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馬臻(長沙市明德中學語文教師)
男女之情,是古今小說重要的主題之一。
在唐宋傳奇中,關于男女之情的描寫比比皆是,男女相戀模式多為“癡情女子薄情郎”。女子美麗的外貌,往往直接促成了愛慕乃至癡情的誕生。
不過,傳奇的撰寫者也會為筆下鐘愛的女性抱不平,賦予她們心靈、情感之美。
極力描寫、強調女性外貌之美,是唐宋傳奇的常見手法。這種美,常常通過男主人公的反應表現出來。
《霍小玉傳》中,霍小玉自堂東閣出,男主人公李益便“覺一室之中,若瓊林玉樹,互相照曜,轉盼精彩射人”。
《李娃傳》中,李娃“憑一雙鬟(環(huán)形的發(fā)髻)青衣立,妖姿要妙”。男主人公滎陽生,“忽見之,不覺停驂久之,徘徊不能去。乃詐墜鞭于地,候其從者,敕取之,累眄(斜著眼睛看)于娃”“竟不敢措辭而去”。滎陽生被李娃的美麗驚艷,一見傾心。
《飛煙傳》中,男主人公趙象于南垣隙中窺見早已出嫁的飛煙,“神氣俱喪,廢食忘寐”。
《任氏傳》中,在韋崟與人的對話,有關于任氏美麗的經典對比:(崟)乃問曰:“孰若某美?”僮(童仆)曰:“非其倫(同等,同類)也!”崟遍比其佳者四五人,皆曰:“非其倫?!笔菚r吳王之女有第六者,則崟之內妹(妻妹),秾艷(指女人的美麗)如神仙,中表(表姐妹)素推第一。崟問曰:“孰與吳王家第六女美?”又曰:“非其倫也?!睄晸崾执篑斣唬骸疤煜仑M有斯人乎?”可見,任氏的美是驚世駭俗的、絕對的、無與倫比的。
唐宋傳奇中,女子的美麗,往往直接促成了愛慕乃至癡情的誕生。由此產生的愛情,只是男性對于女性“美色”的愛慕嗎?
這要辯證看待。一方面,唐宋傳奇中,對美色的描寫和愛慕,是直接、華麗、赤裸裸的,男性對女性的愛慕往往經由“美色”產生。另一方面,最初郎才女貌的一見傾心,往往也過渡到后來的山盟海誓、深情癡戀。
可以說,在唐宋傳奇中,“情”與“色”是并重的,相互轉化的?!吧睘榛A,而“情”為升華;“色”是開始,“情”乃核心。《紅樓夢》中所說的“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在唐宋傳奇中也可以成立。
癡情女子薄情郎。在古代男權社會,男女之情見之于小說,往往是女子癡情不改,男子負心薄幸。傳奇的書寫者也有意觸及這一問題,對男子重“色”或負心薄幸等,有所批判。
如《任氏傳》結尾處,作者沈既濟贊揚了狐妖任氏的“遇暴不失節(jié),徇人以至死”的深情與氣節(jié);批判了看似深情的鄭生的“徒悅其色而不徵其情性”,及他對任氏缺乏真正的理解和關心。所以,沈既濟的理想是“著文章之美,傳要妙之情,不止于賞玩風態(tài)而已”。
對情感深層次的體貼、理解和尊重,成為唐宋傳奇背后的價值觀念。因此,對美色之愛慕,還只是小說的“表面文章”,愛情、鐘情和癡情才是小說的主流價值觀。
雖然《霍小玉傳》《鶯鶯傳》等都是典型的“癡情女子負心漢”模式,批判男性的“劣根性”,但是,唐宋傳奇里也還是涌現出了不少癡情男子。
《無雙傳》里的男主人公王仙客,對無雙一見傾心。歷經坎坷艱難,他不改初心,想盡一切辦法拯救了無雙,與無雙白頭偕老?!读蟼鳌防锏捻n翊,歷經安史之亂,不忘舊情,癡情念想,最終與柳氏團圓。
《李娃傳》中的滎陽生,是紈绔子弟,無大志遠略,流連于歌舞愛情之中。他對李娃癡情一片,甚至在被欺騙、背叛和拋棄之后,還是深情款款,不忍分離。李娃說:“君當結媛鼎族(和富貴人家的女兒結婚),以奉蒸嘗(主持祭祀的意思)。中外婚媾,無自黷也。勉思自愛?!睖铌柹钋橐詫Γ骸白尤魲壩遥斪灶i以就死。”
《流紅記》中,于祐偶得深宮宮女的“紅葉詩”,慕之,愛之,兩人終成佳偶;《離魂記》中王宙與表妹倩娘,一起反對封建包辦婚姻,深情不改。
唐宋傳奇中的女性,不僅僅有外貌之美,更有心靈、情感之美。這種美,多姿多彩,富有個性,更有情感的魅力和深度。
《飛煙傳》中,已婚女子步飛煙,對錯誤的婚姻失望,轉而與趙象相戀,被丈夫鞭打致死。在殘酷的暴力毆打面前,她的言談何等爽利:“生得相親,死亦何恨?!彼龑矍榈淖非螅搅寺暶蜕?。
《鶯鶯傳》里的崔鶯鶯,在不勝其情的狀況下,敢于打破禮教禁錮,和張生幽會,寄托一腔深情。但她在與張生告別時,卻對愛情有著非同尋常的洞察與絕望。
離別時,她對張生說“始亂之,終棄之,固其宜矣(原本應該是這樣)。愚不敢恨”,這里有對于自己嚴厲的道德審判,及對于情感的絕望。她又說“必也君亂之,君終之,君之惠也。則沒身之誓(終身在一起的誓言),其有終矣”,對情感有著絕望之后的堅守和果斷。
面對張生的始亂終棄,她堅強地選擇了另一種人生。張生求見她,她不肯,說:“棄置今何道,當時且自親(你已經遺棄我了,現在不有可說的。可是,從前是你自己要來親近、追求我的)。還將舊時意,憐取眼前人。”這種情感的深刻和果決,遠遠超過了一般的男性主人公,婉美之中自有堅決和擔當。
《李娃傳》中的李娃,作為倡女,欺騙并拋棄了滎陽生。看到滎陽生流浪的凄慘情況,她慨然拋開一切,拯救滎陽生。她認為滎陽生的淪落是她的罪過,自述鏗鏘:令其失志,不得齒于人倫。父子之道,天性也。使其情絕,殺而棄之。又困躓(不順遂)若此。天下之人,盡知為某也。生親戚滿朝,一旦當權者熟察其本末,禍將及矣。況欺天負人,鬼神不祐,無自貽(留下,遺留)其殃也。
后來,在她的指導、約束和鼓勵下,滎陽生“礱淬(磨煉)利器,以求再捷”“連衡多士,爭霸群英”,終于獲得顯赫的功名。顯然,李娃比滎陽生更具有識見和謀略、意志更為堅定、性情更為慷慨。
李娃這一形象,頗具風塵女英雄的氣概。我甚至覺得,其美麗與慷慨兼具、深情與遠略交融。這慷慨之美,在紅拂女、聶隱娘、紅線等俠女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