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吉強

明朝崇禎年間，東明鎮(zhèn)有個廚師叫趙泉。這年冬天的一天，趙泉去外地辦事回來，中午路過一家飯館，饑渴難耐，就進去打尖。他要了一盤醬牛肉和幾個燒餅，正坐在那里狼吞虎咽呢，一個老丈從外面走了進來。

老丈有五十多歲，頭上戴著一頂棉帽子，身上穿著半新的大棉襖，兩眼炯炯有神。他盯著趙泉看了一會兒，徑直走過來坐到了他對面。老丈要了一碟小菜和一碗面條，一邊吃面條一邊不停地用眼睛打量趙泉。

不一會兒，老丈吃完面條，用手抹了抹嘴巴，開口對趙泉說道：“這位小哥兒，容我冒昧問一句，你是不是叫趙泉，你爹是不是叫趙劍春？”

趙泉聽罷一下愣住了，怪不得這個老丈一直看自己呢，原來他認識我，于是趕緊點了點頭，說道：“老伯認識家父？可我怎么對您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呢?！?/p>

老丈笑了笑，伸出手指了指趙泉右手背上那個紅色月牙兒狀的胎記，高興地回答道：“我有個多年未見的老友，他兒子右手背上的胎記和你的一模一樣。于是我就想，會不會這么巧呢？沒想到這一問，還真的是呢！”

趙泉這才明白過來，原來這個老丈是自己父親的老友啊。他趕緊站起身，給老丈施了一個禮，說道：“老伯在上，請受侄兒一拜！”

老丈擺了擺手，讓他免禮。兩人又喝了幾碗水，閑聊了幾句，看看日頭已經(jīng)西斜，就離開飯館一起趕路。

路上，老丈問趙泉，他爹是否向他提起過一個叫徐坤生的人。趙泉搖了搖頭，老丈似乎有些失望，但還是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聊著家常。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兩人來到了二龍山下。趙泉對老丈說：“老伯，咱倆快點走吧，可別驚擾了山上的土匪！”

趙泉所說的那伙土匪，已在二龍山上盤踞多年。前幾年官府曾派軍隊對他們進行圍剿，但因二龍山山勢險峻，易守難攻，加上當時各地農(nóng)民起義軍鬧得歡實，官府又把軍隊調(diào)去鎮(zhèn)壓起義軍，才使他們逃過了滅頂之災。

聽趙泉說完，老丈冷笑一聲，突然把手指伸進嘴里打了一個呼哨。趙泉驚得臉色大變，駭異地看著他，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這時，只見十幾個土匪從山坡上的密林中沖下來，把他們倆團團圍住。一個頭目模樣的人走過來，沖老丈一抱拳，說道：“大當家的，弟兄們恭迎你回山寨！”

趙泉聽罷嚇得差點兒一屁股坐到地上，眼前這個老丈，竟然是二龍山土匪窩的大當家！但他轉(zhuǎn)念一想，這伙土匪雖然是殺人不眨眼的魔王，但從不禍害普通老百姓，專門跟為富不仁的豪紳、奸商，還有魚肉百姓、為非作歹的官府作對，再一個，這個大當家的是他父親的老友，總不會為難他吧？

但趙泉想錯了。只見老丈把臉一板，把手一揮，沖手下人吩咐道：“把這個人給我綁了！”幾個小嘍啰答應一聲沖上來，沒等趙泉有任何反應，三下五除二將他五花大綁，然后又在他的嘴里塞進一團破布條，在他的頭上罩上一個黑頭套，你推我搡地把他押上了山。

到了聚義廳，大當家的讓小嘍啰把趙泉頭上的黑頭套拿掉，然后伸手在桌子上使勁一拍，惡狠狠地對他說：“俗話說得好，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我找你們找了許多年，沒想到你小子今天主動送上門來了。既然如此，那就別怪我不客氣了！”說完，他又給小嘍啰下命令，“來人啊，今晚做一桌豐盛的飯菜給這小子吃，吃飽后送他上路！”

兩個小嘍啰喊了一聲“是”，走過來架起趙泉就要往外走。趙泉嘴里被塞得嚴嚴實實說不出話來，使出渾身力氣把身旁的兩個小嘍啰撞開，沖大當家的拼命跺腳。大當家的愣了一下，吩咐小嘍啰把塞在他嘴里的破布條拿開。

趙泉大口喘著粗氣，緩了好一會兒才說道：“大家都說你們是義匪，從不禍害老百姓，現(xiàn)在看來，你們是浪得虛名！”大當家的嘿嘿冷笑幾聲，回答道：“我們是不禍害老百姓，但是你除外！”

“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為什么這樣對我？”趙泉不解地問。

“那好，為了讓你死后當個明白鬼，我就把為什么要殺你的原因告訴你！”

原來，大當家的叫徐坤生，早些年和趙泉的父親趙劍春共同拜縣城的老張頭學習紙扎手藝，兩個人是師兄弟。老張頭對他倆一視同仁，把自己的手藝毫無保留地教給了他們。

過了幾年老張頭去世，兩人就自立門戶，一個在城南一個在城北，各開了一家紙扎店。徐坤生心靈手巧，加上肯下功夫鉆研，扎出的紙品件件是精品。而趙劍春就不同了，學藝的時候偷奸?；挥眯?，獨自開店后又染上了好吃懶做的毛病，扎出的紙品粗糙不堪不說，還動不動就散架。結(jié)果可想而知，徐坤生的紙扎店生意絡繹不絕，越干越紅火，而趙劍春的紙扎店卻門可羅雀，眼看著就要關(guān)門。

趙劍春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就打算陷害徐坤生。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他悄悄溜到徐坤生的紙扎店，偷偷放了一把火。滿屋子的紙扎品瞬間被引燃，大火越燒越旺，很快就蔓延到了二樓臥室。等徐坤生一家被濃煙嗆醒發(fā)現(xiàn)起火打算逃生時，已經(jīng)晚了。結(jié)果，徐坤生三歲的兒子當場被大火燒死，他和妻子從樓上跳下來，命雖然保住了，但都跌斷了腿。

后來，徐坤生找到了趙劍春縱火的證據(jù)，就到縣衙告狀。知縣派捕頭帶衙役去抓人，誰知趙劍春早已帶著老婆和兩歲的兒子逃之夭夭。再后來，一個偶然的機會，徐坤生來二龍山入伙當了土匪，并當上了大當家。當年的殺子之仇他一直牢記心中，發(fā)誓將來有一天無論是抓到趙劍春還是抓到他的兒子趙泉，一定讓他們血債血償。

聽完趙劍春的講述，趙泉驚得目瞪口呆。在他的記憶里，他父親一直是個廚師，哪承想他還當過紙扎匠，還干過如此傷天害理的事情。罷了罷了，父親當年害死了人家的兒子，今天人家拿我報仇，那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情，我無話可說！

想到這里，趙泉對徐坤生說：“大當家的，請允許我叫您一聲伯父，家父當年鬼迷心竅，干下喪盡天良之事，我先替他向您道歉。如今一命抵一命，我沒啥好說的，您現(xiàn)在就動手吧！”

徐坤生回想起兒子當年慘死的模樣，只恨得牙根癢癢。他把手一揮，剛要命令小嘍啰把趙泉拉出去砍了，卻見一個小嘍啰從外面跑進來，對他說道：“大當家的，老太太來了！”

徐坤生是個大孝子，聽說自己的娘親來了，趕緊從虎皮椅上下來，跑到大門外去迎接。不一會兒，他攙著一個老態(tài)龍鐘、手里拄著拐杖的老太太從外面走進來。老太太邊走邊問他：“兒子，聽說你把當年仇人的兒子抓來了，讓娘看看！”徐坤生伸出手指了指一旁的趙泉，怒氣未消地說：“喏，那人就是，我正準備把他殺了給你屈死的孫子報仇雪恨！”

老太太轉(zhuǎn)過身，從頭到腳打量著趙泉，悲傷地說：“我那孫子如果沒被燒死，應該也長這么大了！”說完，劇烈咳嗽起來，然后直挺挺地往后一仰，昏死過去。

徐坤生嚇壞了，沖小嘍啰吆喝道：“快去請關(guān)大夫來給老太太診治！”

一個小嘍啰回答道：“關(guān)大夫一早就下山去進藥了，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

徐坤生聽罷頓時急得六神無主，他俯下身一邊給老娘撫胸口，一邊語無倫次地說：“我的娘啊，這可如何是好。誰能救我娘的命啊，我不想讓我娘死??！”趙泉目睹了眼前發(fā)生的一切，急切地對徐坤生說：“伯父，我小時候曾跟當大夫的鄰居學過幾年醫(yī)術(shù)，雖說技藝不精，但情況緊急，不妨讓我一試，說不定能救下老人家的性命！”

徐坤生狐疑地看著趙泉，沒吭聲。趙泉又說：“還磨蹭什么，人命關(guān)天！”徐坤生這才點了點頭。

小嘍啰給趙泉松了綁，趙泉飛奔過去，抓起老太太的手腕診了診脈，又趴在她的胸口上聽了聽，然后扒開她的嘴巴，用自己的嘴巴把堵在她喉嚨深處的痰吸出來。老太太嗯了一聲，慢悠悠地醒了過來，她看著兒子說：“我的兒啊，為娘咋感覺像是到閻王爺那里走了一遭呢?！毙炖ど鸁釡I盈眶，吩咐小嘍啰把老太太攙到一把躺椅上抬了下去。

目送老太太他們離開，趙泉對徐坤生說：“伯父，請恕我直言，老太太這病得抓緊時間醫(yī)治，否則下回能否保住命就不好說了?！?/p>

徐坤生嘆了口氣告訴趙泉，幾年前官兵攻山時，老娘擔心他的安危，在冰天雪地里站了整整一夜，驚凍交加，落下了病根，每到冬天就咳嗽，經(jīng)?？鹊蒙蠚獠唤酉職?后來，他就把附近鎮(zhèn)上的關(guān)大夫請上山給她醫(yī)治，誰知藥湯喝了不少，可就是不見好。

趙泉聽罷，沉思了一會兒說：“如果伯父信得過我，我愿意給老太太開個方子，興許能治好她的病。”

徐坤生驚喜地看著趙泉，連連點頭。小嘍啰取來筆墨紙硯，趙泉拿起筆，在紙上寫寫點點，很快就開了一個藥方。他把藥方遞給徐坤生，說：“伯父，方子上的藥都是些普通藥，一般的藥店就能抓全。唯一特別的，就是要用熬制兩個時辰的王八湯當引子，才能發(fā)揮藥效?！?/p>

一席話，讓本已喜上眉梢的徐坤生臉上又布滿了陰云，他哭喪著臉說：“這寒冬臘月冰天雪地的，到哪里找王八去啊！”趙泉皺了皺眉頭說：“伯父盡管派人去抓藥，這找王八的事兒嘛，我來想想辦法！”

趙泉說完，快步走出聚義廳，來到門外的那口水塘邊。水塘上結(jié)了層厚厚的冰。他蹲下身往冰下看了看，接著用拳頭擂了擂冰層，然后讓一名小嘍啰取來一把鐵錘和一個鐵釬。他在冰面上選了一個地方，用鐵錘和鐵釬鑿了一個大洞，把碎冰撈干凈后，盯著水面出神。過了一會兒，趙泉沖徐坤生點了點頭，讓他趕緊派人去取一根縫衣針、一根細繩、一塊生豬肝和幾味草藥。

東西取來后，趙泉把縫衣針放在火上燒紅，彎成一個特殊形狀的鉤，系在細繩末端，又用刀子割下一小塊生豬肝，在生豬肝中夾上草藥后掛在鉤上，慢慢從那個洞口放了下去。過了約莫半袋煙的工夫，趙泉手中的細繩抖了一下，他趕緊把繩子提上來。大家定睛一看，鉤子上竟然掛著一個碗口那么大的王八。

徐坤生驚喜萬分，自己在這里待了這么多年，竟然不知道這口水塘里有王八。驚疑之下，他問趙泉是如何知道這口水塘里有王八的。趙泉告訴他，當年他跟著鄰居去鄰村給一個老漁翁瞧病，是那個老漁翁教給他的秘訣，什么樣的水里有什么樣的水物，他一眼就能瞧出來，包括釣王八的辦法，也是那個老漁翁傳授給他的。徐坤生聽罷嘖嘖稱嘆。

就這樣，趙泉在山上待了七天，釣了七天王八。徐坤生的老娘吃了趙泉開的藥，病情日漸好轉(zhuǎn)。

這天，徐坤生對趙泉說：“你走吧，我和你爹的陳年舊賬不能算在你頭上。再說，你是我娘的救命恩人，恩將仇報的事兒咱不能干，否則天理不容。你回去告訴你爹，就說我馬上要帶領(lǐng)人馬去投奔起義軍，現(xiàn)在還顧不上找他算那筆血債，等將來有一天我們推翻了大明王朝，我自會去找他！”

趙泉聽罷沉默良久，淚眼婆娑地回答：“恐怕這輩子你再也找不到他了……”說完，見徐坤生驚詫地看著他，又哽咽著說道，“去年冬天，我爹在自家草垛前曬太陽，不知不覺睡著了，這時草垛不知怎么就起了一把火，把他活生生給燒死了……”

徐坤生聽罷低頭不語，良久才抬起頭自言自語道：“唉，報應，這都是報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