湫女
一套將要被繼承的房子,大門砸死了一個6歲小孩。此時,原房主已去世,新房主還沒確定,到底誰該對此命案負(fù)責(zé)?
燙手山芋,遺贈房成兇宅
2021年6月15日,北京市郊區(qū)法院院長接待日。一位滿頭白發(fā)的老太太,手里捧著遺像,拼死拼活地向里面擠。身邊的保安不敢輕舉妄動,只是緊緊盯著她。一不小心,遺像被擠掉在地,死者竟是個小男孩,照片里,他咧開嘴沖著眾人笑,讓人不免瘆得慌。
“誰也別踩,誰踩我孫子,我這把老骨頭跟他拼命。”老人嘶啞著聲音大聲嚷嚷著,人群安靜下來。只見她用袖子擦擦遺像上面的灰,將它緊緊摟在懷里,就像摟著自己的親孫子,嘴巴里念念有詞地哭著喪。
家事法官高輝,在法院門前遇見這場面,也是見怪不怪。誰成想,下午剛上班,這個案子就轉(zhuǎn)到他手里。高輝仔細(xì)查閱卷宗才知道,孩子死亡的地點恰巧跟他手上審理的繼承案件重合。
2021年5月,高輝接到一個繼承案。李家老兩口先后去世,留下縣城橋北路一套二層小樓和解放路三室兩廳的房子。辦完喪事,李家的兩個女兒想分財產(chǎn),誰知“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表弟李毅拿著一份遺贈協(xié)議來爭房子。
秉承著能調(diào)解即調(diào)解的原則,高輝給雙方調(diào)解了兩次,發(fā)現(xiàn)李家兩個女兒態(tài)度強硬,一步都不肯讓:“法官,父母在世的時候,我們姐妹倆一直忙前忙后地照顧,最后養(yǎng)老送終,我們才是親生子女,按照繼承法,房子當(dāng)然是我們的,怎么會跟李毅有關(guān)系?”
表弟李毅說話比較平和:“我姑姑、姑夫上年紀(jì)之后,身邊需要人照顧,倆表姐都嫁得遠(yuǎn),基本沒有照顧兩位老人。我就住在老人的馬路對面,平常都是我在照顧兩位老人。姑父2020年5月寫下遺贈協(xié)議,將這兩處房產(chǎn)都給了我,還在公證處進行了公證?!?/p>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李家二女兒滿眼鄙夷,說:“我看你就是打我家房子的主意!”原本一臉無辜的李毅,聽到說居心不良這個詞,變得有些急躁,漲紅了臉在那解釋:“姑姑突發(fā)心梗,是姑父喊我送去醫(yī)院的,連姑父的眼病,也是我?guī)教幷覍<铱?。?/p>
不管對方怎么解釋,姐妹倆就是一口咬定,這個表弟居心叵測,更是懷疑這份遺產(chǎn)贈與協(xié)議的真假。
李家大女兒胸有成竹地說:“法官,我們不相信自己的親生父母不把房子留給親生女兒,卻給一個外人。我們懷疑這份遺贈協(xié)議是偽造的,申請法院對遺贈協(xié)議的真實性進行鑒定?!?/p>
李毅無奈地點頭表示同意:“這份遺贈協(xié)議確實是真的,我不怕鑒定。只是,我更希望咱們能按照法官的意見和解,我會給兩位姐姐一點補償款?!?/p>
“法官您瞧瞧,一聽說做鑒定就慫了?這份遺贈協(xié)議是你偽造的對不對?”李家二女兒站起身,叉著腰步步緊逼,就像要一口把表弟吞下肚子。
李毅又一次無奈地?fù)u搖頭,他望向高輝懇切地說:“法官,我同意鑒定,只是鑒定費是不是應(yīng)該申請鑒定的一方出?說實話,我一個人的工資要養(yǎng)活四口人,實在很難??!”經(jīng)過一番討價還價,姐妹倆終于同意全額出鑒定費。
由于高輝兩次調(diào)解都以失敗告終,最后也只好等待鑒定結(jié)論,再做下一步調(diào)解。哪知,2021年6月13日,遺贈的鑒定結(jié)論還沒出來,橋北路11號這套二層小樓就出了事故,6歲男孩馮小帥被房子的鐵門砸死。一邊是原房主已死,新房主還沒有繼承,法院無法給馮家立案;另一邊孩子家人一直不肯將孩子火化,揚言要到法院門口停尸。
法院院長親自將案件批給高輝,讓他發(fā)揮家事法官息事寧人的特長,將兩案合并審理。
對簿公堂,爭產(chǎn)局勢大變
6月17日,高輝約了孩子父母談話,誰知孩子奶奶也一起趕來,手里又抱著孩子的遺像,一進門就有種讓對方“一命抵一命”的架勢。
高輝很清楚死者家屬的心情,按照他之前掌握的規(guī)律,還是先讓對方訴訴苦、流流淚,發(fā)泄發(fā)泄情緒,等他們冷靜下來之后再談。只可惜,孩子媽媽只顧著流淚,卻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孩子……怎么會……被鐵門砸到???”“你別跟法官說那些,就問法官誰賠咱們錢!”孩子爸爸生硬地打斷妻子的話,他的手一直緊緊攥著拳頭,感覺隨時都可能把誰暴揍一頓?!拔姨焯旄嬖V他,危險的地方不能去……他怎么就不聽話啊……”孩子媽媽的哭訴還在繼續(xù)。
孩子奶奶突然抱起孩子的遺像,喃喃自語地說:“乖孫子啊,奶奶來給你報仇啊……奶奶一定找出兇手,要不……奶奶也不活了……”他們口中的所謂兇手,正是橋北路11號這套二層小樓的繼承人。
此前,醫(yī)院曾打來電話,希望法院能勸勸孩子家屬趕緊火化。高輝本來要勸孩子家屬,趕緊給孩子安葬,可這一家三口在辦公室這么鬧,他也不好說出口。跟原告的這次面談很失敗,他們一直纏著高輝“懲辦兇手”。高輝只好安撫住他們的情緒,暫時勸回。
2021年6月底,孩子的家人仍不想處理孩子的后事,還三天兩頭到法院來吵。高輝只好將兩案合并審理,直接開庭質(zhì)證。誰知,姐妹倆聯(lián)手請了律師,根本不承認(rèn)自己對孩子的死亡存在責(zé)任,而等待繼承的兩套房產(chǎn),兩人卻是錙銖必較。
“那房子都二十幾年了,大門一直好好的,怎么會突然倒下呢?既然大門口沒有監(jiān)控,也沒有其他證據(jù),怎么能說是大門的問題呢?”姐妹倆無論怎樣都不想擔(dān)責(zé),搶在律師前面說話。
“你還要什么證據(jù)?你家大門把別家孩子砸死,這就是證據(jù)?!焙⒆影职执舐暫鹬?,好像對方就是殺人犯。雙方的矛盾持續(xù)升級,在法庭就要撕扯開來。
還沒有繼承到房產(chǎn)的李毅更是喊冤:“我有兩個孩子,能理解你們做父母的心情。但房子還沒有過戶給我,我怎么負(fù)責(zé)???還有,鐵門一直都在,怎么就忽然倒了,你們不好奇嗎?”
“你是想賴賬不成,你家大門把別人家的孩子砸死,誰是房子的主人,我們就找誰要錢。如果你們不賠錢,那好,房子歸我們也成?!焙⒆幽棠提樹h相對,甚至提出想要拿房子抵債。
“我看你們就是想訛錢啊,怎么,訛不到錢,這回想訛房子了?”聽說對方要用房抵債,姐妹倆也不干了。孩子奶奶馬上使出了必殺技,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在庭上嚎啕大哭。
庭上有些混亂,高輝敲了敲法槌讓大家肅靜。這時,律師跟姐妹倆耳語了幾句,李家大女兒站起來說:“法官,我們要求法庭先分割另外一套房,這套房子查清楚再說,現(xiàn)在誰說得清?我們同意跟表弟和解,先把另一套房子分給我們?!?/p>
被告的請求是個好機會,高輝趕緊勸走原告:“咱們要先弄清房子由誰來繼承,才好提賠償?shù)氖虑?。今天你們先回去,咱們抓緊時間再開庭?!?/p>
誰知,原告剛走出法庭,李家大女兒就開始嚷嚷著:“我要放棄這套房子的繼承權(quán),畢竟出過人命,出租肯定不好租,還要賠償不少錢。我看孩子奶奶不好惹,將來當(dāng)了鄰居也是鬧心?!?/p>
李毅在一旁搓著手,無奈地?fù)u搖頭,面對兩個氣勢洶洶的表姐,不知道該不該答應(yīng)對方的和解要求。如果他只要這套小院,光給馮家的賠償款大概就要二十幾萬,房子的市價也不過三十幾萬,外加出過人命,價格還會更低,李毅可能還要倒貼錢。
姐妹倆見他似乎有些動搖,趕緊放緩口氣:“我父母這些年對你怎么樣,你心里最清楚,你怎么也不該搶我家的房子啊?!崩钜阌行┘贝俚馗鷥晌槐斫憬忉專骸按蠼?、二姐,這房子是姑姑姑夫生前給我的,不是我要搶。再說我家條件不好,老人也是照顧我,他們這份心意我明白,姐姐們應(yīng)當(dāng)也能明白。”
“所以,我們都不要小院的繼承權(quán),你只要同意把另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給我們就好?!眱山忝檬钩隽藴喩斫鈹?shù),就等著這個表弟點頭。
高輝見李毅遲遲沒做聲,清清嗓子說:“遺贈協(xié)議的鑒定結(jié)論還沒出來,我也給你們時間找證據(jù),咱們之后再審。李毅如果同意姐姐們的和解意見,隨時可以給法院打電話,我們可以直接出和解協(xié)議書?!崩钜懵勓匀玑屩刎?fù),兩位姐姐還要不依不饒,律師在她們耳邊小聲嘀咕了一下,她們只好拂袖離開,臨走還用惡狠狠的眼神盯了一眼高輝。
意外結(jié)案,親情被判死刑
一周以后,高輝突然接到了李毅給法官辦公室打來的電話,聽他的聲音很興奮:“法官,我找到證據(jù)了,不是大門的問題……我應(yīng)當(dāng)不用賠償吧?”
原來,李毅鐵了心要找到證據(jù),每天都在房子周圍晃,天天跟大家聊天??赡苁潜凰恼嬲\打動,終于有一位賣菜的大嬸神秘地跟他說,讓他去找一輛出租車,那車經(jīng)常在這周圍趴活,那天好像就在這附近停了很久。出租司機是個熱心腸,聽說他要看那天的行車監(jiān)控,二話沒說就答應(yīng)給他。
李毅得到了有利于自己的證據(jù),迫不及待地將證據(jù)傳給法院。高輝打開視頻一看,簡直傻眼。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應(yīng)當(dāng)就是死者馮小帥,帶領(lǐng)其他兩個小男孩在小院的門前玩耍,玩了一會兒可能覺得無聊,就用左腳蹬著鐵門使勁晃,后來越來越膽大,兩只腳都蹬上鐵門,雙手使勁搖晃著鐵門,嘴上還得意地笑。
鐵門晃得越來越厲害,另外兩個小朋友趕緊跑開,只剩下他沒來得及跑,一下子被壓在鐵門下面。鐵門倒塌的聲音,引來不少人圍觀,小帥的奶奶第一個沖過去。而就在這之前,她正背對著鐵門跟鄰居聊得火熱,笑得合不攏嘴。
2021年7月8日,再次開庭,這段視頻證據(jù)在法庭上播出后,小帥的媽媽撕心裂肺地尖叫著,之后突然回過頭抓住小帥奶奶的衣服就罵:“你不是說去買菜不在場嗎?是你害死我兒子,你為什么不看好他啊,為什么啊……”
小帥媽媽看上去很文弱,幾次見面就是一直哭,很少說話,這一次卻在法庭上發(fā)了飆。小帥奶奶一直低著頭,任由兒媳撕扯,嘴里邊哭邊念叨著:“該死的是我啊,是我該死啊……是我害死了自己的孫子,讓法官判我死罪吧。”
法警攔在兩個女人中間,硬是將她們分開。小帥媽媽索性趴在桌子上痛痛快快地哭喊,而法官不得不讓大家控制情緒,中間休庭十分鐘。高輝讓助理安撫一下孩子母親的情緒,自己將小帥奶奶帶到旁邊的辦公室。老人可能太害怕,手放在膝蓋上,腿不停地抖??諝饽淘谀抢?,只聽見鐘表指針的滴答聲。
終于,老人開口了:“法官,您判我罪吧,這一切都是我的錯,我不該跟人聊天,害死我的親孫子?!彼K于崩潰地大哭,“我太害怕啊,沒敢告訴兒子兒媳事實,怕他們再也不理我。失去孫子,再失去兒子兒媳,我下半輩子要怎么過???”她像一個等待審判的罪人,始終不敢抬頭看高輝。
“老人家,這件事只是個意外,沒有誰對誰錯,您不會被判有罪,孩子的父母也會原諒您,只是要給他們一些時間?!备咻x本想提起“監(jiān)護者責(zé)任”問題,此情此景,想說卻怎么也說不出來。
重新回到法庭,孩子奶奶主動承認(rèn)自己的看護疏忽,愿意承擔(dān)責(zé)任。只是她在法庭上哭得上氣不接下氣,一直說孩子是自己害死的。孩子母親一臉僵硬的表情,沒再看婆婆一眼,對于賠償?shù)臄?shù)額也失去興趣。經(jīng)過溝通,孩子父母終于同意盡快將孩子遺體火化,協(xié)商后李毅也同意擔(dān)負(fù)孩子遺體的保管費用。鑒于當(dāng)時的天氣,下過幾場大雨,房子的主人應(yīng)當(dāng)對大門進行維護,如果維護得當(dāng),即使孩子主動搖晃,也可能不會發(fā)生這起慘案。最后,高輝判定此次事故雙方都有責(zé)任。
就在死亡賠償案件將要塵埃落定的時候,遺贈協(xié)議的鑒定結(jié)果出來了,這份經(jīng)過公證的遺贈協(xié)議真實有效,兩套房產(chǎn)都?xì)w李毅所有。為了緩和跟兩位表姐的關(guān)系,李毅當(dāng)場決定拿出10萬元給兩個表姐進行補償,大概是不想輕易失去這份親情。
兩個表姐并不領(lǐng)情,她們認(rèn)為應(yīng)當(dāng)?shù)玫礁嗟难a償。兩個女人拿了錢,頭也不回地走出法庭,就像直接對這份親情判了死刑。
她們哪里知道,親情就像空氣一樣,無聲無形卻又無處不在,悄無聲息卻彌足珍貴。望著她們的背影,高輝搖了搖頭。
家事法官不同于其他刑案類的法官,處理的是以家事糾紛居多。
編輯/徐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