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博遠(yuǎn) 李昀蔚
桑博遠(yuǎn),2000年出生,河南鄭州人。畢業(yè)于河南省鄭州外國語中學(xué),現(xiàn)就讀于重慶大學(xué)經(jīng)濟(jì)與工商管理學(xué)院。
這一條路,前半截是公路,后半截是土路,綿延三十里地,也是村里通到隔壁鎮(zhèn)上唯一一條路。從路的兩邊這頭走到那頭,你會清楚地看出城鎮(zhèn)到農(nóng)村的變化。這一帶氣候不好,尤其是到了夏天,不僅十分炎熱,而且因為植被比較少,一刮風(fēng)便是沙石飛揚。到了夏天,路上就沒有人活動的氣息了,平常忙碌于兩地的馬車、拖拉機、卡車什么的都不見蹤影,行人就更沒有了。
今年夏天也是很炎熱,路邊知了的叫聲震耳欲聾,天上的太陽瘋狂地炙烤著大地,連路邊的小草都枯黃了。這天,真能熱死個人!
可就在這么糟糕的天氣,在鎮(zhèn)上打工的王老八和他兒子王小八要回老家。原因很簡單,汽車站為了賺錢,只能這時候降低票價,王老八就是看準(zhǔn)這個時候買的票。
王老八是個老實人,出生在農(nóng)村。他父母死得早,在他三四歲的時候就被他二叔收養(yǎng)了。二叔家有七個孩子,他來了就被人們稱為老八。因為身份特殊,他也沒分到土地,但是也沒辦法奢求什么,他二叔本來就窮,他能沒餓死長成人就不錯了。他到這鎮(zhèn)上打工有二十來年了,中間成家,現(xiàn)在孩子十歲,起名叫王小八。
王老八穿著一個滿是塵土的墨綠色外套,袖口已經(jīng)磨損得不成樣子,腿上穿著麻布做的長褲,鞋是家里老婆做的硬底布鞋。看他的臉就知道他是在工地干活,枯瘦至極,粗糙至極,而且滿是皺紋,嘴角干裂。背上還背著一個大編織袋,里面放著幾十斤的行李。他孩子也是類似的打扮,肩上扛了一袋子的土豆。
車上沒什么人,但是這兩個人也不說話,王小八一直在看窗外的風(fēng)景,而王老八則是一遍又一遍地數(shù)著兜里的錢。
車離土路還有兩站路,王老八就拉著他兒子下來車。車如果過了這個站就要多收一塊錢了。老八下了車,往前看了看前頭十里的路,又回頭看了看兒子。兒子用力地把土豆甩到肩膀上,還往后踉蹌了幾步。老八很疼兒子,就把兒子包里的土豆拿出來了一半放在自己的包里。
走了三里,老八就已經(jīng)滿頭大汗了,因為體寒而穿著的外套也因為被汗浸濕了而被他脫下來綁到脖子上。老八的眼神開始飄忽了,心里想起來自己當(dāng)初去采石場起石頭的日子,那時候也是在這樣的天氣干活,有一次他的小拇指頭被石頭壓斷了半截,他也沒去看醫(yī)生。
采石場這石頭拿去干啥,老八不知道,他沒上過學(xué),十八九歲的老八沒出過鎮(zhèn)子,起石頭是村上最賺錢的活了。起石頭要挖出地表兩三米的土,露出灰石,然后用鋼簽子插在石頭上,用大鐵錘砸出一個眼。再往眼里填上炸藥,埋上雷管,再填上炸藥。人要離遠(yuǎn)遠(yuǎn)的把炸藥點燃,然后,嘭!拳頭大小的石頭會滿天飛。這時候人可要躲遠(yuǎn)點,眼瞅著石頭不要砸到自己。然后灰石層就松成或大或小的石頭了,人們就要把它們搬上兩米多的卡車?yán)铩O襁@樣,起了一噸石頭能賺三十塊錢。
老八是這采石場搬石頭最多的。他從大早上就會來這里,到了黑燈瞎火的時候才會走。在這里干活的人都不說話,各搬各的,在這么艱苦的環(huán)境工作,人就是機器,說話似乎沒有必要。
出事這天,太陽毒辣辣的,老八就在剛炸出來的石頭坑里干活。他光著膀子,皮膚曬得龜裂,豆大的汗水順著下巴往下流。真的是太熱了,他真的好想喝水??墒亲约簬У乃缇捅缓裙饬?,但是如果要回家拿水吧又太耽誤工夫了,有這時間他能搬好多石頭。慢慢地,老八覺得頭有點暈了,胳膊和手都在發(fā)抖。
就在正午的時候,事故發(fā)生了。那一時刻不遠(yuǎn)處的石頭上落著一只一直不叫的烏鴉,遠(yuǎn)方的樹下坐著不停搖著蒲扇的工友,樹上是拼命叫著的知了,采石場中只有老八一人。他走神了,被絆了一下。慣性帶著他向前倒去,五十斤的石頭硬生生砸在他的小拇指上。安靜的場地里響起來清脆的斷裂聲,然后是王老八的慘叫。老八的指頭斷了。
工友們都過來看,七嘴八舌起來。王老八顫抖地拾起來自己的手指,揣到了兜里,扯了點草包在露出的骨頭上。他咬著牙走出了人群,沒讓一個人陪他。
他沒讓人陪,因為他不是要去醫(yī)院,而是找給他發(fā)錢的老板。這樣的事情不是第一次發(fā)生了,在這樣危險的地方工作總會有人受傷。之前有工友被滾下來的石頭壓斷了腿,被炸藥炸飛的石頭砸瞎了眼,還有站在懸崖上采石頭,懸崖直接塌了人沒了的。這樣的事老板都會給上千的醫(yī)藥費,而這么多的錢對他來說比一個指頭重要。
又走了幾里路,這時候再看老八,他已經(jīng)光著膀子了,背上也被太陽曬得變成奇怪的紫紅色。肩膀上的行李一會從左邊換到右邊,一會又換回來。王小八這時候走路已經(jīng)很不自然了,他表情痛苦地給他爹說:“爹,我想喝水?!崩习诉@時候也渴得不得了,嗓子像吃了石頭一樣難受??墒撬€是拒絕了兒子,用沙啞的喉嚨說著“再等等,回家媽媽給你切西瓜吃”之類安慰的話。老八這輩子吃了不少苦,每當(dāng)?shù)搅藰O其困難的時候他總是能忍住。他又想起了自己努力的歲月,一分一毛地攢錢,最后建成了自己的房子、成了自己的家。老八再次失神,回想起自己苦盡甘來的幸福日子。
二十多歲那幾年,二叔家的孩子都陸續(xù)結(jié)婚成家。每當(dāng)在屋子里和嫂子碰見,他就會臉紅尷尬。是呀,他也到了結(jié)婚的年齡,不想在家里拖累。二叔雖然沒說什么,但是老八看得出二叔的臉色,他得自己想辦法。
老八去了各式各樣的工地干活,這些工地都是包吃包住的。工地上吃的基本上都是素的,肉菜得另外買,幾年吃素的下來,老八的牙齒竟然開始松動脫落了。后來三十多歲的時候,他的牙齒竟然掉光了。
老八會從工地上偷偷帶一些磚瓦、水泥回到村子里,藏在一個地方,那是他用來蓋自己的房子用的。他也因為被抓而被開除過很多次。終于他攢夠了一定的磚石,辭職回家蓋起來房子。那些日子,他白天蓋房子,晚上就在沒蓋好的房子里打個鋪子睡。老八會望著星星,期待著自己將要過上的好日子。
房子建成后,王老八想要結(jié)婚了。他喜歡一個姑娘,但是姑娘家要一萬塊彩禮。老八又開始了昏天黑地的工作與永無止境的省錢。但是老八很快樂,他知道自己在通過努力一點點地積攢著幸福。
他攢夠了錢,把這錢給姑娘家送了過去。走的時候,他對姑娘悄悄地說,給我一塊錢好嘛。姑娘問為什么。老八說,這叫萬里挑一。姑娘開心地給了他一塊錢。老八拿了這一塊錢回去,路上買了幾口煙抽,對他來說這是最幸福的時候。
后來老八有了孩子,他給孩子起名叫王小八。雖然老八家里并沒有八個孩子,但是還是給兒子起了這個名字,他是想孩子性格像自己一點。等小八足夠大了之后,他就給孩子講自己的故事,講自己是怎么與命運搏斗的,是怎么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告訴孩子要吃苦耐勞。
這時候老八并沒有那么貧窮了,但是老八對自己的孩子還是很嚴(yán)格。老八很少給孩子買衣服,很少給孩子買零食,很少帶孩子玩。在他的記憶里這些東西無關(guān)緊要,對于磨煉小八的意志沒有好處。老八希望孩子能夠出力干活,至于讀不讀書不重要。但是孩子的母親卻堅持讓小八讀書,老八很不解,自己帶著小八生活的時候總是讓他先干活再寫作業(yè)。
后來小八慢慢變得沉默寡言了,會悶頭干活了。老八很欣慰,覺得孩子長大了。
王老八走這最后幾里路的時候,神志已經(jīng)徹底不清晰了。他的腳燙得要命,感覺像是泡在開水里煮一樣難受。行李也沒有扛在肩膀上了,而是在地上拖著。路的遠(yuǎn)處被太陽曬得像水一樣透明。他滿腦子想著的是她賢惠的妻子,是他妻子切的西瓜。他想著自己未來的美好生活,覺得自己一點一點攢,一定會成為村里最有錢的人。他想著自己能當(dāng)上包工頭,開著小轎車往返于公路上,車上還能開著空調(diào)。他想著自己的兒子也能像他一樣勤儉持家,成為一個能在鎮(zhèn)上買房子的人。這些光景產(chǎn)生了幻覺,在他眼前浮現(xiàn),這讓他能一個人沒有意識地一步步走下去。
為什么說是一個人?
這時候王老八沒有發(fā)現(xiàn),他兒子倒在了幾里開外的路上。土豆散落了一地,而他的兒子已經(jīng)沒有呼吸了。
(重慶大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