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力與美包裹的部落傳奇到《邊城》"/>
⊙袁宇寧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西安 710119]
1934年4 月19 日,沈從文帶著新婚的幸福感與喪母的隱痛完成了《邊城》的寫作,他在題記中還寫道:“對于農人與兵士,懷了不可言說的溫愛,這點感情在我一切作品中,隨處都可以看出。我從不隱諱這點感情?!睈矍?、親情、鄉(xiāng)情,滿溢的情感流露使得文字描繪出的人性更為清澈動人,呈現(xiàn)出茶峒“人與社會的善的一面”與“詩性人格和詩性自然”的牧歌抒情色彩。夏志清對此也頗為贊賞:“既有玲瓏剔透牧歌式的文體,里面的山水人物,呼之欲出;這是沈從文最拿手的文體,而《邊城》是最完美的代表作。”以充滿浪漫與溫情的桃源想象為背景,《邊城》何以能夠收到更多好評與青睞?其中緣由并不僅僅在于苗鄉(xiāng)男女性情的純良動人,更需要“人生情感的素樸、觀念的單純以及環(huán)境的牧歌性”作為保證神“莊嚴而美麗”的條件,反之就會走向滅亡。20 世紀30年代末至40年代初,從《龍朱》《媚金、豹子、與那羊》《月下小景》等系列傳奇小說的創(chuàng)作到《邊城》的完稿,神性注入由表層涂抹逐漸深入創(chuàng)作肌理,成為繼“牧歌”筆法之后進一步理解沈氏作品的突破口。盡管《邊城》民間化、口語化的表達使讀者很難將主人公與神的權威性、高貴性相聯(lián)系,但懷抱著“我只想造希臘小廟……這神廟供奉的是‘人性’”的寫作理想的沈從文最終塑造出自然哺育下長養(yǎng)于民間的神,褪去以《龍朱》為代表的早期部落傳奇中主人公止于體貌的壯美與雄健,轉而雕琢其璞玉般通透的人格,實現(xiàn)了從傳奇之“奇”到傳奇“不奇”的飛躍。
在沈從文的傳奇小說當中,“神”一直都被奉為座上賓。作者懷著對苗家部落的向往與崇敬,不吝惜筆墨,描繪出頗具神秘色彩的湘西民間風俗以及那些具備一切神之健美姿態(tài)的苗族男女。令人醉心的部族歌謠,主人公所經歷的愛情神話,沈從文正是憑借浪漫的異域想象和大膽的文字創(chuàng)作,找尋著人類童年時期最原始而本真的勇氣與熱情。
白苗美男子龍朱“美麗強壯像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與他相關的一切,甚至粗蠢的仆人矮奴都在其光芒籠罩下顯得高貴。一張“頂甜蜜的口”唱出的是“頂精粹的言語”“頂熱情的音調”,而具體到對歌時所唱歌詞,作者的朦朧化處理也恰到好處地為主人公戴上迷離的光環(huán),神秘大膽而又模糊夢幻,足以讓對山女子永遠沉默下來。龍朱也因這夸張的神圣性成為所有男女崇敬愛慕卻不敢接近的神祇。與神巫一樣,他也想要尋訪一位真正美麗勇敢的女子成為自己的伴侶,但其完美無瑕讓苗族的女子們仰慕敬愛,但畏怯于他的高不可攀,不得不敬而遠之,這正是沈從文筆下所有“龍朱”作為一個神似的完人而不得不面對的苦惱。大量瑰麗的唱詞和主人公欲愛而不得的寂寞心境,正表現(xiàn)著一個凌駕于眾人之上卻不被理解的神的困境。同樣,《媚金、豹子、與那羊》和《月下小景》等部落愛情悲劇具有與《龍朱》相似的神話色彩。白苗中頂美的女人媚金、“鳳凰族相貌極美又頂有一切美德的一個男子”豹子和“一身白得像大理的積雪”的小羊羔無一不圣潔而高尚。結局當中媚金插進胸口的小刀被豹子拔出重新刺進自己的胸膛,二人沐浴著鮮血而死,成為祭壇之上最貞潔的祭品,渲染著潔白底色下生命的震顫和隱痛。神的愛情固然貞潔可貴,但處于造神嘗試期的沈從文,忽略了神性與人性結合的最高境界終在于回歸民間。媚金與豹子式的愛情,神巫求愛而不得的猶疑以及月下情人服毒自盡的悲哀,都在無形之中加速了人神之間距離的擴張。失去展現(xiàn)少數(shù)民族原始愛情之美的初衷神愛,變得血腥、野性、荒蠻。神性占了上風,卻將純潔的定義逼向不可控制的極端,使得人性失去了自然欲求下妥協(xié)和回環(huán)的可能,變得尖刻鋒棱,失去彈性,每一次美的歌頌都像是威懾般的警告,每一次微笑和回眸都像是死亡的祝禱。聯(lián)系沈從文的人生經歷,二十歲以前打仗、行軍,一方面打磨他的意志,另一方面也逼迫他面對這樣年紀所不該面對的生死之痛,品性也因此變得隱忍內斂。他曾說:“我看了些平常人不看過的蠢事,聽了些平常人不聽過的歌聲,且嗅了些平常人不嗅過的氣味?!钡拇_,生活本身鮮血淋漓的樣態(tài)在沈從文的人生當中留下了不可磨滅的印記,于是他選擇了逃亡——放棄軍中放逐般的生活,赴京讀書。1930年,沈從文受邀任教于武漢大學,但記憶中令人驚懼的生存困境又在現(xiàn)實中恐怖地復現(xiàn)了,他一次次寫信給王際真:“住處不遠就是殺人場,每天殺人。大雨住處附近為一試槍場,常常試新機關槍”,“這里每天殺年青人,十九歲,十七歲,都牽去殺,還有那么年紀女子中學生”。殺人的血氣成為沈從文不愿直視的殘忍,也無怪他短短一學期就離開武漢大學轉去了青島大學。而另一方面,這一段段不愿面對的回憶也使沈從文下筆愈發(fā)粗糲大膽,似含著一口怨氣和悲憫,與湘西苗俗的神秘繁復結合一處,暴露在他筆下的傳奇主人公之上,終呈現(xiàn)出一股野性剛毅之美。
神性思考和自覺的造神意識為沈從文30年代后期的鄉(xiāng)土作品注入了更多傳奇色彩,但上文所提到的神愛作品,它們的主人公都難免存在過于十全十美的缺憾,搶占小說中心的同時,不知不覺與讀者之間產生了閱讀距離,缺少人性的互動與民間的煙火氣。但不知是有所意識,還是自然下筆,《龍朱》的結尾卻令人眼前一亮:“矮奴與菜籃,全像懂得事,避開了,剩下的是白耳族王子同寨主女兒。龍朱遲了許久才走到井邊去。”神的兒子龍朱縱然是神,同樣也是活生生的肉體,也應當擁有愛與選擇的權利,順遂天意與心意向歌聲的主人靠近?;貧w人間的溫情本應當是神最終的歸宿,他將被人性征服,而不是被自己征服。在沈從文眼中,神是值得坐擁一切美的事物的,不論是歌聲還是女子。這一結尾無疑賦予了龍朱更多的人情味和民間氣息,讓作者和讀者都短暫脫離了神性占上風的至高無上之苦。金介甫捕捉到《龍朱》中體現(xiàn)出的一個理想主義的目標,即“通過龍朱的神性說明所有人都有神性”。探索人性中的神性因子,其實一直是沈從文所孜孜以求的,在這一點上,《龍朱》相比于前幾篇顯得更為成熟,而《邊城》確是把這一優(yōu)點成功放大了。寫于沈從文重游湘西之后的《邊城》,神化色彩被放逐于湘西山水人文,因有自然成為神性存在成長的合理前提而不顯得突兀生硬,展現(xiàn)出平衡與折中的氣質。翠翠被塑造為湘西自在文化生態(tài)中成長起來的本土化神祇,實現(xiàn)了傳奇小說走向民間化和現(xiàn)實性的過渡。
從《龍朱》到《邊城》,傳奇中最核心的“奇崛”特質在慢慢淡化,轉而突出的表現(xiàn)為神性主人公群體意識和民間意識的加強?!哆叧恰返膶懽?,作者不再刻意制造神性,而將其塑造為牧歌生態(tài)中人性本真的自覺產物,湘西世界在成人之美的同時,也成神之美。如此,當神性不再是為某一個主人公的量身定做,小說敘事得以從“傳奇”設定中獲得解脫,轉而與人性發(fā)生互動并不斷細膩化,以更加貼近人情的方式走向世俗和自然,在湘西世界的人世風物中投射下一個廣義的牧歌式的背影。
(一)翠翠:山水孕育下的神性搖籃
《邊城》的開篇似畫軸展開一般,鋪墊出一幅湘西山水風俗畫,“由四川過湖南去,靠東有一條官路”,讀者也便自然而然順著“官路”往茶峒山城去了。城繞水,水行船,船既渡人也受人擺渡,撐渡船的老船是走進視野的第一個人物。他的孫女,主人公翠翠是五長段風俗介紹后第一個被著力細描的對象:翠翠在風日里長養(yǎng)著,故把皮膚變得黑黑的,觸目為青山綠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長養(yǎng)她且教育她,為人天真活潑,處處儼然如一只小獸物。人又那么乖,如山頭黃麂一樣,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
對比沈從文對龍朱的體貌描寫:
白耳族苗人中出美男子,仿佛是那地方的父母全曾參與過雕塑阿波羅神的工作,因此把美的模型留給兒子了。族長兒子龍朱年十七歲,是美男子中之美男子。這個人,美麗強壯像獅子,溫和謙馴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權威。是力。是光。
如果說龍朱是一座石刻神像,那么翠翠就是一尊泥身彩繪,具有極強的可塑性。與自然相親使她的靈魂被磨去棱角,性情中與生俱來的彈性和柔軟使她更具有天然的溫柔與親和感。沈從文沒有堆砌夸張生硬的辭藻來刻意表現(xiàn)他想要突出的主人公的良善,也不再別扭地運用諸如“阿波羅神”“獅子”等神圣可畏之物來做比,而是以更為“人”化的純凈詞匯來裝點她。一段的工夫,便繪出茶峒小山城一個普通女孩子干凈可愛的形象,既具有湘西女子善良溫和的普遍性,又具有玉石般的通透純凈的心靈,翠翠的可愛,易于親近之處也正在于此。而與翠翠命運緊密相關的二老儺送,其神秘感是依靠與“儺神”相關聯(lián)而產生的:
次子取名儺送……至于儺神所送來的,照當?shù)亓暁?,人便不能稍加輕視了。儺送美麗得很。茶峒船家拙于贊揚這種美麗,只知道為他取出一個諢名為“岳云”。
村口小廟和年節(jié)香火中為民眾所喜愛的儺神,對于不熟悉湘西民俗的讀者來說也充滿畫面感。戲曲中的人物和故事也大多取材于百姓所耳熟能詳?shù)纳裨拏髡f和市井雜談,傳遞著人們對正義、勇氣的傾慕。儺送在茶峒人心中的尊敬之情可見一斑,但是這樣的尊敬并非僅僅來自儺送自身的美貌,更源自他們全家勤勞勇敢、親切待人的美名。如此民間化的神不僅不會像女子們看到龍朱那般敬而遠之,反而樂意接近并且相處融洽。既超乎尋常,亦不離人間,這正是《邊城》神性塑造的成功飛躍。
在第三章開始之前,《邊城》讀起來就像一篇介紹湖南某座山間小城的風情散文。的確,它正是作者為翠翠和儺送精心構筑出的天然神龕:美麗和純凈的底色之上是一個自給自足的桃源生態(tài),即足夠閉塞,與外界的聯(lián)系微乎其微。茶峒有山有水有渡船,衣食住行均無須外求,婚娶喪葬也順其自然。夸張的封閉性給予沈從文更多主觀創(chuàng)作的余地,他完全可以無所顧慮的為筆下人物添加一切美好的品質,確保美麗故事的一塵不染顯得尤為重要,否則塑造出的神也不夠神圣莊嚴。人性的良善無欺和邊地小城的封閉自足成為主人公的神性保護傘,“傳奇性”在《邊城》的寫作中得到了延續(xù),讓讀者感到:這些美麗的人物之間應當,或者說必須發(fā)生一些非同尋常的故事,它不應被囚禁于單純的愛情和富于野性的婚俗當中,應當?shù)?,浮沉,掙扎,哪怕他們的生存空間只是這樣一個小城?!哆叧恰返拈_篇的確是比《龍朱》更為成熟的神性緣起,它脫離了架空的人物背景,讓一切美與自然通靈。
(二)苗歌:“車路”和“馬路”對抗下的暴力驅逐
“對歌”是苗族男女表達愛情和確定心意的最重要方式,其權威性遠勝漢文化意義中的財富和家世背景。這一情節(jié)在沈從文的筆下反復出現(xiàn):“若照當?shù)仫L氣,這些事認為只是小孩子的事,大人管不著;二老當真歡喜翠翠,翠翠又愛二老,他也并不反對這種愛怨糾纏的婚姻?!痹凇哆叧恰樊斨?,儺送放棄了唾手可得的碾坊而決定去撐渡船;順順從頭至尾沒有在婚姻大事上指示儺送,更視如己出一般愛護和疼惜孤女翠翠;當祖父去世,儺送離開,失去兩個兒子的順順仍然第一時間施以援助,幾次三番邀請翠翠到家里去住,只是被后者婉言謝絕;楊馬兵也同樣陪伴翠翠,寄希望于儺送的歸來。顯而易見,在從小接受苗家文化的湘西長輩看來,心意顯得比碾坊更為重要,他們尊重年輕人的愛情選擇,從不逼迫他們。不因撐渡船就低人一等,也不因擁有碾坊就多么高貴,神祇的眼中沒有物質利益的填充,愛就是美,美便是最值得尊重的。它正大光明地否決了中原文化普遍意義上的指導性,以土生土長的生活理念否認“父母之命不可違”的說教,打破“自掛東南枝”的血腥悲劇,在湘西這塊土地上描繪出一種令人向往的最大化的自由。《邊城》中的愛情,本應如此理想而單純,是一次值得兩個男子拼盡全力的高貴競爭,僅此而已。但實際上,作者并不滿足于僅以“對歌”贊揚、彰顯神性,而在此情節(jié)之上另設下一沖突:“車路”和“馬路”的交鋒,并不惜用鮮血捍衛(wèi)這一“競爭”的神性和正義性。作為《邊城》中最為關鍵的情節(jié),也是儺送、天保兩兄弟的一次正面對抗,“對歌”正是在這一組價值對抗的話語前提下展開的。“車路”代表最直接的明媒正娶,而“馬路”代表苗族傳統(tǒng)中男子以歌聲來吸引打動女子。天保幾次三番向祖父表明想要娶翠翠的意思,并請媒人親自提親。但是那個端午節(jié)日的情景,或者說是二老儺送,始終讓翠翠難以忘懷。祖父摸不透翠翠的心思,不便自作主張答應天保,只好兩方圓和,無法給出一個肯定的回答。由此深入小說情節(jié)背后,“車路”正是湘西以外中原文化里正統(tǒng)的婚戀觀的代言人,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只需要做長輩的應許下來即可。不僅男女之間的情感從來都不是決定因素,而且婚前的彩禮往來和婚俗的煩瑣復雜都帶有極大的現(xiàn)實功利性。它本不應該在茶峒的桃源生態(tài)當中出現(xiàn),一經出現(xiàn)即必然會與湘西本土的“馬路”發(fā)生沖突,更不為作者所容。天保繼承了典型的傳統(tǒng)漢文化影響下的思維模式:“鬼知道那老人家存心是要把孫女兒嫁個會唱歌的水車,還是預備規(guī)規(guī)矩矩嫁個人?!?他的持重、現(xiàn)實和勤勞也決定了他規(guī)矩地選擇了“車路”,以為只要祖父答應了,翠翠也不便反駁;而二老聰明、智慧、有勇氣,堪稱是湘西最純正的骨血,也是沈從文著意的神祇之身,擁有完全意義上高貴而美麗的性情,應當勇敢地選擇“馬路”:要渡船不要碾坊。兩兄弟共同的目標是茶峒山城最純凈的樸野精靈翠翠,是只有用真心才能打動的真正苗鄉(xiāng)的女子,勝負已然不言而喻。借此,作者在價值隱喻中完成了對于 “車路”所代表的主流文化的否定,不容許理想化的邊城的神性受到任何不利的破壞。
在“車路”與“馬路”的對抗下。神性又該如何自處?這一問題在《邊城》接下來的情節(jié)中被進一步深化為一種文明的暴力驅逐。大老因為愛情與弟弟不和,最終放棄了茶峒的生活,乘船下行做生意。自此,這個人物便從茶峒生態(tài)圈消失了,沈從文其間并沒有絲毫提及大老此行的相關經歷,只是以外人之口道出溺水而亡的結局。筆者以為這一處理方式是對“邊城”生態(tài)完整性的保護方式,內含著作者的價值判斷。天保的出走為封閉的邊城打開了一個世俗的缺口,但與世俗文明產生交集的大老還能守住原本淳樸的本性嗎?早在他做出“車路”的選擇時,作家本人的態(tài)度已經不言自明。在這里沈從文大膽選擇了與溫情“牧歌”完全相悖的“死亡”向試圖同化湘西文明的外來侵入者予以警告。在沈從文的鄉(xiāng)土小說中,面對自己生長的土地,深情歌頌的同時也不乏對苗人的落后予以批判和揭露,但更多的是對苗族作為一個弱勢種群,其文化不可避免將日益走向邊緣的擔憂。沈從文在以《邊城》為代表的作品中以“牧歌”風情畫的方式宣傳著苗鄉(xiāng)之美,但僅僅是溫和的“宣傳”顯然不足,面對“車路”此類因子,沈從文采取了積極的行動。這樣一種帶有強烈民族歸屬意味的立場和心理在其各類作品中也經常出現(xiàn),有學者據此提出了沈從文“排除異質”的寫作傾向,對漢文化的不滿和否定成為獨屬于沈從文的“國民性批判”:“沈從文針對漢語文本的顛覆與改寫,是把漢族、城市作為他者,用排除異質的方法獲得自我肯定的……個人都市受挫的經歷和苗族受壓制的屈辱、憤懣,通過虛擬的文本宣泄出來,從而改寫了‘歷史’?!庇纱?,與纖弱的“牧歌”文筆平起平坐的正是這另一種帶著作者情感傷痕的暴力驅逐,二者共同構成筆下湘西人性與神性共同的保護傘。盡管在《龍朱》等部落神話之后,鮮血淋漓的自然主義描寫被更易于接受的淳樸鄉(xiāng)野風情所逐漸取代,但沈從文心中難以言明的隱痛和抵觸卻不能完全去除,大老之死以及《三三》中到鄉(xiāng)村養(yǎng)病最終死去的城市男青年就是其中微露鋒芒的例子。
于是,在苗歌的主題之下,《邊城》的情節(jié)主動保護著神性主人公的純潔性,體現(xiàn)為一種野性的排斥;而在另一方面,“車路”和“馬路”的對抗也引出了苗家愛情中最具吸引力的唱歌情節(jié)。儺送為翠翠唱歌的描寫被作者進行了夢幻化的處理,走“馬路”的全過程被完全模糊化為女主人公采摘虎耳草的夢境。男子的歌聲和女子的希冀交織在一起,產生靈魂相通的神圣感。沈從文傳奇小說里的男主人公大多完美異常,他們所愛慕的女性也同樣非同凡人,多生于豪門大戶,美麗多情,歌聲超拔出群。而翠翠只是家境貧寒、無依無靠的“一個光人”,《邊城》中也沒有確切提及翠翠是否擅長唱歌,但她羞怯寡言,從不吐露心事,大概也并不是一個外向而善于歌唱的女子。沈從文大膽將人性的內在美提升為神愛評判的首要標準,也正因為此,翠翠才稱得上是一塊真正的璞玉,一個隱于民間的神祇。
(三)白塔:神圣而無聲的預言
白塔是《邊城》當中寄托神性的重要意象,它在小說正文中出現(xiàn)的頻率并不高,前期也沒有被沈從文加以重點描寫,往往只是以并不引人注意的一句話一筆帶過,但它卻隨著《邊城》情節(jié)的展開傳遞出越來越重要的信息。白塔的初次露面是在小說首段當中:“溪邊有座白色小塔,塔下住了一戶單獨的人家”,這戶人家當然就是祖父、翠翠和黃狗。但是依據我們的生活經驗,一般情況下,塔的建造沒有實際效益,起到的多數(shù)為祭祀和供奉的象征性作用,在湘西這樣偏遠的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宗教和傳統(tǒng)思想仍然十分濃厚,代表著希望和祝愿的寺廟或寶塔往往是神圣而備受重視的,不會無緣無故建造在一戶撐渡船的貧苦人家的住處旁邊,更不會臨溪設塔。毋庸置疑,這座白塔將會與這戶人家的命運沉浮發(fā)生重要的聯(lián)系。白塔的第一次正面出場幾乎已經到了小說末端:祖父去世。祖父的去世是《邊城》情節(jié)中一個實質性的轉折,這場因愛情而產生的誤會和悲劇因死亡而達成了根本性的諒解。原本祖父與天保、儺送以及順順之間發(fā)生的談話和其中的恩怨情仇,包括祖父夾在其中的無奈與為難都不為翠翠所知,也將會因他的去世而成為永遠的謎團,直到楊馬兵接替祖父把這一切告訴翠翠。盡管如此,祖父和天保的死、儺送的不辭而別也早已像雷雨夜坍塌的白塔一樣不可挽回。之前的所有伴隨著白塔的倒塌而結束,翠翠要等儺送歸來,再開始一段新的生活。沈從文在《鳳子》當中問道:“是真有個神造就這一切,還是這里一群人造就了一個神?”有學者曾從老船夫的視角理解《邊城》的神性,“相信神會合理安排萬物,一切都會有個說法,但實際上神已經隱退了,這個自我拯救過程只能以悲劇結束。”這個已經隱退的“神”是否存在?如若存在,那么存在于何處?白塔的坍塌似傳遞出的一種命運無常的感慨為很多研究者所捕捉,但在筆者看來,沈從文并不想在《邊城》中傳遞類似“天命觀”的價值導向,他對湘西文化和人性生命力擁有超乎尋常的信心,“神之隱退”便是這天命思想的消弭和否決。白塔在一定意義上成為沈從文所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的現(xiàn)實投影,它成為翠翠和這只鄉(xiāng)野牧歌得以安頓的神龕。小說里,翠翠感到被儺送的歌聲浮起時首先便從那白塔上飄了過去,這座塔應當就建在她的心中,一塵不染,縱使坍塌,仍是祭壇。翠翠在祖父死后從楊馬兵的口中得知了前情,她知道了天保為她下桃源不幸淹死,順順和儺送對祖父的責怪和誤解……她從走過來路的長輩口中得知了這一切故事,曾經懵懂未開的心從中初嘗人事的冷暖苦樂,此時的主人公已不再是曾經那個“從不想到殘忍事情,從不發(fā)愁,從不動氣”的女孩了,繼自然對她的教育之后,她開始被外界的事故所打磨,性情的純潔性受到了打擊和破壞,白塔的倒塌多半正在于此。同時,盡管沈從文并沒有實寫儺送離開茶峒后的生活,但是通過“上川東辦貨”、又下桃源的描述可以猜測出他乘船外出大抵是以經商謀生,不聞世俗的茶峒和充滿功利意識的俗世天差地別,儺送迫于生存將不可避免地習得一些城里人瞞和騙的手段,他是否還會回來?能否保持他那顆同歌聲一樣清澈的內心呢?我們無從得知,但是沈從文卻做出了與對于天保的安排完全相反的肯定回答:“到了冬天,那個圮坍了的白塔,又重新修好了?!边@是一則給人希望的預言,盡管翠翠已不再是那塊璞玉,但她對儺送的愛情,一直都沒有變過,所以我們寧愿相信他“也許明天回來”。“這作品或者只能給他們一點懷古的幽情,或者只能給他們一次苦笑,或者又將給他們一個噩夢,但同時也說不定,也許尚能給他們一種勇氣同信心!”至少對于沈從文來說,愛確是人性中最值得信任的情感。
從《龍朱》到《邊城》,沈從文一系列以家鄉(xiāng)風物為題材的中短篇小說被習慣性的與尋常鄉(xiāng)土文學區(qū)分開來,冠以“傳奇”之名,在想象與理想主義本能延續(xù)的基礎上,又發(fā)展出“神性”成為其內在本質,并賦予其“矚目于人類的遠景和未來”“是生命中或人性所能達到的最高形式”的新內涵。有關沈氏“傳奇小說”的發(fā)展特點,前人已有詳細考論,此處不再重復。但“神性”的確是觀照作家本人的人生境遇和思想性格的重要視角之一,他是發(fā)展型的作家,更是郁結型作家,沈從文在與前路的糾纏中不斷探索著來路,從而呈現(xiàn)出復雜交織的創(chuàng)作心態(tài)。
張新穎曾稱沈氏作品為“微笑”的文學:“原來《邊城》這樣的作品是包裹了傷痕的文字,是在困難中的微笑。”與愛人新婚,與故鄉(xiāng)重逢,又與母親永別,的確是人生中極樂與極苦的碰撞,《邊城》寫作主旨的多義性多來源于此。而在另一方面,二十歲離開家鄉(xiāng)來到北平,從隨軍流浪到混跡京城,最初幾年在窮極無路和文學開局中度過。早年漂泊不安的生活環(huán)境,使他在寫作中渴望憑借一個封閉的桃源世界來獲得心靈的安全感。在作者正需要家時,他已沒有家,如果說張兆和給了他現(xiàn)實生活中的家,《邊城》便使得他的心靈得以靠岸。通過閱讀“一本大書”而迅速成長的沈從文,一個曾經追隨部隊打仗的粗人,卻最終走向文學,懷著極大的悲憫之心,憑借著早年尚未遍歷世事,可貴而單純的愛,要給這茶峒無依無靠的“孤雛”翠翠一個真正的歸宿。但沈從文也知道,湘西世界純潔性的維持是真正不易之事,他不得不動用超自然的神的力量,用一座屬于自己的“希臘小廟”永久供奉這樣神性覆蓋下的人性,或者說是純粹的美:“因美與‘神’近,即與‘人’遠。生命具神性,生活在人間,兩相對峙,糾紛隨來。情感可輕翥高飛,翱翔天外,肉體實呆滯沉重,不離泥土?!弊髡叩纳裥杂^脫去了單純美化主人公,歌頌苗鄉(xiāng)苗俗的原始內涵,走向生命和人性,以溫和寬厚的姿態(tài)包容每一種向往美的性情。至少在茶峒消失之后,人們還能夠從他的文字中與這份純粹跨時空對望。
神性或許并不是《邊城》想要真正突出的重點,但這也是它最為可貴之處。也正是在《邊城》之中,沈從文真正完成了供奉人性的“希臘小廟”的建設,也完成了神性由單純肉體上升到精神層面的改造?!哆叧恰防锍尸F(xiàn)出的情感是復雜的,層次卻是細膩的,不論是溫情、眷戀,抑或是隱痛和哀怨,終體現(xiàn)為一種靜美的微笑。不論沈從文過去半生曾經歷了怎樣的殘忍和孤獨,感受過多么真切的愛與恨,但他從不濫用這些情感,抽出負面情緒養(yǎng)成壓抑、尖刻或者是諷刺的寫作風格,而是將對現(xiàn)實的郁結付諸追念往事的文字,在愈大的絕望面前卻能不斷萌生出新的希望來。湘西文化既磨礪他也愛撫他,他以極其平和之心寫些鄉(xiāng)下的人和事,以柔和沖淡傷痛的重量,脫離低級的情緒波動,得以在紛繁喧囂的世界生存。這既是沈從文的人生哲學,也是《邊城》以及他的鄉(xiāng)土小說中神性力量的真正來源:不是刻意為之,而是本性使然。
①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八卷·小說),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64頁。
② 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五卷·小說),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324頁。
③沈從文:《沈從文全集》(第八卷·小說),北岳文藝出版社2002年版,第72—7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