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劍暉 張金城
在當代散文界,穆濤是一個“異數(shù)”,一個獨特的存在。對于這樣一個不按常理出牌的異端,筆者此前并未特別關注,只覺得他的散文理論純屬“讀稿人語”,并未入流;他的那些“千字文”,也未必能醒人耳目。最近有機會通讀了穆濤的全部散文和雜感,包括他的散文理論著作《散文觀察》,不禁大吃一驚,深感此人胸有萬壑,囊中藏錐,必須重新認識,重估他的理論貢獻和散文創(chuàng)作的價值。
穆濤為人謙和低調(diào),我印象中他極少大聲說話,更沒有壯懷激烈之舉。他是性情中人,話不多,常瞇眼,面帶微笑,看起來有點漫不經(jīng)心,甚至有點江湖氣,但實際上,穆濤是一個沉實穩(wěn)重、做事靠譜、工作認真、又愛琢磨和思考的編輯家和散文家。自從1993年從石家莊調(diào)到西安,他在《美文》雜志社已工作了近30年。這期間他作為常務副主編,配合主編賈平凹,積極推舉“大散文”理念和創(chuàng)作,注重散文的文體創(chuàng)新,強調(diào)散文的時代性和現(xiàn)實感,倡揚散文的大格局、大胸襟、大氣象,由是刊物從發(fā)行幾千本到發(fā)行十幾萬本,這是賈平凹和穆濤對于當代散文的貢獻。難得的是,穆濤不僅是“大散文”的主推者,他還身體力行,通過大量的散文創(chuàng)作,踐行和詮釋了“大散文”這一創(chuàng)作理念,為筆者的研究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觀察點。
一、回到“文”的傳統(tǒng)
中國當代散文給人的印象是“無根”,就單個作家和單篇作品看,藝術形式好像是豐富了,語言也有了進步,但若從整體看,當代散文的缺失便顯而易見:既缺乏厚重的文化底蘊、社會時代擔當和理想的文化生命人格,也缺乏大格局、大氣象、大境界的理念。而內(nèi)涵蒼白、淺薄浮躁、陳陳相因、無病呻吟卻常常成為當代散文的表征,成為人們詬病當代散文的口實。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中國當代散文如此的局面?筆者認為重要的一點就是,中國當代散文家不太重視中國的文學傳統(tǒng);或者說,他們對我國偉大的文學傳統(tǒng)既隔膜,也缺乏應有的敬意,這樣自然便與傳統(tǒng)漸行漸遠。
1992年,《美文》創(chuàng)刊伊始,就在發(fā)刊詞中打出“大散文”的旗號?!睹牢摹丰槍Ξ敃r國內(nèi)散文界無視傳統(tǒng)、浮靡甜膩之風盛行,散文越寫越窄之弊,提出散文要“在內(nèi)容上求大氣,求清正,求時代、社會、人生的意味,還得在形式上求大而化之”?!举Z平凹主編:《散文研究》,第8頁,保定,河北大學出版社,2001?!侩m然“大散文”口號的提出引發(fā)了不少爭議,也受到一些堅持“藝術散文”的學者的嚴厲批評,但就當代散文的發(fā)展而言,“大散文”鼓呼棄除陳言舊套,強調(diào)剛健清正的寫作,提倡散文的大境界、大氣象、大格局、大氣魄,這無疑是當代散文思維觀念的革命,它不僅影響了不少當代散文家的寫作,而且推動了當代散文的良性發(fā)展。
穆濤作為“大散文”這一思潮的實際執(zhí)行者和推動者,他大量閱讀了先秦、漢代的史書以及相關資料,同時在踐行“大散文”思維觀念的過程中,逐漸形成了這樣的認識:要振興中國當代散文,要提升當代散文家內(nèi)心深處的文化自信和文化自覺,使中國當代散文在中華民族偉大復興中發(fā)揮更重要的作用,關鍵之點是要回到我國偉大的“文”的傳統(tǒng),這是中國散文的大道。
如何回到我國“文”的傳統(tǒng)?在穆濤看來,要著重考慮幾個問題。
其一,是文體問題。穆濤認為:“散文在古代文學里是籠而統(tǒng)之的,是一個大型‘國營商場,里面的‘貨物依類存放,該有都有。也是一個大家族,爺孫父子,婆媳妯娌,幾世同堂,多支共和。但到了現(xiàn)代文學以后,大家庭分崩離析了,遠親被剝離,兒女們長大以后一個個挑門單過去了。”“如今生活在‘散文大院里的似乎只留下管家的后代,與古代散文傳統(tǒng)里最產(chǎn)生文學力量的‘血親關系淡化了,隔膜了。”【②③⑤⑥ 穆濤:《散文觀察》,第100、100、109、60、22頁,西安,西安出版社,2009?!咳绫娝?,古代的傳統(tǒng)是一種“大文學”或叫“雜文學”傳統(tǒng),即文、史、哲三位一體。這個傳統(tǒng)興盛的代表是先秦散文,其文體特征是自然樸素、邊界模糊,實用文章和非實用文章混雜,文學與非文學交織。而“如今散文最大的尷尬是文體混淆著,名目雜陳著。一頭大象,有人摸著了腿,有人摸到了身子,有人牽引鼻子,有人很文雅地抱住象牙”。
②正因各執(zhí)一端,名目雜陳,導致當代散文文體混淆,加之許多散文寫作者沒有意識到散文生態(tài)的變化,依然在老舊的河床上滑行,不僅散文觀念、寫作手法陳舊,而且脫離時代主流,遠離日常生活,這是當代散文路子越走越窄的癥結之所在。因此,在不少的文章中,穆濤都強調(diào)要回到先秦兩漢的“大文學”“雜文學”傳統(tǒng),回歸到我們曾經(jīng)強健充沛、元氣淋漓的源頭上去。
其二,提倡樸素簡潔、有活力和生活味的文風。我國古代的散文十分重視文風,尤其是講究修辭的營構。對此,穆濤可謂推崇備至、心向往之。所以,他寫了一系列文章來談論樸素簡潔的文風問題。在《關于樸素》中,他指出:“樸素不是修養(yǎng),是骨頭里的東西,是氣質(zhì)。”他批評“如今有不少寫鄉(xiāng)村的散文是在做樸素,不是農(nóng)家樂,而是城市大酒店里的‘綠色食品”。
③在《簡潔》一文里,他認為:“簡潔,是散文的美德。簡潔,不僅指短小的層面。茅草屋里有簡潔,高樓大廈里也有簡潔。簡潔是手法,但透著人的見識和胸襟。簡潔是大方,是對事物的了然于胸。……丟三落四不是簡潔,是笨,是真的拙,是沒心沒肺?!痹谒磥恚裉斓纳⑽摹安粫啙嵤且粋€陋處;另一個陋處就是情泛濫,一點小事,百般波瀾”?!灸聺骸逗啙崱?,《先前的風氣》,第236-237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4?!看嗽捯娮R獨到,批評更是擊中要害,入木三分。穆濤對當下散文文風的批評同樣令人擊節(jié):“散文有書卷氣是好事。但須是氣,要彌漫在文字中的,固體的墨塊不一定就好,至少妨礙閱讀效果,好端端的一個道理,非要操持著文言腔,或擺著架勢說出來總是欠妥?!?/p>
⑤這樣的見解是非常富于啟發(fā)性的。
其三,散文的人格、境界與力量。散文怎樣才能寫得大,寫得充實,寫得既美且有力量,這是我國古代的散文家和文論家追求的為文之道,也是穆濤一直在思考的問題。在《充實之謂美》一文里,他認為莊子的散文可作為這方面的參照。莊子把自己的文章寫成千古事,代代薪傳,皆因莊子有對天地的敬畏之心,有大情懷和高貴的人格;另一方面,“莊子的文章境界大,但取材都很具體,來自于具體可感的生活”,
⑥如此才能既大又充實。穆濤還十分看重散文的力量:“有一種比真理更神奇的東西,叫力量?!α堪l(fā)自于真理,力量產(chǎn)生于對真理的深切感應?!⑽囊獙懗隽α?,僅僅‘陶冶情操和‘寓教于樂是不夠的,沒有力量的散文,剩下的只是概念罷了。”【②③ 穆濤:《散文觀察》,第33-34、71-72、148頁,西安,西安出版社,2009?!苛α縼碜宰杂傻木瘛ⅹ毩⒌娜烁?、自我的修養(yǎng),以及文人的骨頭和骨氣,有了這些,散文自然就不會缺鈣,就有硬氣。
其四,散文與時代的關系。上述幾方面,都是我國“文”的傳統(tǒng)的重要內(nèi)涵,但“文”的傳統(tǒng)不是固化的、一成不變的,它總是隨著時代的發(fā)展而發(fā)展,隨著社會的變化而變化。正所謂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文學,一時代有一時代的散文。如果看不到這一點,那么寫出來的必定是死文、酸文、腐文。對此,《美文》與穆濤時刻保持著警惕之心。在《讓散文試著去直視》里,穆濤清醒地意識到:“生活的主流在瞬息百變著。散文作為最直接的一種文學品類,應更有力地介入當下生活,發(fā)出自己的聲音,并把自己置于無法逃避的境地。散文發(fā)展的節(jié)拍,應該成為社會思潮律動節(jié)奏的主要組成部分?!雹谠凇盾浝撸何覀冞@一階段的散文缺什么》中,他更是一針見血地指出:“散文是文學品類中最直截了當?shù)囊环N文體,但如果不去直視人間疾苦和社會進程,其文學意義勢必會喪失?;蛘邠Q句話說,如果你堅持用所謂的‘高雅的藝術散文去‘陶冶遭受生存困擾的老百姓的情操,散文這種古老文體的命運就臨界終結了?!雹圻@樣的識見,與白居易的“文章合為時而著”(《與元九書》),劉勰的“時運交移,質(zhì)文代變”(《文心雕龍·時序》)的思想是一脈相通的。要之,散文要有時代感,要反映社會進程,要關心民生疾苦,貼近日常生活和普通人的生存狀態(tài),過于休閑、過于高雅,或沒有人間煙火味的散文,并不是我們時代需要的散文。盡管穆濤將這些想法稱為“不合時宜的思想”,但堅持“散文要寫生活,要寫有意義的生活”,是他一貫的理論主張和創(chuàng)作導引。
穆濤不是“學院派”,不喜歡長篇大論,但他身處散文創(chuàng)作第一線,既有看稿體會和創(chuàng)作經(jīng)驗,又有問題意識和獨到見解,正如王堯所說:“他是宏觀著眼,微觀落筆,在細微處把那根銀針扎下去,一個點一個點扎下去,打通經(jīng)脈?!薄灸聺骸渡⑽挠^察》序,第4頁,西安,西安出版社,2009。】如此,他的散文觀不僅貼近散文創(chuàng)作實際,對散文寫作者有更大的指導意義,而且在文體上,他兼承了我國“文”的傳統(tǒng),打通了學術與文章的界限。而這,正是我愿意用這么多篇幅,來論析穆濤“散文理論”的原因。
二、由字通詞,由詞通道
穆濤散文不僅有大情懷、大境界、大氣象,而且是“有根”的。他的創(chuàng)作一方面承續(xù)了“先前的風氣”,打通了傳統(tǒng)的文脈;一方面呼應時代,立足現(xiàn)實,貼近生活。而他的“詞語解釋學”的敘述方法,則解構了傳統(tǒng)的記敘、描寫、抒情的套路,使他成為獨特的、不可替代的“這一個”。
穆濤的“詞語解釋學”可能受到《爾雅》和東漢文字學家許慎《說文解字》的影響?!稜栄拧肥俏覈钤绲挠栐b學論著,它以雅正之言解釋和規(guī)范古代漢語和方言的使用?!墩f文解字》以周秦書面語言為訓釋對象,從字形出發(fā),分析篆體文字結構,追溯造字源流,以形為經(jīng),以義為緯,探求與字形結構相合的本義,闡述形音義三方面的關系。穆濤的“詞語解釋學”側重通過解字釋詞、詮釋現(xiàn)代社會的人事、縱覽歷史與文化流變,以及破譯自然現(xiàn)象或重釋經(jīng)典,從而使“詞語解釋學”延展到文化史、思想史、文學史與當下生活史各個層面。
20世紀西方哲學界曾出現(xiàn)過“語言學轉向”思潮,這一派的哲學家認為語言不僅僅是工具,而應是哲學反思自身傳統(tǒng)的一個起點和基礎。雖然穆濤與西方“語言學轉向”沒有任何關聯(lián),但在認同詞語像出土文物和史書典籍一樣,也是歷史和文化積淀的載體這一點上則是相通的。還應看到,語言概念有“主導概念”“基本概念”與“普通概念”“特指概念”之分。如“中華”“文化”“文明”“共和”“封建”“人民”“革命”“科學”“自由”“民主”等,屬于“主導概念”或“基本概念”范疇,它們對歷史演變和社會發(fā)展起到關鍵性的推動作用,而“普通概念”和“特指概念”則沒有如此巨大的功能。穆濤的詞語解釋,顯然偏重于“普通概念”和“特指概念”。一般來說,穆濤的“詞語解釋學”大致可分為三類:
一是對“普通概念”的解釋。此處所說的“普通概念”,指的是人們在日常生活經(jīng)常接觸和使用的詞語,它們不一定是關鍵詞,在語言的意義鏈中也不處于樞紐的位置,但它們散落于歷史的褶皺和日常生活的每個角落,選擇“普通概念”進行闡釋,更能看出一個作家的文化偏好和審美趣味。穆濤立足民間世俗,涉獵廣闊,偏愛雜學,拒絕“高大上”,如此在他的散文中,自然就少有“主導概念”的闡釋,而多的是“普通概念”的解讀。如《秩序》這篇雜議,一開篇便解釋“秩序”這個詞:“秩,從禾,古代的意思是官吏的俸祿。以前的領導發(fā)工資不發(fā)貨幣,發(fā)五谷,級別越高,‘擔子越重”。而“序,最早是教練場所,……序后來才有次第的內(nèi)涵,序言、序曲、序幕、齒序、長幼有序,等等?!睂⒅扰c序分開解釋后,再合起來闡釋:“秩和序合作在一起,是個有機體,指內(nèi)在結構的條理、規(guī)律和法則的融會貫通。會場的進出有秩序;大街的交通有秩序;大雁南北遷徙的時候,以人字形高翔;羊群在草原上散亂著吃草,但從空中往下看,其中則有著與山川大地渾然一體的天然美妙?!薄灸聺骸吨刃颉罚断惹暗娘L氣》,第262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4?!?/p>
文章最后一段,聯(lián)系到寫文章也需講秩序。形式與文采要有章法,更重要的是講求內(nèi)在的渾然一體?!督场芬彩侨绱?。文章先解釋“匠”的字形字意:“匠,是個會意字,本意單指木匠?!畢[,是右邊開口的箱子,可以背在背上。‘斤,斧子,泛指木匠工具?!薄灸聺骸督场?,《先前的風氣》,第35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4?!吭~語釋義后,接下來便講述《莊子》中“匠石運斤”這個典故,說明莊子十分看重基本功過硬的人,并批評今人之心浮氣躁,只求“速成”,不重視基礎和基本功的提升?!断壬c先醒》,由“先生”這個詞引出賈誼的“先醒”。此文的妙處,在于把“醒”分為“先醒”“后醒”和“不醒”三個層次,并分別以楚莊王、宋昭公、虢君作為例子,讀之醒人耳目?!妒颗c倡優(yōu)》不僅多角度解釋了這三個詞的內(nèi)涵,還追溯了這些詞的歷史變遷,最后以東方朔的《答客難》《非有先生論》兩文作結,揭示歷代帝王偏愛倡優(yōu)而疏遠士的原因。似而這樣的文章,還可舉出《反粒子》《道理》《虛心實腹》《敬與恥》《茶喝完了》《“儒”這個字》《算緡和告緡》等一批,這可以說是穆濤散文的第一道“獨特風景”。
二是對“特指概念”的偏愛。這里的“特指概念”,主要指時間和季節(jié)方面的詞語,穆濤對時間和季節(jié)似乎特別偏愛,故此這方面的散文也特別多?!稄陌l(fā)現(xiàn)時間開始:一根由神奇到神圣的棍子》《季節(jié)轉換的典禮》《春天的核心內(nèi)存》《春天里的規(guī)矩》《秋天的兩種指向》《秋天的老規(guī)矩》《春夏秋冬四個字的背后》《春天是怎么落下帷幕的》《冬至這一天》《二十四節(jié)氣是有警惕心的》,等等,均屬于此類。筆者以為,這是穆濤寫得最具深度的一組文章,集考據(jù)、義理、辭章于一爐。如《春天的核心內(nèi)存》先考證甲骨文關于春的寫法,再以《爾雅》對春的釋義為佐證,接下來聯(lián)系《春秋繁露》關于春的描寫,再具體寫春天里的“核心內(nèi)存”,即15件大事。《秋天的兩種指向》也是先從甲骨文、《爾雅》寫起,而后引出秋包含著“收獲”和“成器”兩種指向。《春夏秋冬四個字的背后》則力圖揭示春夏秋冬四個字的多重涵意,以及它們背后的秘密。因為在穆濤看來,“我們中國的漢字,都是有出處的,每個字都有來頭,有本來之義。字是有生命的,一個字造出來之后,跟人一樣,會不斷地生長。漢字的‘身子骨不長了,但長內(nèi)存,長涵意”。這段話,可以視為穆濤如此沉迷于“詞語解釋學”的精彩注釋。
三是對元典的新解讀。如《〈詩經(jīng)〉這部書》《〈詩經(jīng)〉在古代中國是承重的》《〈詩經(jīng)〉里的風聲》《孔子編選〈詩經(jīng)〉的準繩》,以及《〈易經(jīng)〉中的‘箕子明夷卦與〈尚書·洪范〉中的箕子》等。從第二、第三類多少有些泛化的“詞語解釋學”中,我們看到,穆濤越來越有“大局觀”,他向古典文化的進軍也越來越有規(guī)劃和規(guī)模了。事實上,當穆濤將他這幾年新創(chuàng)作的散文結集為《中國人的大局觀》出版,寫完了長篇專題散文《在制衡與失衡之間:〈漢書〉認識筆記》,以及在中山大學中文系教學公眾號發(fā)表了35篇“大史小說”,就已表明,穆濤已真正進入元典時代的語境,他已情不自禁地進入了歷史的邏輯,跟著歷史的節(jié)奏走。
穆濤的“詞語解釋學”,一方面具有糾謬反正、復原史實的價值;另一方面又具有告誡警示的意義。在《算緡和告緡》中,穆濤通過對“算緡”和“告緡”這兩個詞語的比較分析,指出“算緡”是經(jīng)營者自行申報財產(chǎn),它是中國歷史上首項財產(chǎn)稅,為開拓之屬;而“告緡”則是鼓勵全民舉報隱匿財產(chǎn)不報者,或有“市籍”的商人擁有土地和仆人?!案婢嚒敝贫鹊膶嵤砹藘蓚€惡果:一是商業(yè)幾被摧毀;二是告密之風盛行。文章最后指出:“經(jīng)濟政策是用來富國的,如果淪落為政府斂錢的手段,就是誤國了?!薄灸聺骸端憔嚺c告緡》,《先前的風氣》,第59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4?!?/p>
其告誡警示的意味十分明顯。《信史的溝與壑》告誡警示的指向雖沒有《算緡和告緡》那般顯豁,但透過“道德”的“瘦身”,透過“春秋”的解讀,還有“信”的視角,以及史官的故事等,讓讀者看到了另一種歷史,并感受到歷史的蒼涼與無奈、政治的變幻與冷酷無情,同時也體悟到中國的智慧?!缎攀返臏吓c壑》好就好在它從歷史的“縫隙”,從歷史“溝”與“壑”的小視角來探測中國的“大歷史”。它有史家的立場、精神的維度和批判的鋒芒,但這一切都埋在暗處、深處。它看起來指東說西,漫不經(jīng)心,有大量的閑話閑筆,實則刀刀見血,暗藏機鋒和弦外之音。
穆濤的散文之所以在草蛇灰線間伏脈千里,且別有洞天,皆因一個“通”字。這個“通”字,即清人戴震所說的“由字通詞,由詞通道”。而要達到“通”的境界,既要講讀史以致用,要處理好“實”與“名”以及各種相關命題的關系,更要“溫”,正所謂溫故而知新。穆濤認為:“溫這個詞用得恰當。歷史原本已經(jīng)死去了,只有讀活了才可能出新價值。尤其是中國的歷史‘課本,有五千年的厚度,很難讀,城府深,色調(diào)沉,像一個人板著臉孔,古板,刻板,缺情少趣且苦辣,對,是苦辣。像冬天里喝燒酒,要‘溫一下口感才稍好些?!薄灸聺骸缎攀返臏吓c壑》,《先前的風氣》,第5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5。】同樣精彩的還有體現(xiàn)“溫”與“通”一批作品。比如《道理》,就體現(xiàn)出“通”的特征。作品一開頭就指出,道是講理的,也是有自己的規(guī)律的:“道這個字,頭在上,腿腳在下,思想與踐行融為一體??障?,瞎琢磨,或本本主義,唱高調(diào)都不是道。低頭拉車不看路,也不是道。每一條路都是有方向的,要用腦子去辨識?!痹诒容^了政治領域、社會與人生幾種不同的“道”之后,文章進一步論道:“道貌岸然,是表面現(xiàn)象。道法自然,大道無形,指道的復雜和無量。但道不是虛無縹緲的,道是人間道,道的地基是常識,是尋常生活里過濾出來的認識和見識?!薄灸聺骸兜览怼?,《先前的風氣》,第33-34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5?!窟@里強調(diào)“道”的幾層“理”路:一是道是復雜和無法量化的;二是道是人間道;三是道的地基是常識;四是道是尋常生活里過濾出來的認識和見識。文字不多,卻將“道”的本質(zhì)和屬性講得清清楚楚。不僅如此,文章接下來還聯(lián)系孔子在水邊給學生上課的情景,用“輕水”和“忘水”兩個典故更深入形象地闡釋道:要像船夫和泳者那樣“操之若神”和不懼激流漩渦,不僅要熟悉水,掌握水的性格,而且要和水打成一片。如果達到這樣的境界,你就是找到自己本命的人,也必定是一個懂得世道人心的成功者。
《道理》,包括《正信》《信變》《反粒子》《敲木魚》《覺悟》《標準和榜樣》等作品,都是溫故而知新后的通文。這些作品的“通”,主要體現(xiàn)在幾個層面:其一是通透,即既有史識又有中國智慧,既入世又出世,既具象又抽象,可謂“事洞明皆文章”,這是從整體上看;其二是通社會,通人生,不管寫什么題材,穆濤的散文總是連接著世道人心,且彌漫著人間氣和煙火味;其三是通大道,即盡管文章短小,取材雜碎,討論的卻是通古今之變的大節(jié),是“人道”與“天道”的貫通、融合與和鳴。這樣的散文,重史料、史識與辭章,也注重“實”與“名”的考辨。它們沒有象牙塔的規(guī)范,更不是漢代以降一些名家操弄的虛幻無用的“屠龍之術”。更為重要的是,穆濤的散文挾著元典時代漢語的真氣呼嘯而來。它繞開五四的洋腔洋調(diào),心儀先秦氣象血脈,又得漢代史家真?zhèn)?,兼有魏晉文章的筆意,如此他以“詞語解釋學”為地基寫出的一批文章,自是敦厚質(zhì)直、骨力剛健,既具田野之氣、山林之色,又有古風與遺風。不過這古風與遺風又不是遺老遺少的舊音,而是羼入了時代的新聲,且含有現(xiàn)代性甚或后現(xiàn)代的眼光,以及現(xiàn)代人的人情和人性的溫度。這的確是當代少有的散文類型,事實上,在“信而好古”這一點上,穆濤比他尊敬的前輩孫犁老師走得更遠。
三、“大史小說”與“參話頭”
關注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人們也許注意到,近幾年的散文已悄然發(fā)生了一些變化,出現(xiàn)了一些新動向:散文從過去的“固體”到時下的大幅度“破體”;網(wǎng)絡的興盛使散文更貼近生活,親和大眾,甚至有人斷言:零準入門檻、即時傳播閱讀推動散文進入到“全民寫作的時代”。特別是,自20世紀90年代興起后便成為散文主流話語的“文化大散文”,近十年來出現(xiàn)了明顯的新變。引領變革的代表作家是李敬澤、祝勇與穆濤,他們以不同于余秋雨們的寫作立場、歷史觀和呈現(xiàn)歷史的方式,為“文化大散文”注入了別樣的元素,使其煥發(fā)出新的活力和生機。
以余秋雨為代表的傳統(tǒng)“文化大散文”,一般都是站在正史的立場上,以整體性、中心主義的歷史觀和價值觀去評判歷史。它有如下幾個特征:一是篇幅長,許多“文化大散文”動輒萬字以上,甚至幾萬字;二是題材大,“大散文”的取材往往不是風花雪月、小橋流水之類,而是民族的文化、知識分子的命運、人類的困境和未來等大命題;三是重理性,“文化大散文”推崇西方的理性精神,重邏輯推理,相對來說,感性的東西就少了一些,心靈和生命的投入也不夠,這樣就難免粗疏空洞甚至矯情。而以李敬澤、祝勇與穆濤為代表的“新文化大散文”,雖然落筆點還是歷史文化,但他們的立場和散文觀念卻與余秋雨們大相徑庭。在寫作立場上,他們更愿意站在民間,或從個人的視角來品評歷史。對他們來說,民間的傳說和歷史人物的生活點滴、歷史背后的故事比重大的歷史事件、王朝的更迭、宮廷的爭斗、士大夫的氣節(jié)更具吸引力。在散文觀念上,他們一方面奉“中國之文”為圭臬,提出要回到傳統(tǒng),回到“元氣時代”里去尋找散文的力量;一方面又解構整體性和中心主義,沉迷于跨文體、綜合性寫作,甚至是考古學的方法。此外,“大史小說”,注重細節(jié)和心靈介入,也是“新文化大散文”不同于傳統(tǒng)“文化大散文”之處。
比如穆濤的新文化散文,基本上都是千字左右的雜說或隨筆,是名副其實的“千字文”。特別是與賈平凹合著,由賈平凹作畫、他配文的《看左手》集,其中的文章大多不足千字,是名副其實的“大史小說”,但“大史小說”里卻有大乾坤,螺螄殼里做道場,雖簡約但包容量極大。如《正信》中由“義”引出“信”,又由“信”分出“正信”“信得過”“信見”三種“信”,一個字里包含了幾重意思,每層意思里蘊藏著很多說道,既有很強的概括力,又生動形象,十分有趣。讀穆濤的《看左手》《先前的風氣》集中的雜說和讀史札記,我有兩個較深的印象。第一個印象是穆濤的許多材料來自正史,更多的取自野史。讀他的散文的確能拓眼界,寬心胸,長知識。第二個印象是他有眼光和見識。他的一些顛覆性的看法,不僅言之有物,一矢中的,而且借古諷今,識見很深,讀之使人開眼醒腦??傮w看,穆濤涉獵繁復,讀書駁雜,縱貫千載,輻輳萬象,且善于以“小”搏“大”,“大史小說”。難得的是,穆濤的“大史小說”散文,不僅僅引經(jīng)據(jù)典,同時穿插進許多的逸事、趣事,也不僅僅因為他采用了解字說文的敘述方式,更重要的是,穆濤有自己的思想和哲學,還有足夠的智慧和幽默,以及迂回的曲筆和文字背后的“微言大義”。如此,穆濤也就自有氣象、自成一體——“穆濤體”(丁帆語)。“穆濤體”上承先秦文脈,中接六朝文章,下連時代經(jīng)緯、人生百態(tài),正所謂“胸中千古事,筆底有春秋”。我以為這樣來評判穆濤散文,應是客觀和符合實際的。
穆濤“大史小說”的一個本事,就是“參話頭”?!皡⒃掝^”指的是由一個詞或一句話,牽扯出一大堆東西。對于此道,穆濤可謂駕輕就熟?!秴⒃掝^》就是如此。文章由齊景公問政孔子這個“話頭”入手,牽引出齊景公“荒政卻悠然享國”“傻小子有傻福”的介紹,以及魯迅和馮夢龍的評價,再由《論語·八佾》“參”出“八佾舞”事件。其間還穿插魯昭公流亡齊國,齊景公晚年因溺愛幼子荼,經(jīng)常趴在地上,嘴里叼一根草繩,讓荼牽牛一樣走,甚至為此還磕掉一顆牙齒等史實和細節(jié)。最后,由上面林林總總、看似亂麻的各種歷史記載,文章又“參”出讀《論語》的方法,悟出“史是變數(shù),是世道的玄機,是無常鬼。經(jīng)與史參合著看,視角就立體了”?!灸聺骸秴⒃掝^》,《美文》2018年第5期。】
《一根由神奇到神圣的棍子》以一根棍子作“參話頭”。這根棍子在先民那里叫“表”,是中國最原始的計時工具,慢慢地它又演化為“光陰”“時間”,然后又有了日、月、季、年這些概念,又有了春、夏、秋、冬四季,以及二十四節(jié)氣。穆濤的“參話頭”并未到此為止。他進一步展示他的考證功夫和想象力:“在堯時代,這根棍子的原始使命終結了,但沒有‘退休,而是‘轉業(yè),堯帝把它樹立在‘政府辦公地前的廣場上,命名為‘誹謗木,并賦予新的使命——傾聽不同的政見之聲?!薄灸聺骸兑桓缮衿娴缴袷サ墓髯印罚睹牢摹?019年第10期。】
由是,這根棍子便由神奇轉化為神圣,而作為讀者的我們,則在穆濤“參話頭”敘事的引領下,領略了中國的天文學、數(shù)學與政治學,并由此升華出作為中華民族子民的自豪感?!抖渎楸粤恕穭t是從另一個方面展開“參話頭”。文章從賈誼創(chuàng)造“耳痹”這個詞寫起,再由這個“話頭”帶出三個故事,告誡現(xiàn)代人天命不可違,人既要時時謹慎自省,還要常懷愧疚之心?!吧n天在上,可以聽到最低微的聲音,可以看到最遠的地方,可以洞察一切。人做事,天在看,不可不謹慎自身?!薄灸聺骸抖渎楸粤恕?,《美文》2018年第11期?!?/p>
還有《客氣》也饒有趣味:“男女熱戀的時候,都是客氣的。情人眼里出西施,缺點也是美麗的。山盟海誓,囫圇吞棗,不計較,不清醒。但結婚過具體日子之后,就不客氣了?!薄灸聺骸犊蜌狻?,《先前的風氣》,第91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4?!?/p>
接下來筆鋒一轉,從中醫(yī)氣理“參”出主氣和邪氣,再聯(lián)系《菜根譚》關于“客氣”的描寫,進一步展開對“運氣”“客氣”的描述和議論。一個“客氣”,讓穆濤牽引出古今現(xiàn)實的一連串文化,折射出某種社會現(xiàn)象與世道人心。像這種“參話頭”的例子,還有不少。
穆濤的“參話頭”,一般來說喜歡用三招。一是講故事。他的故事或典故一個接一個,不枝不蔓,言之切切,同時言之有物。他的故事雖時有危言聳聽,卻把控有度,點到即止,且不局限于事,往往有超越故事的指向。穆濤的故事還有一個特點,即故事一般都是立體的、多維的,不同的行業(yè)、不同的立場可以有不同的解讀,這就拓展了文本的空間。二是重細節(jié)。用細節(jié)豐滿歷史,還原歷史的原生態(tài),這是“新文化散文”的一個共性。穆濤也不例外。在他的散文隨筆中,我們隨處可見到歷史的細節(jié)。比如《參話頭》中齊景公讓荼像牽牛一樣牽著走,就是相當精彩的細節(jié)。值得稱道的是,穆濤不僅深諳歷史細節(jié)的重要性,而且他總能將這些細節(jié)放到最恰當?shù)牡胤?,并通過層層的抽絲剝繭,尋找細節(jié)與“大史”之間內(nèi)在的邏輯聯(lián)系。這樣,通過歷史細節(jié),穆濤一方面寫活了歷史人物,真實地展示了人物的內(nèi)心世界;另一方面,由于有大量細節(jié)的支撐,穆濤筆下的歷史書寫自然也就不會流于空泛、刻板和概念化,他對歷史的整體把握也更加精準到位。三是在敘述方面打破了傳統(tǒng)散文的敘事方式。穆濤散文的敘述,一般沒有中心設置,也不按時間的線索進行敘述,他往住是東鱗西爪,若即若離,自由隨意,當行即行,該止即止,其間還穿插不少閑話,留下不少空白。這種敘事方式,初看起來不太完整,甚或有點雜亂。但當你讀完全篇并慢慢琢磨,卻又深感其內(nèi)藏萬壑,大有玄機:那是無技巧的技巧在謀篇布局上的藝術呈現(xiàn),是自由與秩序、細微與宏大的共構;同時,這種敘事還打破了小說、散文和詩歌的界限,呈現(xiàn)出文體雜交的特征。
穆濤特別推崇《史記》的敘事方式和技巧。他一直認為:“敘事是散文寫作的基本功夫,但要寫出特點來卻不易?!薄劲冖?穆濤:《散文觀察》,第79、114-116、60頁,西安,西安出版社,2009?!烤彤敶⑽膩碚f,他欣賞的散文敘事有兩種:其一是能于平實中見大奇的,如汪曾祺散文的敘事;其二是敘事要冷,不僅皮肉冷,更要冷在骨頭里,就如孫犁的散文。也就是說,敘事要樸素簡約,沒有流行氣,不光滑,不世故,且?guī)в幸叭ず蜕鷿???赡苁枪αΣ蛔慊蛴昧Σ粔?,就目前而言,盡管穆濤重視散文的敘事,但他與汪曾祺、孫犁敘事的老辣與自然天成相較,應該說還有一段距離。如果穆濤能在散文敘事方面多加經(jīng)營,則他“參話頭”式的“大史小說”將更具特色和魅力。
四、“說人話”的散文
從散文集《放心集》開始,穆濤便十分看重散文的語言?!段娘L問題》《再說文風》《語言是活的,是有生命的》《散文的寫法》《了不起的文風》《千字文》《夜讀抄》《大實話》《簡潔》等文,都涉及文風和語言問題。在穆濤看來,語言是活的,是有生命的。而要保持語言的活力和生命,關鍵是文風要樸素簡潔,要尊重常識,說來自日常生活且老百姓都能懂的大實話、家常話,不扭捏文人腔,不故作高雅;同時,好的文字還要有煙火氣,要有常人的體溫,要有人味。在《散文的寫法》中,他強調(diào)散文要“說人話,說家常話,說實話,說中肯的話,說有個性、有水平的話”。所謂“說人話”,就是“說正常人的話,說健康人的話,說有骨氣的話,說吸引人、啟發(fā)人、感動人的話”。所謂“說家常話”,既可以像老僧那樣說話,更應該像一個正常人,在日常里和家人、朋友、同事那樣說話。所謂“說實話”,即“不說虛話,不說沒實質(zhì)內(nèi)容的話,不說言而無物的話,不說沒用的話”。
②穆濤還將“實話”分為四個意思:一是結實;二是沉實;三是果實;四是現(xiàn)實。再有“說中肯的話”,指的是說話一要合乎身份;二要合乎寫作時的心態(tài)和心情。至于“說有個性、有水平的話”,就是語言要“有我”,要體現(xiàn)自我的性格、氣質(zhì),要說自己的話,有自己的語言味;而“水平是修養(yǎng)”,散文寫作者唯有不斷磨煉文字,透徹人心,才有可能寫出真正有水平的文章。穆濤關于文風和散文語言的見解直擊時弊,令人警醒。因長期以來,中國當代散文在語言上一直存在著三種病:一是五四腔;二是抒情腔;三是套話空話腔。正是鑒于這種語言現(xiàn)實,穆濤倡導的“說人話”的散文語言觀,有著特別的價值和意義。
穆濤的價值和意義,不僅僅在于他極力倡揚“說人話”、說家常話,創(chuàng)作有生命的散文語言,更在于他以扎實的、與時俱進的創(chuàng)作實踐,比較完美地詮釋了他的散文語言觀。這一點,我們在上面的引用中已有所領略。為了更具體地感受穆濤的語言風采,下面隨手引幾例:
散文要不斷地別開生面,要不斷地創(chuàng)造,但創(chuàng)造要遵循規(guī)律的,不能走偏門,要蹈大方。貓用唾液洗臉是它的創(chuàng)造,但這辦法不能推廣,若克隆到人身上就顯著臟。不能推廣的創(chuàng)造縱是獨到,也沒有太大的意義。寫作也是這么個理,過于個體了,就是自娛。③
局限,是生活中的常態(tài),普遍存在著。人的生死是局限,黑夜和白天是局限。左右手是局限,男女廁所是局限。春夏秋冬是局限,上下級是局限。一項體育競賽,因為局限的存在,才會精彩。一件事情的發(fā)展過程,局限也是無處不在……做事情接連不順利的人,俗話叫一步趕不上,步步趕不上,總是踩不到點上。那個點,就是局限的穴脈處。【穆濤:《局限》,《先前的風氣》,第47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5?!?/p>
空有兩個方面。一方面是沒有,一方面是有。以人為例。比如我們?nèi)说纳眢w,男人英猛或猥瑣,女人靚麗或丑態(tài),如果沒有靈魂,就是一種空。如街坊鄰居說的那種話,瞧老趙家那個丫頭,花容月貌的,就是缺心眼,可惜了的,有肉體,沒有靈魂,就是肉架子。而有靈魂,沒有肉體,更是空。【穆濤:《空指什么》,《先前的風氣》,第111頁,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總社,2015。】
像這樣的例子,在穆濤的散文中俯拾皆是。穆濤散文語言的總體風格是樸素簡潔,平易通暢,節(jié)制而內(nèi)斂,言立而文明。他喜歡打比喻,為的是讓文字更具體、更形象可感。他更樂于采用來自日常生活,來自老百姓的“大實話”,如此他的散文語言便不僅生動鮮活,豐富多彩,而且是有生命,有自己的“語言味”的語言??傊?,這是一種“說人話”的語言。它排斥了矯情濫情,拒絕了空話套話,而呈現(xiàn)出健康的、生機勃發(fā)的語言質(zhì)地。
穆濤的散文語言之所以有自己的“語言味”,是一種“說人話”的語言,其中重要的一點,是他的文字與“文心”是相通的。“文心”這個術語,是南朝的文論家劉勰提出的。在《文心雕龍·序志》篇,劉勰認為“夫文心者,言為文之用心也”。五四白話文興起后,葉圣陶與夏丏尊合著了一本書,叫《文心》,這是一本教授寫作基本功的書籍。兩位前輩認為,講到文字修辭,一般人總認為這是雕琢粉飾一類的玩意兒,這是誤解,是一個嚴重的錯誤。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雕龍”是次,“文心”才是根本。按筆者的理解,文字修辭絕非雕蟲小技,在文學中它是一門大學問。文字是心的表現(xiàn)。按心理學的說法,心的作用是知、情、意的統(tǒng)一。不管是寫作還是閱讀欣賞,都離不開個人的體驗、細致的觀察、真實的描寫、心的感悟與滲透。也就是說,寫作之道,至為要緊的一點是以文寫心,文心合一。而這心既聯(lián)結著一個作家的修養(yǎng)、人格、境界與氣象,又源自日常生活,長年受人間煙火氣的熏染,帶著正常人的體溫和氣息。顯然,穆濤是以文寫心,用心作文的。他一方面注重“雕龍”;一方面又以沉靜之心、靈竅智慧之心去體察天地和世間萬事萬物。這樣,他的散文才能文心合一、情智合體,達到小與大、淺與深的統(tǒng)一。
五、余論
在散文越寫越長,越寫越同質(zhì)化、模式化和空心化、技術化的當下,穆濤以“千字文”傲然獨立,這是當今散文界的例外,也可以說是一股清流。穆濤以其獨特的散文理論和創(chuàng)作實踐,給予我們幾點啟示:其一是當代散文要走向闊大和深遠,就必須回到我國偉大的“文”的傳統(tǒng),同時重建我們時代的文章觀;其二是優(yōu)秀散文沒有長短之分,重要的是接地氣,“說人話”,重現(xiàn)實,有見識,有思想;其三是不論是專攻一路還是雜家,都要懂得筆墨閑情,又敏感于敘事與文體。當然,關于穆濤散文,可說的話還有很多。但僅憑上面幾點,也可見出穆濤散文的價值和意義,也值得我們加以重視并珍惜。筆者以為,這是中國當代散文創(chuàng)作的一個正確方向,如果當今的散文寫作者沿著這個方向走下去,散文的路子必定會越來越開闊寬廣,當代散文也會越來越豐茂結實。
〔本文系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點項目“中國當代散文理論話語建構研究”(20AZW001)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陳劍暉,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張金城,華南師范大學文學院博士生。
(責任編輯 薛 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