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顏
冬季的原野被蒼茫大雪覆蓋,遠處的枯樹被風一吹,雪撐不住,掉下去,露出黑色枝干。整片大地遠遠地直伸展到天邊,也是除了白就是這寥寥的幾抹黑,殘酷得就像簡構出來的黑白影像。遠處有笑聲傳來,黑白的影像離天邊半里有了裂痕,絳紅色僧袍從那裂痕中一個連一個躍動上來,隨身影起起落落,紅塵有了,人事也有了。
藏傳佛教的尼姑寺院雖小,但仿的是拉卜楞寺的規(guī)格,也一派重檐疊角。早餐的螺號響起,年輕女尼們腦袋瓜光禿禿從經堂出來,頓時就感受到高原徹骨而又迷人的寒冷,套穿好靴子,將絳紅色僧袍一角往頭上一搭,就在雪地里奔跑,踢雪,再捏一把雪,你潑我我潑你,歡笑打鬧著往廚房走。廚房里爐具、鍋碗瓢盆、茶幾案板被擦拭得锃光瓦亮,存放食物的柜子里,茶葉、米面、酥油、糖鹽作料,樣樣都有。
她們自己做早餐,主要是糌粑和酥油茶,做好后又一起抬到經堂,一個個盤腿坐在飯桌前,喝一口茶吃一口糌粑團子。正吃著,門簾一動,寺院的禪師來了,邊走邊不知跟女僧官說些什么。這倒是件稀罕事,按往年慣例,冬季這位老禪師都會去逼仄的小房子里坐禪閉關。那小房子修建在山坡或者懸崖絕壁處,不出門,也不說話,獨自一人一直靜坐到來年春天雪化了才出來見人。若提前出關,寺院里肯定要有什么事發(fā)生,或已經發(fā)生了什么事。
果不其然,禪師站在經堂中央說今年的入殿儀式提早,開春就舉行,這次通過試經考試的女尼,舉行完入殿儀式之后,將被收納為寺院里的正式尼姑。要度眾生首先要化為度母。大部分人的生活未必像她們這樣目的明確。小卓坐在餐桌前,依然慢條斯理地低頭吃碗里的糌粑,捏一個團子,放進嘴里,猛一抬頭,正撞上禪師看向她這里的目光。小卓淡淡地看了一眼,繼續(xù)若無其事地吃糌粑,但手一抖捏好的糌粑團子未送進嘴,撒了滿胸滿懷。
經堂里燈光很柔和,吃完早餐的尼姑,又各自開始修習經書。小卓內心不靜,起身走出了經堂。風很大,雪地上的腳印經風一刮就消失了。小卓看見了,心里有驚動,想到了世間的滄桑與易逝,但似又無法說清楚。
小卓在寺院這么多年,年年考試都通過,年年不能參加入殿儀式。老卓瑪和禪師都說她時機沒到。時機沒到,但穿著僧衣,光著頭,像是在濫竽充數。小卓很想成為一名正式的尼姑。一起這個念頭,便不由得向老卓瑪的住處走去。老卓瑪今年八十有余,是小卓母親的親姑姑,在這座寺院已出家修行七十余年。早修得古佛像前,青燈黃卷,篆香繚繞,無牽無掛。極小的院子,只有北房兩間、廂房一間。老卓瑪在房間里圍著鐵皮銅包角的烤箱捻念珠。見小卓進來了,問:“今天怎么回來得這么早?”
“我入殿的時機什么時候能到?”
老卓瑪聽了,沒說話。小卓又問:“我入殿的時機什么時候能到?”
老卓瑪嘆了一口氣,說:“今年可以,但在入殿前,你要去見見你的父親?!?/p>
“一定得去嗎?”小卓頭低下去,半天再抬起來的時候眼睛里淚光閃動。
“小卓,你必須要去見他,我答應過你母親,若你一定要入殿,那入殿之前無論如何都要你去見你父親?!闭f著拉開五斗柜上的一個抽屜,翻半天翻出一個小盒子,從里面拿出一個手掌大的小冊子給小卓,“你現(xiàn)在就動身,拿著這個地址,找人打聽,能找到他。”
小卓接在手里,嘩啦啦一翻,只頭一頁有字,寫的是地址和名字。沒什么可說的。屋子里一片沉寂,外面檐角上懸的小銅鈴,在風的吹拂下,故意將鈴聲一陣陣送進來,攪擾人的心思。
小卓自五歲起就被送來寺院,跟老卓瑪生活在一起?,F(xiàn)在要去見父親,原因很簡單,小卓的父親是穿藏做生意的商人,進進出出多次借住在小卓母親的家里,跟小卓的母親動了情,生了小卓。小卓的父親在藏區(qū)外也有家室,這小卓的母親知道。但等小卓長到三四歲,小卓的父親就再也沒來過。拋妻棄女,多么無情的事。小卓很小,雖摸不著頭腦,但也記得母親哭的時候歇斯底里,神情冷淡的時候又像一張滄桑的黃楊木雕像。這樣持續(xù)了一年多,像是突然接受了現(xiàn)實,將小卓送去寺院讓老卓瑪撫養(yǎng),自己出嫁離開了傷心地。本來也可以將小卓送過去給她父親,但沒這么做,情傷里的男女往往都是一個人拿刀捅,另一個人用血還。但后來也可能是想通了,來寺院看小卓,順便叮囑老卓瑪,若小卓日后要出家修行,那在出家前一定要讓她去見見她父親,畢竟是人家的孩子,做人不能做太絕。小卓很小的年紀,站在門口聽了這話不懂,越發(fā)地摸不著頭腦。
小卓第一次出門,出的還是遠門,還是在這樣歲暮天寒的時候,老卓瑪停下手中的念珠,微微噓了一口氣。小卓回自己的房間收拾好行裝,走到自己所設的佛龕前,雙膝一屈,跪了下來,又俯首叩了幾個頭,靜靜地盤坐著,沉默了一會兒。木柜上陳列著佛像、唐卡、藏文典籍、樂器、法器、工藝品。小卓將佛龕里泥金的小佛像拿過來,放進布包,帶著一起離開了。走了很長的路,回過頭,寺院像一座湮沒在白雪中的宮殿,檐角屋瓦依稀可見。
一路新天新地,挨戶化緣籌措,跋涉艱辛疲憊,形如乞討。
終于到了,一條狹長的街道,車水馬龍不絕,衣香鬢影不盡。小卓拿著地址跟人打聽多次,才尋到具體的位置。一條深巷,兩面多是青瓦白墻的建筑,一棵大樹從最顯眼的一家門頭伸出枝丫,枝丫下面,兩扇木門,門楹上一對春聯(lián),門扇上兩幅門神。新年新?lián)Q上去的,一派新榮。小卓敲門,里面?zhèn)鞒鰜硪宦暎骸罢l呀?”再敲,里面的人說:“進來?!蓖崎_門,右手邊的樹下是一口井,一個四十出頭的婦人,穿一身絲絨的棗紅色短旗袍,在井邊打水,見是一個滿臉塵土疲憊不堪的小尼姑,以為是來化緣的,轉身朝深深的庭院里喊:“拿點饃饃出來,門上一個尼姑。”
小卓咽了一口唾沫,將籠在頭上的絳紅色僧袍一角放下來,怯怯地說:“我是來找我父親的?!?/p>
那婦人聽了,猜測不出來人的身份,將一桶水加緊吊上來,一把提放在井臺上,問:“你父親是誰?”
小卓上前將寫了地址和名字的小冊子拿給那婦人看。婦人不識字,將小本子遞給拿饃饃出來的女子看。那女子燙了一頭大波浪,看半天才擰起眉毛說:“地址是我們家的沒錯,但找的人叫蘇正清,不是我們家的人?!?/p>
那婦人說:“蘇正清我知道,我們這個大院就是從蘇正清的妹妹蘇思華手里買過來的。”
日已西下,小卓看著那婦人,身體微微有些僵直。那婦人說:“你找的這家人十三年前就搬走了,搬去了舊城?!毙∽繌乃牟及锩嫣统鲆恢ЧP,在小冊子上翻了一頁,跟那婦人問了去舊城的路線,記下了,看著井邊的水桶說:“能舀一勺水給我嗎?我一天沒喝水了?!?/p>
“井水太涼了,給你從里面倒一口茶吧?!?/p>
“井水可以?!蹦菋D人就給小卓舀了一勺,看著小卓咕嘟咕嘟往下喝。喝完說了聲感謝,抬起胳膊用僧袍的袖子擦了嘴角,向巷子外走去。
街面上有小學生放學過馬路,前面的車停下來讓路,后面跟的車也都停了下來。小卓站在街邊看,絳紅色僧袍臨風飄飄,分外顯眼。那燙了一頭大波浪的女子開一輛皮卡過來,看見了,頭就從車窗里伸出來跟小卓招手:“我正好要去舊城送貨,可以攜你一程?!?/p>
小卓上了車,那女子烈焰紅唇,跟小卓笑了一下,隨后點了根煙,抽幾口,手搭出車窗外彈一下煙灰。小卓安靜地坐在車里等,等了很久。小學生終于走完了,那女子將煙摁熄,看小卓一眼,又笑了一下,搖上車窗,開動了皮卡。
駛出鬧市,就是寂靜的原野,車里到處都是殘余的煙味兒。小卓有點暈車,伸手搖低窗口,大風嗚嗚直撲進來,絳紅色僧衣嶙嶙然貼在身上,車子一顛,一對胸脯也跟著一顫。那女子瞟了一眼,眼角彎彎的,笑出魚尾紋,說:“尼姑也有胸。”
小卓轉頭看那女子一眼,揣摩不出什么意思,問:“什么?”
那女子仍笑著:“你會有肉體上的私欲嗎?”
小卓急得忙搖頭:“不會?!?/p>
“或許你年紀小,不過以后一定會有的,你今年幾歲?”
“十八?!?/p>
“多好的年紀,干嗎想不通出家做尼姑呢?”
小卓像當頭挨了一悶棍,說不出話。皮卡走得很快,風吹起那女子虬曲的鬈發(fā),輕拂在小卓臉上,像蛇一樣清涼。小卓轉過臉,車窗外大群大群的晚霞從天空急速掠過。走到一個峰回路轉的地方,從白的佛塔上綁起的風馬旗,像鳥群被綁住了腳,翅膀拍著,一遍一遍翻飛,一遍一遍飛不起來。小卓說:“麻煩在這里停一下?!避囎雨┤煌W?,小卓下了車,一步一叩拜向佛塔。那女子點一根煙,雙臂交叉在胸前倚車頭站著,靜悄悄望著小卓的身影,手指間的煙忘了抽,自然燃著,慢慢往過移,離手指越來越近,半截灰白支撐不住自己,折斷下來,紛紛掉落在地。
再次上路,車里格外寂靜,小卓昏昏沉沉地睡著了,那女子輕輕推了推她,說:“到了,就是這里了?!毙∽勘犻_眼,天已經黑了,霓虹下的夜景像華美而盛大的幻象,讓眼界陡然一亮。
這座城像是漂浮在高原上的一葉扁舟,載的是江南白的墻青黛的屋瓦。小卓在里面,猶如沉入湖底,繞來繞去兩天,才尋到蘇思華的家門。
小卓說是來找父親的,死寂的湖面突然添了驚乍,泛起漣漪。蘇思華看著,眼睛里出現(xiàn)一團一團的陰影,但依然非常有禮貌,在微笑。
“你真的是我哥的女兒?”
“是?!?/p>
蘇思華看小卓身上穿的是絳紅色僧袍,頭發(fā)覆蓋著頭皮,有點微黃有點鬈,像是被太陽曬焦了一樣,但臉型圓中帶尖,眼睛是單眼皮,烏亮的眼珠上罩著一排直而長的睫毛,有幾分蘇正清的模樣。就去廂房從箱底翻來一張泛了黃的照片給小卓看。小卓指著照片上說:“這是小時候的我,這是我父親,這是我母親?!?/p>
“這照片是我哥十四年前托人帶回來的,說他在藏區(qū)有家有孩子,再不回來。”蘇思華的容貌有一種溫婉的清秀,很長的一段靜默之后又問,“我哥沒跟你們生活在一起嗎?”
“沒有,我很小的時候他就走了,沒有再回來過?!?/p>
“這怎么可能?他也沒回家,他已經有十四年沒回家了?!碧K思華將信將疑,又問,“那你怎么才來找他?”
“我入殿前必須要見他一面?!?/p>
“入殿?”
“嗯,入殿成為修行人?!?/p>
“修行人?出家嗎?出家做尼姑?你要做一個尼姑?”
“是?!?/p>
蘇思華眼神空了,嘴唇在微微顫抖:“你母親從沒有告訴過你嗎?你父親是回民,你的先人們都是回民?”小卓搖著頭說:“沒有?!碧K思華臉上十分悲涼,眼睛泛出淚影,說:“老的離經叛道不回來已經是個問題了,生下個小的還要去做尼姑,也不知道蘇家這一門祖上失了什么德,招來這樣的報應?!毙∽柯犃?,心里也說不上有什么感想,只靜靜地站著。
這座城里最恢宏的建筑,是城心里的那一座清真寺,嘹亮的喚辭從七層高的塔頂一聲一聲傳來,小卓聽見了,睜開眼睛看曙光透過窗簾照射進來,一點一點將屋內的黑暗往外換,換也換不完,昏昏的。小卓看著有點煩,太陽影子移動,時間一天天過去,既沒有見著父親,也沒事可做。起來拉窗簾,從窗戶看到蘇思華毛巾搭在肩頭,拿水壺上廚房灌水。這讓小卓好奇,披了外套開門走出來,見蘇思華從廚房出來,端的是鋁制的亮得泛光的水壺,走進了自己的房間。小卓跟過去,在昏暗中忍不住朝里看了一眼。蘇思華見了,臉上是溫和的笑,說:“進來看吧,進來,來,姑姑的家就是你的家,別這么拘束?!?/p>
小卓跨過門檻走進房間,房間里有烤箱,相當暖和,烤箱周圍擺滿了水仙、虎刺梅、君子蘭、杜鵑、山茶、梔子,花香混著淡淡的芭蘭香的余味,像是突然走到了春天。蘇思華端水壺進浴間,關上門洗漱,出來后將浸了水的頭發(fā)一股一股編成辮子,一絲不茍在腦后盤成發(fā)髻,插一根銀簪固定,再戴上白布帽子、黑絲絨蓋頭,然后在炕楞邊兒上坐下來將褲子的褲腳整理好,站起來扣上脖頸間的小核桃扣子,扯了扯長衫,上炕鋪開了一塊狹長的毯子。毯子上是牽絲攀藤的草木,極其工整地對仗循環(huán)著。蘇思華站上去,站立、鞠躬、叩首、跪拜,嘴里輕聲地念著。小卓看蘇思華前面就一堵白的墻,墻上什么都沒有,不知這一鞠一叩一跪地在拜什么,越看越覺得恍惚。房間擺設簡單,波斯栽絨毛毯覆蓋的大炕,拙樸溫情的木柜,上面放置著刻有文字的琺瑯盤、景泰藍瓶和陶瓷茶具。寂靜中浴室吊桶中沒滴干凈的水,一大會兒,匯聚成一點,嗒一聲滴在地上。小卓聽著,聽得心里泛起一圈圈的漣漪。
早晨的飯桌上,小卓問蘇思華:“我父親還是沒有消息嗎?”
蘇思華搖搖頭,說:“早前一起穿藏做生意的人,能問到的我都問過了,都說不知道?!?/p>
一個大活人無音無信的,能去哪兒呢?蘇思華心里也開始不安。跟走到飯桌前的小兒子文漢說:“你今天去給車子加油,明天開車拉我們去馬懷仁那里問問,當年照片是他送來的,應該有消息?!?/p>
文漢又高又胖,仿佛還沒睡醒,沉重地打了一個哈欠,說:“明天周一我得去學校上課啊?!?/p>
“給學校請個假?!?/p>
“要高考的,學校不給亂請假?!?/p>
“就來去兩天,我給你們班主任打電話。”
蘇思華的小女兒叫文珊,十四五歲,是初中的學生,小巧瑩白的臉上微微泛出一點高原紅,顯出一種少女的情味,笑嘻嘻地望在蘇思華臉上說:“媽,我也要去。”
蘇思華皺了眉,說:“我們去找人,又不是出去玩兒,你留家里跟你園梅姐一起看家。”
園梅說:“我就是來住幾天,我可不看,我也有自己的家?!?/p>
小卓聽了看向園梅的臉。園梅是蘇正清正娶的妻子生的女兒。當初蘇正清說不回家了,那妻子就改嫁走了,留下一對女兒給蘇思華拉扯。園梅是老大,已經出嫁做了人妻。那天小卓一來,蘇思華就打電話將她叫了過來。還有一個叫蘭梅,蘇蘭梅,書讀得好,出國留學去了,說是前途不可限量。突然來了一個妹妹,蘇正清的親骨血,蘇思華自然也打電話通知了她。
園梅的臉漂亮又文靜,但眼睛里影沉沉的,看人的時候不友好。蘇思華的大女兒明惠也出嫁做了人妻,那天與園梅一起來,一樣的頭巾,一樣的打扮,像雙生子,見了小卓,滿臉都是笑:“這就是舅舅在藏區(qū)生的女兒啊,眼睛這么大,眼皮又薄得像蛋殼,真好看?!庇謫栃∽浚骸澳阍趺创┝艘簧砗蜕胁糯┑囊路^發(fā)也留這么短?”蘇思華聽了,沒忍住,說:“人家要去做尼姑呢?!泵骰菀詾槭峭嫘?,完全沒當真:“好好的做什么尼姑,快來,姐姐帶你去換了這一身?!崩∽康氖滞镂葑?,小卓一下蒙了,手抽回來不肯走,明惠又說:“算了,新歸來的人,我們出去換一身新衣新褲,權當給接風洗塵?!弊е∽康母觳渤隽碎T。街上的汽車、摩托車和人潮糾纏在一起,鬧哄哄的,格外刺耳。小卓一路尋來,接觸過不少,但依然不習慣。到了商場,明惠將小卓帶進一家服裝店,挑了好幾身,里里外外都換了新,小卓更不習慣。回來的路上,見明惠大包小包拎的也都是新的,就問:“我原來的衣服呢?”明惠頓了一頓,笑著說:“你那掛一片搭一片的,又舊又夸張,還要它做什么。”小卓覺得可惜,但一想到新衣舊衣,一層層褪卻后,無非是一具荒涼的肉體,就又沒吭聲。
后來文珊跟小卓悄悄說,這大女兒明惠還有大兒子明漢是蘇思華丈夫的前妻生的?,F(xiàn)在家里的頂梁柱是明漢。蘇思華丈夫去世后,正讀書的明漢就放棄學業(yè),進藏區(qū)接替了父親的藥材生意,然后自己又做起了房地產,蘇思華很倚重他。小卓看著文珊,個頭跟自己一般高,但臉上掛著笑容,性格朗朗清清的,跟自己一點也不一樣。
文漢開車載著蘇思華和小卓出了城。陰沉的天空,有大片重疊起來翻卷的云層。路途很長,晚上還在山谷中黯舊的旅店里過了一夜。旅店老板給他們燒了熱炕,將一抱濕草堵在炕洞口點燃,屋里屋外煙霧繚繞,實在是受罪,文漢受不了,抱起鋪蓋去車里睡了。蘇思華嗆咳了幾聲,回頭看向小卓,暗黃的燈泡下,小卓一張沉默的臉,給人一種特殊的感覺。熄了燈,才發(fā)現(xiàn)窗簾只遮得住窗戶半個玻璃,另一半玻璃上映著滿天的星辰,像破碎的鉆石掉在了黑絲絨布上。蘇思華已經睡著了,呼吸一起一伏。小卓平躺著,眼睛呆呆地望著那一方玻璃,心里冷冰冰的,脹得發(fā)慌。翻了個身,是蘇思華睡著的側臉,頭發(fā)上的香味淡淡的、輕輕的,一呼吸,縷縷香氣拂面而來。又翻了個身,背對著蘇思華,許久許久都進入不了睡眠。
茫茫峽谷里都是浩浩蕩蕩的霧,穿過去之后,按著蘇思華的指引,車走上了一條不知名的小道。路邊荒野間偶爾也有一兩院土墻木梁的家屋,夾雜著一塊塊亂墳。一條被踏平的泥土路,通向一個非常灰淡的村落,里面許多燈火人家。
這路走得人心慌意亂,蘇思華讓文漢將車停在村外。下了車就聞到空氣中一股極濃的土腥味。蘇思華帶著小卓和文漢走進村莊,進入一個沒門的院子,院子里圍了兩個柵欄,養(yǎng)了不少牛羊。屋里出來了一個婦人,懷里抱著孩子,蒼黃的臉上浮著一臉的不安,站在那土臺階上問:“你們找誰?”蘇思華說:“我們找馬懷仁?!蹦菋D人說:“他不在,你們太陽落山之后再來吧。”
蘇思華帶文漢和小卓出來,去路旁的餐館吃飯。三碗湯面片,一壺紅茶。飯吃完了,蘇思華問在柜臺后面忙碌的店家:“你們這里的馬懷仁你認識嗎?”年輕的店家邊洗杯子邊嘻嘻笑:“當然認識,地方上的老地痞,誰能不認識?!碧K思華只好微笑。店家好奇起來,問:“你來找他,他是不是欠了你的錢?”蘇思華說:“沒有,沒欠錢,十幾年前他給我們家的商鋪站過柜臺?!?/p>
店家瞅瞅蘇思華,再不作聲了。窗外有馬車經過,車輪轔轔在路上碾過,掛在馬脖上的鈴鐺丁零當啷。車頭坐了一個胡子白花花的老者,身上穿的是羊皮袍子,頭上戴的是皮里的大紅風帽,曳著長長的鞭子,看上去古色古香的。文漢轉過頭,手臂搭在椅背上,靜靜地看著。小卓看了那老者,又看文漢,有一種恍惚之感,仿佛一個人趕路,趕累了,在一處坐下來,遇見好多陌生人陌生事。
等太陽慢慢下山,他們又起身去了那個沒門的院子。一進門,就看見馬懷仁,身量不高,四十多五十的模樣,喜眉喜眼地迎出來,將他們請進了屋。屋頂夏季漏下來的雨,將刷了白灰的墻壁流出很多條暗黃的痕跡,讓整個房間透出一種蕭條的況味。馬懷仁讓蘇思華上炕坐,指指身畔的妻子說:“快倒茶?!碧K思華抓住過來倒茶的手,說:“別倒別倒,不用倒茶,我就來打聽一件事?!弊哌^去在地上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馬懷仁赭黃色的臉上有幾道很深的皺紋,發(fā)叢里有幾莖花白的發(fā)絲,在蘇思華對面的炕楞上坐下了。蘇思華問他:“你那時候送來我們家的那張照片,是我哥在哪里給你的?”
“哦,那照片啊,那照片不是你哥給我的,是達叔給我的,讓我順路過來送到你們家。”
“哪個達叔?”
“就是黎達,跟你哥哥一起跑生意的那個。”
“哦,這個人我知道,但也好多年沒聯(lián)系了?!?/p>
“就是他給我的?!?/p>
蘇思華嘆出一口氣,說:“我哥一直沒回家,也沒和藏區(qū)的妻女生活在一起,不知道人去哪兒了?!?/p>
馬懷仁臉皺成一團,隱隱還帶有歧視,說:“那時候你們家多好,但你嫁誰不好,偏偏要嫁一個……”文漢眼窩里簇擁著長睫毛的陰影,看向馬懷仁的臉,馬懷仁不說了,一口痰呼上喉嚨,吐在地上,腳上的鞋踩倒了鞋后跟做拖鞋,在泥地上一擦,擦出一道黏濕的印子。蘇思華臉色不好看,眼睛低垂下來,一句話都沒有。
走出村落上了車,蘇思華突然哭了。
寂靜中,文漢臉上升起一股火,摸了摸口袋,掏出一個打火機,將車頭掉回去,搖搖晃晃開進村落,在馬懷仁家門前,打著打火機從車窗丟出去,點燃了壘在門口的牧草。一座小山似的牧草,火順著風向草垛往上燒,牲畜嘶鳴。文漢開著車,踩足油門,疾駛離開。
小卓怔住了,完全沒明白為什么要這樣做,好幾次回過頭看向那著火的地方。蘇思華半天才反應過來,抹了一把淚眼問文漢:“你哪里來的打火機?你干嗎要點人牧草?你開回去,快開回去?!蔽臐h沒反應,駕駛座的靠背高豎在蘇思華面前,只看得見文漢頭頂立起來的幾根發(fā)絲,蘇思華從后面座位上一欠身撲上去,手亂拍在文漢肩頭,“你快開回去,你不要傻,你開回去幫他們滅火……”
文漢脖子剛勁傲慢地挺直,開車繼續(xù)向前疾駛。過埡口的時候,車被派出所的人開車追上攔截了下來,民警穩(wěn)了穩(wěn)頭上的帽子,敲著車窗說:“縱火燒了牧草,跑得還挺快,真將這里當成野天野地沒人管的地?”
三人連人帶車一起被幾位民警帶了回去。蘇思華和小卓哪里遇見過這樣的事,民警問什么就說什么,但文漢少年氣盛,竟跟民警動起了手,挨了民警幾棍,還給上了手銬。估計文漢自娘胎出來都未受到過如此招待,又掙扎又罵,眼睛寒磣得要殺人。民警說:“人家為過冬的牲口儲備的牧草,你一把火給燒了,冬還沒出,你讓人家的牲畜吃什么?火再大一點燒死人家牲畜,燒著人家的房子怎么辦?”
小卓又驚又懼,手心里都是汗,愣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文漢就被民警揪住頭發(fā),一腳踹進了一個房間,鎖在了里面。又問小卓和蘇思華有沒有參與放火的事,小卓嚇得直搖頭,蘇思華臉上都是淚,渾身都在顫抖。從派出所出來,蘇思華要打電話,在一小賣部的窗口找到一部座機,打給了明漢,在電話里邊哭邊說:“你一定要找人將他保出來,他今年要高考,這樣的事萬一被記進檔案,你讓他以后怎么辦?”電話打了很久,蘇思華一直在哭,幾根散亂的發(fā)絲從蓋頭下面出來,被淚水黏在面頰上,像昏黃燈光下的寫意畫。
小卓向空中望著,望見被月光照亮的云團,在風中慢慢移動,不知道怎么就感到一種悲哀,心里倒安靜了下來。她們在派出所附近的招待所里住了一夜。蘇思華躺在床上蜷縮著身體,微微顫抖,小卓走過去將臉壓在她的肩頭上,等安定下來,幫她蓋了被子,然后坐在床邊將雙腿盤上去專注地打坐。曙光漸漸出現(xiàn),窗外的天空出現(xiàn)了灰白,寂寥的空氣被嘭嘭嘭的拍門聲震出一圈圈波紋,蘇思華嚇得一骨碌坐起來,小卓也被嚇一跳,連忙去開門。門外是文漢。蘇思華的眼睛一下子又充滿了淚水,問:“你是被放出來的嗎?你怎么找到這兒來的?”文漢說:“派出所的人說你們住這里,帶我過來的?!碧K思華再也忍不住,眼睛里滾出很多淚,文漢將手放在蘇思華背上說:“沒事了,大哥找人保了我,我們走。”
行了一段路,冬晨的銀霧漸漸散開,三人在一處加油站停車,給車加油。小卓很沉默。蘇思華問小卓:“你還好吧?”小卓說:“我沒事?!蔽臐h將一塊青稞面鍋餅子掰成三份給小卓和蘇思華遞過來,蘇思華盯著文漢問:“你哪里來的?”
“什么哪里來的?”
“這餅子你哪里來的?”
“我出來時從值班民警的桌子上順手拿的?!?/p>
蘇思華氣得全身發(fā)抖:“你是生來刨祖宗墳的嗎?活得這樣張狂?!蔽臐h一雙亮晶晶的黑眼睛像是蒼蠅正叮在傷口上,說:“他們能打我,我為什么就不能拿他們的餅子?”蘇思華轉過身四面望了望,揚手說:“我請不起你,你自己打車回家,我雇個開車的人。”文漢一口干餅子嚼在嘴里努力咽下去問:“你要去哪里?”蘇思華沒好氣:“我去找黎達?!?/p>
“你找黎達干什么?”
“你說找黎達干什么!找你舅舅啊,沒一個讓人省心的。”
那一個餅子小卓和蘇思華都沒吃,文漢自己一個人吃完了,吃完拍了拍手,重新上車開了幾十里的山路,將蘇思華和小卓拉到一個鎮(zhèn)上,要幫她們雇一個開車的人。蘇思華說:“算了,你一個人回去搞不好就是放了韁繩的野馬,我更不放心,一道走吧。”
他們找過來,沒找到黎達的家。父親到底在哪兒呢?小卓默默地看著車窗外淡白的一片,心里空得像紛飛大雪之后的寂寥曠野。蘇思華說:“他家在這里我是知道的,但沒去過,具體在哪里,可又不知道了?!毙瞧谖逯髀?,聚禮的日子,大街上不少戴白色無檐小圓帽的人,蘇思華讓文漢也去清真寺參加聚禮,順便為自己點火燒牧草的事懺悔。文漢問她們去哪兒,蘇思華說:“去賣掉的老宅里問問,當初賣宅子的時候,黎達是中間的介紹人,那家人應該知道黎達住哪兒?!碧K思華帶小卓走進深巷,去敲門頭有樹枝丫伸出來的那一家大門。出來開門的婦人,穿一身墨綠色的對襟短旗袍,見是小卓,就問:“你又來了?”看見蘇思華,又說:“呀,真是稀客,快請進?!币贿M三院,一院一道門,全都物是人非,蘇思華看著,臉上的悵惘掩不住。
婦人請她們進了堂屋,坐上了炕,炕上橫著一個炕桌,紅木的,漆了一層清漆。那日燙了大波浪的女子,今日將那大波浪綰起來,在腦后綰了一個發(fā)髻,拿來杯子擺在炕桌上,提锃亮的大水壺進來沖茶。蘇思華向前一傴僂,看進杯子里問:“這是什么茶葉,水沖進去這樣清亮?!蹦菋D人坐在蘇思華對面,說:“茶葉就是普通的茶葉,是水的問題,我們這是井水?!碧K思華說:“到處都接了自來水,你們還喝井水?”那婦人說:“我們沒接自來水,井水喝慣了,那自來水白漾漾的一股藥水味,喝不下去。”蘇思華說:“我們那邊的井,自從接了自來水后,都被公家的人給填埋了?!蹦菋D人笑著說:“我們這口井,本來也要求填埋的,但水汪汪的,填了多可惜,就費了好大的周折保留了下來。”蘇思華說:“那是口好井,自我小時候就在那里,有一年天旱到河水都干了,那井里還是有水,方圓幾里的人都跑來這里挑水。”蘇思華說著井水,桌上茶杯里的水卻一口都沒動。倒是小卓,坐在炕楞邊沿,早將自己面前茶杯里的水喝到底,只等人再來添。蘇思華又跟那婦人問起黎達,那婦人說她也不知道,得問她們家出門在外的掌柜的,說著就去廂房打電話問了。
蘇思華下炕走向后院喂養(yǎng)牲口的柵欄,小卓也跟了過去,低著頭走進圈舍,里面圈滿牲畜,空氣憋悶混濁。蘇思華仰起臉,借助昏暗的光線在門梁上尋找,尋到一塊檀香木的木板,上面雕著花紋一樣的文字,蘇思華手伸上去輕輕地撫摩,說:“這個是我小時候釘在這里的,小時候總見家人將經文刻在木板或者寫在紙張上懸貼高處,祈佑平安。有次家里的奶牛病了,我就照著他們的做法,找了一塊檀香木板,找阿訇刻上避魔的經文,釘在了牛圈的門頭上。家人都笑我將檀香木釘在牛圈,是去給牛熏香?!碧K思華回頭看了看,怕有人看見,隨即用腳撥開過來哼哼求食的豬崽,抓起手邊的一個木耙將檀香木塊撬下來,掏出手絹一包,裝進了自己的衣服口袋,說:“當時搬家的時候走得急,將它給忘了,后來想起來,總惦記著?!比ネ鶋ι狭⒛景业臅r候,一眼又瞧見隔壁雜物房里堆滿老柜子和舊椅子,走過去指間摸了一下柜子上的塵土,說:“這些柜子原來是釘裝在墻上的,搬家的時候怕破壞墻壁,就留給了他們,沒想到他們拆下來了?!表樖掷_柜子抽屜,里面厚厚一層浮土蓋住一本書,將書拿出來翻倒在地上一片灰白,又吹了吹,才看清書面上“真境花園”四個字,有點吃驚:“這書是我姑娘的時候從舊書攤上淘的,淘來翻也沒翻就找不見了,今天卻在這里翻出來了?!睂⑸厦鏇]吹干凈的灰撣了撣,遞給小卓說:“我現(xiàn)在不愛看書了,送給你吧。”小卓接過書,感覺已成為蘇思華的同道和共謀,就看也不看,裝進了挎在身上的布包里面。兩人又四處閑閑地看了會兒,蘇思華嘆著氣說:“這房子多好啊,但你父親不回來了,我就將它給賣了,賣的錢一筆給了他改嫁離走的老婆,一筆留下來用在了兩個孩子身上?!毙∽堪舶察o靜地聽著,就跟沒聽一樣,沒任何反應。
兩人走回來,剛回到原處坐下,文漢也找來了,兩只手抄進褲兜,在地上踱來踱去好幾圈,轉過頭問:“媽,我們可以走了嗎?”蘇思華坐在炕上半身倚著墻圍,斜瞪了文漢一眼,說:“你消停坐一會兒,等問清楚了就走?!蔽臐h垂著眼皮說:“我想喝水?!蹦穷^發(fā)大波浪的女子進來聽見了,在回漢雜居的地方,知道回民一到漢人的家里杯盤碗筷沾也不沾,倒茶上去也都是擺設,就說:“我去幫你舀一瓢井水吧。”
那女子去前院的井邊舀水,蘇思華從衣服口袋里摸出那塊檀香木板給文漢看。文漢接過來,手指摳著上面斑駁的臟垢問:“這從哪兒來的?”蘇思華笑著往小卓的臉上看了一眼,跟文漢說:“秘密?!?/p>
文漢眼睛里都是好奇,亂猜測:“撿來的?”蘇思華正要說,剛巧那女子舀的井水來了,白石臺階上腳步一聲一聲,又沒說,從文漢手里拿過去,重新用手絹一包,裝進了衣服口袋。清粼粼一大瓢井水,文漢接過來,咕嚕咕嚕一氣喝下去一半,裝模作樣“啊”一聲,發(fā)出一句:“感贊為主的,這水真甜。”眼睛滴溜滴溜故意往蘇思華臉上瞟,蘇思華為了不長文漢的勢,裝沒看見。誰知那女子卻故意逗起了文漢,說:“水是我給你舀來的,不感贊我,感贊為主的?”文漢收住嬉笑,愣了一下,說:“感贊為主的,就是感贊你,萬物一體?!蹦桥永^續(xù)逗文漢:“我上哪兒去找為主的領受你的感贊?”文漢卻認真起來:“為主的本然是自然,隨處可見,不需要找?!?/p>
“好了好了?!碧K思華皺著眉打斷了文漢,說,“讓你去跟主麻,你跟完來這兒給我虔誠了?!?/p>
文漢羞紅的臉,紅得像一朵開錯了枝頭的胖薔薇。那女子一下子笑得透不過氣,擺著手說:“我知道了,你的為主的無處不在,你的感贊也無處不在?!?/p>
小卓壓根就沒懂他們在說什么,眼睛注視著他們,只覺得他們越說越高興。
那婦人打完電話進來跟蘇思華說:“我問我家掌柜的了,他說黎達早幾年前將家賣了,給兩個兒子分了家,兩個兒子各走了各的,黎達去了哪兒還真不清楚?!碧K思華連忙問:“那他兩個兒子現(xiàn)在住哪兒?”那婦人說:“這個我也問了,我家掌柜的說不知道,得打聽。”
下午的陽光照進來,照亮炕上的一角,看著有點悲哀,蘇思華沉默了半天,輕輕嘆息一聲:“找個人竟這么吃力,上哪兒打聽。”那婦人說:“要真打聽,人托人,也是能打聽到的,只在時間的長短?!碧K思華留下電話號碼,站起來拉著那婦人的手說:“拜托你家掌柜的再幫忙打聽一下,若有消息,就麻煩打電話給我們?!?/p>
待他們回到家里時,明漢也在家里,說是回來給過世的父親念三周年的歿祭。
小卓從車里下來,就看見明漢,穿一件黑色的羽絨服,身材很高大,從門口迎出來,先給蘇思華祝安,又朝小卓微笑并點了點頭,臉上和和善善的,比起文漢更像一個學生。蘇思華像劫后聚首,滿心都是委屈,邊跟明漢并肩往堂屋走,邊一個勁地說文漢的不是,明漢也不說話,就一路微笑著聽蘇思華吐苦水。文漢去后院停車,停好了跑進來,一撲撲到明漢背上,雙臂大鉗子一樣夾住明漢的頭問:“什么時候到的?”明漢像卸東西一樣將文漢的雙臂從頭上卸下來說:“開了一路的夜車,今天天未亮就到了?!碧K思華看著這一幕仿佛感到了一點安慰,臉上的惆悵下去不少。天色隱晦,院心放了一座大鐵鍋爐,煙囪上一縷縷冒著青煙。明惠和園梅都在,系著圍裙,忙前忙后地為三周年的歿祭做預備??諝庵卸际怯图迨澄锖驼舾獾臍馕?。
晚飯的飯桌上,大家圍坐在一起吃飯,一盞雪亮的大燈從屋頂遠遠照下來,滿桌滿房間都明亮。蘇思華擔心找不到蘇正清,問明漢:“萬一找不到怎么辦?”明漢端起茶碗喝了一口,說:“我也托了人在找,放心吧,會找到的?!贝巴庀轮?,被風吹成斜面的大雪,像一場渺茫的往事,小卓靜靜地望出去,想起了寺院里的老卓瑪。
第二天念歿祭,香爐里的芭蘭香燃完了好幾茬,但請的阿訇左等右等都不來,來的鄉(xiāng)鄰親戚們漸漸不耐煩了,談笑的,打噴嚏的,進進出出的,下過雪的天氣,房檐上的消水滴滴答答下來,沾了人腳底,滿地板都是潮濕而凌亂的腳印,小卓看著感覺心底有個小火在熬煎。
一直等,等到晚鐘敲過,月亮已經出來了,白色的,半圓形,高掛在暗灰的天上。今天這一天已經到頭了,白過了,小卓心里有一種說不出的惆悵,回到自己睡的那間房,手搖著經輪,默念經咒。
房間里黑洞洞的,文珊進來開了燈,連頭帶頭發(fā)一起包進一塊紅色方巾里面問小卓:“我包嚴了嗎?”凈白小巧的臉上像支了一座紅色帳篷。小卓想笑,問:“你干什么?干什么包成這個樣子?”文珊說:“我得將頭發(fā)包好了去堂屋,阿訇來了,正跪在堂屋的大炕上念呢?!毙∽吭诳蛔郎献笥覍ふ?guī)淼哪嘟鹦》鹣?,尋不見,著急起來,問文珊:“我的佛像哪兒去了?”文珊指著壁上的櫥柜說:“那兒,那不是嗎?!蔽纳哼M洗浴間,自己在鏡子前看了看,又拿來兩塊顏色不一的方巾,問小卓:“你想在頭上包哪一條?”小卓說:“哪一條都不包。”文珊看小卓手里拿著佛像,就說:“這又不會妨礙你做尼姑。阿訇念求祭,你去坐著聽聽就好了,聽完了跟大家坐一起吃飯,無論什么人都得吃飯不是嗎?”小卓說:“我不去?!蔽纳簡枺骸盀槭裁矗俊毙∽空f:“不想去。”文珊眼里有點失望,說:“好吧,那你繼續(xù)在這里念你的經,我去聽我們的阿訇念的經。”
人死如燈滅,那一縷魂魄在后人的心里總飄著,一年一年總求祭它去個好去處。但阿訇念求祭的時候,踩的是異域的音調,聲音時高時低,有一種極大的倉皇感,讓人聽著仿佛死者的生命里有很多黑暗可怕的秘密,要用這樣的方式一層一層敲打開,揚出來,好減輕那一縷魂魄的重量,及早飛歸到安寧處。
小卓將泥金佛像放在炕桌上,上炕熄了燈,蓋著一床厚毛毯,在黑暗中聽著,聽也聽不懂,像個不信佛的人在佛前雙手合十,說裝樣子也不是,說虔誠也不是,輕輕嘆了一聲,問自己:“生生死死,兜兜轉轉,這究竟是一個怎樣的紅塵?”半閉上眼睛,漸漸睡了過去。
等再醒來時,房間的燈正照在小卓的眼睛上。小卓以為跟她睡一屋的園梅回來了,又聽見細碎的說話聲,聲音很低。蘇思華和園梅坐在炕楞邊上說話。一波一波聲浪撲打過來,給小卓一種微妙的沖擊,徹底醒了,聽見蘇思華說:“他的終身大事還沒有辦,但好姑娘都是花兒,開一朵被人摘一朵,我總是慢人一步?!眻@梅說:“也不用擔心,以他的條件不怕沒好的。”又問蘇思華:“你有沒有想過讓他跟小卓結婚?”
小卓剛要起來,聽到這話,吃了一驚,閉著眼睛不敢動。
園梅又說:“你看他們年齡相差不多,其他各方面也都可以。”蘇思華若有所思:“可是她……”園梅說:“你真的不會是想讓她再回寺院做姑子吧。”蘇思華說:“怎么會?”想了想又說:“他倆若真能成,自然是好事,但婚姻還要看個定然,定然不到,也不能強扭?!闭勗捦A诵┰S,園梅嘆息了一聲,說:“我想的是勸她結婚,無論跟誰結,一顆心就都有了牽絆,就不會再想那出家做姑子的事。”蘇思華也嘆了一聲,說:“先喊她起來吧,讓去吃點東西,她一天沒好好吃飯,晚飯也沒吃?!?/p>
說完蘇思華起身出去了,但聽了這些話的小卓氣惱早就積上了腦門,園梅剛一輕推她,她就一把推開園梅的手,一下翻身坐起來說:“我來這里,是為了見父親一面?!眻@梅看著小卓說:“我們都知道啊。”小卓靜靜地坐著,不動也不再說話,就緊盯著園梅。園梅問她:“你想吃什么?我去廚房給你拿點。”小卓說:“你們剛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眻@梅遲疑了一下,說:“父親不管我們……我就想給你找個安穩(wěn)的歸宿,以后大家都輕松點?!?/p>
一剎那小卓喉嚨哽住了,與園梅沉默對視,像冤家對頭。這擊傷了園梅,園梅惱怒起來:“當然,我是俗人,想的都是俗世,忘了你是不食人間煙火的?!闭f著過去拉了窗簾,轉身抓起小卓放在炕桌上的泥金小佛像說:“就遠的不說,就說你天天拜的這個……這個釋迦牟尼,你知道他在二十九歲之前都在干什么嗎?他過得跟所有普通人一樣,吃喝拉撒,娶妻生子,該經歷的都經歷了。但你……你一開始就過他遁世后的苦行生活,他的覺悟來自生活,你的覺悟從哪里來?靠你拜他,靠你的無知和荒度生命嗎?有些東西必須擁有過,才有權利做決定要不要,你干什么?直接過濾掉中間地段,出家去做姑子?那這樣,那人干嗎還活著?不如生下來就直接死了算了,反正最后都是死。”
小卓的心被攪得煩躁又復雜,不由得生氣,氣得臉通紅,一把奪過園梅手里的佛像,放在了自己這邊。“你生氣了?你也會生氣?但天下的道理都是一樣的,花樣年華你不要活得太天真?!眻@梅問小卓,問得整個房間仿佛圍城,困著兩只獸,各噴著火焰,要燒起來。小卓下炕踩了鞋氣沖沖摔門而出,走了幾步,乍清靜下來,內心生出一絲煎熬,想到既然選擇避開沖突,那連摔門也是不應該有的,一生氣就忘了自己是修行人,說白了還是道行不夠。將胳膊伏在走廊的護欄上靜靜地望著,檐燈仿佛特別亮,幾個男的正在院心幫忙卸鍋爐,卸完后從走廊走過,過了又都回頭來看小卓。
明漢捧著一個杯子,邊喝水邊將這些男的送出了大門。院里空空落落的,浩浩的風吹過來都是寒意。明漢走過來問小卓:“你還沒睡?。俊毙∽恐幻銖娐冻鲆粋€笑容點了一下頭。明漢并沒有要走的意思,停下來,也胳膊伏在闌干上,抬頭看天上的月亮,半輪黃月浮在靜蕩蕩的空中,給人一種別樣的安慰。明漢仰頭將杯子里的水一口喝下去,兩只手掌來回地搓著空杯子,邊搓邊問小卓:“你是睡不著嗎?”小卓說:“剛睡醒?!泵鳚h說:“怪不得一下午都不見你人?!毙∽繘]說話,明漢又問:“不習慣是嗎?”小卓點了點頭,說:“特別不習慣,我從小在寺院長大,現(xiàn)在來這里,又要跟著你們變成一個回民。”明漢有點驚訝:“從小在寺院長大?那你媽呢?”小卓沉吟片刻,低下頭摳著手指指甲說:“父親不要我們,她就嫁人走了。”
說話間小卓肚子咕嚕嚕一陣響,明漢聽見了,笑了一下,說:“其實我也餓了,也還沒吃晚飯,你……要不跟我一起去廚房吃點?!毙∽空f了聲好,明漢順手關了檐燈,滿院子壁壘森嚴,小卓加緊腳步跟在明漢后面往廚房走。廚房里的一切都已經被洗刷歸置得整整齊齊,但明漢熟門熟路,拉開柜門端出油香和糕點,揭起大小的鍋蓋拾包子盛粥飯,打開碗柜拿杯子放茶葉,問小卓:“要不要加冰糖?”小卓說:“不要?!睆N房里的烤箱還沒熄,煤炭燒空了,發(fā)出轟隆一聲坍塌。明漢將所有的吃食與筷子勺子一起用托盤端過來放在烤箱上,將一碗麥粒粥放在小卓面前,又分給她一個白瓷湯勺。清水涮過的白瓷湯勺沒有擦,水澄在勺心里,燈光一照,像盛了一個赤裸裸的雞蛋黃,很有滋味。明漢執(zhí)著茶壺給小卓倒茶,邊倒邊微笑著說:“每年念歿祭,我忙來忙去,忙到最后都是一個人吃飯?!丙溋V嗍菬岬模谖断喈敽?,小卓喝了一口,看了明漢一眼,感覺明漢真的比文漢和善。文漢胖乎乎一張臉,又魯莽又沖動,小卓心里有點怵他。
當小卓再次回到房間時,燈還亮著,但園梅已經熟睡,一起一伏地呼吸著,一絲面部表情都沒有,異常的荒涼。小卓在炕楞處站了一會兒,才過去熄了燈,悄無聲息爬上炕睡了,但吃了些飯又喝茶提了神,睡不著,就靜靜地躺著,躺了很久,還是深夜的氣氛,但屋外很遠的地方,公雞沒道理的啼鳴一聲一聲,像一根刺耳的破竹竿,使勁往天上豎,豎得整座城都在黑暗中浮起來,浮到竿頭,變成了一張無關緊要的薄地圖。
早晨的飯桌上蘇思華對明漢說宰牲節(jié)宰牲的事,吩咐明漢去市場挑一頭牛牽回來。明漢站起來說:“我現(xiàn)在就去?!碧K思華說:“吃好了再去,不忙?!泵鳚h說:“我已經吃好了?!?/p>
天上沒有太陽,上下一色都是潮濕新鮮的灰色。明漢從廊檐下走過,風轉了向,直吹上他的臉,他一側頭,臉頰輪廓立體得像是刀砍斧削出來的一樣。蘇思華日日都喝茶,茯茶里面泡幾個花骨朵,泡久了,漲開成花朵浮在杯口。端起來要喝又看著明漢沒喝,放下杯子說:“我們家明漢真不錯?!毖劬πχD回去看在小卓臉上,又看在園梅臉上,小卓和園梅昨晚那么一吵,再坐在一起都有點僵,倒是明惠做會心的微笑,拉了拉小卓的衣袖,笑著問:“你覺得我們家明漢好不好?”
明漢?好不好?她們要干什么?小卓心里像直戳了一把刀,坐著沒吭聲。明惠還是笑著,說:“我覺得我們家明漢長得比爸年輕時還要好看?!碧K思華說:“那當然,老虎的皮子,父親的兒子,都是比本尊要好看的?!泵骰菪χf:“這話不對?!碧K思華喝了一口茶問:“怎么不對了?”明惠抿著嘴笑問道:“文漢難道不是爸的兒子?”蘇思華頷首而笑,說:“養(yǎng)兒跟舅舅,文漢是跟了他舅舅,一身的倔脾氣,像頭牛,死倔死倔的?!泵骰菀宦?,笑得直咳,園梅僵滯的臉上也是笑。
后來的幾天,小卓臉上涼涼的,有時候即使蘇思華問她,她也都不開口說話。明惠和園梅回了婆家,到宰牲節(jié)的那天又來了,跟丈夫孩子公公婆婆一起來的。房里院里好一番熱鬧。牛放在后院的花園里宰,文漢和明漢兩個人早早在大樹底下挖了一個盛血的大坑,但還是沒能裝下涌出來的血。黑郁郁的牛,綁倒在地像一座山,動彈不得,頸部一刀子下去,血實在是多,噴了宰牛人一臉一手不說,地上也噴出去好遠,太陽一照,猩紅一大片,一陣一陣的血腥味兒。等牛靜下來,文漢趕緊鏟了土往那些血上面蓋。上午血腥味、腸肚的糞酸味兒彌漫了空氣,下午煮進鍋里的牛肉又一陣一陣地飄香。未煮完的肉切割成塊,端出去,分享給鄰里。堂屋以及廊檐下都擺了長桌子,親戚鄰里、大人孩子熱熱鬧鬧、興興旺旺坐上來,等肉煮熟了端來。節(jié)日的一天孩子們都穿了新衣服,蘇思華也一身新,容貌謙和溫潤,從人身邊走過一陣馨香也縹緲而過。文珊和文漢聽了蘇思華的安排,將年紀大的、輩分高的,拉拉扯扯往堂屋的大炕上拖,有些已經在廊檐下首的地方坐穩(wěn)了,雙手亂劃亂擋亂架著,不肯再起來。小卓覺得好亂,站在廊檐下,呆呆地看了會兒,走進屋內深處,在女人們身邊坐下了,但她不知道的是過慣了大家庭的女人們坐一起,永遠都是欠身向前,嘁嘁喁喁。遠看著安靜,坐近了卻像進了小雀的窩。小卓坐在一邊,頭低得像個不會飛的雛鳥,希望不引起注意。可是那怎么可能?這些人眼睛早在小卓身上瞟了好幾遍,你一言我一言終還是扯到了小卓身上,扯其他的也就罷了,還扯小卓要跟明漢結婚,扯明漢的好,扯小卓要出家去做尼姑,但橫豎也是蘇思華的侄女,蘇家的人,蘇思華多么聰明的一個人,最后肯定會想辦法了了這一樁頭痛事。
聲音低低的,小卓身上陡然一陣寒颼颼,臉發(fā)了白,站起來逃似的穿過桌椅走了出來。院門大敞著,院子里到處都是人,連她睡覺的那間房子里也都是人,地上的桌椅上、炕上的炕桌旁,都是人。無限的繁盛氣焰在人與人之間起伏。
小卓在檐下站了一會兒,穿過一道門,跟在一個端盤子的人后面進了后院,后院里倒很安靜,臨時搭起的帳篷下面是一個鍋灶,兩三位婦女忙著在灶旁煮牛肉撈牛肉。偏在一邊的太陽,明晃晃的,像一張圓臉,與小卓臉對臉狹路相逢,她孤零零地站著,既不那么孤單,又像是被自己遺棄。她活在寺院的時候,無所謂去哪兒,無所謂見誰,所以當要求她來見父親一面的時候,她就來了,她對此毫無想法。但來了后,見父親一面卻成了漫漫長途,沒有路牌,也沒有終點。牛肉的香味在空氣中飄浮,像尋找目標的鷹,無聲而緩慢地盤旋,一圈又一圈,一圈又一圈……小卓皺著眉,在太陽底下踱步。文珊端一個大洋盤來后院看見了,叫小卓去前院,小卓拒絕了。一會兒蘇思華來后院又問小卓:“你怎么在這兒?快去前院,前院已經開桌了?!毙∽吭絹碓揭钟簦瑩u了搖頭,走過去在花園邊有太陽曬到的地方坐了下來。陽光透過枯樹枝,在小卓背上織了一層凄迷的網,風一動,網一動,小卓自己完全沒感知。聽見有腳步走來,以為是蘇思華又來叫她去前院,就頭也沒轉,說:“我想在這里曬曬太陽。”
“這里太陽還挺暖的。”是明漢的聲音,朝小卓走來,說,“他們說你一個人在后院,為宰了牛的事悶悶不樂。”小卓轉過頭,一副落落寡歡的漠然表情,問:“我為什么要為宰牛的事悶悶不樂?”明漢笑了笑,也在花園邊并著小卓坐了下來,說:“和尚吃素,禁止殺牲?!毙∽繐u著頭說:“藏傳的寺院,凈肉是吃的?!泵鳚h又笑起來,說:“常進藏區(qū)跑生意,但這一方面沒關注過,還真不知道?!毙∽砍聊艘粫?,說:“高原苦寒,長不出蔬菜和糧食,肉也就不是肉了,是續(xù)命的糧食?!?/p>
太陽更偏了,白蒼蒼的天空中生出來不少流云的影子。明漢仰著臉覷著眼向天上望著,望了半天,突然說:“跟你一說話將正事給忘了,我是來跟你說好消息的,剛朋友打來電話,黎達的住處找到了?!?/p>
小卓起初怔住了,但隨即像是看到了路的盡頭,心里輕松了不少,猛地一轉頭,發(fā)現(xiàn)明漢正看著她,眼神里有一種異彩。小卓心里咯噔一下,一股像沙子一樣的東西,散散地從頭頂直貫到腳底,有點難受,但一雙眼睛烏沉沉的,完全置身事外,問明漢:“找到了黎達,是不是很快也可以找到我父親?”明漢說:“理應是這樣,但也不一定?!背聊艘粫?,又問:“你是不是很想見到你父親?”
“嗯?!毙∽奎c點頭說,“見過父親,我就可以回去入殿了?!?/p>
“入殿?你真的要出家做尼姑嗎?”
“嗯?!?/p>
“可是……回民哪有人糊涂到要出家做尼姑的?”
“我是在寺院里長大的?!闭f出的話過分冷靜。明漢微微笑著嘆了口氣,問:“在寺院長大就要去做尼姑嗎?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小卓有點不耐煩,低下頭,目光落在腳面上,表示不想再多談。明漢覺察到了,在小卓旁邊靜靜地坐著,起了風,很冷,明漢一頭茂密烏黑的頭發(fā)被吹得凌亂,他說:“走,進去吧,前院里的人已經走得差不多了。”小卓一下午在后院錯過了午飯,被明漢叫去前院進廚房提早吃晚飯。文珊看見了笑著說:“你們真說對了,小卓姐姐只有大哥去叫,才叫得來?!睆N房里的其他人都在笑,明漢也跟著嘴角浮起一絲微笑,小卓孤零零的,說不清自己對這樣的笑的感覺是什么。
晚上睡覺前小卓進浴間洗手,順便洗了一把臉,對著盆中的水發(fā)現(xiàn),頭發(fā)長長了,洗臉時沾了水,濕黏黏地搭在耳朵尖上,用手指一掠,還能掠到耳朵背面。她抬起頭對著鏡子端詳自己,一頭旺盛生長的頭發(fā),前額毛茸茸一片,東鬈西鬈。之前她不知道自己是鬈發(fā),或許也知道,只是沒太在意。過去她的頭發(fā)一直只剃得蓋住頭皮,短短的一身輕,修行人講的就是一身輕。
第二天,明漢說生意上忙,開車一早就走了。蘇思華也收拾了一番,要帶小卓去車站坐車找黎達。明惠圍裙擦著兩手,將她們送到門口,笑著說:“自己坐車有諸多不便,還是應該讓文漢再開車送你們去。”蘇思華邊戴手套邊咕噥道:“快算了,帶文漢到哪里,哪里就會被攪得天翻地覆。”
大客車搖搖晃晃走了一個上午,搖得小卓直想吐。下了車,蘇思華帶小卓穿過一個窄巷,敲一家人的門,敲了半天沒反應。蘇思華說:“他們說的就是這里,我們沒找錯?!庇掷^續(xù)敲,還是沒反應,停歇了一會兒,繼續(xù)敲,聲音非常大,對面的門開了,出來一個女人,滿臉怒氣,說:“真沒見過這么敲門的!干脆將門拆了卸下來搬走好了?!碧K思華問那女人:“你知道這家人去哪兒了嗎?”那女人說:“不知道,但你們別再敲了,我孩子正在睡覺。”蘇思華看了小卓一眼,難堪地笑了笑,說:“我們先找個吃飯住宿的地方吧?!?/p>
街邊一家老旅館,樓下飯廳,樓上住人,木樓梯已經被時光磨損得油光發(fā)亮。樓梯口迎出來一個老婦人,背有點佝僂,白色紗布蓋頭,斜襟盤扣齊膝長衫,綁腿褲,看上去很老了,但很矍鑠,滿臉都是凡俗人的福分。蘇思華說:“我們是來住店的?!崩蠇D人慈眉善目,跟蘇思華說:“來來來,跟我來?!眱扇吮话才旁谧背系囊婚g客房里,有桌有炕有洗浴間,炕還是熱的,絲絨的窗簾,毛氈上面是棉布的床單和被子,收拾得像家一樣齊整。蘇思華很滿意,跟小卓微微一笑,進浴間洗漱??偷昀锩總€房間都是三面環(huán)墻的大炕,也都有洗浴間。老婦人背篼里背著羊糞一座炕一座炕地燒填。小卓站在一邊觀望,然后悄悄經過老婦人,走到長而狹窄的走廊,在轉角臨街的屋檐下停下來,胳膊伏在闌干上往外看,遠處山脈之間隱約露出雪山峰頂,在暮色中寂靜地閃爍著藍光。街頭巷尾房屋緊湊,幽暗深長的巷子里人影車影不絕。
兩人去樓下飯廳吃飯,端盤子的男服務生肩上搭了一條白手巾,端來油炸甜品和土豆湯面。飯廳中央的大木柜上放著一個不大的電視,電視里面人影晃動,旗幟飄飄,正說澳門回歸的事,坐電視前吃飯的幾個人,一個比一個興致好,從三百年前的歷史談到后來的家仇國恨,再談到到底也是要回歸了,回歸了就是好。小卓缺乏機會去了解和關注這些,但聽到他們說回歸,就想起寺院里的入殿儀式,不知道能不能盡快見到父親,盡快回去。
休息了一晚,第二天再去那條窄巷,去敲那扇門,敲門聲越敲越激烈,敲得周邊又是狗吠又是孩子哭,但門里依然鴉雀無聲。蘇思華側耳貼在門板上靜聽。挑扁擔進深巷賣饃饃的人,進去的時候見她們在敲門,賣完饃饃出來還見她們在敲,看不下去了,扁擔換了個肩頭,跟她們說:“別敲了,這里面的人在前街開了一個軍用貨鋪子,白天都在鋪子里?!碧K思華帶著小卓按賣饃饃的人的指引,找到了那家軍用貨鋪子。鋪子門口直至里面,擺的都是各種不銹鋼的鐵鍋、軍用膠靴、皮帶、馬掌、馬鞍子等,里面的柜員出來了,非常年輕,一問是黎達的二兒子。
蘇思華說明來意,那年輕人就將鋪子交給妻子來看管,自己開了一輛拉貨的小型貨車,拉蘇思華和小卓去見黎達。住得偏遠,一路上不知是什么年間殘存下來的長墻深壕,一個又一個,各個路口、各個山頭,狼煙墩臺明堡暗關遍及,偶然掠過的破敗家屋,蒿蓬沒頂,人跡荒蕪。蘇思華和小卓坐在后排,都轉頭看窗外,看得久了,蘇思華就問那年輕人:“你父親怎么搬到這樣偏僻的地方住了?”年輕人噓了一口氣說:“父親去年得了直腸癌,前面沒查清楚,當腸炎來治,治來治去錢花光了,不得已就將城里的房子賣了,再后來查出是腸癌,就放棄了治療,搬到鄉(xiāng)下跟我哥住在一起,也是活一天算一天?!?/p>
他們在中午時抵達,車子平平地駛進一個土城門,城門洞頂黑黢黢,可能亂世年間被煙熏火燎過,兩邊都是陳舊的木樓,頹毀腐朽搖搖欲墜。過了城門,是一條長路,路兩旁每家庭院門頭上方都種了菊花,開敗了也沒收拾下去,在冬日里成了一把枯草,迎寒風瑟瑟抖顫。到了黎達的家,空蕩蕩的屋檐廊柱,冷清得像被世界遺忘已久。房子里面,地面、家具、炕鋪都努力保持著干凈和體面,但還是有一股混雜著臭而酸澀的病人體味,直往人鼻子里沖。躺在炕上的病人,白發(fā)蒼蒼,眼睛緊閉,手放在被子外面,手指形如枯槁。那年輕人俯下身叫醒了他。一得知來的是蘇思華,就忙讓年輕人扶他起來。年輕人先靠墻立了兩個枕頭,再扶病人起來靠枕頭坐著。蘇思華環(huán)顧著房間,在炕楞邊沿坐下來,輕聲問道:“你病成這個樣子,怎么都不讓我們知道?”
黎達發(fā)出沉悶呻吟,問蘇思華:“你怎么找到這兒來的?”蘇思華說:“我找不見我哥,就去找馬懷仁問,他說當年給我們家送來的照片是你給他的,話也是你讓他傳的,我打聽到你,來找你問問。”黎達蒼老的嘴角輕輕顫動,問:“你怎么找到馬懷仁的?他住得比我還偏遠?!碧K思華說:“我父親在的時候,帶我去過他家?!崩柽_輕輕嘆了口氣,說:“人算不如天算。我以為馬懷仁那樣的人,那樣的性情,是掘地三尺也不可能被找到的?!碧K思華怔一下,為馬懷仁挽自尊:“怎么會?以前柜臺上他也是我父親器重過的人。”黎達說:“也是,那時你家柜臺上所有臟活累活都是他沖鋒陷陣?!碧K思華說:“那是因為他信任我父親,有一份情意在?!崩柽_原本沒表情的臉上,突然有了那么一絲笑:“那他應該挺恨你挺不歡迎你的吧?”蘇思華說:“你這又是什么話?”黎達說:“你找你哥,你哥……那時若不是你嫁人攪得你家雞飛狗跳,你哥也不可能一直不回家呀?!碧K思華苦笑:“我嫁給我自己選的人,錯了嗎?”
“你選的人……你選誰不好,選一個二婚的帶孩子的老賴,氣死你父親,氣走你哥,好好的一個蘇家被你給毀了?!币粋€說話慢吞吞的病人,突然出言犀利刻薄,不留情面,蘇思華的臉色都變了,說:“你別糟踐我,毀蘇家?我可沒那么大能耐。我父親可以縱容我哥在家里娶一個女人,在外面養(yǎng)一個女人,卻不容許我自己做主自己的婚姻?!崩柽_說:“你不能跟你哥比,你是一個女人,你父親是為你好。”蘇思華情緒有點激動,說:“為我好?我哥離經叛道,十多年不回家,也是為我好?都是為我好?”黎達注視著蘇思華不說話。蘇思華厲聲問:“我哥現(xiàn)在在哪兒?”黎達默默看了蘇思華半天,說:“死了,死了十四年了?!彼腥硕笺等?,黎達的眼里有了淚,臉痛苦地扭曲了,搖著頭說:“十四年了,是我要了他的命?!碧K思華不相信,情緒更激動:“死也有一個尸骨在。在哪里?尸骨在哪里?……”一聲一聲的逼問,逼得黎達淚流滿面,從枕頭上滑下去,背向蘇思華蜷縮起身體,像是要躲起來。蘇思華情緒失控,一下?lián)渖先?,死命揪著黎達的衣領晃:“我哥在哪里?在哪里?”如同一只貓玩弄一只將死的老鼠。小卓脊梁骨倒吸了一絲冷氣,幾乎是和年輕人同時上去分開了蘇思華的手。
家庭主婦剛開始還在地上的茶幾上倒了茶,放了干果,后來聽見屋子的響動與爭吵,就不進來了,連一兩個小孩子也都被擋在門外不讓進來。小卓和蘇思華還有那位年輕人,都在地上的沙發(fā)上坐了下來,蘇思華眼淚滔滔,戰(zhàn)栗不止,小卓看著陷入一種半真半幻的空洞,坐過去將蘇思華的頭搬放在自己的肩頭,試圖給予安撫。
回來的路上,蘇思華無力地靠在小卓身上,喃喃地說:“我要找到他,即使是尸骨我也要找到?!蹦贻p人開著車,好幾次回過頭看蘇思華,似乎想說什么,努力了好幾次,才說:“我那時候還小,我父親一次回來,臉上沒血色,神情恍恍惚惚,也是從那次之后,他賣掉了車,再也沒出門做過生意。事情應該就是那時候發(fā)生的?!?/p>
蘇思華面色慘白,不喝一口水,不吃一口吃的,不說一句話,眼睛睜著,在旅館的炕上已整整躺了兩天,整個人僵硬得像是陷入了一種沼澤般的境地。小卓的沉默本就是四面的墻,現(xiàn)在那墻又加高加厚若干尺,很無助,一點辦法都沒有,就坐在炕楞邊上,一手握著蘇思華的手,一手不停地掐數珠,希望得到能力之外的能力幫助蘇思華從痛苦中解脫出來。
外面夜色濃重,有人在敲門,小卓去開,站在外面的是黎達的兒子——開車帶他們去見黎達的那位年輕人。蘇思華轉頭看過來,眼睛里一片干涸。小卓照顧著蘇思華的情緒,走出來,輕輕帶上了門。穿堂里光線很暗,只看得見那年輕人臉上大致的輪廓,那年輕人說:“你們家人的遺體,我問了我父親,他跟我說了。我?guī)銈內フ遥幸粭l你們得答應我,就是不能去報案,我父親剩下的時間不多了,我想讓他安靜地離開?!毙∽柯犞?,什么也沒說。那年輕人又說:“他們的官司,是我們局外人說不清的糊涂官司,就讓他們自己放在久歷的后世去打,可以嗎?”突然蘇思華從里面發(fā)出一聲撕心裂肺的號哭,小卓打了個寒噤,連忙說:“可以?!蹦悄贻p人說:“那好,那明天早上我來找你們,帶你們去?!毙∽奎c了點頭,跑進去看蘇思華。那年輕人將提在手里的一袋水果,放在門口,悄悄地走了。
天一亮,那年輕人就來了,車放在旅店門口,自己進來坐在飯廳里等。小卓勸蘇思華吃一些東西,蘇思華就要了一碗白米粥來喝,喝著喝著眼淚撲簌簌涌出來,掏出手絹擦一把,又繼續(xù)喝。小卓好幾次抬頭看向她,簡直不敢相信一個狀態(tài)明亮、有香氣、面容清凈的人,兩天之隔就換出一副蠟黃的臉,像要腐爛般浮腫膨脹。
她們坐上年輕人開的車,去了蘇家賣掉的老宅,說蘇正清的遺體就在老宅的井里面。清早的太陽高高在頭上,泛著青,像一粒酒瓶里泡過度的青梅。寬廣的天空既不是灰色,也不是藍色,也沒有云,冷冷清清四面罩下來,荒涼到極點。停車走進深巷,樹的枯枝丫從門頭伸展出來,像一個孤獨的手勢,做著無望的昭示。年輕人敲門,出來開門的婦人,穿一身天青色對襟短旗袍,看看蘇思華,又看看小卓,說:“你們又來了?!贝蜷_門說:“快請進?!?/p>
年輕人說明來意,那婦人極力抵觸:“不可能,這怎么可能?吃水吃了這么多年的井里怎么可能有個死人?”蘇思華身體憔悴如枯葉,站著一句話都不說。小卓想起自己喝過井里的水,心里惘然,向井邊走去,井臺四周的空氣靜謐清涼,繞著井臺轉了一圈兒,又掀開井蓋朝里望,井內光線幽暗,潮濕迷蒙。俯下身,朝井的更深處看,看到底,幽藍的水發(fā)著微光,靜得出奇。從井旁撿起一塊卵石,扔進井里,空曠的一聲響,井水泛起一圈圈漣漪。
那婦人聽見了,轉過頭朝小卓盯了一眼:“哎呀姑娘呀,那是給人吃水的井,你可別往進亂扔東西?!?/p>
頭發(fā)大波浪卷的女子也來了,涂了口紅的嘴唇,像秋日里的槭樹葉一樣嫣麗,走到井邊,朝井里看了一眼,跟那婦人說:“我記得我們剛搬來的時候,你從井里打上來過一只手表。”那婦人的臉一下像陰干的果實,收縮出很多皺紋,說:“對對對,你不說我倒忘了,那時我來井里打水,什么東西都能打出來,手表呀,褲子呀,襪子呀,還打出來一只鞋,我當時還想,說回民家干凈,但吃水的井里什么臟東西都能撈出來?!?/p>
年輕人問那婦人:“那打出來的手表呢?”
“那手表是壞的,不走,我拿出去從收廢品的人那里換了兩個搪瓷盆?!?/p>
頭發(fā)大波浪卷的女子要報案,年輕人立即阻止。那女子厲害起來,說:“你們之間的冤仇矛盾,你們自己處理,但這是我家,這個案我一定要報,還有井里的水是活的,真有尸體,就我們這些人誰下井搬?怎么往出搬?”
警方一到現(xiàn)場,就先使用抽水機抽水,碗口粗的水管,有兩支,從井口拉到大門處,水像決了堤一樣往外沖,沖進路邊水渠,漫到青石板路上,像一條滔滔的大河,流到巷口開闊處,水流慢了,漫得像一面發(fā)光的幽暗的湖。這樣整整抽了一個中午,才放人下去打撈。打撈者從井底喊:“吊一把鋼絲剪下來?!闭f尸骨上用油絲繩綁了一盤石磨,解不開。院門大敞著,前來圍觀的人越來越多,都不顧警戒線,只往井邊擠。尸骨要吊上來,警方迅速圍井設了一圈帳幕,家屬和相關人員可以靠近,其他閑散人員一律退后。小卓看到那一具尸骨,像潮濕的沒有見過陽光的苔蘚,帶著一股幽涼的腥氣,不由向后退了一步。尸骨平放在鋪展的塑料布上面,除了保存相對完好的一根牛皮褲帶之外,身上的衣服降解得只剩下零星碎片,法醫(yī)從碎片推測生前上身穿了一件厚夾克。又做了一番檢查說腿骨和肋骨上有多處明顯傷痕,應該是生前被人用利器所傷。尸體的各個部位都發(fā)生了位移,腿部的骨頭在頭頂上方??赡苁鞘w在水井多年,受到水流沖擊造成的移位。
頭發(fā)大波浪卷的女子踉蹌兩步過去,手扶在樹上,一口一口地嘔吐。那婦人臉色發(fā)青,也好像要吐,捂著嘴掀開帳幕跑了出去。法醫(yī)拉開一塊布,苫在尸骨上說:“死者的手指骨節(jié)和腳趾骨節(jié),經磨損已脫離骨架,若都要打撈上來,那得需要人拿篩子下井去淤泥中篩,但也不一定能篩到?!碧K思華早已被巨大的疼痛席卷,跪坐在尸骨前,手揪著自己的胸口,像在沒頂般的窒息中張嘴大哭,只有眼淚沒有聲音。
年輕人急急跟警方的人說:“我去吧,放我下去撈。”他穿一身專業(yè)的制服下去很久,什么都沒有撈到,又被吊了上來。警方的人處理完該處理的都走了。小卓內心混濁僵硬,不知道怎么辦,就轉頭問蘇思華:“要不要通知家里的人?”蘇思華還跪坐在地上,哭了太長時間,已經哭不動了,跟小卓說:“我不想讓他們任何人看見他已成這個樣子?!毙∽坑謫枺骸澳鞘遣皇且埨飦沓纫幌??”蘇思華愣了一下,眼淚又儲滿眼眶,艱難地起身說:“要請也是請阿訇?!蹦贻p人沉默地佇立在旁邊,腦袋垂得很低,蘇思華吩咐他出去買一塊白布,請幾個打墳的人,再去清真寺請幾個阿訇,回來與尸骨一起拉去墳園。
阿訇來了,用清水象征性地給尸骨做了埋葬前的凈身,又用白布裹纏了尸骨。頭發(fā)大波浪卷的女子又來旁邊看,低聲問年輕人:“這是在干什么?”年輕人說:“換一身干凈的水,穿一身干凈的白布。”裹了白布的遺體,放進抬亡人的木匣子里,看著像是一個剛逝去的枯瘦安靜的老人。
拉了一車廂人去蘇家的墳園,山路波折漫長,風很大。墳園里野草蕭瑟,無數個墳頭上面也都是枯萎凌亂的野草。選好一塊空地,豎直挖下去,在右手邊掏出一個穴位,留在下面的兩個人將白布裹纏的遺體小心接下去,置入空穴。阿訇跪著念悼詞,眾人往坑穴里填土,太陽的光隨一锨一锨的土抖擻個不停。這具尸骨,終于可以在這一處永久地安息下來了。世間業(yè)緣流轉,是舊的終結,也是新的開端。小卓雙手合十誦經祈求輪回,祈求再到另一個好的軀體里面重新再來。
蘇思華看見了,眼里又沁出淚花,說:“你這樣做,這一墳園的亡人沒一個會高興。別再這樣做了。”小卓朝四面潦草地看了看,疑疑惑惑地放下了手。
新墳的堆墳垛子起得很高,一場簡單的葬禮結束了,冷風掃過,周圍群山沉寂。小卓扶住蘇思華的手臂往車里走,感覺蘇思華的身體在微微戰(zhàn)栗。
在車里蘇思華一直閉著眼睛,小卓將蘇思華的頭搬放在自己肩頭,然后長時間凝望窗外的暮色。她終于見到了她的父親,萬沒料到父親已成一副骨架,但也是見到了,見了一面,一顆盤旋很久的心,終于可以落下了。但感覺很復雜,有一股力量攪動著她,沒法平靜。她費力地在腦子里回想父親生前的形象,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即使是想前不久在照片上見過的,也只是一個輪廓。父親曾在她心中真實存在過,最后一個父親在的記憶中,母親也在,模糊的影子,輕顰淺嘆,轉瞬如煙而逝。
一路回來,年輕人先將阿訇送去清真寺,再拿錢打發(fā)了挖墳的人,最后帶蘇思華和小卓到一家餐館吃飯。此時蘇思華已經很冷靜,問年輕人:“你父親為什么要殺我哥?還將遺體綁在磨盤上沉井?為什么要喪心病狂到如此地步?”年輕人握著筷子,頭沉沉地低了半天才說:“最后一刀要你哥命的人是我父親不錯,但挑起這件事的人是楊德昌,你哥進藏不回,我父親失去生意伙伴,只好再跟楊德昌搭一起,一次順路楊德昌叫我父親跟他一起去勸你哥回家,言語不投,起了爭執(zhí),扭打在一起。”年輕人抬起頭,看著蘇思華說:“那時候穿藏做生意的人身上都帶刀,這你知道,當時楊德昌拔刀刺了你哥幾刀,你哥力氣大,奪了刀反過來亂刺,我父親險急中也拔了自己的刀,一刺刺過去刺進你哥的要害處,當場要了命,連個送去醫(yī)院的機會都沒給。”
聽著多么可怕,空氣中有什么東西碎了,眾生所閃爍的慈悲光芒也消失了,只剩下白刀子進紅刀子出的殺戮,小卓心里很潮濕,生出一種從未有過的恐懼。蘇思華目光盯視在年輕人臉上,沉默半天,崩潰了,鼻涕眼淚顧不得,只咬牙切齒:“怪不得……怪不得那時建議我將父親的老宅子賣掉,怪不得那么熱心地幫我找買主?!?/p>
年輕人想了想說:“我父親跟我說了很多。這些年他背負著它,像一艘被擱淺的船,船底在腐爛,說也不能,不說也不能。”后來年輕人開車走了。蘇思華和小卓在車站附近找到旅館,各自疲憊地睡下。月光從沒有拉嚴的窗簾邊角灑進來,流淌到枕邊。小卓想著那年輕人說的話,好像這起悲劇的真正締造者是那個叫楊德昌的人,黎達只是被裹挾了進去,就問蘇思華:“楊德昌是誰?”但蘇思華好像已經睡熟了,靜靜地沒回應。
第二天天一亮,小卓和蘇思華面對面坐著。小卓已經穿好了衣服,布包斜挎在身上。而蘇思華是剛醒來的樣子,頭上的帽子偏在一邊,眼睛浮腫,眼角皺紋密布,鬢角黑發(fā)叢中白發(fā)斑駁。奇怪的是兩個人都不說話,好像兩個人都各懷心事。朝陽初升,窗外汽車站人流車流聲不絕。
小卓說:“我要回去了?!?/p>
蘇思華問:“回去?回哪里?寺院嗎?”
“嗯?!?/p>
“一定要回去嗎?”
“你是不是很介意?”
蘇思華沉默半天,緊緊抱住小卓低聲哭泣,哭到最后又滄桑又疲憊,說:“誰也綁不住誰,要回就回吧?!眱扇顺鲩T一起吃了一頓早飯。高原湛藍無垠的天空,飄浮著小朵孤零零的白云,蘇思華目送小卓走到對街,小卓回頭跟她揮了揮手。隔山隔水隔信念,這一別大概是不會再見了。
小卓按原路返回到寺院,老卓瑪已經圓寂火化。院子房間不僅灰土沉沉,還搬走了不少東西。小卓像是死了一回,六道輪回,變成什么別的東西又回來了。光禿禿的炕上給她留了一個小箱子,打開那個箱子,最上面一件是她幼年初到寺院時穿的衣服,一件棗紅色緞子面的羊皮藏袍,紅底如意云紋圖案,暗金色的馬蹄領和袖口。小卓看了半天,又低下頭看看自己穿來的衣服,脫下來換成絳紅色僧袍后,扔進那只箱子一起搬到院子里,劃火柴點燃了它們,揮不去的煙霧,猶如舊事起伏回蕩,似近似遠,既親且疏,是跳躍的,晃動的,猶如無數人的影子,在小卓眼前晃動個不停。一種自相矛盾的痛楚,在小卓心里像野草野性而蓬勃地生長。原來真正的困擾才剛開始,相比起來,漫長的路程和艱辛的尋找,簡單得近同于一個驚醒困擾的噴嚏。
年輕女尼們?yōu)槿氲?,天天早起煨桑熏煙,吟誦經文。但小卓一直在外面打轉,進入不了狀態(tài)。有一種離奇的距離感。她對這里還是一如既往完全熟悉,可這里仿佛對她沒有一點興趣與關心,看都不會看她一眼,更不會對她輸出一些私人的東西,既不維持也不切斷這無意義的關系。小卓很奇怪,為什么一出寺院再回來,就會和這里有這么強的距離感。
高原春遲,到五月之末、六月之初,原野才見綠意,但更高海拔處的寺院,依然蒼茫一片雪白。大禪院的活佛過來主持入殿儀式,整個佛堂無數的酥油燈微微跳躍,無數的燃香到處纏繞,女尼在佛座前伸出右手,用左手抓住一個濾水器,濾去一切雜念。活佛端坐佛座抓住女尼的右掌,問:“愿意受戒嗎?”
“愿意!”
再提問三十六條戒律,問一句答一句。問答結束,活佛宣布從即日起,你們已經是受戒的人。受了戒的女尼,跪拜三次,接受活佛摸頂,正式入殿。小卓沒有上前,遠遠地站在佛堂外面,心就像一個飄忽的小小的酥油燈,在大風里用兩只手護著,怕它被吹滅了,但那一苗火左一下右一下,卻將手心燙得生痛。
小卓跑去問禪師:“為什么?你說過我有慧根,但為什么會這樣?”
禪師掐數珠的手指停了,說:“以前你看起來從來不會有恐懼和憤怒,這是修行者苦修無數個日夜渴望抵達的一種理想狀態(tài),你不修就有,但現(xiàn)在呢?”
現(xiàn)在小卓覺得寺院跟外面的世間一樣,一樣華麗一樣縹緲一樣殘酷,覺得自己的影子在佛堂里面、在酥油燈前,和她本身撕扯著,覺得自己被扯得奇形怪狀。她憎恨和輕視自己,于是也附帶憎恨和輕視父親。后悔去尋父親一程,她為此時常失眠并痛哭,白日里又跟以往一樣按時跟著其他女尼一起學習,一起參加寺院里的大小事宜。
但一系列用言語無從表達的經歷,已經轉化成身體里面流淌的東西,源源不斷生長出來,像除之不盡的野草。夢里常常出現(xiàn)無人的曠野、奔波的汽車、黑暗狹窄永遠都走不到頭的樓梯、瘋狂生長的頭發(fā)、昏暗的旅店房間、窒息的牢籠、掙不脫的油絲繩、鋪天蓋地的蝙蝠、森白的尸體骨架、被黑色野草淹沒的墳園、深不見底的古井、泛出冰冷瘴氣的井水……這些擺脫不掉的困擾以及夢魘般的幻感,時不時使她陷入癲狂,忘了自己是誰,恍恍惚惚一頭栽進雪里,很久很久才緩過神,異常清醒,知道自己是誰,與誰是怎樣的關系。她已經好久都沒有體會過清凈的心是一種怎樣的感覺。在經堂學習的時候,她開始彷徨,覺得是在浪費光陰。而且學成之后可以做些什么?度化他人?現(xiàn)在連自己都度化不了!仿佛以往所學的一切都已經沒有用。她已經陷入混亂,她說服不了自己。
茫茫深夜,屋子里一片沉寂,外面檐角上懸的小銅鈴,在風的吹拂下,將鈴聲一陣陣送進來。小卓怕夢魘不敢入睡,趴在枕頭上撫摸手背,撫觸手指、指尖、指甲,手腕上凸起的青色靜脈,又爬起來開了燈,去拿裝在布包里的泥金小佛像,手伸進去摸到一本書,拿出來,竟然是蘇思華送給她的《真境花園》,一路背著,背忘了,竟背回了這里,習慣性地嘩啦啦一翻,翻到夾在書頁間的一張紅格稿紙,雙折著,泛黃泛得比書頁還厲害。小卓打開來看,滿一頁極為工整細膩的正楷字。
“噫!余自西而來!感為主的造成!始而安榻于寺中,南北社之雅愛堪至,繼而建巷城西,數十家的深情難忘。親戚之所為者,無非至教;道末所圖進者,亦是清真??蓱僬弑躺骄G水,可慕者樸素之風。人謂余觀妙入微,則吾豈敢,余且思淡泊寧靜,乃其所愿,承蒙垂顧,莫酬分毫,雖浩浩之量,庶或見原,然區(qū)區(qū)之衷,多有抱愧。良夜思之,無由報人以德,我重思之,卻愿贈人以言。先民有言:饒一著,添子孫之福壽;退一步,寬駒隙之易過;忍一言,免駟馬之難追;息一怒,養(yǎng)心神之精神。善哉言乎,良可憶也。大凡非禮之加,唾面自干者為賢;倘有橫逆之來,存心忍耐者為貴。福壽皆有命,何必爭長競短。得失總在天,不須論是說非,休挑三寸舌,只陷七尺軀。鷦鷯爭巢于林,只借一枝為棲,所占無多;鼴鼠競飲于河,不過滿腹之水,所求有限。來來往往,終屬幻境,行行走走,到底成空,獨不見綠鬢未幾,而白發(fā)早侵;又不見賀者來臨,而吊者隨之。想及于此,良可慨也。夫今者余年向衰,辭氣漸覺顛動,鄙性事懶,容止殊多不恭,況躬屈巖阱狹道,稍亦偏轉恐為所陷,且身駕汪洋扁舟,微起風波,必為所墜,聊目荒淡,奉懇諸親,凡有公務自度為高,若以私言,貽咎不少,開口神氣散,所以因箴自警,舌動生是非,是故座右銘,伏惟鑒照,原宥是禱告?!雹?/p>
沒有署名,沒有圖章,連時間都沒有。不知是何人的言語,就這樣夾在舊書里面,像一封遠信投遞到小卓手里。小卓坐在炕楞邊上細讀了兩遍。這也是一個修行人,既不出世也不入世,跟小卓在寺院里參的禪有些一樣有些不一樣。小卓微仰著頭,注視著頭頂上的梁柱,她發(fā)現(xiàn)自己已經倦怠于誦經參禪的事,她想的東西縹緲無著,漫無目的,連她自己也理不清頭緒。坐著發(fā)了會兒呆,又拿起那一張稿紙細讀,隱隱感覺有益,沿著走過去不知會是怎樣的天地?
文漢來寺院找小卓的時候,已經入冬了。外面很冷,一線清瘦的月在云層中若隱若現(xiàn),文漢嘴唇上一層血痂,神色很疲憊,說蘇思華過世了,家里安排他來接小卓回去參加葬禮。小卓怔住了,轉而淚流不止。連夜就出發(fā)了,天色是黯淡的青灰,萬物已歸于安然,一輛車黑洞洞的,像寒天野地里的一只鵠,沿著數重山的大黑影子,冷欣欣往前飛。
大門完全敞著,文漢一進門就嗓大氣粗一聲喊:“人我接回來了?!睗M院子都是人,都齊刷刷地看向這個穿一身絳紅色僧袍進來的人。小卓腳步慢下來,與廂房這邊的女客站在了一起。廊檐下明漢眼神深邃,眼圈下青青的一輪,眼膜上幾縷血絲,好幾次看向小卓這邊,眼神里有一股說不出來的復雜情緒。小卓轉頭四處尋找,不見明惠,不見園梅,廂房深處文珊頭上披著一條西湖水色的蒙頭紗,已哭成了一個淚人。小卓走過去,輕輕戳了一下文珊的肩頭,從文珊那里借了幾件舊衣服,換脫掉了自己的僧袍,又學著文珊的樣子在頭上蒙了一條頭紗。
堂屋的門從小卓進來起就一直關著,突然明惠從里面打開走出來說可以面見亡人了。擔架上一個僵硬的遺體,只露出一個頭臉,頭上纏著繃帶,有血跡滲出,鬢角一處血肉模糊,閉著眼睛,像一個玩受傷沒來得及洗干凈的孩子,頂著一張破碎而天真的臉睡著了。小卓看著,一股風一樣的疼痛灌進身體,渾身都在顫,輕聲問旁邊的人:“這是怎么了?”但前后左右的人臉上都是一副諱莫如深的表情。遺體被清洗包扎好抬出了門,男人們也跟在后面出去了,留在家里的女眷全都哭哭啼啼,看著比死者還可憐。小卓輕輕走過去問園梅:“發(fā)生了什么?為什么臉上頭上都有血?”園梅凄凄地哭著,聲音低低的:“去新買的樓房里擦窗戶,不小心從窗口掉了下去?!?/p>
過頭七那天,外面一直在下雪,狂風卷著雪花,漫天飄飄灑灑,大地轉瞬就被大雪覆蓋,白茫茫一片。明惠試探性地問小卓在寺院過得好不好。小卓沒說話。又試探性地問:“要不就留下來,別再去寺院了?”小卓側過臉看著窗外,白雪中蒼茫的院落,被墻一圍反而像在懸崖邊沿,臨近深淵的懸崖,跳下去,自身清凈,眾生清凈,不跳,那就只能往后退。
小卓點了頭,愿意留下來。明惠高興壞了,開始為小卓和明漢準備婚禮。小卓心里并沒有十分分明地這么想過,看過去看在明漢臉上,明漢喉結咕嚕上下一滾,說:“媽的頭七剛過,要不要再等一等?!泵骰菡f:“有什么好等的,明月不圓定得缺,得抓緊?!?/p>
新婚的門上,貼了一對喜字,玻璃上貼了兩對,新房里珠羅紗帳,床單被套全一色大紅,說是為了喜氣,但看著像是在熬融的紅蠟燭里面蕩漾了幾下?lián)瞥鰜淼?,太刺眼。明漢本來臉部線條銳利硬朗,再穿一身西裝配一雙皮鞋,就更加挺拔高大,豐神俊朗。明惠看著不禁發(fā)出蘇思華一樣的唏噓:我們家明漢真不錯。
新郎還好,簡單一身新衣,在堂屋里應酬上門來賀喜的客人。但新娘就不同了,從舊時代里面流傳下來的那種講究而細膩的生活情趣和溫潤之氣,全要由新娘來襯。請來專門修頭面的老人,在旁邊替小卓修臉梳頭化妝,小卓的頭發(fā)很短,為了戴花冠,還是要認真梳一梳。燈光照著,小卓的臉被涂得近于銀白色,薄薄的單眼皮,撐上去弄成雙眼皮,一看還沒細致的單眼皮好看,又卸掉重新來,桃紅的眼影,大紅的嘴唇,黑墨筆一筆勾出來的柳葉眉。小卓看著鏡中的自己,想起寺院里供著的紅度母,紅霞艷光禪坐于蓮盤,不貪不戀。
據修頭面的老人說這是一座和江南人的血液有傳承的古城,又說新娘頭上戴的花冠是從江南秦淮河畔傳來的。一頭累累的花朵,在陽光下爭奇斗艷,小卓在花下垂著眼睛,穿著大紅的細腰旗袍,胸前佩一大片銀飾,白閃閃的,吊了很多鈴鐺,一走就帶著陳舊的迷茫的歡喜,丁零當啷一路響,襯著灰淡的冬天,凝冷的空氣,使人不禁微微打了個寒戰(zhàn)。
娘家的喜娘婆家的喜娘都是明惠和園梅,兩個女眷兩邊挽著,小卓踩了高跟鞋,高高的個子,頭上頂著一方大紅的紗,直垂到下頦處,低著頭只看得見自己移動的腳面。主持婚禮的阿訇頭上無檐小圓帽跟雪一樣白,站在大紅桌布前面,清清咽喉,斂住表情,念新婚的誓言,念完后在什錦果盤里挑來挑去,挑出兩個最飽滿的核桃放到新人的手中,然后端起果盤,將所剩的一把一把全都拋撒給眼前的證婚人。
習俗相沿,他們的婚姻已經成立了。
文漢考上了大學,去上學不在家。家里平素就小卓、明漢、文珊三個人。明惠和園梅偶爾會來,見小卓穿著名貴的鞋子一腳就踩進了泥濘里面,忍不住笑,然后開始指教她如何在家里過日常生活。說家里各個角落日日都要清掃,清掃時要全身心投入,做飯也一樣。茶碗飯碗這樣的東西,不能用手摸碗邊,要用托盤端上來。更具體的指教是如何與人打招呼,如何飲食,如何穿衣打扮戴頭紗,如何祈禱,如何做禮拜,禮拜中如何跪坐鞠躬,如何接人待客,說:“我們世代都是清廉人家,這些都得注意,都得有自己的樣子?!毙∽恳话逡谎蹖W得很好,她想這也是一種修行,沒什么不可接受的。但當聽到“清廉人家”時,思緒一下子跑遠了,在蘇思華的葬禮上,她也聽到有人壓低嗓門在說清廉人家,“清廉人家的人,美麗良善了一輩子,臨終了卻一副血肉模糊的模樣”。
小卓每日都一副自然健康的樣子,她似乎已接受了新的開始。
夜晚,月光將枯樹的影子映照于白墻,風一來,樹影就在墻上搖來搖去。明漢忙生意晚歸,小卓一人在房間,從窗戶里看見了,立馬想起井邊的那一副枯骨,那一副枯骨濕滴滴在夢里出現(xiàn)的次數多了,竟成了她心底里揮之不去的陰影。剛放下窗簾,又聽見好像有敲門聲,心里像被什么鈍器割了一下,驚得連呼吸也不敢。細聽了半天又沒有,心想是不是明漢回來沒帶鑰匙,就披了件衣服,出來拉亮檐燈站在檐下細聽,只有風聲一縷一縷穿過枯樹枝的聲音。
從文珊的窗前走過時,聽見一陣低低的啜泣。敲了下門進去,房間里窗簾緊閉,一團漆黑,小卓開了燈,問:“文珊,你怎么了?怎么哭成這樣?”沒想到文珊放聲哭起來。小卓拍著文珊的背說:“你有什么傷心的事,跟嫂子說?!蔽纳嚎蘖撕荛L時間,突然抹了一下眼淚,一邊哽咽一邊說:“媽不是從窗戶掉下去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我親眼看見的,可是我跟誰說,誰都不相信,都讓我別亂說。媽從那次送完舅舅回來,情緒就一直不對……”文珊一臉的淚痕,小卓呆呆地看著走了神。半天過去,文珊還在強壓硬抑的咽氣,抽泣,小卓揪回心神安撫了文珊一番,勸她睡下了。
月光冷冷的,院子里一片死寂。小卓聽見文珊的哭聲還縈繞在自己的耳邊,絲絲悉悉,在夜里微顫。小卓游目四顧,什么都沒有,又站在檐下,朝蘇思華的房門看過去,蓋在棉門簾上的繡花綢緞,被風吹起來,像紙片一樣單薄。小卓看半天,想起與蘇思華最后分別時的情景,心里又酸又沉重,淚水滾落了下來。
因為晚上站在夜風中著了涼,小卓又頭疼又反胃,飯桌上沒吃幾口,就跑去外面吐。明惠說:“怕是有了吧?”園梅說:“結婚不到一個月,即使有了,也不可能現(xiàn)在就吐呀。”明惠問明漢:“你們結婚證是不是還沒領,抽個時間去領啊,萬一有孩子了,一道一道的手續(xù)堆一起辦,可麻煩了?!眻@梅說:“不如今天就去領?!泵鳚h說:“明天吧,還得給小卓上個戶口,今天怕來不及?!泵骰輪枅@梅:“家里的戶口本在哪里?是不是在媽箱子里?”園梅說:“我待會兒去幫他們找找?!碧旌斩蹋栂氯チ?,明惠的丈夫來接明惠回去,園梅拖著孩子也一起出了門。出門前還特意過來將找到的戶口本交給了明漢。
清晨浴間的門打開,不用轉頭,小卓也知曉明漢熱氣騰騰圍著浴巾出來的樣子。小卓正跪在炕上疊被子,明漢說:“戶口本在柜子上,你記得裝你包里,吃了早飯我們就去辦結婚證。”那個戶口本舊得幾乎要散了,小卓伸手一拿,就看到“楊德昌”三個字,拿近了看真點,戶主楊德昌,小卓心里咯噔一下,問明漢:“楊德昌是誰?”
“是我父親。父親去世后戶口注銷了,但那戶口本一直沒換,舊得像個破皮襖?!?/p>
“你父親叫楊德昌?”
“是啊,德昌藥材行就是以我父親的名字取來的商號?!泵鳚h背著小卓一邊穿衣服一邊說自己的父親,簡直就是讓祖墳冒青煙的人物,從白手起家到有自己的藥材行,再到賺到好多錢,置下好多處房產。
小卓腦子里一片空白,眼睛直望著明漢的脊背,那脊背干凈得像剛出窯的瓷器。一道脊梁骨又像是附上去的一根紅蠟,從里往外燃燒著,猩紅的燭淚流下來一攤,血一樣,灼得小卓眼睛生疼,怔了好一會兒才說:“我父親是楊德昌和黎達殺的?!?/p>
“你說什么?”
“他們殺了他,還將他沉了井。”
明漢眉毛一皺,定一定神,直盯著小卓的眼睛問:“怎么回事?”
小卓問明漢:“難道你什么都不知道?”明漢搖搖頭說:“媽回來就說舅舅已在藏區(qū)去世好多年了,她找人搬了骨,送進了祖墳?!?/p>
小卓將事情細細說給了明漢,明漢像是一下子噎住了氣,好半天才說:“這怎么可能?”小卓默默地看著明漢,猶如在夢中,看了半天說:“我要走了?!泵鳚h問她:“走?去哪兒?”小卓說:“跟你在一起我要怎么面對我死去的父親,我是親眼看著他的枯骨被人從井底吊上來的?!?/p>
“你因為這個,就要走嗎?”
小卓一句話都沒有,心里一陣一陣地疼。明漢看著小卓說:“說走就走,我差一點忘了你原本就是個四面不挨的修行人,放得下,可是我怎么辦……”說著又收住了話頭,干笑了兩聲,眼睫一扇眼睛里生出很多淚,蹲在地上哭起來,如同一個含了冤的孩子。
小卓聽到明漢口中的修行人,恍如隔世,但也畢竟是修行人。從炕上下來收拾自己……
“生命中是有愛與責任的,相形之下,其他的一切都可以不計較不是嗎?”明漢聲音里帶著哀懇。小卓有些許吃驚,轉頭看了他一眼,有點不忍。又想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都經歷遍了,都是苦,好苦,苦得一顆心都萎縮停頓了。
明漢用大拇指抹掉眼底的眼淚,順勢也抹掉了臉上的淚,獨自坐在炕楞邊兒上,驀地靜了下來,久久地沉默。小卓四周看了看,也沒什么好收拾的,就一件來來回回多次掛在身上的布包,重新拿起來挎上肩頭,然后去衣柜里拿了一件大衣,婚禮那天阿訇給的那顆核桃,自大衣口袋里掉出來,在地上彈了兩彈,自裂成兩半,小卓彎腰要撿,又沒撿。明漢問小卓:“一定要走嗎?”小卓系著大衣的扣子說:“一定要走?!?/p>
明漢站起來,嘴唇翕動:“罷了罷了……”語氣里已沒多少力量。小卓聽來竟有點為他心酸,這件事里面他應該是個無辜的人,但往深了說,說到結果,血液是流淌傳遞的,誰能無辜?小卓開門走出房間,明漢迎著窗外蒙蒙的亮光站著。小卓回頭看了一眼,寂靜的房間,就一個灰暗的人影子,一動不動地鉗在墻上,像一個幻象。
……
又是一個寒冷冬天,天空灰淡,大地被蒼茫大雪覆蓋,天地之間依然殘酷得就像黑白影像中的構圖。小卓孤清一人,從遠方走來,對面即是寺院,圍墻檐角都帶滄桑氣韻。再往前走,尼姑身上的絳紅色僧袍也出現(xiàn)了,一起一起地躍在雪上,像無窮盡的紅塵,在雪地里伸展開去,到底還是免不了紅塵。小卓將臉往大衣的領子里面縮了縮,沒有再繼續(xù)往前走。人生在這世上,哪能離得開紅塵,過得一塵不染?千絲萬縷,牽牽絆絆,放下了,心就靜了,心靜了也就跳出來了,心中無事,在哪里都能領略到超越與脫俗的寬敞與淡然,大概那些云游修行者的傳說就是這么來的,可是誰又說得清楚呢?
責任編輯 杜小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