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諾
那年冬末春初,屋內(nèi)屋外都有些料峭的春寒,那種寒冷半干半濕,像是裹了淀粉和面包糠,然后被炸得金黃酥脆的冰淇淋,溫?zé)嵯律w著冰涼。在這樣的天氣里,人們多是裹著毛毯半臥在床上,聽著老舊的收音機(jī)半夢半醒,或是擠擠挨挨,圍在火爐旁談?wù)撃谢榕?、生死無常。只有老祖母踮著她的一雙小腳,在家里來回走動著,找尋著她藏在角角落落里的、準(zhǔn)備播撒在春天的種子。
我盤腿坐在床上,身上披了層被子,瞇著眼睛打哈欠,看見老祖母時而從床底下扒出一個方便面袋子,時而從電視柜后面拿出一個塑料袋,更甚,從一只膠鞋的鞋筒中摸出了老祖父失散許久的眼鏡盒。她把這些亂七八糟的、用來裝種子的容器擺在方桌上。令人驚訝的是,一向健忘的祖母竟憑著包裝上的圖案準(zhǔn)確地認(rèn)出了種子的種類……
老祖母顫巍巍地把一個小浣熊方便面袋舉起來,仔細(xì)地辨認(rèn)后,遞給了我:“這是葵花的種子,種下去,冬天就能吃上香噴噴的炒葵花籽了。”我半信半疑,但還是和祖母一起將種子連同小小的希冀埋在了滋養(yǎng)生命的土壤里。祖母是個樂觀而慈祥的老太太,她對每一件事都懷有莫名而炙熱的感情,你無法探究這種感情從何而來,但你能看到這種感情的外化,這便是祖母的積極與滿懷希望。
我沒有耐心每天都去看望一下種下去的種子,只是偶爾想到了,便去瞥一眼。而祖母卻截然不同,她總是珍視那些瑣碎而發(fā)光的事物,澆水,施肥,除草,去蟲,松土,不亦樂乎。
東風(fēng)未到,天氣卻煦暖,太陽每天都是暖暖的橙色,山也覆了層迷濛的嫩綠,“青梅如豆柳如眉,日長蝴蝶飛”。柳枝抽芽,花朵蓄苞,“春日遲遲,卉木萋萋”。青草被詩篇長滿,這個春天注定令人心動不止。那種下去的葵花籽已經(jīng)長成綠苗,晶瑩剔透而纖細(xì)脆弱,綠得單薄而透明,卻分外地討人喜歡。我開始關(guān)注它們,沒事的時候便趴在窗口對外看院子里的綠苗,心里也注滿了生命的喜悅。
但變故來得猝不及防。
那天早上,格外地寒冷,被窩厚實(shí),焐熱的地方卻只有很小一塊,空氣凍結(jié),窗戶上滿是白霜,“瀚海闌干百丈冰,愁云慘淡萬里凝”,根本望不見那些綠苗。我怔愣了一會兒,猛地爬起,暗道一聲“糟了!”慌忙披衣下床,跑進(jìn)院子,差點(diǎn)撲倒在地……院子里,不出意外的,那些綠苗已經(jīng)蔫了,葉片發(fā)黑,被白霜覆蓋,根本等不到“喧鳥覆春洲,雜英滿芳甸”之時。有清亮的白露順著葉片滑下來,像是眼淚一般。我欲哭無淚,祖母也下了床,來到院子里,站在我的身后,沉默不語。
我失神了一會兒,忽然瞥到一抹隱淡的綠意,我小心地?fù)荛_其他枯萎的花苗,是真的,有幾株綠苗,纖弱不已,但好歹存活了下來,還泛著生機(jī)。祖母出聲:“春天到了,東風(fēng)也要來了。”頓了頓,又說:“你得存些希望,好在冬天的時候結(jié)果……”我沒說話,只是小心翼翼地拔去枯萎的苗,給不多的幾株綠苗騰出空地,圍了柵欄,并用樹枝搭建出三腳架,支撐起她們羸弱的身體。因?yàn)槲蚁肫鹗疯F生說過:“但是太陽,它每時每刻都是夕陽也都是旭日,當(dāng)它熄滅著走下山去收盡蒼涼殘照之際,正是它在另一面燃燒著爬上山巔布散烈烈朝暉之時……”
做完這些,我抬起頭,面龐拂過一絲清涼的暖意,拂起鬢角的發(fā)絲,風(fēng)兒帶著微熱與希望,溫馴而輕柔,它應(yīng)從未來繁花的山林里吹度過來,帶著一股幽遠(yuǎn)的淡香,連著一息滋潤的水汽,摩挲著我的心臟,卻真實(shí)不已。我好像不知道這是什么,但又好像知道……
那是東風(fēng),不遠(yuǎn)萬里,奔我而來,是祖母的滿懷希冀,也是葵花的翠綠生機(jī),它撞碎了我滿懷的消極與悲觀,注入嶄新的堅韌與燦爛,如閻肅所說,“哪怕是野火焚燒,哪怕是冰雪覆蓋,依然是志向不改,依然是信念不衰……”它讓我知道,人間不是只有炫目的榮華和世俗的浪潮,其實(shí)還有春天的東風(fēng)與生命的繁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