?！?/p>

巴特爾大叔搓著大手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姥姥聽著，突然大聲對巴特爾大叔說：“巴特爾，讓阿榮一起走吧，有這么多人疼愛他，說明他是個有福氣的孩子，留下來他會傷心的。”

爸咧開大嘴高興地笑起來，媽對姥姥一個勁兒說著感謝的話，就差跪下來給老人家磕頭了。

上馬之前，爸與巴特爾大叔約好，雖然住得遠了，我們每年至少要見一次。巴圖湊到我們身邊，悄悄對我和朝克圖說：“下次來的時候我們就去捉小狐貍?！背藞D瞇著眼睛笑起來，同樣悄悄地說：“你先找找看有沒有白色的狐貍，白色的好看?！?/p>

我們已經走出很遠了，一回頭還能看見巴特爾大叔一家站在原地，小成了螞蟻一樣的黑點點。我和朝克圖讓小馬跑起來，爸沒有阻止我們，他唱起歌來，嘹亮的歌聲四散飄揚，媽咯咯的笑聲混在爸的歌聲里。莉娜又偎在媽的懷里睡著了。

我們打馬走過草原，烏蘭花草原記下了我們的歡聲笑語。

發(fā)稿/莊眉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