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等到黃昏乃至入夜后，倉橋直街、西小路和八字橋才漸有個別老頭走出屋子，到潺潺流淌的河邊，支一張折疊桌，擺一道家常小菜和一盤茴香豆，就著黃酒吃起來，算是為想象中水鄉(xiāng)澤國的畫面點睛。暑期時習慣了寫生的藝考生、長假時見慣了長槍短炮的大爺早就不嫌棄對著自己的鏡頭，你盡管按下快門就是。再說，除了短短百米餐館林立的倉橋直街，其余有著紹興景致名片的河流拱橋邊就從沒網(wǎng)紅起來，沒有酒肆食檔，你甚至買不到一瓶可樂、一根黃酒棒冰。

不過，已故的同濟大學建筑系教授沈福熙，曾在回憶散文集《水鄉(xiāng)紹興》里描述一個與今不同的故鄉(xiāng)：

“水道每隔數(shù)十米就有石橋，使兩岸相連。橋上行人絡繹，橋腳下更是熱鬧非凡。這里還有茶店、酒肆、客棧之類，所以從早到晚，一直很熱鬧。小酒店，只放幾張桌子，幾只凳子，人們在此喝酒。這些店只供酒不 供飯菜。當然也備一些茴香豆、魚干、豆腐干之類下酒之物。紹興的一些酒鬼，只要喝酒過癮，不用下酒之物也無妨。有的人錢少，買一塊腐乳下酒，紹興有‘前世不修，霉豆腐過酒的說法。也有的自己帶來下酒的美肴，多是熟食。兩三個人邊吃邊談，很有 情趣?！?p>

紹興黃酒史，滿盈的名家典故

“紅酥手，黃縢酒，滿城春色宮墻柳?！?/p>

吃完大蝦面和茴香豆的晚餐后，我拐進沈園的高墻內(nèi)，開始打卡自己到紹興的第一個景點。這是一處因陸游和唐琬而聞名的5A級旅游景區(qū)，詩詞及其背后凄美的愛情故事給觀者帶來的內(nèi)心風景，遠勝于庭園花卉的外在風景。這處白天免費開放的南宋園林，到了晚上7點會有定價七八十元不等的夜游項目。舉行敲鑼迎客的入園儀式后，進門領取一個寫著紅色宋體字“宋”的紙燈籠，跟上向?qū)ё叩綀@中墻壁前，細讀《釵頭鳳· 紅酥手》與《釵頭鳳· 世情薄》兩首絕世名詞。

游園讀詩過后，亭子里會備上名為紅酥手的小點心，以及用小紙杯裝的黃縢酒，著宋裝的服務人員會提醒：“開車的千萬別喝?！遍T票還包括園內(nèi)的夜間堂會，將這一古代悲劇編作當?shù)亟B劇上演，為讓游人高高興興把家還，當然安排了一個喜劇結(jié)尾。

名人名詞讓后人知曉紹興黃酒在唐宋時期就已聲名遠播，而且深入當?shù)貙こ０傩占?。在市?nèi)西小路盡頭的中國黃酒博物館內(nèi)，浙東唐詩之路展板旁，有一個互動演示區(qū)，按下著名詩人的名字，背景板上會躍出他們與酒相關(guān)的名篇。

博物館重要的一部分自然是對黃酒釀制、飲用和民俗的歷史沿革梳理。在河姆渡遺址的考古工作中，雖沒找到與酒相關(guān)的直接證據(jù)，但大量出土的傳統(tǒng)炊具陶甑，以及高度超1米的人工栽培稻谷堆積遺留，讓學者相信，7，000年前就已具備釀酒的客觀條件。最早文字記載是成書于秦始皇八年（公元前239年）的《呂氏春秋· 順民》，“越王苦會稽之恥…… 有甘脆，不足分，弗敢食。有酒，流之江，與民同之”。史稱“簞醪勞師”，簞是酒具，醪是一種帶糟的濁酒。典故說的是，越王勾踐為報仇雪恥，興師伐吳。發(fā)兵之前，一位老者拿來一壺酒，以犒勞將士。勾踐將酒倒入河中，并令大家共飲河水。士氣大振，一鼓作氣，破了吳軍。而今紹興城南就有一條投醪河。

秦漢時期，鑒湖開發(fā)、河瀆疏浚和隨之而來的稻谷產(chǎn)量劇增為越地釀酒創(chuàng)造了地理和風物條件。到南北朝時期，出現(xiàn)了紹興黃酒的前身陰甜酒。直至元代，允許官民同釀，釀造過程中改良曲料，使?jié)峋凭凭忍岣撸企w呈黃色，自此才開始統(tǒng)稱黃酒。明清時期，已出現(xiàn)“越酒行天下”的盛況，漸漸呈現(xiàn)出酒體協(xié)調(diào)豐滿、酒色清澈透明、有醇香氣味、口感鮮爽無異味的紹興黃酒特征。據(jù)介紹，1949年10月1日開國大典當晚，北京飯店承辦的“開國第一宴”用酒有三：山西汾酒、竹葉青酒和紹興黃酒。

大禹開元觀堂，帝陵之下的酒菜滋味

南朝名著《世說新語》里提及，顧長康從會稽還，人問山川之美，顧云：“千巖競秀，萬壑爭流，草木蒙籠其上，若云興霞蔚?！?，700年后，當我在大禹開元觀堂，踏上分隔開禹陵江東西岸的石拱橋時，眼前依然是亙古未變的俊秀山川，香爐峰、秦望山、百尖崗、舜王山、石旗峰疊翠逶迤，最頂部還立著夏朝開國君王禹的偉岸塑像。自公元前210年，秦始皇“上會稽，祭大禹”起，到此登山祭禹，就幾乎成了歷朝歷代的國家常典。

山腳下這處大禹開元觀堂，其實是一家景致和文化都別具一格的度假酒店。大堂、宴會廳、自助餐吧、健身中心、恒溫游泳、兒童樂園等大型酒店常見配套，伴隨著152間客房，位處禹陵江東岸;97間院落式客房穿插點綴于西岸的平成街兩側(cè)及河道深處 —— 一處由空心化村落改建而來的秘境。古村落原先多為上古八大姓之少見的姒姓，關(guān)于其后來的發(fā)展情況，詳見于古街上的禹裔館。紹興特有的烏篷船穿梭于戲臺、客舍、面館和禹家大院特色餐廳間。

紹興菜天然具有江南水鄉(xiāng)風味，味道清淡，香酥綿糯、輕油忌辣。幸好，不能喝酒絕不意味著與紹興美味無緣。我點上黃酒糟雞和醉蝦，通過菜肴去感受“味中有酒”“壺酒興邦”的當?shù)孛朗澄幕?。去腥、去膻、解膩、增香、添味，一切的奇效都離不開黃酒。

飯后，我挪步到古街上一家由第三方經(jīng)營的黃酒館。館長樓泉慶正一面沏茶，一面跟來體驗越窯拉坯的客人攀談。釀酒、貯酒、飲茶都離不開制陶業(yè)，這也導致自古至今，窯址遍布紹興和慈溪各地?！斑@邊都是民窯，不是景德鎮(zhèn)那樣的官窯，有一部不記得名字的電影里，為出好瓷，一個大姑娘跳進缸里。故事也就變成了事故。”樓泉慶聊了起來。

說起黃酒，同在館里的酒店職員小魏回憶道：“我們北方人，一直會覺得黃酒就是作料酒。第一次嘗，你會覺得好甜，肯定喝不醉，幾杯后卻斷片了。喝完白酒，你可能睡一覺就清醒很多。但黃酒后勁更大?！?/p>

容易上頭、后勁太大，對于致力于推廣黃酒的樓泉慶，這是一個大麻煩，畢竟現(xiàn)在的年輕人確實不愛喝傳統(tǒng)的高度酒了?！暗渲幸泊嬖谡`區(qū)?！别^長開始糾正眼前喝斷片過的小魏。

“從我的角度看，黃酒的缺點就是太豐富，一下給的東西太多，太好客，不像紅酒有層次感，很容易在酒評中套路從八股文中讀到的所謂前中后段。手工釀造的好酒，只要適量，都不會讓人上頭。當然，黃酒中的營養(yǎng)物質(zhì)很豐富，可能會加速血液循環(huán)，這個就得看理化數(shù)據(jù)了。雖然因人而異，但現(xiàn)在確實還缺乏數(shù)字標準，到底喝多少黃酒才合適?！?p>

誤區(qū)還來自文藝作品，比如人們都說黃酒中著名的女兒紅深埋于地下，待閨女出嫁才開壇?！八芯频拇娣哦嫉糜幸欢ㄍL條件。江南氣候陰濕，放在地下肯定早壞了。周迅早期那部電影《女兒紅》倒還準確，八九十歲的老太太就是在老房子里敲開墻壁，找到貯藏多年的老酒。以前的墻因為磚塊不足，都是中空的?！睒侨獞c指給我們他店里的墻壁，從鄉(xiāng)下各處收來的磚頭邊緣都有銅錢印跡，寓意著財富如金磚累積。當然，做黃酒營銷的他可沒在墻里藏酒。

在老去的紹興，祝福黃酒

橙黃、黃褐、深褐三種酒呈上桌面，我還是決意舔一舔，試試口感，味道越來越甜。

經(jīng)過樓館長介紹，我得知它們分別是糖分為15.1 克/升～40克/升的加飯、40.1～100克的善釀，以及100.1克以上的香雪。四大類中另有糖分在每升15克以下的元紅，但那是非常干澀的基酒，一般用作料酒。幾大類可以相互調(diào)和，如果糖度不夠，就用其他酒兌一點兒。所謂加飯，意思是配方中水量減少而飯量增加。“比如滿大街能看到的花雕其實都是加飯，陳上三五年的酒，為了節(jié)日慶典，會放在雕花的瓶子里，往外推廣時，也就叫成花雕。”樓泉慶補充著基礎知識點，“黃酒最多陳到25年，再往后時間曲線到了下降段，香氣還不如10年的。”

桌上的三杯酒分別來自三家酒廠。根據(jù)產(chǎn)業(yè)相關(guān)保護和發(fā)展條例，如今能打上“紹興黃酒”證明商標的企業(yè)有15家，主要的有以面前這座名山命名的會稽山、打造和經(jīng)營黃酒博物館的古越龍山，以及由以前獨享出口配額的省糧油公司轉(zhuǎn)型后打造的塔牌。“全部加起來，一年也就能賣上幾百億元，遠遜于啤酒一年7，000億元的銷售額?！睒菓c泉對紹興黃酒的行業(yè)現(xiàn)狀憂心忡忡，說道：“茅臺至少能讓人喝個面子，這在黃酒身上看不到。我們再努力推廣，也還沒搞出江小白那樣的形象故事，最多就是讓人知道，黃酒適合和大閘蟹一道上桌。紹興現(xiàn)在路變寬了，怎么走都可以，唯獨還沒讓黃酒走到人家心里去?！?p>

在度假村、魯迅故里、倉橋直街，你倒是容易見到便利店售賣黃酒棒冰和黃酒奶茶的牌子，但這些更像是打著景點烙印的網(wǎng)紅衍生品。再細致搜索，還有用黃酒調(diào)制的巧克力、布丁、湯圓，乃至面膜、口紅和潤唇膏。但在樓泉慶看來“都是個體原創(chuàng)，沒有哪家大廠愿意站出來為它們做推廣”。

紹興，是一座以文化歷史聞名又有些被時光束縛的城市。117年歷史的古越藏書樓，而今作為閱覽室，依然有讀者在翻閱期刊;街口還隨處可見在全國很多地方已近消失的報刊亭;魯迅故里的游人，大多是還記得學生時代課文的中年人。如今，喝著奶茶、果酒長大的年輕一代不再熟悉孔乙己走進咸亨酒店，點上兩碗酒的故事。

在紹興的最后時間，我去了黃酒釀造水源地 —— 鑒湖。在被開發(fā)為景區(qū)的部分，還有著一座依照魯迅作品打造的魯鎮(zhèn)。裝扮成閏土、孔乙己和祥林嫂的員工會在社戲舞臺前，跟你說著書里那些話。一塊展板上介紹著“分歲”的年夜飯習俗：酒盅里的酒不能喝完，要留一點兒，名曰“存”，以示明年還能喝。盅里也為請菩薩而斟酒，最后將竹竿往天空一揚，讓竿頭燃著的福紙隨氣流而去，吃了“福禮”和茶酒的神祇，回天上去了，祝福到此結(jié)束。同樣，在課文《祝?！返慕Y(jié)尾，魯迅寫道：

“我在這繁響的擁抱中，也懶散而且舒適，從白天以至初夜的疑慮，全給祝福的空氣一掃而空了，只覺得天地圣眾歆享了牲醴和香煙，都醉醺醺的在空中蹣跚，豫備給魯鎮(zhèn)的人們以無限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