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晉旭
午睡時分,陰沉了一個上午的雪終于飄了下來。電線上停著幾只落單的麻雀,老練地瞇起眼睛垂釣著整條街道的銀白色。落在它們頭上的雪,很快就不見了。拐過彎,一條狹窄的小巷里安靜異常。
此時,屋里戴著一次性手套、鞋套的兩兄弟躡手躡腳地進(jìn)了廚房。
老二摸到壁櫥,壁櫥里有一股米面特有的味道,他很快發(fā)現(xiàn)最頂上那格儲藏著幾瓶西紅柿醬,他回頭小聲喊:“哥,你看?!崩洗笮敝碜訙愡^來,老二給老大遞了個眼色,又指了指上面。老大頓時眼睛冒光,欣喜地點(diǎn)頭如搗蒜一般。
老大在西北角的灶臺上發(fā)現(xiàn)了滿滿一筐雞蛋。老大從門后取出一根蔥,蹲在地上咝咝啦啦地剝蔥皮,碎皮像電線桿上被寒風(fēng)吹落的廣告紙屑一樣零星地飄在地上,他不禁打了個寒戰(zhàn),心想,這屋里比外面暖和多了。他捏著蔥扒了好幾層,直到露出修長的蔥白,用拇指一掐,嫻熟地掰掉了蔥頭。蔥味出逃般一股腦占領(lǐng)了鼻腔,老大渾身一顫,打了個噴嚏。這個噴嚏讓他想起了什么,挪出半個身子向客廳張望。還好,那個人安靜地坐在沙發(fā)上,電視里在咿咿呀呀唱黃梅戲。
嘩啦嘩啦,洗手聲。老大擼起袖子,一手拿起三顆紅雞蛋掂掂,好家伙,沉手。
老二又摸到碗柜,開門。柜里高高低低地碼放著一摞碗、一摞盤子、一摞吃餃子用的小碟和一摞白瓷勺。他向后退退,踮起腳,又看見旁邊還放著兩副紅漆木筷。那摞碗已快挨到柜頂,盤子稍矮一些,一圈圈帶著光暈的圓弧映入他的眼簾,一家人團(tuán)坐的快樂時光在心弦上奔跑。這些圓弧像一個個飛旋標(biāo),一會兒俯沖他的雙眼,一會兒瞄準(zhǔn)他的胸口,一會兒又回旋到他的后腦勺,每條光都讓人炫目。小時候家里很窮,廠里給發(fā)的二斤豬肉都炸了油,年三十晚上只能吃上一碗西紅柿雞蛋面,那個年代連雞蛋都很稀貴。想起這一切,老二又想家了,不知父母過得怎么樣,后面的他也不敢想。揉揉眼,關(guān)上碗柜門,看了眼哥,哥正在案板上揉面。
咦,亂糟糟的,在干嗎?
老大的手臂用力地把面團(tuán)推出去又帶回來,感覺是自己的這雙大手扼住了他和弟弟的生活,而他們哥倆,再也無法還原回單純的面粉。
拿起搟面杖,他愣了愣,說,我只想做面粉。
搟片,撒面,摞起面片,刀刀相連切成面條。老大沾著面粉的手嫻熟地在切好的面片之間三步兩挑。他拎起面一抖,小心地放在蓋簾上,不一會兒,整齊地放了三綹。
老大去壁櫥拿雞蛋碗,陳年的木香迎面撲來,像一針安慰劑,麻痹了他的神經(jīng)。老大拿起雞蛋碗和筷子,這雙打雞蛋的筷子已經(jīng)脫漆,兩個筷頭比較尖,都是熱油燒糊的黑色,那些黑竟然蔓延到了筷子的三分之一處。打雞蛋的舊碗,是高腳碗,碗邊印著五對雙喜花紋,碗身有一些磕磕巴巴的小瓷坑,碗底還凸出來一個小瓷瘤,他忍不住用手指甲摳摳那個小瓷瘤,竟然和他家用的一樣,就連碗沿上的破口,大小、位置都一樣,他安定了下來。把雞蛋打進(jìn)去,其中有一個還是雙黃的,筷頭纏著蛋清快速地攪進(jìn)蛋黃,蛋黃被一次次破壞,重組。熟悉的雞蛋腥味和“鐺鐺朗朗”的聲音,讓老大陷入莫名的快樂,甚至哼起了歌,邊唱邊扭,皇后大道西又皇后大道東,皇后大道東轉(zhuǎn)皇后大道中……
老二舀了半鍋水。燒開、下面,面條隨著鍋底冒出的氣泡飛舞。老大倒油,油熱。下幾?;ń泛痛罅?,嗶叭亂炸。又聽“嘶啦”一聲,下蔥花了,炒上雞蛋。 “咕嘟咕嘟咕嘟”下了一瓶西紅柿醬,空氣里立馬散溢出甜甜的味道。
兩兄弟忙得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不一會兒,面香四溢。西紅柿雞蛋也炒熟了。
西紅柿雞蛋面。
面過水嘍——老二學(xué)著父親的聲調(diào)喊。撈起一笊籬面,抖落抖落,一碗;又抖落抖落,兩碗;再撈起一笊籬,抖落抖落,三碗。好嘞。此時,還有幾條面條卡在笊籬縫隙上,老二把笊籬抬高,仰起臉用嘴一一去接笊籬上垂下來的長長短短的細(xì)面條,心滿意足地吃了一口,面還囫圇著,眼淚卻掉下來了。哥呀,還是家里的飯好吃。
老大在擦黃瓜絲,根本沒聽見。
“篤”的一聲,弟弟把一碗面放桌子上。
兩兄弟,端著碗,蹲在廚房門口,一人拿一根蔥白,胡胡啦啦拉風(fēng)箱似的吃了起來,兩大碗風(fēng)卷殘云一般吃完,一人喝了一碗面湯。趁熱乎老大寫了一張紙條,塞給客廳沙發(fā)上被綁住手腳和蒙眼塞嘴的人,并用匕首劃斷他身上的一根繩子。弟弟扔了拖把在門口左右張望了兩下,又看看巷口,沖屋里一揮手,兄弟倆跟著走了。
客廳那人驚魂未定,踉踉蹌蹌地跑到了廚房,地上沒有他想象的一片狼藉。他打開紙條,又看了看一家人吃飯的餐桌。那里除了多了一條粗粗的閃閃發(fā)光的金項鏈外,還有一碗面,正冒著熱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