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上古時代，鹿裘是先民主要的蔽體之服，也是部落巫師和首領(lǐng)狩獵祭祀的專用服飾。但在周朝，隨著禮制的完善，鹿裘成為低等級貴族的吉禮服裝;而在喪禮中，無論貴賤，統(tǒng)一穿服鹿裘。春秋時期，鹿裘成為貧寒士子之服;并因遁隱之風(fēng)漸起，成為隱士的服飾。歷代身穿鹿裘者的故事里，總蘊(yùn)含著對完美道德的贊許。所以在唐詩中，鹿裘也隨之成為隱士固窮守志、知足自得的象征。

關(guān)鍵詞：鹿裘 周朝禮制 隱士 服飾

在唐詩中，描寫隱士的詩句常出現(xiàn)“鹿裘”一詞。如“日暮餐龜殼，開寒御鹿裘。……多謝青溪客，去去赤松游?！保ūR照鄰《過東山谷口》）“空山三十年，鹿裘掛窗睡?！保ǘ拍痢端蜕蛱幨扛疤K州李中丞招以詩贈行》）“鹿裘藜杖且歸去，富貴榮華春夢中。”（李群玉《請告出春明門》）“鹿裘長酒氣，茅屋有茶煙。亦擬辭人世，何溪有瀑泉”（于鵠《送李明府歸別業(yè)》）等等。本文嘗試通過古代文獻(xiàn)、考古研究等資料探究唐詩中“鹿裘”一詞衍生隱逸意義的淵源。

上古先民，衣皮蒙毛，鹿裘是其主要的蔽體之服?！尔}鐵論》云：“古者，鹿裘皮冒，蹄足不去?！甭刽米鳛樵既祟愖钤绲姆b，除避寒之外，主要是為了偽裝狩獵，故而直接披服，甚至連蹄足都不除。由于狩獵巫術(shù)的盛行，上古先民的常見野服，逐漸成為大巫和部落首領(lǐng)的專用祭服。比如公元前13世紀(jì)至前7世紀(jì)，有一種廣泛分布于亞歐草原的重要文化遺跡——蒙古鹿石，即因其碑體上多雕刻圖案化的鹿紋而得名。而據(jù)考證，鹿石所刻畫的形象或許就是身披鹿裘的“戰(zhàn)士、首領(lǐng)的雕像”。[1]而在中國，相傳冬日披鹿裘的堯帝，或亦是上古狩獵祭祀儀式的一種延續(xù)。

但在周朝，隨著禮制的完善，服飾也視地位之高低而選取不同皮料及配飾。據(jù)《禮記·玉藻》載，國君穿狐白裘;國君右邊衛(wèi)士穿虎裘，左邊衛(wèi)士穿狼裘;卿大夫和士一級，可穿狐青裘、羔裘以及麛裘等。①這里的狐青裘和麛裘，屬于周代五種皮裘之一，因較良裘、大裘等做工較粗，故而稱之為“功裘”。②麛裘為小鹿皮衣，雖比良裘等做工差，但較之大鹿皮制作的鹿裘尚且精細(xì)些。《儀禮·喪服》賈疏云：“但吉時麛裘，即兇時鹿裘”?！抖Y記·檀弓上》孔疏云：“吉時，則貴賤有異;喪時，則同用大鹿皮為之。鹿色近白，與喪相宜也。”則在周代吉禮中，低等級的貴族會穿麛裘之類的服裝;而在喪禮中，無論貴賤，統(tǒng)一穿服鹿裘。鹿裘被當(dāng)作喪服，最初應(yīng)與鹿類太陽崇拜的觀念有關(guān)。[2]但在周朝，本義已失。作為喪服，鹿裘較之麛裘，地位尤低。

春秋時期，鹿裘除充當(dāng)喪服之外，也逐漸演變成為貧寒士子之服?！蛾套哟呵铩ね馄谄摺酚涊d，晏子穿布衣、鹿裘上朝，齊景公見而憐之，云：“夫子之家，若此其貧也，是奚衣之惡也！寡人不知，是寡人之罪也?！边@番話語，帶有頗多震驚和感嘆的意味。從齊景公對晏子之家“若此其貧也”的判斷，和對鹿裘“是奚衣之惡也”的極低評價，以及“寡人之罪”的自責(zé)來看，鹿裘這種服飾與晏子齊國之相的這一身份地位之間，實(shí)在是相差極大?！犊讌沧印分袆t記載，孔子在魯國為相事，起初得不到民眾的信任，時諺有云：“麛裘而鞞，投之無戾。鞞之麛裘，投之無郵?！丙旚米晕髦軙r期，基本是卿大夫、士階層穿服，這里是借此譏諷孔子充其量就是一普通士人，地位低下，才能有限，難以擔(dān)當(dāng)魯相一職。之后三年，魯國得惠于孔子，國治民安，風(fēng)氣淳厚，百姓又誦之：“袞衣章甫，實(shí)獲我所。章甫袞衣，惠我無私。”此諺則以“袞衣章甫”這種尊貴的朝服，來稱贊孔子名實(shí)相符，堪當(dāng)重任。這里“麛裘”與“袞衣”相對，成為粗陋之服與尊崇之服的兩個代名詞。而這種象征含義，或許是由于鹿皮服飾這種做工粗糙、地位象征低下的原因，“鹿”字也在這種含義的衍生中，產(chǎn)生了“粗疏”之意。《呂氏春秋·貴生》記魯君問顏闔事。在描寫顏闔生活窘境時，說其穿“鹿布之衣，而自飯?！??！读凶蛹尅肪硪蛔⒁驖Z：“呂氏春秋貴生篇，顏闔鹿布之衣，猶言粗布之衣也。”

春秋以降，遁隱之風(fēng)漸起。所謂隱逸，并非僅僅是一種身處荒野、與世隔絕的行為方式，更關(guān)鍵的因素在于：這種行為取決于人在主觀上進(jìn)行的一種自由的道德選擇，而非迫于環(huán)境的壓力。在心理上，真正的隱士往往偏離、忽視大多數(shù)人所設(shè)定的人生目標(biāo)，諸如財富、權(quán)力、名望等;轉(zhuǎn)而尋求那些在道德意義或哲學(xué)層面上被認(rèn)為是更高尚的目標(biāo)，例如，“個人對于正義的徹底堅定的獻(xiàn)身，或者戒絕欲望以便使自己與宇宙秩序原理完全同一”。[3]因此，隱士較一般人更具道德的純粹性。另外，許多隱士或雅好經(jīng)史，或?qū)Ｒ庑T，并常具有政治敏銳性或洞察世事的預(yù)見性，能夠在事態(tài)惡化之前，抽身而去。隱士行為的要素以及隱士所表現(xiàn)的這些特征，均說明其隸屬于知識階層，而非普通的販夫走卒。不過，隱士拋棄功名勛位，居于山林巖穴，其地位與生活水平應(yīng)該是文化精英中的最下層：其既無權(quán)首戴冠冕，也無錢身穿狐裘。也正因此，自西周春秋以來，貧寒之士多穿服鹿裘與鹿弁，因此，鹿皮衣冠也成為隱士的服飾。

鹿裘作為隱士之服，最早記載來自榮啟期的故事?！读凶印ぬ烊稹分袑懣鬃佑斡谔┥?，見榮啟期于郊野之外，“鹿裘帶索，鼓琴而歌”，其樂融融。問其何樂，榮啟期提出著名的“三樂”觀：為人、為男子、行年九十。從此，“榮期三樂”成為知足常樂之典，后世多有歌頌。如“榮叟老帶索，欣然方彈琴?！保ㄌ諟Y明《詠貧士》其三）“唯有丘明恥，無復(fù)榮期樂”（庾信《和張侍中述懷》）等。與榮啟期故事類似，《列子·天瑞》尚記有林類“年且百歲，底春被裘，拾遺穗于故畦，并歌并進(jìn)?！贝颂庪m未具體言明所披何裘，但是，從春秋皮裘使用范圍來看，鹿裘的可能性最大。

魏晉以后，隱士著鹿裘，遁于巖穴的事跡漸多?！稌x書·隱逸傳》記載，郭文、瞿硎均披鹿裘，居于山林。南北朝時期，庾信在《奉和趙王隱士詩》中云：“鹿裘披稍裂，藜床坐欲穿。”可見，鹿裘已經(jīng)逐漸成為隱士服飾的標(biāo)配。此風(fēng)至唐代，仍興盛不衰。《新唐書·隱逸列傳》記武攸緒，《資治通鑒·唐紀(jì)六十一》記鄭注，《唐才子傳》卷五記朱放，均涉及鹿裘。

鹿裘因其粗鄙，往往與貧窮的生活相連。不過，在這些身穿鹿裘者的故事里，總是蘊(yùn)含著對完美道德的贊許。譬如前舉堯披鹿裘即是一例。《史記·太史公自序》曰：“墨者亦尚堯舜道，言其德行曰：‘堂高三尺，土階三等，茅茨不翦，采椽不刮。食土簋，啜土刑，糲粱之食，藜藿之羹。夏日葛衣，冬日鹿裘?！庇謸?jù)《淮南子·精神訓(xùn)》云：“文繡狐白，人之所好也，而堯布衣?lián)R形，鹿裘御寒。養(yǎng)性之具不加厚，而增之以任重之憂，故舉天下而傳之于舜，若解重負(fù)然。非直辭讓，誠無以為也。此輕天下之具也?！边@兩段來自后世的記載，對于堯披鹿裘一事，其曾經(jīng)具備的原始宗教的神秘色彩已經(jīng)消失，重點(diǎn)已轉(zhuǎn)變?yōu)閺?qiáng)調(diào)堯帝崇尚節(jié)儉、嚴(yán)于律己的品德。

西漢劉向《晏子敘錄》也記有晏子穿鹿裘一事，指出晏子雖受萬鐘之祿，但是卻將之全部接濟(jì)親戚朋友，而自己穿著“麋鹿之裘”與“苴布之衣”這樣的麻布野服，乘駕“敝車疲馬”這樣的鄙陋之車。不過，生活的困頓，反而襯托出晏子人品之高尚，故而“齊人重之”。《戰(zhàn)國策·楚策一》“威王問于莫敖子華”一文中，莫敖子華非常推重令尹子文。認(rèn)為子文緇帛以聽朝，鹿裘以獨(dú)處，家無余蓄;同時又勤于朝事，鞠躬盡瘁，是“廉其爵，貧其身，以憂社稷”的典型代表。

這種贊美，對于身披鹿裘的隱士亦如此。前舉榮啟期、林類即是二例。晉人郭文相關(guān)事跡更多。如與人交易，有人出低價買其物，郭文即與之;但有余糧，輒救濟(jì)窮苦;獵人宿其山中茅舍，郭文夜為之擔(dān)水不倦;麋鹿為猛獸所殺，死于其屋側(cè)，郭文告知鄰人賣之，不取所得錢財，等等。其仁義之所波及，連猛獸亦求其拔去喉中之骨（《晉書·隱逸傳》）。此外，瞿硎先生波瀾不驚的表現(xiàn)（《晉書·隱逸傳》），武攸緒等閑富貴的行為（《新唐書·隱逸列傳》）等，亦屬此類。正因穿服鹿裘的故事常伴隨著對個人高風(fēng)亮節(jié)的宣揚(yáng)與稱許，所以在中國古代詩文中，鹿裘也隨之成為隱士固窮守志、知足自得的象征。

注釋：

①《禮記·玉藻》：“君衣狐白裘，錦衣以裼之。君之右虎裘，厥左狼裘。士不衣狐白。君子狐青裘，豹褎，玄綃衣以裼之;麛裘，青豻褎，絞衣以裼之;羔裘，豹飾，緇衣以裼之;狐裘，黃衣以襲之。錦衣狐裘，諸侯之服也。犬、羊之裘不裼?！?/p>

②《周禮·天官·司裘》鄭玄注：“功裘，人工微粗，為狐青麛裘之屬。鄭司農(nóng)云：‘功裘，卿大夫所服?！碧瀑Z公彥疏：“言‘功裘，人工微粗者，此對良裘與大裘人工微密。此裘人工粗，故名‘功裘。”

參考文獻(xiàn)：

[1][俄]B.B.沃爾科夫.蒙古鹿石[M].王博，吳妍春，譯.北京：中國人民大學(xué)出版社，2007：166.

[2]李佳.生殖之祝禱，婚聘之信物——《詩經(jīng)》中鹿意象的象征性解疑[J].河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社版），2012（3）：73.

[3][澳]文青云.巖穴之士：中國早期隱逸傳統(tǒng)[M].徐克謙，譯.濟(jì)南：山東畫報出版社，2009：3.

（作者簡介：李佳，女，博士研究生，中共湖南省委黨校，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文學(xué)與文化）

（責(zé)任編輯 張云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