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峭
世人為愛奔逐,總可以不顧一切,仿佛這浩淼人世只有愛戀是救贖,是永恒。
(一)
橙紅色大巴搖搖晃晃地行駛在冰結(jié)的公路上,嶙峋的石子被寒冬臘月的水霧包裹成一團,漫無目的地散落在雪山云谷。
“簡之粟,你還好嗎?”
隊長的呼聲輕飄飄地落入簡之粟的耳邊,在空氣中打了幾個來回最終化作一股水汽消失在這茫茫四野,簡之粟努力地抬了抬眼皮,刺眼的光線穿進她的虹膜,隊員們都圍了過來,有人說:“這是高反了嗎?”
“我想下車去吹吹風(fēng),感覺……車?yán)锖脨??!?/p>
簡之粟終于坐直了身子,隊員們聞言面面相覷,副隊面色凝重,“簡之粟,現(xiàn)在外面風(fēng)雪很大,你出去很危險?!?/p>
“我已經(jīng)沒事了,你看?!焙喼谡f著站了起來,在原地轉(zhuǎn)了幾個圈,見副隊還是面色沉重便道:“我很快就回來,就看一眼,只一眼?!?/p>
語氣近乎哀求,隊長最終嘆了口氣說:“三分鐘,不許走遠(yuǎn)。”
下了車后,簡之粟深呼一口氣,寒涼的空氣鋪天蓋地席卷過來,沖入簡之粟的鼻腔,簡之粟捂了捂紅彤彤的鼻尖,深一腳淺一腳地朝著一座雪山走去,像是在一條既定的路線上跋涉,雪山邊的藍色鐵牌在簌簌雪花中顯得肅穆又孤寂。
風(fēng)雪窸窣而過,卷走一切塵埃,天光疏落落地散了,一眼望過去,一片昏沉。簡之粟只覺得通體舒暢,漫無目的地走著,走到忘記了時間。
天色越來越昏暗的時候,簡之粟才轉(zhuǎn)身看著來時的路,白茫茫一片,飛鳥也不肯駐足,地上的腳印由近及遠(yuǎn)漸漸消失,雪地復(fù)歸平坦。
看到木屋的時候已經(jīng)是晚上十點了,整片天地宛如一面描金白玉琺瑯臺硯,狼毫揮下,點滴蔓延。
木屋中只住了一個人,約莫二十六七的樣子,厚棉軍大衣套在近一米九的個頭上,仿若秀場的模特,一頭短發(fā)利落干脆,眉毛濃密整齊,黑白分明的眼睛看不出情緒,“你是什么人?”
簡之粟整個腦袋都縮在羽絨服里,只探出兩只靈動美麗的眼睛,宛如黑夜的精靈,“我是地質(zhì)勘測隊的,不幸跟隊伍走散了,你可以收留我一晚嗎?”
他盯了她一會兒,瞳孔深處閃出幾道淺淺的光很快又歸于平靜,幽深的眸子像是能穿透她墜落在雪面上,良久才側(cè)開身子,“進來吧?!?/p>
木屋里陳設(shè)簡單,只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兩把椅子,一排老式掉漆柜子,一臺被火熏得發(fā)黑的爐子,墻上獸角上掛著一把獵槍,以及另一個獸角中間夾著的一張照片,照片受時光侵蝕,泛出淡淡的土黃色,遠(yuǎn)遠(yuǎn)地能看到照片中央立著一個美麗的黑發(fā)女郎。
簡之粟的目光落在照片上,很快又抽離,伸出凍得紅腫的手在爐邊烤著,“你在蒼流山做什么?是蒼流山的巡山隊員嗎?”
一連串問了兩個問題,沈慕一個都沒有回答,將水杯遞到簡之粟面前,后退一步坐在椅子上,“問題倒是不少?!?/p>
這番譏諷讓簡之粟忍不住紅了臉,捂著杯子匆匆忙忙往下灌,動作急促禁不住咳嗽了起來,咳得上氣不接下氣,淚眼汪汪的,像極了林深處的小鹿。
“不知道的還以為有狼在后面追你。”
“話說這雪原有狼嗎?”簡之粟的臉還漲紅著,忍不住抬眸看著沈慕,沈慕的眉眼生得很是好看,有少年人的桀驁,也有青年人的深沉與冷淡。
在簡之粟清澈的眸子里,沈慕看到了自己的倒影,透過那雙眼睛他仿若回到了另一個世界,六年前的世界。
那個世界里的他還不在蒼流山,這個木屋里也住著另外一個人。
“不管有沒有狼,狼來了最先抓的人是什么樣的,你知道嗎?”沈慕收回視線盯著爐子上燃起的火光,語氣清冷又正經(jīng)。
簡之粟忍不住咽了一口唾沫,縮著脖子小聲問道:“什么樣的?”
“膽子小,亂跑還問題多的?!?/p>
“我是跟隊伍走散了,可我不是有意亂跑的?!?/p>
也不知沈慕有沒有在聽,背靠在椅子上靜看窗外,仿佛入定了一般。
“你是哪里人?”
她想了想轉(zhuǎn)移話題,沈慕掀起眼皮望了她一眼,“你是哪里人?”
“西齊市。”
她一邊說一邊偷瞄青年的臉,久久沒有回答,她又問了一遍,這才有了一句回復(fù),“沒有家?!?/p>
明擺著不愿吐露有關(guān)自己的往事,簡之粟沒再問,垂著頭盯著地面半晌,良久又抬頭看向了墻面上的照片。
那個女人她認(rèn)識,蘇嘉知,西齊一中2010屆的學(xué)生。
(二)
第二日大早沈慕便出了門,他動作很輕,可簡之粟還是聽到了,等到沈慕將地上鋪的墊子,褥子收拾好出門后,簡之粟才側(cè)過身子望著被歲月洗禮過的天花板。
沈慕是中午回來的,進門的時候發(fā)現(xiàn)簡之粟還在,忍不住皺起了眉頭,“你沒走?”
“我不認(rèn)識路……”簡之粟的聲音細(xì)弱蚊蠅,沈慕?jīng)]說什么,目光在房間里掃視一圈,“房間是你收拾的?”
她還沒有回答,他又說:“沒有必要?!?/p>
“白吃白住太不好意思了,給你錢你應(yīng)該也不要,我只能做做事情來回報了?!?/p>
沈慕微愣,利落地將打回來的鳥拔毛,沖洗,掏掉內(nèi)臟,切塊放入不銹鋼鍋里,做完這一系列事情后轉(zhuǎn)頭對簡之粟說:“一天一夜過去,你也找不到你的隊友了,明日一早我送你去配送站,那里有人會送你離開蒼流山?!?/p>
“我要去找我的隊員?!?/p>
簡之粟態(tài)度堅決,沈慕也沒再勸阻。第二日簡之粟大早出了門,過了會兒又退了回來,“什么時候雪停?”
杯子被擦得锃亮,一圈圈過去泛著光,簡之粟等得有些急了,邁開步子進了室內(nèi),沈慕這才看她一眼,“把門帶上。”
大雪不歇,簡之粟出門尋找隊友的計劃被迫終結(jié),終日跟沈慕共處一室,簡之粟覺得整個世界仿佛都靜止了,這個木屋像是懸浮在時空里,與萬千塵埃相向而立。
望著沈慕一日一日重復(fù)同樣的工作,簡之粟覺得無趣至極,“你就從來沒想過離開這里嗎?”
“離開這里去哪里?”
“回家啊,你就真的一點都不想家嗎?”
“我說過我沒有家?!?/p>
仍是那般執(zhí)拗,簡之粟默嘆了口氣,“若是你家人知道你這樣說,指不定有多難過?!?/p>
簡之粟一副善解人意,悲憫眾生的樣子,沈慕覺得有些好笑,不咸不淡地回了句,“說完了?”
冷漠的樣子令簡之粟一時不該如何接話,只能垂著頭,半晌憋出一句,“你這就是典型的消極避世?!?/p>
“人的最終結(jié)局便是同一切決別,既如此,何苦再徒增羈絆,徒生掛念?!?/p>
“但人生漫長,該出現(xiàn)的并非偶然,總不能因為害怕花謝就拒絕花開吧?!?/p>
“可我不愿經(jīng)歷這般苦楚?!?/p>
沈慕勾唇望她,眸子中卻沒什么笑意,讓簡之粟一陣怔然。
“行了,別在我這浪費力氣,還是想想怎么解決你自己的事情吧?!?/p>
簡之粟微愣,反應(yīng)過來后又驚又喜,“你愿意幫我找隊友?”
就在沈慕答應(yīng)簡之粟的第二日,沈慕出了一趟門,直至傍晚都沒有回來,他不是一個讓人擔(dān)心的人,重現(xiàn)的惶恐漸漸侵蝕了她的大腦,簡之粟迅速地出門去尋找。
遠(yuǎn)處云霧萬丈,籠罩住一片寂寧,也籠罩住了他的身影,就像他從來都沒有存在過一樣。
“沈慕,你回來!”
這聲壓抑已久,充滿絕望的怒吼最終還是散落在天地間,簡之粟頹敗地站在雪地里,天空宛如被打碎了一般,成千上萬股寒流斜斜落在她的身上,一道一道鉆進她的身體里。
最終她是在一棵枯敗的樹干后找到沈慕的,沈慕蜷縮著身子偎在月牙形亂石里,霜雪覆住了他的身影,將英俊的面容雕成了石塑,簡之粟顫抖著身軀蹲坐在地上,直到確認(rèn)沈慕還有呼吸之后才開始大口喘氣。
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欣喜彌漫在她的肺腑。
過了會兒,沈慕終于醒了,掀著沉重的眼皮望了她好久,“哭什么?”
她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淚流滿面,手忙腳亂地拭去淚水,他看著她,像是安撫,“放心,我死不了?!?/p>
簡之粟用力別過頭去,沒有看他,生硬道:“那最好了,你要是死了就沒人幫我了?!?/p>
他忽然一笑,聲音又輕又低,“答應(yīng)你的事我不會食言?!?/p>
言罷他掙開她的攙扶,一搖一晃地獨自走在了前面,地上的腳印深深淺淺,簡之粟望著他虛弱的背影張了張口終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吸了吸鼻子默默地跟了上去。
(三)
回到木屋后,沈慕便睡了過去,簡之粟抱著被子去了椅子上。第二日沈慕醒來看到簡之粟歪躺在地上,燙紅著臉蛋,沈慕摸了摸簡之粟的衣袖,眸色幽深,良久嘆了一口氣,簡之粟迷迷糊糊間醒來看見沈慕背對著她坐在椅子上,她扯起一抹笑,“咱們什么時候出發(fā)?”
沈慕傾身端了一杯姜水遞給她,“喝了再說。”
簡之粟望著黑乎乎的姜水沒有接,“這什么啊,我不喝?!?/p>
沈慕看了她一眼也沒有強求,“你發(fā)燒了,不愿意喝的話,咱們現(xiàn)在就走,到山下盡快找醫(yī)生治療,這也是比較好的選擇?!?/p>
簡之粟聞言猛地抬起頭,沈慕道:“如果我是你,我會盡快下山去找救援,而不是一個人去尋找?!?/p>
“不是還有你嗎?你說過要幫我的?!?/p>
“我是說幫你找隊友,但沒說是單槍匹馬出發(fā)?!?/p>
簡之粟微怔,思索了一陣后轉(zhuǎn)移話題,“照片上的姐姐是誰???”
話音落下,簡之粟咽了聲,在聽到沈慕聲音的時候才抬眸,“上一位巡山員,蘇嘉知?!?/p>
簡之粟松了一口氣,胡亂攀扯起來,“她生得真好看。”說這話時,簡之粟略屏住了呼吸,抬眸正見沈慕神色不明地看著她,她遲疑著開口,“怎么了?”
“沒有?!彼穆曇舻模^了會兒又緩緩道:“你跟她長得很像,尤其是眼睛,清澈靈動。”
簡之粟笑笑,“是嗎?很多人都夸我的眼睛生得不錯?!?/p>
“是啊,我第一眼見你還以為你是她的姐妹。”
屋外不知何時刮起了風(fēng),淅淅索索的,急一陣緩一陣,像是在醞釀一場陰謀,將這木屋連根拔起。
簡之粟身體一僵,手指攥起了床單,卻聽沈慕一笑,“要不是我知道她是獨生女,只有一個表妹,我都差點誤認(rèn)了。”
“她對你很重要嗎?”
“嗯?!?/p>
簡之粟深吸了幾口氣,渾身都涼涼的,又聽到他說:“我很敬佩她?!?/p>
簡之粟忍不住苦笑一聲,似是覺得他沒有說實話,想了想又問道:“那她現(xiàn)在去哪里了?”
“很早之前便去世了,死在蒼流山的一個風(fēng)雪夜?!?/p>
簡之粟的眼睛忽然很酸澀,努力眨了好幾下才緩過來,惋惜道:“那太可惜了,在意她的人一定很難過?!?/p>
蘇嘉知的往事,簡之粟向來清楚,門第出身,天才少女,少時便拿獎無數(shù),大學(xué)畢業(yè)后拋下一切,毅然決然來了蒼流山做巡山員,孤寂地度過一年又一年,最終長眠在這里。
普通人一生都無法企及的一切,她唾手可得,卻毫不在意地丟入污泥。
沈慕對蘇嘉知的情深,大家都看得分明,每次蘇嘉知回家,沈慕都雷打不動地立在樓下,只為送上幾封信。蘇嘉知一個電話,沈慕可以跋山涉水去探望。
蘇嘉知畢業(yè)的那一年,沈慕剛剛大一,坐著綠皮火車顛了好幾日到蘇嘉知的學(xué)校,僅為兌現(xiàn)對蘇嘉知的承諾,完整地看完她的畢業(yè)典禮。
或許是應(yīng)證了情深不壽,慧極必傷的道理,沈慕多年的愛戀未能圓滿告終,在蘇嘉知去蒼流山的第二年,一場雪難永遠(yuǎn)地留住了蘇嘉知。
世人為愛奔逐,總可以不顧一切,仿佛這浩淼人世只有愛戀是救贖,是永恒。
沈慕在蘇嘉知離去后,不顧所有人的反對,退學(xué)去延續(xù)蘇嘉知走過的路,接替蘇嘉知成為蒼流山的巡山員,一巡便是五年。
漫長時光的蹉跎,簡之粟不知沈慕是如何度過的,只能世俗地認(rèn)為是沈慕那段無疾而終的單戀為沈慕做了支撐。
(四)
蒼流山的極光很美,許多人不遠(yuǎn)萬里來到蒼流山只為一睹那飛逝的璀璨。沈慕答應(yīng)在離開前夜陪簡之粟去看極光,簡之粟樂得在雪地里跳起了舞,一會兒爵士一會兒拉丁。
“不倫不類?!鄙蚰胶敛豢蜌獾攸c評,見簡之粟眼神如刀,渾不在意地繼續(xù)道:“塌腰聳肩,腿上無力,你的舞蹈老師便是這么教你的?”
“對呀,我的舞蹈老師就是這么教我的,他還跟我一起亂舞呢。”簡之粟恬不知恥地回著,沈慕目光幽幽地盯她,忽然一把撈住簡之粟的肩膀原地轉(zhuǎn)了個圈,而后掰過她的肩膀立穩(wěn),“自身功力不夠還怪師傅?!?/p>
“師傅領(lǐng)進門,修行靠個人沒錯,可是師傅不著調(diào)該怪誰?!?/p>
沈慕嗤了一句沒再理她,一個人回了木屋,簡之粟在后邊喊道:“你不是答應(yīng)帶我去看極光的嗎?”
“我是答應(yīng)你了,可沒說是哪天晚上?!?/p>
“我要明天走的?!?/p>
沈慕頭都沒有回一下,簡之粟氣不過,大聲又喊了句,“你無恥,你陰險你狡詐!”
頎長的身影沒有一絲動搖,簡之粟負(fù)氣似的丟下一句話轉(zhuǎn)頭就走。
“你不帶我去,我自己去,沒有你我也能行?!?/p>
時間過得慢,寒風(fēng)呼嘯,簡之粟凍成了個冰人,心里有著氣,誓要掙個顏面,糟糕的環(huán)境倒奈何不了她。只是茫茫雪原,雪花騰躍是常事,即使小心翼翼的,不弄出動靜,也免不得承一場雪浴。
還未等到天黑,簡之粟就被迫撤離,可是長久缺乏鍛煉,跑了幾步就氣喘吁吁,滾滾雪團涌過來,四散的雪宛如潑出的水,一桶桶地朝簡之粟潑過來。
手腕兀地被人一握,連拖帶拽地被拉起狂奔,到了安全地方才被松開。
望著沉著臉的沈慕,簡之粟一句話都不敢說,低著頭看著雪面。
寒風(fēng)刮在臉上宛如刀割,一寸寸的到了底,野蠻地露出骨骼。
沈慕一言不發(fā)地轉(zhuǎn)頭走了,簡之粟連忙追了上去拉住沈慕的胳膊,“你不要生氣了,我錯了,對不起?!?/p>
剛毅俊俏的臉沒有表情,聲音又冷又低,“這句話你該對自己說,對你的生命說?!?/p>
“我知道我太莽撞了,可……若不是你出爾反爾,我怎會自己去。”
越到后面聲音越小,簡之粟一點底氣都沒有。
“好,現(xiàn)在是你自己去了,那結(jié)果呢?”
“好自為之。”他的聲音一如既往的冷清,簡之粟憋著氣,“是你說要陪我去的,可你并沒有實現(xiàn)?!?/p>
“這樣的天氣?這樣的環(huán)境?”沈慕微皺眉頭,“你不珍惜自己的生命,一味尋死,我沒有去陪葬的道理。”
沈慕說話向來不留情面,簡之粟被懟得啞口無言,“如果是天氣不合適,你大可以跟我說,而不是對我不理不睬。”
“你會聽嗎?”沈慕低笑一聲,語氣有些嘲諷,像是看透了她一樣,簡之粟一股無名火涌起,對著沈慕的背影喊道:“你似乎以為自己很了解我?”
背影沒有絲毫停頓,簡之粟又道:“那只是你自以為,什么事情都不說清楚的自以為?!?/p>
一股雪流涌了過來,簡之粟腳下不穩(wěn)摔倒在地上,沈慕快步走過來伸手去拉簡之粟,簡之粟不為所動,“我不會再接受你的幫助?!?/p>
沈慕不語,一把抓住簡之粟的肩膀?qū)⑺驒M抱起,任憑她怎樣踢打反抗都無動于衷,到了木屋才把她放下來。
“明天我便會離開?!?/p>
他望了她一眼,“明日有雪?!?/p>
第二日簡之粟還是下了山,沒跟沈慕說一句話。
幸好翻過一小座雪山就遇上了配送站的老林,不然簡之粟真怕自己走不出去。老林熱心,將她送到臨近車站還給買了車票,簡之粟感動的稀里嘩啦,在車站立了好久才坐車離開。
(五)
回到家后,簡之粟第一時間去找了主任,跟著憂心忡忡的主任及救援隊一起進山。站在鐵牌路口,簡之粟指了指遠(yuǎn)處一片皚皚,“他們走了這個方向?!?/p>
主任跟搜尋隊一起進去,簡之粟想要跟上去,卻被主任攔下,“前方的路你沒走過,先回去好好休息,我們這么多人肯定會找到的?!?/p>
簡之粟被勸離,只能跟著配送站的人離開,還沒走多久,天空就下起了大雪,老林表情嚴(yán)肅,決定明日再下山。若是不下山就只有一個去處,老林以為簡之粟會拒絕,沒想到簡之粟極為配合,面上沒有任何排斥。
再見沈慕,那張臉仍然冷漠俊逸,可多了幾絲脆弱與蒼白,老林拍了拍沈慕的肩膀,“多歇歇,別讓自己累著了?!?/p>
簡之粟忍不住打量起沈慕,正好跟沈慕的眼神碰上,簡之粟急匆匆地往出走,“好熱,我出去涼快一下?!?/p>
老林一頭霧水,沈慕追了出去,兩人在檐下落定,簡之粟口不擇言地解釋,“不是……不是我要來的,情況突然,雪太大了?!?/p>
“我知道?!?/p>
沈慕語氣平靜,簡之粟一時猜不透他的想法,忍不住道:“沈慕,你是不是還在怪我?”
“我沒有怪過你,我只是氣你不好好愛惜自己的生命?!?/p>
總覺得他意有所指,腦海中一道火光閃過又熄滅,讓她捕捉不到,她道:“我是真的想看極光……相傳看過極光的人會很幸福。”
他深邃的眸子像是能把人吸進去,“今天晚上我陪你去?!?/p>
她展顏一笑,明媚的笑容中好似洗盡了之前的陰霾,“好,一言為定。”
“我知道你不會食言?!彼终f。
晚上,風(fēng)平雪寂,是看極光的好時候。
在那流光溢彩,美倫美奐之下,簡之粟偏頭看沈慕,“相傳一起看極光的人會很幸福?!?/p>
“那祝你幸福?!?/p>
他惜字如金,簡之粟深吸一口氣,“我不是一個人來看的?!?/p>
他沒有答話,深邃的眸光不知落向何處。
“沈慕,你愿不愿意跟我走,離開這里?”
青藍光影之下,沈慕的臉被映得透亮,高挺的鼻梁將面頰分得明明滅滅。
“簡之粟,我們該回去了?!彼穆曇粲值陀殖?。
“是因為她嗎?”
沈慕?jīng)]有回答,利落地起身,簡之粟伸手抓住沈慕的胳膊,仰著下巴,“你看我這張臉,跟她像嗎?她不在了,還有我啊?!?/p>
語氣卑微,宛如含苞的花跌落在地上,被雨水浸濕。
“蘇箋,每個人都是獨立的個體?!?/p>
蘇箋……
她都要忘了自己的名字,忘了她最初的名字,如今被他念起倒有一些陌生,果然他一直都知道她是誰。
“是不是我無論如何做都比不上嘉知姐姐?”
是不是我無論如何做,你都看不見我?
“你是你,沒有必要成為任何人?!?/p>
他丟下這句話后便離開了,簡之粟蹲在地上抱頭痛哭,紅紅綠綠的極光好像將天砸出了一個窟窿,黑洞將簡之粟吞噬。
在那場情愛追逐中沒有蘇箋的名字,好像她從來都沒有存在過??墒撬麖男∫黄痖L大,也曾親密無間,家長親昵地給訂過娃娃親,她又怎算局外人。
說起來沈慕跟蘇嘉知的相遇還是蘇箋促成的。
游泳館里,幾個半大的孩子學(xué)習(xí)游泳。蘇嘉知雖然聰明,悟性高,可對于水卻是怎么都學(xué)不好,頑劣的孩童打鬧時不慎將池邊坐著的兩個人推下了水。
教練沒有注意到這邊,做錯事的孩子們也不敢聲張,是蘇箋拼了命將兩人救了上來。救了人后蘇箋也暈了過去,再醒過來時是在醫(yī)院,沈慕湊在一旁跟她打聽蘇嘉知的事情。
落水的兩個人都跟蘇箋有關(guān)聯(lián),一個是表姐蘇嘉知,一個是沈慕的弟弟沈桐。
沈桐以為是蘇嘉知救了他跟蘇箋,回去對著沈慕一頓夸,沈慕這才打聽起英勇膽大的蘇嘉知。
做錯事的孩子早就一溜煙的跑了,蘇嘉知也早早回了家,蘇箋是個討厭麻煩的人,因此沒將真相講出來。
這大概是她這一生中第一大后悔的事情了。
(六)
第二大后悔的事情是在高中,她不該告訴沈慕有關(guān)蘇嘉知的動向。
沈慕那時候成績優(yōu)異,天賦卓越,愛好舞蹈跟圍棋,卻是個話嘮,嘴就沒有閑過,能從衛(wèi)星發(fā)射聊到坎兒井,簡之粟被吵得煩了,一個眼刀扔過去,“你再煩我就別想從我口中得到一點蘇嘉知的消息?!?/p>
沈慕這才閉上了嘴,在沈慕那雙充滿期待的漂亮眼眸里,簡之粟壞脾氣地指揮著沈慕給她帶早餐,給她背書包。
等到沈慕快要不耐煩的時候,簡之粟才給沈慕透露幾件事,比如蘇嘉知什么時候回家,什么時候在家,窗戶朝哪個方位。
就是這些她認(rèn)為無足輕重的小事將沈慕徹底推遠(yuǎn)。
沈慕丟下她去找蘇嘉知的那天是個雨天,也是她十八歲生日。
她小時候就暗暗地在心里想,十八歲便成年了,成年也就意味著是大人了,她是不是就可以請沈慕兌現(xiàn)承諾,他能夠守在她身邊了。
十八歲生日宴許多人都來了,唯獨沈慕?jīng)]有來,宴會的另一個主角沒有來。
當(dāng)晚簡之粟提著禮服裙擺淋著雨跑去了沈慕家中,在沈慕樓下嗓子都要喊啞了,卻遲遲沒有回應(yīng)。
第二日沈慕給她甩過來兩份禮物,“黑盒子是我送你的,白盒子是嘉知送你的。”
她并不領(lǐng)情,將盒子推得老遠(yuǎn),“禮物要當(dāng)天送,昨天你們倆都沒來,今日你拿兩份禮物來是什么意思?”
“不要拉倒啊。”沈慕護犢子似的將白盒子藏到懷里,“嘉知選的禮物,你不要我要?!?/p>
簡之粟手指攥緊,將黑盒子也扔過去,“都拿走?!?/p>
見簡之粟黑著臉,沈慕一笑,“怎么還生氣了,不就是我們沒有在生日當(dāng)天送你禮物嘛,至于這么小氣吧啦,這可不像你。”
“那我該是什么樣子?”
“你還用說嗎?”沈慕作勢扮了幾個滑稽的臉譜,然后笑得前仰后翻,見簡之粟面色不虞才止了口,轉(zhuǎn)移話題,“對了,忘記告訴你一件事情,你姐姐說以后可以考慮考慮我?!?/p>
簡之粟擺出一副比哭還難看的笑容,“還真是感謝你特地來向我分享你的喜悅?!?/p>
“那當(dāng)然,你可是我的好兄弟,以后可能也是我妹妹呢?!?/p>
沈慕當(dāng)時的笑容是那樣的刺眼,讓簡之粟忍不住閉上眼睛。
蘇嘉知離世的消息簡之粟知道,沈慕要退學(xué)的消息她也知道,可那時她車禍重傷,躺在ICU里如何能去留住他。
待到她痊愈,修復(fù)好面容滿心歡喜去尋他的時候,他已經(jīng)決心與過去斬斷往來,親人都不愿意見,她又有什么自信他愿意見她。
(七)
沈慕跟簡之粟一前一后回了木屋,老林也沒有多問,只看了一眼便跟老同事睡了過去。
第二天離開的時候,簡之粟忍不住轉(zhuǎn)身,“你是如何認(rèn)出我的?”
沈慕幽深的眸子落在她臉上,旋即扯出一抹譏諷的笑容,“你還是跟以前一樣笨?!?/p>
“笨且不自知。”
簡之粟僵著笑,“是,我蠢不自知,平白成了笑料,我就不該迷了心竅地來找你?!?/p>
“你也知道你迷了心竅,故意走出隊伍來找我,導(dǎo)致隊伍為了尋你一人而下落不明?!?/p>
沈慕勾出一抹薄涼的笑容,扎得簡之粟內(nèi)心鈍痛,他知曉一切卻不戳破,像看猴一樣看她。她跟著隊伍來蒼流山就是為了找他,那日生病也是她晚上故意去淋雨,只為能在他身邊呆久一些。
“從前是我瞎了眼,錯看了你?!?/p>
“以后都不會了?!?/p>
簡之粟跟著老林下了山,沈慕挺直的背影宛如一棵枯松屹立在雪地里,逐漸被白雪覆蓋。
坐上車的時候,老林嘆了口氣,勸道:“年輕人火氣大,有事好好說嘛,說清楚就好?!?/p>
“我跟他說不清的,他討厭我,我恨他,說不清的。”
老林那雙飽經(jīng)風(fēng)霜的眼睛望著玻璃外的雪花,良久微不可察地嘆了口氣,輕聲道:“這世間事是說不清,可情哪那么容易斬斷喏。”
回到市區(qū)的時候,勘測隊的隊員已經(jīng)平安歸來了,休養(yǎng)了好一陣才正常工作。
也是這時候,簡之粟選擇離開,她本就是作為愛好者臨時加進去的,如今因她一己私欲做了這么錯的事情,她哪還有顏面留下來。
隊長勸了一會兒才說:“也算是因禍得福吧,因為跟你走散,我們遇上了巡山員,他給了我們這一帶精確的地圖,并將他的這些年積累的經(jīng)驗傳給了我們,這一趟也算受益匪淺。”
簡之粟的心咯噔一下,“他什么時候去找您的?”
隊長不明白簡之粟什么意思,“你離開的第二天跟我們見過一次,后來陪著主任一起搜山……”
簡之粟渾身血液仿佛逆流,發(fā)了瘋似的搭車去蒼流山,還沒到木屋就被老林?jǐn)r下,老林面容疲憊,“這么快就回來了?我以為你要很久呢。”
“什么意思?”
一種不祥的預(yù)感穿梭在簡之粟的神經(jīng)里,仿佛世界要崩塌了一樣。
“喏,這是那小子的東西,帶回去吧?!?/p>
望著那個大箱子,簡之粟僵著身子,動彈不得,“沈慕呢?”
老林猶豫了片刻,終是改口道:“帶著東西回去吧,你見不到他的?!?/p>
“他去了哪里?”
簡之粟固執(zhí)地抓住這一個問題,老林連嘆了好幾口氣,“你們這群娃娃擁有時不珍惜,啥話都不說清,現(xiàn)在沒了, 一個個追著我這個老頭子哭?!?/p>
“對了,那天是小沈聯(lián)系我去接你的,車票也是他讓買的。”
原來這一切都是他的手筆,他處理好了一切。
在簡之粟帶著期望的淚眼中,老林還是宣布了噩耗,“死了,那小子來這兒的時候就沒多少時間了,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死活不跟家里人說,寧可背負(fù)不孝的罵名也不開口?!?/p>
大家都奔赴萬里尋找極樂凈土,一為避世,一為修行,再一便是等死了。
他曾說他不愿經(jīng)歷這苦楚,已經(jīng)承受了這么多年孤寂,如何會在意這一點,他怕的是至親經(jīng)歷這苦楚吧。
時光有多蹉跎,不費吹灰之力將一個放蕩的少年變成一個心如死灰,沉默堅毅的男人,他顧全一切,獨獨沒有成全自己。
她這一生第三悔大概是沒有早點發(fā)現(xiàn)沈慕的異常,那些天他的種種不對勁被她選擇性地忽略,她痛恨自己的愚笨。
果真如他說的笨不自知。
箱子里裝了上百封信,最上面那封信的開頭寫:“月影疏寒,涉水流深,不分喜賞,已誤半途。余生無冀,顧念卿安?!?/p>
不分喜賞,已誤半途。
究竟對誰是喜歡,對誰是欣賞,沈慕啊沈慕,你慣常妥善處理一切,為何不將此事交代清楚。
天命昭昭,生也迢迢,在這一片云影雪光之中,大概一切未宣于口的秘密都永久沉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