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蕾
春天的一個晚上,我在安徽大劇院看昆劇《南柯夢記》。戲開唱前,“臨川四夢·南柯夢記”幾個字和書寫著一闕《清江引》的卷軸,靜靜地懸掛在淡青色的燈光里,成為戲臺上的第一個景。
我對戲曲一知半解,但看戲的熱情常在??磻蚺_上的古樸造景、釵光鬢影,看水袖輕擲、臉譜威風(fēng),我會覺得,這是審美的高度凝練。
《南柯夢記》里,淳于棼與瑤芳公主拜見槐安國國王的一幕,富麗明艷,灼灼其華,觀眾不禁鼓掌。畫著臉譜的檀蘿國太子登場時,掌聲又更多了一些。
我想起,兒時懵懵懂懂看過的戲,最激動的掌聲,總是在臉譜演員登場時響起。
一
那時的戲,有鄉(xiāng)野樸實之氣。夕陽沉入草莽,河水像洇開的墨,戲臺的燈拉亮了。如今回憶起來,那時的戲臺就是卡車上鋪紅毯,掛一塊畫著松柏仙鶴的背景布,擺上幾張木桌椅,兩側(cè)懸下一副手寫的楹聯(lián),簡陋、粗糙。但在少年眼里,燈一亮,戲臺熒華如小小的宮殿。
戲臺搭在小鎮(zhèn)的一塊空草地上,晚風(fēng)吹蕩得人心情歡暢,三兩為伴、竄來竄去的少年們偷偷轉(zhuǎn)到戲臺后面,見一個青年正坐在板凳上吹著風(fēng),一手舉著鏡子,一手畫著臉。我們不敢走近,只探著頭看,畫臉的青年也不在意,一筆一筆在涂紅的額頭上畫出黑色的戟。
戲臺前漸漸熱鬧了起來,少年們又循聲到了前面。來看戲的人已經(jīng)多了,路口有人支起了攤,掛上臉譜面具叫賣,一時間圍過去好多人。
我也擠進人群,看見那面具有紅臉的、藍臉的,我不知道這就是戲里唱的“藍臉的竇爾敦盜御馬,紅臉的關(guān)公戰(zhàn)長沙”。
鑼鼓聲響,戲開始了。這是我人生中看的第一場戲,可少年人哪里懂得戲,臺上的唱腔身段、服飾行頭一概不懂,每有演員登場,就愛問大人:“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畫著臉譜的演員登場了,我又問:“是好人還是壞人?”看客里有一人答:“紅臉是好人?!?/p>
“為啥紅臉就是好人?”
“你長大了就懂啦,別吵。”
我便不作聲了,心里卻記下了那張紅臉,以及“紅臉是好人”這一句。
次日,和同學(xué)討論起戲里的紅臉,一個同學(xué)背了一段“藍臉的竇爾敦……”我們問:“為什么竇爾敦是藍臉?”那個同學(xué)答:“因為竇爾敦是被毒死的,中毒以后臉就變藍了?!蔽覀兩钜詾槿唬裰懒艘粋€很了不起的知識點。
二
后來,小鎮(zhèn)上偶爾又有人來唱戲,戲臺漸漸精致起來,演員們也有了化妝的棚子,不再吹著山野的風(fēng)描眉畫臉了。我也長大了,再也沒有見過畫臉的青年,對于臉譜的認(rèn)知卻多了一些。
根據(jù)戲里不同角色的性情品格,在臉上涂畫不同的顏色、線條、圖案,是戲曲臉譜約定俗成的譜畫方式。涂抹勾畫,盛妝一場,只為把戲里角色的性情品格強調(diào)幾分——臉譜背后,是老戲曲人對人間事的理解、對是非善惡的定論。
這份時間沉淀的理解與定論,以不同的顏色表達著不同的寓意。
后來我才知道,竇爾敦的藍臉并非因為中毒。那藍就像最早的蓼藍,來自粗野的鄉(xiāng)間,勇猛、粗獷,如民間走來的桀驁漢子。
紅臉關(guān)羽,忠義血性,勇武如火,能擔(dān)得起“好人”之評。
綠臉,是郊野山林的原色,有野蠻匪氣,是綠林好漢之“綠”。
一貫代表純潔的白在曹操的臉上,卻意為陰險多疑。
臉譜始終有著獨屬于自己的顏色標(biāo)準(zhǔn)。戲里的人,有著何樣的臉譜,在歷史里早已成形。
三
中國戲曲理論家翁偶虹總結(jié)過臉譜漫長的發(fā)展歷史:“中國戲曲臉譜,胚胎于上古的圖騰,濫觴于春秋的儺祭,孽乳為漢、唐的代面,發(fā)展為宋、元的涂面,形成為明、清的臉譜?!?/p>
京劇百年,大量發(fā)展臉譜。生旦咿呀來去,凈行畫著臉譜“哇呀呀”上場。??磻虻娜?,一看那臉譜的顏色和圖案,大致就知道了角色的定位。那人以龍紋畫眉,原來是趙匡胤;這人額頭的“壽”字延伸到鼻梁上,應(yīng)該是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者。
以臉譜助增戲曲人物特征的藝術(shù)手法,其他戲劇中也常見。昆劇《南柯夢記·瑤臺》這一折,南柯郡太守淳于棼與檀蘿國太子交戰(zhàn),檀蘿國太子的臉譜畫著火紅的螞蟻,表情夸張,顯得兇狠——臉譜使你確信,這個角色的火蟻設(shè)定。
一折戲的短暫光影里,看戲的人通過臉譜對戲曲角色有更直觀的了解。在臺下,把忠奸善惡都揉進粉墨,夸張地勾畫;在臺上,鏗鏘唱罷,把愛憎熱烈地表達出來。
臉譜,是戲曲角色的“心靈的風(fēng)貌”。已是非遺的臉譜技藝,傳承的不僅是繪畫章法,還有褒善貶惡的文化內(nèi)涵和情感。
時下很流行國潮,新一季的衛(wèi)衣上、主打國風(fēng)主題的商業(yè)街上,都能看見臉譜,古意盎然之上有了一種時代感。中國戲劇里的經(jīng)典元素,早已是中國代表性的文化藝術(shù)符號。
想到兒時看戲的往事,那場草臺社戲被好奇心加了溫柔高光,輝映了那個夜晚。我已不記得戲唱的是哪一出故事,卻依稀記得,那是關(guān)于臉譜的一次啟蒙。因此,那是我心里一場高質(zhì)量的戲。
這些年在大劇院看了好幾場戲,知名劇目精彩紛呈。每當(dāng)臉譜登場、大戲正酣時,總把忠奸善惡在心中做個分辨。戲散后,臉譜演員洗盡鉛華,但看客心中,對于善惡的愛憎,永遠不會隨粉墨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