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 ]沃爾夫?qū)?·米德 著 鄧熠 譯 張舉文 校
阿蘭·鄧迪斯(Alan Dundes, 1934—2005)是一位偉大的民俗學(xué)家,影響了世界各地的民俗學(xué)學(xué)者及學(xué)生。是“鄧迪斯的學(xué)生們”在美國以及世界其他地方的大學(xué)或公共部門實踐著民俗學(xué)的研究。在他的領(lǐng)導(dǎo)下,伯克利的民俗學(xué)項目作為致力于嚴肅的民俗學(xué)研究的理想之地而在全世界聞名,與此同時,伯克利民俗檔案館因收集了現(xiàn)代各種各樣的口頭與書面的民俗材料而成為典范。很多民俗學(xué)者曾專程到伯克利造訪這位德高望重的教師、學(xué)者,鄧迪斯也總會慷慨地獻出自己的時間和學(xué)識為他們提供幫助。他始終踐行著自己的信念,即民俗學(xué)是有助于理解人類狀況的關(guān)鍵,其實踐者應(yīng)該以比較的方法和國際化的視野為基礎(chǔ)來開展工作。
下文中關(guān)于鄧迪斯對諺語研究的貢獻包括八個部分和結(jié)論,以及引用文獻書目。八個部分包括:三部獻給鄧迪斯的紀念文集;作為民俗學(xué)理論典型例證的諺語;對諺語學(xué)的主要貢獻;諺語作為世界觀的表達;諺語的陰暗面:種族污蔑和民族性格;諺語作為補充的民俗資料;部分基于俗諺的著作;諺語學(xué)和諺語志的相互作用。
1994年9月8日,鄧迪斯在60歲生日時收到了三部紀念文集。用數(shù)字“3”來紀念他非常合適,因為鄧迪斯早年正是發(fā)表了《美國文化中的數(shù)字“3”》(1986年)這篇引人入勝的論文而后開始了學(xué)術(shù)生涯?!侗唤庾x的民俗學(xué):紀念鄧迪斯的論文集》(1995年)的編者是雷吉娜·本迪克斯(Regina Bendix)和羅絲瑪麗·朱姆沃爾特(Rosemary Levy Zumwalt),書中收錄的文章都由他早期的學(xué)生撰寫,現(xiàn)在他們已然成為世界各地民俗研究領(lǐng)域的骨干。朱姆沃爾特作為代表這樣描述鄧迪斯的研究路徑:“鄧迪斯的路徑無疑是探索,他的工作總是建立于對意義的追尋之上”①Bendix, Regina, and Rosemary Lévy Zumwalt, eds., Folklore Interpreted: Essays in Honor of Alan Dundes, New York: Garland Publishing, 1995, p.6.,“對鄧迪斯而言,民俗研究的比較方法至關(guān)重要”②Ibid., p.13.,“鄧迪斯認為,精神分析理論對解析民俗是必要的”③Ibid., p.18.。這本書以本迪克斯的《鄧迪斯熱》作結(jié),這篇雜錄包含溫暖人心的校園軼事以及學(xué)生們對他的回憶。他們親切地稱他為“大D”“阿蘭叔叔”甚至是“鄧迪斯老爸”④Ibid., p.51.。
布賴斯·波伊爾(L. Bryce Boyer)、露絲·波伊爾(Ruth M. Boyer)與斯蒂芬·索南伯格(Stephen M. Sonnenberg)編輯的《關(guān)于社會的精神分析研究:紀念鄧迪斯》旨在發(fā)揚鄧迪斯的弗洛伊德式的闡釋民俗的方法。正如邁克·卡羅爾(Michael P. Carroll)在引言中談到的那樣,“鄧迪斯傳遞給民俗學(xué)者的核心信息很簡單:民俗往往是弗洛伊德討論的種種心理過程的結(jié)果”⑤L. Bryce Boyer, Ruth M. Boyer, and Stephen M. Sonnenberg, eds., The Psychoanalytic Study of Society.Essays in Honor of Alan Dundes, Hillsdale: The Analytic Press, 1993, p.4.,同時鄧迪斯還強調(diào)民俗因不斷改變和調(diào)整適應(yīng)而具有的多樣性特征。鄧迪斯在《鏡子中的血腥瑪麗:精神分析民俗學(xué)論文集》(2002年)的“后記”中也提到了他的個人信條:“作為精神分析民俗學(xué)者,我的職業(yè)目標是從無意義中發(fā)現(xiàn)意義,從非理性中尋找理性,并使?jié)撘庾R的成為可被察覺的?!雹轆lan Dundes, Bloody Mary in the Mirror: Essays in Psychoanalytic Folkloristics, Jackson: University Press of Mississippi, 2002, p.137.
我作為《謠諺:國際諺語研究年鑒》的編輯,負責(zé)的第十一卷是《獻給鄧迪斯六十歲(1994年9月8日)生日的紀念文集》。我一直堅信,“如果民俗學(xué)有諾貝爾獎,那么鄧迪斯教授就是最佳人選”⑦Wolfgang Mieder (ed.), Festschrift for Alan Dundes on the Occasion of His Sixtieth Birthday on September 8, 1994, Burlington: The University of Vermont, 1994, p.1.。
在鄧迪斯的支持與鼓勵下,我邁入諺語研究,出版了三卷本的《國際諺語研究:文獻總匯注釋》⑧前三卷出版時間分別為1982年、1990年、1993年,第四卷于2001年出版。,并逐漸走向國際研究。我們合編《關(guān)于“多”的智慧:諺語論文集》(1981年),鄧迪斯的精神與學(xué)識已經(jīng)超出這些書卷,影響了我的整個諺語研究。
在鄧迪斯的民俗研究和精神分析研究中,諺語學(xué)至關(guān)重要,對他來說,諺語表達了人們的世界觀。鄧迪斯的著作涉及民俗的方方面面,如果要將其歸納為一個主題,一句戲用諺語頗為恰當(dāng)——“諺語的驗證在于試用”,這促成了鄧迪斯許多富有趣味及啟發(fā)性的研究。
《關(guān)于知識的新作:兒童百科全書》收錄有鄧迪斯的一篇短文《諺語》(1966年)。鄧迪斯希望通過這些文字向小讀者們介紹諺語的奇妙世界,并提供了一個了解“美國民俗”的窗口。后來出版的《論諺語的結(jié)構(gòu)》(1975年)的脈絡(luò)已在這篇文章中初步顯現(xiàn),它可以被視為鄧迪斯諺語研究的先導(dǎo):
諺語是一類傳統(tǒng)的俗語,諸如對某個情境的歸納,對過去的一件事的評價,或是對未來采取行動的建議。一些諺語是對事實的陳述,如“誠信是金”(Honesty is the best policy),但更多是隱喻。諺語至少包含主題成分和評論成分,它至少由兩個詞組成,如“金錢萬能”(Money talks)或“光陰似箭”(Time flies)。很多諺語有不同的表達形式,它也是民俗的最古老的形式。人們認為諺語是“眾人的智慧與個別人的才華”。①Alan Dundes,“Proverbs,”The New Book of Knowledge:The Children's Encyclopedia, New York:Grolier, 1966,p.487.
鄧迪斯認為諺語的基本形式由主題和評論兩部分構(gòu)成,他在最早的理論文章《內(nèi)容解析的趨勢》(1962年)一文中表達了這一觀點。這些理論思考顯示出鄧迪斯通過結(jié)構(gòu)、文本及語境(Context)②context,一般譯為“語境”,也有人譯為“承啟關(guān)系”。的解析思考類型定義的一貫興趣;從《亞文本、文本及其語境》(1964年)中也可以看出這一點,他一次次以諺語來解釋嚴肅民俗學(xué)研究應(yīng)當(dāng)關(guān)注的這種三層分析法:
在大多數(shù)民俗類型(它們具有口語特征)中,亞文本是指使用的語言、特定的音素及詞素。因此在口頭形式的民俗中,亞文本的特征就是語言特征。例如,諺語的亞文本特征包括韻律和頭韻,其他常見的亞文本特征有強調(diào)、音高、語氣助詞、音調(diào)、象聲詞。當(dāng)某一類民俗的亞文本特征越重要,將其譯為其他語言就越困難……一項民俗的文本最開始是故事的一個版本或一次簡單講述,或是一句諺語的引用,一支民歌的演唱……出于解析的目的,可以認為文本獨立于亞文本而存在,盡管總體而言亞文本無法翻譯,但文本可以被翻譯。例如,理論上諺語“咖啡煮開即煮壞”的文本可以翻譯成任何語言,但其押韻的亞文本特征幾乎消失了……我們需要對語境和功能進行區(qū)分。一項民俗的語境是使用時的特定社會情境,而功能本質(zhì)上是基于許多承啟關(guān)系抽象而成的,通常是分析者對某種民俗類型的(他認為的)用途或目的的表述。因此,神話的功能之一是為當(dāng)前行動提供神圣的先例;諺語的功能之一是為當(dāng)前行動提供世俗的先例。③Alan Dundes,“Texture, Text, and Context,”Southern Folklore Quarterly, 28 (1964).
正如鄧迪斯指出的,“亞文本、文本和語境都應(yīng)該被記錄”④Ibid., p.264.,但事實上“大多數(shù)諺語集僅僅提供文本”⑤Ibid., p.262.。令人遺憾的是,距這篇文章問世已過去40年,但仍沒有多大改觀,語境在民俗集中依然缺失。
鄧迪斯的《關(guān)于文學(xué)與文化中的民俗研究:辨別與闡釋》(1965年)發(fā)表在一流刊物《美國民俗學(xué)刊》上,他將亞文本、文本和語境的標準應(yīng)用于文學(xué)的民俗研究:
研究文學(xué)及文化中的民俗有兩個基本步驟,辨別和闡釋……然而民俗學(xué)者可能被批評只做了第一步。許多研究只從文學(xué)作品中提取母題或諺語,而不討論民俗元素如何作為整體在特定的文學(xué)作品中發(fā)揮作用……對于許多民俗學(xué)者來說,辨別本身即是目的,而不是進行下一步闡釋的手段。事實上,辨別只是第一步,民俗學(xué)者不應(yīng)局限于此。⑥Alan Dundes,“The Study of Folklore in Literature and Culture: Identification and Interpretation,”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78 (1965).
一年之后,鄧迪斯在《亞民俗與口頭文學(xué)批評》(1966年)一文中又強調(diào)了闡釋的重要性。他以諺語為例,指出:假如民俗學(xué)者收錄了諺語“一條諺語就像一匹馬:當(dāng)真理丟失的時候,我們用一條諺語可以找到它”及其特定的語境,即可用來引入另一條解決問題的諺語。但收集者不一定能根據(jù)文本及語境知道這條諺語的確切含義,也不一定知曉將諺語比喻成馬匹的準確意義。因此,民俗學(xué)者要主動從民眾中探求民俗的意義。
鄧迪斯在引用率最高的文章《誰是民?》(1977年)中的觀點很重要:當(dāng)今時代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民俗,尤其創(chuàng)造了新的諺語?!半娫?、廣播、電視、復(fù)印機等技術(shù)加快了民俗的傳播速度……不僅如此,技術(shù)本身也成為了民俗的主體。實驗科學(xué)家(還有工程師們)構(gòu)成了具有獨特民俗的‘民’的群體。‘墨菲定律’就是民俗例證之一,流傳最廣泛的一條是‘事情總會朝著壞的方向發(fā)展’”①Alan Dundes,“Who Are the Folk,”In William Bascom (ed.), Frontiers of Folklore, Boulder: Westview Press, 1977, p16.。
此后,鄧迪斯陸續(xù)出版了這類現(xiàn)代民俗集,它們來自大眾傳媒、工作場所(辦公室)民俗以及全球互聯(lián)網(wǎng)等等。對于這位孜孜不倦的學(xué)者來說,民俗是穩(wěn)步發(fā)展和逐漸變化的現(xiàn)象,接下來將有另一部分對此進行介紹。
在鄧迪斯關(guān)于人類學(xué)、文化、民俗、語言、文學(xué)、心理學(xué)、宗教等不計其數(shù)的研究中,有14項以諺語為主要研究對象。因此他被認為是跨學(xué)科研究與比較諺語學(xué)的主要推動者。其中第一篇文章《諺語和講述民俗的民族志》(1964年)由鄧迪斯與E.奧喬·阿倫瓦(E. Ojo Arewa)共同撰寫。這篇文章以約魯巴諺語來表明一般的民俗研究和特定的諺語研究都需要經(jīng)由語境中的文本來實現(xiàn)意義的理解,因此民俗應(yīng)該被作為溝通過程進行研究。
鄧迪斯的《約魯巴人的一些韋勒(Wellerism)比較語、對話諺語和繞口令》②wellerism,即一種“戲用諺語”。(1964年)使用了約魯巴語料,該著作指出非洲的約魯巴語中亦有歐洲的“韋勒比較語”和對話諺語。另外,鄧迪斯還寫過《小母雞潘妮(Henny-Penny)現(xiàn)象:美國人言語中的民間音韻美學(xué)研究》(1974年),文中探究了俗諺的重復(fù)性特征,包括由兩個含義相近或相對的詞組成的成對詞,如“朋友與親戚”(kith and kin),“擊打和躲避”(hit or miss);以及詞素或詞語重復(fù)而形成的反復(fù),如“嗵嗵”(tom tom)、“叮咚”(ding-dong)。
人們對押韻的偏好經(jīng)久不衰。鄧迪斯對諺語的研究在《論諺語的結(jié)構(gòu)》一文中達到極致。鄧迪斯基于此前的研究在文中給出了諺語的定義:
諺語是由至少一個描述性元素組成的傳統(tǒng)的命題陳述,描述性元素由主題成分和評論成分構(gòu)成,即諺語至少包含兩個詞。只有一個描述性元素的諺語是非對立的;具有兩個及以上描述性元素的諺語可能對立,也可能非對立。例如“有其父,必有其子”(Like father, like son)包含多個描述元素,且非對立;“男人工作在晝間,女人工作無止歇”含有多個描述元素,且對立(男人/女人;有限的工作/無限或無休止的工作)。包含非對立的多個描述元素的諺語強調(diào)辨別性,通常有并列的詞語或短語;而對立性的諺語則強調(diào)對比特征,通常有對立或互補關(guān)系的詞語或短語。一些諺語既有辨別性,也包含對比特征。在諺語中產(chǎn)生對立的方式與謎語極為相似,謎語的對立可以通過答案來解決,但對立性質(zhì)的諺語是對其使用情境的回應(yīng),它只展現(xiàn)對立,而無需解決。從這個意義上說,諺語呈現(xiàn)問題,謎語卻可以解決問題。①Alan Dundes,“On the Structure of the Proverb,”Proverbium, 5 (1975).
鄧迪斯關(guān)于諺語的結(jié)構(gòu)性定義雖然對于諺語類型的定義很有用,但并沒有提供判斷何為俗諺的可靠方法,“傳統(tǒng)性”需要通過大量的參考文獻來佐證,然后才能判斷是不是諺語。但正如鄧迪斯指出的,所有民俗都有關(guān)于“傳統(tǒng)性”的疑慮。到目前為止,這一定義尚未被超越。
大約十年之后,鄧迪斯在《論天氣諺語是不是諺語》(1984年)中指出所謂的天氣諺語是以押韻的固定短語形式表達的、便于記憶的迷信觀念(Superstition),比如“晚霞紅漫天,水手笑開顏”(Red sky at night, sailor's delight),“四月雨來,五月花開”(April showers bring May flowers)。許多“氣象諺語”實際上是迷信或征兆,民俗學(xué)者需要區(qū)分清楚。
1981年我在伯克利授課期間,與鄧迪斯合編了《眾學(xué)者的智慧:諺語研究文集》(1981年,1994年重?。K珍浟税貭枴ぬ├眨ˋrcher Taylor)、露絲·費尼根(Ruth Finnegan)、巴巴拉·克申布萊特-吉姆布雷特(Barbara Kirshenblatt-Gimblett)、彼得·賽陶(Peter Seitel)、威爾遜(F.P. Wilson)、斯圖爾特·加拉赫(Stuart A. Gallacher)、馬蒂·庫斯(Matti Kuusi)等學(xué)者的作品。這20篇文章探討了諺語的概述和定義,在社會語境中的作用及意義,《圣經(jīng)》、莎士比亞作品等文學(xué)語境中的諺語個例及詳細討論,還有諺語在心理測試中的運用,諺語與判別民族特性的聯(lián)系,諺語在深受大眾傳媒影響的現(xiàn)代世界中的作用等等。
鄧迪斯編輯的文集中收錄了很多有關(guān)諺語的文章。如《民俗學(xué)研究》(1965年)收錄了約翰·梅辛杰(John C. Messenger)的《諺語在尼日利亞司法系統(tǒng)中的作用》(1959年);《母親的智慧來自笑料桶:美國黑人民俗闡釋文集》(1973年;1990年重?。┦珍浟嗣飞げ剪敔枺↗. Mason Brewer)的《古老的黑人諺語》(1933年);鄧迪斯最近編輯的文集第三卷《民俗的類型》中收入了我的《諺語使它重見光明:現(xiàn)代諺語學(xué)的回顧與展望》(1997年)。
鄧迪斯的研究特色鮮明,因為他常常采用精神分析方法——尋找隱喻背后的深層含義。鄧迪斯的《“跳掃帚”:論非裔美國人婚禮習(xí)俗的起源和意義》(1996年)介紹了非裔美國人基于歐洲的迷信和俗諺的婚禮習(xí)俗,“如果女孩跨過了把手,她將未婚先孕”等諺語表明“儀式的象征意義是‘跨越’,隱喻著性交行為,掃帚或把手被賦予生殖器的特征”。②Alan Dundes,“'Jumping the Broom': On the Origin and Meaning of an African American Wedding Custom,”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109 (1996).
鄧迪斯和他的女兒勞倫·鄧迪斯(Lauren Dundes)、女婿邁克爾·斯特雷夫(Michael B. Streiff)共同發(fā)表了《耳畔馬蹄響,多是馬來少斑馬:一條民間醫(yī)療診治諺語》(1999年)。標題是一條來自醫(yī)療工作者的新諺語,“其表面意義是提醒學(xué)生不要過于關(guān)注疑難雜癥,而忽視了根據(jù)病人癥狀得出常見的診斷結(jié)果”③Alan Dundes, Lauren Dundes, and Michael B. Streiff, " 'When You Hear Hoofbeats, Think Horses, not Zebras': A Folk Medical Diagnostic Proverb," Proverbium: Yearbook of International Proverb Scholarship, 16(1999).。
盡管鄧迪斯基本確定這條醫(yī)學(xué)諺語起源于1960年前后,但眾所周知,追溯諺語的起源非常困難,鄧迪斯的《不要在夜晚來臨前贊美白晝:關(guān)于起源時間及地點的猜測》(2000年)可以作為佐證。長期以來,人們認為諺語“不要在夜晚來臨前贊美白晝”起源于中世紀的歐洲,其最早的文本見于《埃達》①Edda,一本冰島詩集。。但鄧迪斯指出,根據(jù)新發(fā)現(xiàn),“我的孩子,不要在夜晚來臨前咒罵白晝”出現(xiàn)于公元前六七世紀的阿拉姆語手稿中。“比較民俗學(xué)的研究必須依據(jù)新證據(jù)而不斷更新,這比猜測更可靠”②Alan Dundes,“ 'Praise not the Day Before the Night': Guessing Age and Provenance,”In Maria Vasenkari,Pasi Enges, and Anna-Leena Siikala,eds., Telling, Remembering, Interpreting, Guessing: A Festschrift for Prof.Annikki Kaivola-Bregenh?j, Joensuu: Suomen Kansantietouden Tutkijain Seura, 2000, p.299.,鄧迪斯的這一結(jié)論受到了廣泛的認同。
鄧迪斯在《諺語研究的常見問題》(2000年)一文中提出了三個問題:第一個問題是諺語無法以逐字對應(yīng)的線性方式進行翻譯,但如果不逐字翻譯,不懂諺語原本語言的人又不能理解其內(nèi)在邏輯和微妙之處;第二個問題是一些所謂的權(quán)威出版物沒有分清諺語和非諺語③例如,民間的明喻、俗諺表達、迷信、氣象符號等。;最后一個是民俗學(xué)家區(qū)分不了同源的諺語和僅僅是結(jié)構(gòu)或含義相似的諺語。④Alan Dundes,“Paremiological Pet Peeves,”In Ilona Nagy and Kincs Verebélyi,eds., Folklore in 2000:Voces amicorum Guilhelmo Voigt sexagenario, Budapest: Universitas Scientiarum de Rolando E?tv?s nominata, 2000, pp. 292-297.
鄧迪斯的《無事生“非”:揭開英國民間俗語中的一條謎語》(2002年)是基于民俗學(xué)、語言學(xué)和精神分析原則的諺語研究典型個案。此外,鄧迪斯還癡迷于表現(xiàn)民俗的繪畫作品。他與來自荷蘭的本科生克勞迪雅·斯蒂布(Claudia A. Stibbe)合著的《混合隱喻的藝術(shù):老彼得·勃魯蓋爾<荷蘭諺語>的民俗闡釋》(1981年)對彼得·勃魯蓋爾(Pieter Bruegel, 1520-1569)的著名油畫《荷蘭諺語》(1559年)進行了民俗分析和精神分析闡釋,是諺語學(xué)和民俗研究的里程碑:
勃魯蓋爾的杰作不僅是對北布拉班特省1559年當(dāng)時一些民間傳說的忠實記錄,它還是對隱喻的融合,向人們揭示了智與愚。從無意義中發(fā)現(xiàn)意義是一門藝術(shù),勃魯蓋爾則是精通這門藝術(shù)的大師。通過渲染隱喻與民間隱喻,從字面上進行巧妙結(jié)合,勃魯蓋爾為人們看似非理性的行為構(gòu)建了理性的基礎(chǔ)。毫無疑問,將語言的缺陷譯為直觀的寓言,勃魯蓋爾的藝術(shù)天分令人景仰。⑤Alan Dundes and Claudia A. Stibbe, The Art of Mixing Metaphors: A Folkloristic Interpretation of the"Netherlandish Proverbs" by Pieter Bruegel the Elder, Helsinki: Suomalainen Tiedeakatemia, 1981, p.69.
“從無意義中發(fā)現(xiàn)意義”也是鄧迪斯的信條。正如勃魯蓋爾一樣,他擅長為人類的難題找出合理的答案。我邀請鄧迪斯參加關(guān)于勃魯蓋爾父子及畫作《荷蘭諺語》的國際研討會。鄧迪斯的主旨演講《“蘋果會落到離蘋果樹多遠的地方?”——小彼得·勃魯蓋爾的<荷蘭諺語>》獲得了觀眾雷鳴般的掌聲。鄧迪斯始終在這一信條下從事著有益的學(xué)術(shù)嘗試。
鄧迪斯視民俗為世界觀的表達,并經(jīng)常使用諺語來幫助論證。在《美國文化中的數(shù)字3》(1968年)中,他收集了大量文本來說明數(shù)字“3”在美國世界觀中的主導(dǎo)地位:
民間語言為美國文化中的三分式結(jié)構(gòu)提供了民俗證據(jù),如“我來、我見、我征服”或“自由、平等、博愛”的三分結(jié)構(gòu)。美國的政治風(fēng)格是生命、自由和追求幸福;政府是民有、民治、民享……另一方面,非政治性的民間表達也是三分式結(jié)構(gòu)①Alan Dundes,“The Number Three in American Culture,”In Alan Dundes,ed., Every Man His Way:Readings in Cultural Anthropology, Englewood Cliffs: Prentice Hall, 1968, p.407.,如:求、借、竊②意為不擇手段地獲得。;血、汗、淚③意為付出了艱辛的努力。;肥胖、愚笨、快樂④指人頭腦簡單,不覺世間艱難的生活狀態(tài)?!?/p>
鄧迪斯在另一篇論文《往前想:美國人世界觀之未來定向的民俗學(xué)反映》(1969年)中探討了借助民俗進行一般世界觀分析的理論意義。鄧迪斯認為,民俗可以反映某種文化中特有的世界觀元素,如“只問結(jié)果,不問手段”“一針及時省九針”“既往不咎”“有志者事竟成”等,可以證明美國人傾向于展望未來而不是懷念過去。
《眼見為實》(1972年)用“眼見為實”和“我親眼看見”等短語強調(diào)了美國文化中偏重視覺的經(jīng)驗主義。隨后,鄧迪斯發(fā)表的《作為世界觀單位的民間觀念》(1972年)實際上定義了民俗與世界觀的關(guān)系:
所謂“民間觀念”,我指的是一群人對于人的本質(zhì)、世界以及生活的傳統(tǒng)觀念。民間觀念并不是民俗的一類,但它經(jīng)由包括諺語在內(nèi)的各種民俗類型表達出來。⑤Alan Dundes,“Folk Ideas as Units of Worldview,”In Américo Paredes and Richard Bauman,eds.,Toward New Perspectives in Folklore, Austin: University of Texas Press, 1972, p.95.
鄧迪斯認為諺語對于理解民間觀念特別有用。例如諺語“努力總有回報”和“有志者事竟成”都鼓勵進步,而且在美國的民間故事里這樣的觀點也很常見。再次說明,鄧迪斯認為民俗學(xué)者可以為理解特定的基本民間觀念提供幫助。鄧迪斯的《像烏鴉飛行一樣筆直:美國民間語言中直線型世界觀的簡單研究》(2004年)也討論了民間觀念的問題,它基于《作為世界觀單位的民間觀念》進行了更深入的探討,并列舉了“兩點之間直線最短”“循規(guī)蹈矩”“越界”“直言不諱”等例子:
我認為美國人都以直線型方式進行思考,這可能解釋了美國人為何抵觸轉(zhuǎn)世的概念。轉(zhuǎn)世意味著人的存在或靈魂在死后是可以循環(huán)的,人可以重生然后開始新的生活。相反,在美國人的世界觀中,由生到死的過程是不可逆轉(zhuǎn)的路徑,他們更傾向于現(xiàn)實生活線性發(fā)展的觀念……民俗包含著本土的認知,因此我們通過解析民俗或許能有所發(fā)現(xiàn)。⑥Alan Dundes,“ 'As the Crow Flies': A Straightforward Study of Lineal Worldview in American Folk Speech,”In Kimberly J. Lau, Peter Tokofsky, and Stephen D. Winick,eds., "What Goes Around Comes Around": The Circulation of Proverbs in Contemporary Life, Logan: Utah State University Press, 2004,pp.184-185.
生命有開端和終結(jié),有循序漸進的發(fā)展,也有突然的改變。我們是兩只“怪鳥”,在短暫生命即將徑直走向終點并永遠結(jié)束之前,只能“像烏鴉飛行”一樣繼續(xù)學(xué)術(shù)研究與教學(xué)工作。在三十多年的工作中,我們?nèi)缤叫械蔫F軌一樣并肩前行。
鄧迪斯也是一位心理學(xué)家,他清楚由民俗表達的民間觀念或世界觀的消極面可以通過種族污蔑表現(xiàn)出來。鄧迪斯早期的《關(guān)于種族詆毀的研究:美國的猶太人和波勒克人》(1971年)解釋了對偏見進行研究的必要性:
許多國別研究和刻板印象研究很少使用民俗材料……他們沒有意識到,對于具有民族性格、刻板印象和偏見的學(xué)生們來說,民俗是非常重要而尚未開發(fā)的信息來源。若干世紀以來,民間一直在進行民族性研究(即民間民族性研究)。①Alan Dundes,“A Study of Ethnic Slurs: The Jew and the Polack in the United States,”Journal of American Folklore, 84(1971).
但這篇文章重點探討的笑話只是種族污蔑的表達方式之一,《經(jīng)由民俗界定身份》(1983年)也涉及了關(guān)于種族、少數(shù)民族或民族刻板印象的俗諺研究?!镀弁猓好褡逍院蛧裥缘拿耖g比較》(1975年)則集中關(guān)注俗諺性的污蔑表達,包括詞語、短語、諺語、謎語及笑話,涉及了刻板印象、民族性格、民族中心主義和偏見等主題。鄧迪斯認為刻板印象也許有助于人們的思考,但也有一定危險性,因此民俗學(xué)者應(yīng)當(dāng)對其進行研究和分析,以“建立一個更加廣闊美好的世界”②Alan Dundes,“Slurs International: Folk Comparisons of Ethnicity and National Character,”Southern Folklore Quarterly, 39 (1975).。作為國際民俗學(xué)研究領(lǐng)袖的鄧迪斯認識到國別的民俗學(xué)研究引發(fā)的弊病,如納粹德國時期,因此他非常注重學(xué)術(shù)倫理與道德。
《生活像雞舍里的梯子:以民俗描繪德國人的民族性格》(1984年)通過德國民俗揭示了德國人的世界觀和民族性格?;诖罅康牡聡V語、俗諺表達、涂鴉、童謠、歌曲、謎語、信件和文學(xué)資料,鄧迪斯描繪了一幅關(guān)于德國民族性格的圖像。正如俗諺標題“生活像雞舍里的梯子(——短卻滿是屎)”所暗示的,鄧迪斯論證了關(guān)注糞便學(xué)合乎德國人的性格。他的弗洛伊德式的闡釋,一方面是對排泄物的關(guān)注,另一方面則是對清潔的關(guān)注,并據(jù)此來解釋德國的反猶太主義。它代表了一種跨學(xué)科的民族性格研究方法,展示了如何以民俗學(xué)、人類學(xué)、文學(xué)、心理學(xué)、歷史學(xué)和社會學(xué)來闡明民族性格。鄧迪斯這樣作結(jié):
我們必須分析民族性格,以便更好地了解自己和他人的國家與民族認同……這有利于世界的和平與人道主義的精神。民俗以直接的、未經(jīng)審查的方式展現(xiàn)了關(guān)于一個民族的基本事實,這些事實的講述來自人民,并且為了人民。德國人對秩序的熱愛可能源于對排泄物的熱愛,這并不是我宣稱的,而是民俗告訴我們的。深受其民俗影響的德國人說,生活像雞舍里的梯子。③Alan Dundes, Life Is Like a Chicken Coop Ladder: A Portrait of German Culture Through Folklore, New York: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84, pp.152-153.
鄧迪斯的研究受到了猛烈抨擊,但也獲得了包括德國學(xué)者在內(nèi)的積極評價。1980年秋季,在賓夕法尼亞州匹茲堡舉行的美國民俗學(xué)會年會上,他就此作了一場令人不安但十分必要的演講。我對他的這項研究始終提供了支持與鼓勵,并且要求德國民俗學(xué)高階課程的學(xué)生閱讀這本重要著作,因為它有助于人們了解德國的反猶太主義及其對于走向大屠殺之路的影響。
鄧迪斯的研究受益于豐富多樣的民間語言。他早期的《堪薩斯大學(xué)俚語:新的一代》(1963年)多次引用諺語及俗諺表達,如學(xué)習(xí)功課(to hit the books)、完蛋(to go down the tube)、受責(zé)備(to be called on the carpet)等。不久后,鄧迪斯又出版了一本《美洲印第安學(xué)生的俚語》(1963年)。不僅如此,鄧迪斯的《我坐在這里:美國廁所涂鴉研究》(1966年)一書對60年代中期美國涂鴉進行了收集研究,他的創(chuàng)新性和原創(chuàng)性受到贊許。鄧迪斯開始這項研究是因為社會科學(xué)研究者很少關(guān)注廁所涂鴉。但一些早已在美國廣泛流傳,如“不拉屎別占坑”“不管怎么抖,最后兩滴都會沾到褲子上”等等。鄧迪斯的理論觀點是:“創(chuàng)作廁所涂鴉的心理動機與嬰孩玩排泄物以及藝術(shù)性地涂畫是相關(guān)聯(lián)的”①Alan Dundes,“Here I Sit: A Study of American Latrinalia,”The Kroeber Anthropological Society Papers, 4(1966).。鄧迪斯運用弗洛伊德學(xué)說進行了合理的闡釋。
另一篇《打鳴的母雞與復(fù)活節(jié)兔子:美國民俗中的大男子主義》(1976年)則研究了美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男性偏見,以及大男子主義的民間表達,其中最有力的例子是“吹口哨的女傭,打鳴的母雞,都不會有好結(jié)局”。鄧迪斯認為這是對女性模仿男性舉止的暗喻?!皬拇竽凶又髁x的角度來看,這種背離了消極、溫順的性別刻板印象的行為是一種威脅。一些迷信甚至認為如果不殺掉打鳴的母雞,就會有家人喪命。言外之意是,舉止像男人的女性應(yīng)該被消滅”。②Alan Dundes,“The Crowing Hen and the Easter Bunny: Male Chauvinism in American Folklore,”In Linda Dégh, Henry Glassie, and Felix J. Oinas,eds., Folklore Today: A Festschrift for Richard M. Dorson,Bloomington: Indiana University Press, 1976, p.132.希望這僅僅是心理的投射而從未實行。
鄧迪斯對俗諺興味濃厚,因此常以整句或部分諺語作為標題,如《每個人有自己的方式:文化人類學(xué)讀本》(1968年),《頭或尾:夸富宴的精神分析學(xué)研究》(1979年),關(guān)于換燈泡笑話的《人多好辦事或擰燈泡時被抓到》(1981年),有關(guān)艾滋病的嚴肅文章《藝術(shù)永恒,生命有限:關(guān)于艾滋病的笑話》(1989年),以及將短語“表面裝瘋賣傻,實則計謀在心”顛倒之后的《看似理性,實則混亂——謎語中的投射性倒置》(1996年)……我與鄧迪斯都認為作者應(yīng)該在標題上多花心思,畢竟題目應(yīng)該起到吸引讀者的作用。
鄧迪斯正是這樣踐行的。例如具有奠基意義的《吊帶即陽具:對作為禽戲的斗雞的跨文化精神分析學(xué)思考》(1993年)討論了斗雞的性暗示,其中包括對性與賭博的有趣的諺語闡釋?!巴に固乜耍╓ilhelm Stekel)認為性是賭博的重要因素,他用與英國諺語‘賭場得意,情場失意’(Lucky at cards, Unlucky in love)同源的德國諺語來論證。這句諺語暗示好運(等于性能量)是有限的,如果在賭博中用掉了,那么在戀愛中的運氣就會不足……本質(zhì)是賭博刺激以及其中的象征物是性關(guān)系的替代品?!雹跘lan Dundes,“Gallus as Phallus: A Psychoanalytic Cross-Cultural Consideration of the Cockfight as Fowl Play,”The Psychoanalytic Study of Society, 1993(18), pp.263-264.這些富有創(chuàng)造性的闡釋幫助解釋了斗雞的無意識的同性戀傾向。
鄧迪斯的《猶太人為什么“骯臟”?反猶太民間故事的精神分析研究》(1997年)借鑒了弗洛伊德關(guān)于肛門戀的討論,他引用諺語來展現(xiàn)反猶主義的污蔑如何將猶太人妖魔化和非人化,并希望這些研究有助于歧視的減少。
鄧迪斯與亞歷山德羅·法拉西(Alessandro Falassi)合著了《廣場上的大地:關(guān)于錫耶納賽馬節(jié)的闡釋》(1975年),其中有一整節(jié)是關(guān)于意大利錫耶納一年一度的賽馬節(jié)的民間隱喻:“賽馬節(jié)對錫耶納人日常生活有很大影響,證明之一是從它衍生出的大量習(xí)語。如‘撞上繩子’本意是賽馬想搶先出發(fā)卻差點受傷,可以形容碰運氣受挫的人;‘有一匹好馬’意為很有可能成功,而‘有一匹劣馬’則表示可能失敗;以俗諺的形式表達賽馬節(jié)對人們的重要性就是‘賽馬節(jié)一年到頭都在進行著’?!雹貯lan Dundes, Alessandro Falassi, La Terra in Piazza: 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Palio of Siena, 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 1975, pp.156-161.
鄧迪斯精通意大利語、法語、德語和拉丁語等,并且經(jīng)常引用、翻譯外文資料。他相信并且踐行著,一個優(yōu)秀的民俗學(xué)者要采用比較的方法工作,應(yīng)掌握一種甚至多種外語。
鄧迪斯在最后幾年出版的四部民俗學(xué)專著提供了許多具有隱喻義的俗諺文本,并且值得人文領(lǐng)域的研究者認真閱讀。
第一部專著是《烏鴉和麻雀的兩個故事:論種姓制度和賤民制度的弗洛伊德派民俗學(xué)論文》(1997年)。鄧迪斯基于糞便學(xué)和肛門理論,對印度的種姓制度提出了一套新的解釋,并多次引用諺語來闡明論點:“烏鴉和麻雀的故事中隱含的思想是不變的。烏鴉就是烏鴉,正如賤民就是賤民一樣。因此在印度的語境中,烏鴉清除‘骯臟’的努力被當(dāng)做笑話。例如坦米爾語諺語‘即使烏鴉在恒河中沐浴,它也不會變成天鵝’……烏鴉想通過洗澡變干凈,但其本質(zhì)(就像賤民一樣)無法通過洗澡得到改變。”②Alan Dundes, Two Tales of Crow and Sparrow: A Freudian Folkloristic Essay on Caste and Untouchability, Lanham: Rowman and Littlefield, 1997, p.49.烏鴉和麻雀的故事都有一個細節(jié)——最后烏鴉的燃燒。印地語諺語有“如果你吞下火焰,你就會拉出火花”?;?,或者燃燒,被視為去除污染的凈化力量。被逐出種姓的人如果通過了用加熱的金子灼傷舌頭、以滾燙的鐵塊在身體烙下印記等考驗,就可以被重新接納。
鄧迪斯在《智慧的神圣書寫:作為民俗的圣經(jīng)》(1999年)中收集了《圣經(jīng)》重要章節(jié)的不同版本,他喜歡引用《舊約》和《新約》中諺語的異文來證明《圣經(jīng)》的民俗性質(zhì):
不熟悉民俗的人可能誤以為祝福、諺語等固定短語沒有異文,但事實并非如此。馬太福音第七章第12條:“憑著它們的果子,就可以認出它們來。荊棘上豈能摘葡萄呢?蒺藜里豈能摘無花果呢?”路加福音中也有“凡樹木看果子就可以認出它來。人不是從荊棘上摘無花果,也不是從蒺藜里摘葡萄”。馬太福音說從荊棘中采葡萄,路加福音說從荊棘里摘無花果;馬太福音說從蒺藜里摘無花果,路加福音說從蒺藜中摘葡萄。③Alan Dundes, Holy Writ as Oral Lit: The Bible as Folklore, Lanham: Rowman and Littlefield, 1999, p.76.
鄧迪斯又出版了《安息日電梯和其他安息日托詞:一篇回避了習(xí)俗及猶太特色的非正統(tǒng)文章》(2002年)。當(dāng)強調(diào)安息日對于猶太人而言不止是眾多習(xí)俗之一,事實上更是猶太宗教的核心時,他引用了諺語“正如以色列保留了安息日,安息日也保護著以色列”①Alan Dundes, The Shabbat Elevator and Other Sabbath Subterfuges: An Unorthodox Essay on Circumventing Custom and Jewish Character, Lanham: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02, p.75.及其異文來證明這點。
猶太人最突出的飲食禁忌是禁止食用豬肉,禁忌可能來源于信仰者因“吃豬肉……和老鼠”(以賽亞書第六十六章第17條)受到嚴懲。如果豬吃糞便,那么吃豬肉意味著吃豬肉的人吃了糞便。食用糞便被認為是卑劣的行為,這就是為什么上帝把它作為對不敬者的懲罰。鄧迪斯還使用了很多俗諺來揭示了猶太文化的復(fù)雜性。
鄧迪斯將基督教和猶太教納入研究,隨后又大膽寫作了第四部專著《古人的寓言?<古蘭經(jīng)>中的民俗》(2003年),雖然篇幅較短,但鄧迪斯從《古蘭經(jīng)》里引用的許多諺語與《圣經(jīng)》中的類似。諺語的異文被作為《古蘭經(jīng)》和《圣經(jīng)》都是基于民俗的證據(jù):
《古蘭經(jīng)》中的“由于你們曾做過的善功,你們盡興地吃喝吧”(52:19),“你就吃和喝吧,并愉快適意”(19:26),“由于你們在過去的日子所做的善行,你們盡興地吃和喝吧”(69:24),“你們開心地吃和喝吧,那是由于你們以往所做過的善行”(77:43)表達相似;而《圣經(jīng)》的傳道書中也有類似的句子,其中一個版本是“每個人都應(yīng)當(dāng)吃和喝,并享受因善行獲得的好處”(3:13)。②Alan Dundes, Fables of the Ancients? Folklore in the Qur'an, Lanham: Rowman and Littlefield, 2003,p.49.
顯然《圣經(jīng)》和《古蘭經(jīng)》源于相同的民間智慧之泉,它們在地理起源上非常接近,這些智慧的創(chuàng)作在這一地區(qū)的口頭傳播和書面交流中廣泛使用。正如鄧迪斯證明的那樣,諺語在神圣經(jīng)書中隨處可見,它是確保宗教交流及民間交流有效性的重要口頭工具。
鄧迪斯的研究從未止歇,但他隨后對日本民眾及其民間文化中民族性格觀念的探究因死神的降臨而終止。
誠然鄧迪斯沒有出版過重要的諺語集,但他收集了成千上萬條諺語及俗諺表達,并構(gòu)成其論著的基礎(chǔ)。他高超的闡釋技巧和濃厚興趣使其從實用性的諺語志通向了研究性的諺語學(xué)。
鄧迪斯與友人卡爾·帕格特(Carl R. Pagter)出版過五卷民俗集成,收錄了現(xiàn)代“文書帝國”的大量俗諺材料,包括傳統(tǒng)諺語以外的仿擬諺語、反諺語以及真正的新諺語。第一卷是《來自文書帝國的城市民俗》(1975年),它不僅包括上文提及的“事情總會朝著壞的方向發(fā)展”,還提供了“墨菲定律”的其他內(nèi)容,如:
如果任其發(fā)展,事情總會變得更糟。
事情沒有看上去那么簡單。
花錢容易賺錢難。
如果你想取悅每個人,一定會被人討厭。
投入一件事比擺脫它更容易。①Alan Dundes and Carl R. Pagter, Urban Folklore from the Paperwork Empire, Austin: American Folklore Society, 1975, pp.71-72.
第二卷是《當(dāng)你在軍車里抬起屁股:更多來自文書帝國的城市民俗》(1987年),其中“墻上的文字:通知、格言和獎勵”一章基于鄧迪斯對涂鴉的興趣:
如果你不能以聰明才智令人傾倒,那就用胡說八道擾亂視聽。
第一條規(guī)則:老板永遠是對的!第二條規(guī)則:如果老板是錯的,請參見第一條。
沒有什么困難是我們逃避不了的?、贏lan Dundes and Carl R. Pagter, When You're Up to Your Ass in Alligators…More Urban Folklore from the Paperwork Empire,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87, pp.104-109.
第三卷《從來別想教一頭豬唱歌:仍然是更多來自文書帝國的城市民俗》(1991年)有一章以典型美國諺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興趣愛好”③Alan Dundes and Carl R. Pagter, Never Try to Teach a Pig to Sing: Still More Urban Folklore from the Paperwork Empire, Detroit: Wayne State University Press, 1991, pp.225-276.為題。書中點綴著瑰麗的俗諺與貼切的插畫,如“永遠不要教一頭豬唱歌,既浪費你的時間又惹豬討厭”④類似諺語有“豬耳朵做不成綢緞包”。和“人的確會犯小錯,計算機卻可以把事情搞砸”⑤這是對諺語“人非圣賢孰能無過”的模仿。。書中還列出了有趣的“T恤語錄”,如“臨死時擁有玩具最多的才是人生贏家”等等。
之后,錫拉丘茲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了另外兩卷城市民俗集,一卷是《有時魔鬼會贏:仍然是更多來自文書帝國的城市民俗》(1996年),兩位收集者對標題中的新諺語這樣解釋:“有時魔鬼會贏——盡管有‘永不言棄’的人生哲學(xué),但敵手偶爾會占上風(fēng),甚至打敗英雄。當(dāng)然在黃金時代的英雄傳說中,英雄總能戰(zhàn)勝惡龍。阿爾奈-湯普森分類法(簡稱AT分類法)中的AT300屠龍者類型是珀爾修斯(Perseus)與安德羅墨達(Andromeda)經(jīng)典故事的其中一個版本。對過去持懷疑態(tài)度的現(xiàn)代的反主流文化更傾向于對英雄的成功機率進行客觀評估。因此后來的民間漫畫中,獲勝的龍露出得意洋洋的笑容,還把長矛當(dāng)成牙簽使用,而他的周圍滿是騎士殘破的盔甲。這些都表明英雄再也不會回歸戰(zhàn)斗了?!雹轆lan Dundes ands Carl R. Pagter, Sometimes the Dragon Wins: Yet More Urban Folklore from the Paperwork Empire, Syracuse: Syracuse University Press, 1996, pp.58-59.另一卷是《下雨時羊為什么不退縮:影印民俗二集》(2000年),其中也包含許多新穎的反諺語或標語,并配有插畫,如“顧客總是對的,通常也是丑陋的”;“如果你不得不腳履薄冰,那么不妨在冰上起舞”等等。在“結(jié)論”部分,鄧迪斯和帕格特解釋說,現(xiàn)代民俗或城市民俗的傳播主要是因為“它概括了倫理問題,穿透了日常生活中的負能量,并為繁復(fù)乏味的日常事務(wù)帶來了幽默與緩解。如果開心是一種宣泄方式,那么21世紀(來自文書帝國的)對影印民俗的需求很可能會加速”。這五卷現(xiàn)代民俗集中的俗諺文本和插圖足以證明民俗中傳統(tǒng)與創(chuàng)新之間的密切關(guān)聯(lián),鄧迪斯與帕格特在有關(guān)民俗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方面所做的工作具有開創(chuàng)性。
我們不得不面對鄧迪斯已經(jīng)離開的事實。這位獨具原創(chuàng)性的學(xué)者再也不能出版新作,也不會出現(xiàn)在會議或課堂中。他四十余年的工作對民俗學(xué)的貢獻無法估量。鄧迪斯在對整個民俗學(xué)領(lǐng)域進行研究的同時,也對諺語學(xué)和諺語志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他從精神分析角度對俗諺資料進行闡釋,正是這種弗洛伊德式的諺語研究方法使鄧迪斯成為獨特的諺語研究者,并躋身于20世紀偉大的諺語學(xué)者之列,像阿徹爾·泰勒(Archer Taylor, 1890—1973)、普列米亞科夫(Grigorii L'vovich Permiakov, 1919—1983)、懷廷(Bartlett Jere Whiting, 1904—1995)、庫斯(Matti Kuusi, 1914—1998)、格里加斯(Kazys Grigas, 1924—2002)、盧卡托斯(Demetrios Loukatos, 1908—2003)等。這些諺語學(xué)家比鄧迪斯更早離世,但他們與我們這些繼續(xù)耕耘在富饒的諺語學(xué)土地上的人一樣,都受到了鄧迪斯的影響。鄧迪斯對辨別和闡釋諺語的卓越貢獻將繼續(xù)造福一代代諺語研究者。對我個人來說,他是我的導(dǎo)師、英雄和朋友,我很榮幸能夠與他并肩工作三十余年。站在這位偉人的肩膀上,我得以對俗諺研究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我的朋友已經(jīng)遠去,但我將把他和他的工作銘記于心,在繼續(xù)為國際諺語學(xué)努力的同時,我也會把鄧迪斯手中的火炬?zhèn)鬟f下去。鄧迪斯是一位世界級的民俗學(xué)家,一位權(quán)威的諺語學(xué)者。他是我們之中的巨人,也是我們最好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