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 燕 吳 娟 南通師范高等??茖W校
“離散”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為“分散不能團聚(多指親屬)”,也可指人的地域性遷徙,在英文中寫作diaspora,可譯為散居。童明認為“這個詞長期與猶太民族散布世界各地的經(jīng)歷聯(lián)系在一起,增添了在家園以外生活而又不割斷與家園文化種種聯(lián)系的含義”[1]。在文學作品中,離散書寫一般指的是因主動或被動原因離開地域或文化母體,在異地和異質文化中保留對精神故土和母體文化的無盡懷念之情。文學作品中的離散群體多存在身份認同的困境,游走在異地和原鄉(xiāng)的精神夾縫之中。
“鄉(xiāng)愁”在現(xiàn)代漢語詞典中的解釋為“深切思念家鄉(xiāng)的憂傷的心情”,指的是一種對家鄉(xiāng)眷戀的情感狀態(tài)。在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人們一直固守著安土重遷、父母在不遠行、葉落歸根等思想,“家園”除了現(xiàn)實的生活效用外,被賦予了更多的情感意義。當人們背井離鄉(xiāng),對故土眷戀的情感便油然而生?!班l(xiāng)愁是家園文化與離散現(xiàn)實沖突的結果,是人生旅途中的心靈訴求所觸發(fā)的、帶有悲劇意味的情感與感想”。而在離散文學中,鄉(xiāng)愁有著更加廣泛的意義,它并不特指地域范疇離散下對故土的情感眷戀,而是擴展到在地域情境下的族群、文化、精神等各個層面。簡單而言,這種鄉(xiāng)愁指的是精神原鄉(xiāng)的失落。
白先勇個人的地域性離散經(jīng)驗奠定了其離散文學寫作的情感基礎,桂林、上海、重慶、南京、香港、臺北、紐約等地的生活輾轉,讓他遍嘗人生流轉的百般滋味。個人情感經(jīng)驗的獨特性再加上其生活的多地流轉,也為其提供了離散書寫的情感基礎。本文借助白先勇的幾篇小說,通過其對人性的觀照來分析作品主人公精神層面的離散狀態(tài),他們一般都是被家庭、社會徹底拋棄,但也不乏主動離開主流社會,生活于城市的邊緣人,可以稱之為自我放逐。在這種主動和被動的放逐背后,恰恰包蘊著他們找尋精神原鄉(xiāng)的痛苦和努力,其中包含著人物本身的身份認同問題和傳統(tǒng)的父權社會下是否允許異質存在的問題。相應的,對白先勇作品離散現(xiàn)象的關注,也為我們提供了反思傳統(tǒng)文化的契機。
白先勇出生于大家庭,父親是軍中高級將領,母親也出身于官宦之家,從小家庭生活優(yōu)渥,童年因其身體原因,曾有過一段長時間的隔離獨居生活,每日只能與花草和小動物為伍,這讓他的性格由熱烈外向轉為敏感內向,第一次在心底產(chǎn)生被人遺棄的感覺。后來因為時局變化、家庭變故,他一直處于顛沛流離的生活狀態(tài),“目睹人事變幻得那般迅速,令我產(chǎn)生了一種人生幻滅無常的感覺”[2]。而這種對人生無法言說的寂寞和孤獨感直接投射到他的文學創(chuàng)作中,成為他小說寫作的基調。
在白先勇的小說中,很多主人公都是被家庭放逐的邊緣人,作者在作品中表達了對他們命運的同情,同時也向讀者傳達了他們尋找精神家園的努力?!都拍氖邭q》是他早期的作品,發(fā)表于1961 年,講述了十七歲的楊云峰放逐自我的故事。在家庭生活中,楊云峰無疑處于邊緣狀態(tài),上面有兩個成績優(yōu)異的哥哥,下面有一個每年都考第一的小弟,而他自己則“念個私立學校還差點畢不得業(yè)”,讓他的父親覺得“我連臉都沒地方放”。在學校生活中,他總是獨來獨往,找不到玩伴。在青少年成長過程中,他缺失了來自同伴和家人的情感關懷,處于一種情感被動離散的狀態(tài)。但在楊云峰內心,對精神家園的渴望可能比任何人都來得熱切,他渴望一個可以真正走進他內心的人,所以他才會在魏伯飏送他回家之后整天跟他磨纏在一起,盡己所能地報答魏伯飏,所有在現(xiàn)實生活中的幫助其實都是他內心精神回報魏伯飏的外化表現(xiàn)。他沒有選擇對他主動示好的唐愛麗,而是將自己的滿腔熱忱都獻給了魏伯飏,這何嘗不是他在被家人放逐后想要努力尋找精神家園的表現(xiàn)呢?白先勇說過他很同情青少年的成長過程,楊云峰無疑是一個情感離散的悲劇,在感受到被家人和朋友拋棄之后,他跑去了新公園,再一次踏上尋找精神家園之路。在這篇小說里,雖然沒有地域性的離散,但精神的原鄉(xiāng)對楊云峰而言早已散失,他一次次的努力都表現(xiàn)了他對精神原鄉(xiāng)的執(zhí)著和懷念。
在白先勇的記憶中,父親是一個慈愛、厚道的人,律己甚嚴,在教育子女方面同樣很嚴格,他對待下屬則體恤寬容,不允許對下人有不公平的對待。父親對他的影響很大,他既是一個高高在上的英雄人物,又是一個富有人情味的長輩。白先勇唯一一部長篇小說《孽子》就是對傳統(tǒng)文化中父子關系的展現(xiàn),并由此引申到“中國的父權中心社會以及父子——不只是倫理學上的,而且也是人類學、文化學和心理學上的父子——的關系”,在他的小說中,父親已經(jīng)不單純指家庭血緣關系上的父親,而更多的是父權社會的代言。中國傳統(tǒng)社會強調人際的倫常關系,父子、君臣、夫婦、長幼、朋友這五倫為不可改變的常道,并且通過社會統(tǒng)治強化到每個人的意識中。白先勇稱《孽子》為孩子們的尋父記,“書中的人物失去了家庭,失去了伊甸園,在樂園之外流浪,淪落為娼。但他們并不放棄,為了重新建立自己的家園,他們找父親,找自己……”同樣的,故事發(fā)生在臺北的新公園,主人公李青被學校開除之后遭到父親暴風驟雨式的痛罵,最終以被趕出家門宣告父子關系的終結?!袄鲜蟆眲t因為幼年喪父,長期寄住在哥哥家,受到傳統(tǒng)觀念“長兄如父”的影響,寧愿忍受屈辱和虐待也不離開,但最終仍避免不了被趕出家門的命運。小玉生來不知道父親是誰,他的一生就是尋父的一生,但他尋的是血緣關系上的父親,還是僅僅只是一個父親的存在,不得而知。在新公園的樂園里,他們隱去了彼此的傷心過往,任自己的靈魂被放逐。這是一群在情感上經(jīng)歷著離散的“青春鳥”,他們渴望來自父親的關愛和接納,但作為傳統(tǒng)父權社會的代言,他們情感上對父親的渴望是被壓抑的,所以他們只能在樂園里尋求一個新的“精神之父”,以此寄托內心對父親的情感。在這里,父親就是原鄉(xiāng),原鄉(xiāng)就是父親,“青春鳥”的鄉(xiāng)愁就是對父親的渴望,這一渴望驅使著他們一次次走上尋父之路。從另一個層面來看,《孽子》中的父子沖突也反映了被社會放逐的青少年群體的精神危機,表達了對社會倫理、父權社會等方面的關注。在這些人物身上,他們的人性被壓抑,而只有在新公園他們才能短暫展露最真實的情感渴求,白先勇通過對他們離散經(jīng)驗的書寫,表達了對人性最基礎的情感狀態(tài)的關注。
人類社會自誕生以來,就沒有停止過對自我存在意義的思考,希臘戲劇《俄狄浦斯王》中著名的斯芬克斯之謎道出了人類永遠無法認知自己的真諦。白先勇個人獨特的生活經(jīng)歷讓他在寫作中常常關注人的困境和苦處,“我寫的是人的困境,因為人有限制,所以人生有很多無常感,在這種無常地變動中,人怎樣保持自己的一分尊嚴?在我的小說中,這是一個很重要的題目:他們過去的一些輝煌事情、一些感情、能夠保有的一些東西?!?/p>
《青春》中的老畫家竭盡全力想要抓住的看似是他已逝去的青春年華,實則是曾經(jīng)的自我。他懷念年輕的歲月,渴慕少年勻稱的肌肉和結實的身材,他無法接受布滿皺紋和白發(fā)叢生的自己,但這一切只是他藝術生命消逝的證明,他所有的努力只是想要挽回那個曾經(jīng)富有藝術生命力的自己。他只是錯誤地將生命的青春和藝術的青春混為一談,從某種程度來看,這種徒勞的追尋恰恰印證了他自我認知的困境?!稘M天里亮晶晶的星星》是白先勇小說中尋找真實自我的代表作,作品發(fā)表于1969 年。小說主人公教主朱焰曾經(jīng)是30 年代上海明星公司的明星,紅遍了半邊天,但隨著默片時代的結束,朱焰的藝術生命宣告結束。但他并沒有在內心宣布“照片小生朱焰”的死亡,而是一次次執(zhí)著地找尋著他藝術生命的替代者,從“騎著白馬,穿著水綠的絲綢袍子”的白馬公子姜青,到長得標致的男學生,再到最后面龐異樣姣好的小玉,這些年輕人何嘗不是朱焰心里另一個自我呢?朱焰的精神原鄉(xiāng)應是舞臺上那個光彩熠熠的唐伯虎,雖然現(xiàn)實一次次告訴他今時不同往日,但他依舊執(zhí)著。作品看似講述了一個過氣男明星的故事,不如說是在表達作者對人性的關注,“我從哪里來,要到哪里去?”這樣的人生困境圍繞著白先勇的一生,在無常的人生變動中如何找到自己的存在價值,身份認同危機下如何找尋到精神的家園,是值得我們所有人思考的問題。
1952 年,白先勇從香港來到臺北與家人團聚,對他而言,臺北是一座陌生的城市,在此之前,他的生活一直在經(jīng)歷著“背井離鄉(xiāng)”,雖然出生于桂林,但在上海、重慶、南京、香港等地的輾轉生活早已讓他不知故鄉(xiāng)所在。與其說他的鄉(xiāng)愁是對某一地的思念,不如說是一種對精神原鄉(xiāng)的渴望,在一次次離開后,家園早已成了幻影。不難發(fā)現(xiàn),白先勇的小說中很多提到了臺北的新公園,新公園里有撩人的景色,睡蓮、棕櫚、大王椰,處處散發(fā)著熱烈的氣息,當夜色來臨時,新公園就成了很多人的庇護所。相較于臺北而言,新公園是處于邊緣地帶的,它接納了一群喪失精神家園的游子的孤獨、漂泊、放逐,提供了游子情感的棲居地。同為社會上的人,很多人背負著艱難的命運,承受著生命不該承受之重,白先勇自身的生存境遇給他帶來身份認同的危機,對他作品中的人物而言,身份的失落恐怕是他們最大的精神困境,但縱使一次次遭到放逐,他們依然在尋找精神原鄉(xiāng)的路上孜孜以求。因為體驗過這份漂泊孤苦,白先勇才能構建出新公園,并將此作為游子們別樣鄉(xiāng)愁的寄托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