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曲松蘿
時過境遷,那一段深藏在心底的情愫,早已生根發(fā)芽。而今,卻再難尋回故人的一角春衫。
引子
西風(fēng)如刀絞,冬雪覆沙丘。
出了涼州城,便是寸草不生的荒漠。黑云壓著宛若粗鹽的雪籽,簌簌飄落。杳杳沙丘的盡頭,閃爍著零星光點,乃是一座茶莊。
我掀開半卷錦簾,那人著一襲紅衣逆著光坐在爐火旁。一抹清淡的松香鉆入鼻息,他側(cè)身回眸,用一雙清俊的瑞鳳眼望著我。
我連忙作揖道:“微臣奉陛下之命,前來給谷掌柜送新歲釀的桂花酒。”
“這是朝中無人了,還是我兇神惡煞沒人肯來我這苦寒之地?怎么派了個姑娘來送酒?”谷允塵從我手中接過那兩壇乘著烈烈北風(fēng)送來的酒后,嗤笑道。
確實讓他一語中的,朝中大臣皆以他兇神惡煞為由,拒絕了女帝派的差事。而我是朝中唯一的女將,便被群臣推上了風(fēng)口浪尖。索性我就攬下了這門差事,來隴西享幾天耳根子清凈。
世人傳言谷允塵性情暴戾,前兩年奉旨給他送酒的人皆被他打出了門??山袢?,他坐在香爐旁添香煮酒,倒像個恬靜少年郎。
“她可曾托你捎什么話給我嗎?”他飲下一口熱酒后,問道。
朝中誰人不知,女帝桓淑求了谷允塵三年回京。許是二人之間有什么誤會,闊別三載不曾見面,我倒像只信鴿子,來回傳話。
我道:“陛下召您回洛陽。”
“先服軟的人就輸了,我才不要給她臺階下?!彼鎏扉L笑,撣去衣袍上的殘雪后,拎著酒壇往沙海深處走去。紅衣勝火,點亮了一片星河。
弦月沉沉,黃沙似雪。他坐在丘頭,背影落寞而孤寂。我硬著頭皮走向前去,雪落在他的眉山上,化作一滴水,自眼瞼處輕輕滑落。我坐在冷風(fēng)口,聽他講了一段史書上不曾記載的往事。
一
熹寧二十一年冬,朝廷昏聵,世家名門群起而攻之,以致洛陽陷落仁蕭蕭,餓殍遍野。
臘月天,雪滿山。一行戴著鐐銬的奴隸穿著單薄的衣衫,赤著雙足行走在雪地里。
“走快點!老子還等著回家吃飯。”官兵揚起皮鞭抽打在奴隸身上。
桓淑擁著毳衣坐在馬上,冷漠的瞧了一眼彳亍在雪地里的奴隸,慢悠悠地開口:“莫打傷了,還要讓他們?nèi)プ鰟谝邸!?/p>
官兵立即點頭哈腰,附和道:“大人說的是?!?/p>
“興,百姓苦;亡,百姓苦。他們犯了什么滔天大罪,要受到這般折辱?”來者騎著一匹瘦馬,肩頭落了一層薄雪,似是趕了很長的路。
桓淑打量著眼前的少年。一頭蓬亂的發(fā)絲隨意盤成一團固定在頭頂,身著一件破舊的皮襖足像是從林間冒出的野人。偏是眸中泛光,燦若星子。
桓淑取下腰間的令牌,漫不經(jīng)心地說道:“奉天子之命行事?!?/p>
容硯挑了挑眉梢,抽出背在肩頭的金刀朝她劈去:“那得看你有沒有本事帶走他們了!”
桓淑雖是女兒身,功夫卻是極好。她翻身下馬,抽出佩劍,雪夜星辰下,刀光劍影劃破了一角天際。奴隸們見狀,忙互相解開鐐銬逃脫。
適逢桓淑轉(zhuǎn)身之際,容硯持刀向她揮去。登時,右臂被劃破一個血口子,如柱的鮮血滴落在雪地中。
“不必管我,快追!”桓淑捂住滲血的傷口,咬牙切齒道。
官兵得了命令,不消片刻便跑沒了影?;甘珧樽谘┑乩铮溲矍浦莩?。
“是你說的戲要演全套,可不能賴我。且這不過是皮肉傷,養(yǎng)幾天就好了?!比莩幈P著腿坐在她旁邊,從懷中掏出半張胡餅邊吃邊道。
清風(fēng)過,驟雪停,皓月當(dāng)空,浮云洗盡。枝頭的枯葉飄落,似美人翩翩起舞的羅衫。
桓淑捻碎一片落葉,問道:“你就是谷掌柜派來的人?”
“收人錢財,替人消災(zāi)。在下容硯?!彼N著二郎腿,笑道。
桓淑攏了攏頸間的狐毛圍脖,將右臂的傷隱于毳衣之下后打馬離去。遠山蓊郁,近松翠綠,少女青色的身影在漫長的雪路上漸行漸遠。
二
三日前,天光微微擦亮?xí)r,飄下了幾抹細雪。一輛華蓋馬車緩緩?fù)T谖魇斜M頭的老宅前,車中人著一身杏色長衫,發(fā)髻中戴著一支上好的藍田玉簪,舉手投足間端著矜貴的儀架,似天上弦月,亦似山中墨蘭。
良久后,桓淑下了馬車,叩響了朱門。
“今兒個生意好,是哪位貴客這么早就登門拜訪?”啟門之人乃是個紅衣翩翩少年郎,發(fā)未束冠僅用一根發(fā)帶纏繞,自成一派風(fēng)流灑脫。白皙的臉龐上戴著一副玄鳥面具,羽翼上鑲著琉璃,經(jīng)陽光一照映出七色彩虹。
少年瞧來者是桓淑,俊秀的雙目向她翻了一記白眼后,本想關(guān)上門卻被桓淑攔下了。
“谷掌柜似乎不想見到我?”她朝屋中走去,不見外地端起一盞廬山雨霧一飲而盡。
洛陽城內(nèi)鮮有人知谷掌柜名諱,世人只知西市盡頭有個坐擁家財萬貫的少年,開了間一盞茶叫價黃金百兩的茶館。但桓淑與他相識數(shù)載,倒也知曉些他的底細。二掌柜名喚谷允塵,隴西人也。家中排老二,父兄早亡,便來到洛陽謀生,可他謀的卻不是正經(jīng)茶葉的營生。
谷允塵挑了挑眉,賠上一抹笑容道:“怎么會呢?我是怕店小容不下您……”
桓淑看著懸掛在墻上的茶單竹板,取下寫有碧螺春字樣的竹板后,敲了兩下檀木桌案道:“一百紋銀,替我消個災(zāi)?!?/p>
谷允塵將竹板翻了面,道:“這可寫得清楚,干違抗朝廷旨令的事可得一百黃金……”
桓淑的指尖敲著桌案,半響后起身道:“我叫官府的人來把你這黑店關(guān)了。”
桓淑乃齊國公之女,亦是天子身邊的紅人。谷允塵雖富甲一方,卻也不敢得罪當(dāng)朝權(quán)貴。
“好商量,好商量……”谷允塵面上堆笑,心里卻想掐死自己這副諂媚的模樣。
桓淑俯身側(cè)耳低聲道:“洛陽陷落,天子仍飲酒作樂。竟派我將洛陽城內(nèi)的奴隸抓進宮興修土木,我不情愿卻又不能違抗旨意。只好求助你了?!?/p>
往日里,鋤奸臣,殺謀逆之賊的事谷允塵替桓淑干過不少??蛇@違抗皇旨的事,倒是頭一回。
但谷允塵的人生信條向來是有錢可使鬼推磨。他尋思了半晌后,道:“罷了,賣你個人情。這倒也不是傷天害理的事,我雇個江湖殺手放走那些奴隸便是了。”
“戲做得真些。”桓淑說完話后,便離去了。
朱門鎖,風(fēng)雪停。谷允塵取下臉上的面具,如釋重負般的嘆了口氣。
“掌柜的,趙丞相遞了信……想跟咱們做筆生意?!毙P將信遞給谷允塵道。
谷允塵看完信上的內(nèi)容后,隨手扔進了炭爐:“回絕了罷?!?/p>
小廝躊躇了半響后,小心地開口問:“那桓大人的生意該怎么辦?要是被發(fā)現(xiàn)了可是殺頭的罪名……”
“不必多言?!惫仍蕢m望著窗格外的雪景,擺了擺手。
三
洛陽的奴隸逃竄出城,天子欲重罰桓淑,但念及桓淑的家勢,天子賞了她二十大板后將此事作罷。
谷允塵聽聞此事后,帶著補品來桓府探望桓淑。明面上說的是探望傷情,實則是來瞧她的笑話。
“你瞧你的模樣,昔日威風(fēng)的儀架哪去了?”谷允塵坐在檀木椅子上,翹著二郎腿指著她說道。
桓淑瞥過眼去,只覺得這抹紅衫在自己眼前著實礙眼。谷允塵話音剛落,便挨了桓淑一掌。
桓淑冷眼瞥過,道:“容硯倒與你的眉眼有些相似?!?/p>
谷允塵捂著微微發(fā)疼的心口,道:“隨便找來的人罷了。我全家就剩我一個,還能是我同父異母的兄弟不成?”
“這次的事多謝你?!被甘绲?。
谷允塵瞥見桓淑右臂上的刀傷,有些心虛的說道:“權(quán)且當(dāng)作我還當(dāng)年的救命之恩。”
那是兩年前的立夏時節(jié),清風(fēng)拂碧葉,燕攜草色歸。
彼時谷允塵才在洛陽扎穩(wěn)腳跟,因茶館的生意不同尋常,求他辦事的人紛至沓來。偶爾得了一日空閑,便在院子里支起了茶案煮茶。暖風(fēng)送茶香,倒也愜意。
倏然間青瓦綠檐上傳來一聲響動,谷允塵微闔著一雙瑞鳳眼道:“梁上的君子別躲著了?!?/p>
來者倒也是位爽快人,躍身而下,一身白衣似雪。
“若我沒有記錯,閣下在我家梁上待了三個時辰,其間還吃了一盒蝴蝶酥,不知可須飲一盞茶解解膩???”谷允塵笑問。
桓淑舔了舔殘留在唇角上的糖霜,打量著眼前的少年。鑲金面具,廣袖紅衣。眉眼間自在灑脫,端的是風(fēng)流無羈的氣度。
谷允塵被她盯得心里直發(fā)毛,便悶頭煮茶。半晌后,桓淑開口道:“在下桓淑,想與掌柜的做筆生意?!?/p>
“天大地大,我何必同官府中人做生意呢?請回罷?!惫仍蕢m瞅了眼桓淑腰間所懸的官印道。
桓淑倒也不是死纏爛打之徒,恭謹?shù)淖鱾€揖后便離去了。
本來這事也未讓谷允塵上心,偏是五日后官府派人查封了茶館,自然也就把這筆賬記在了桓淑頭上。
“賣官鬻爵、倒賣軍情,你可認罪?”兩個衙役走向前來,一把擰住谷允塵的肩膀,對他拳打腳踢道。
谷允塵仰天大笑,眉眼中多了幾分戲謔:“城東的宋郎學(xué)富五車,奈何出身商賈不得為官,我賣他個一官半職有何不可?朝中大臣忤逆天子,我收集罪證倒成了刺探軍情?”
而此時,桓淑倚在房梁上已看了一出大戲。
“有什么話,留著去獄里說吧?!毖靡蹖⑺寤ù蠼壓?,欲將其帶走。
“慢著?!鼻褰^的嗓音自谷允塵身后傳來。
谷允塵望著那位少女似仙謫般從天而降,狠狠地剜了她一眼。
谷允塵怒道:“你派人來抓我還想如何?”
少年血氣正盛,不消片刻便急紅了眼。
“我乃齊國公之女。替我回稟趙丞相,谷掌柜不過是個茶商罷了。若有得罪之處,改日我登門致歉。”桓淑說罷,取出一錠銀子遞給了衙役。
衙役得了好處便離去了,谷允塵解開身上的繩索后,別別扭扭地說了句:“多謝啊……”
“你樹大招風(fēng),擋了多少權(quán)貴的財路。趙炎表面高風(fēng)亮節(jié),實則奸佞無道,你若是落入他的手里便沒命了?!被甘绲吐暤馈?/p>
谷允塵緊鎖眉心,素凈的指團成了拳,良久后他嘆了口氣,引桓淑入房門,將懸在墻上的茶單竹板盡數(shù)取下來后,道:“竹板背面寫著可供交易的事,就當(dāng)我還你的恩情了。”
桓淑端詳了片刻后,谷允塵瞥了他一眼,隨手撫了撫臉上的面具,一本正經(jīng)地開口:“我雖是個商人,卻也有底線。我殺的皆是亂臣賊子,傷天害理的事我可不干。”
桓淑從袖中取出一張宣紙,道:“巧了,我這有一份昏官亂臣的名單,倒不如你我同心,我予你錢財,你替我除了他們可好?”
谷允塵展開米色的紙張,一抹清淡的松香撲面而來。雋秀的小楷立在單薄的紙頁上,竟多了幾分雅韻。直到他瞧見趙炎的名字時,才又換上了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輕笑道:“成交。”
桓淑斂袖而去,待門庭落了鎖后,谷允塵才緩緩取下臉上的面具,白皙雋秀的面龐上已布滿細密的汗珠。睫羽微卷,劍眉清峻似是畫上的美少年。
四
“你該很是痛惡我吧,這兩年給你尋了不少麻煩。”桓淑問。
桓淑雖是女子,卻天性要強。似乎從來沒有在他面前說過軟話,每一次都是拽得二五八萬,不知到底是誰求誰辦事。偏是這一句煽情的話,倒讓谷允塵渾身不自在。
谷允塵本來想說其實桓淑也沒有那么討厭時,茶館的小廝拍門道:“掌柜的,茶館來了位貴客,還請您快些回去。”
洛陽又下雪了。白茫茫的雪覆蓋著野蠻生長的荒草,他推開朱漆大門,小心翼翼地擦去茶館牌匾上的積雪后,與一人四目相對。這一瞬,如天雷勾地火。
“不知趙丞相有何貴干?”谷允塵倚在門前,說道。
趙炎命人將十箱黃金擺在谷允塵的面前,道:“只要谷掌柜答應(yīng)信上所寫之事,老夫必以重金言謝。”
“金盆洗手了,您的生意谷某做不了?!惫仍蕢m大步流星地朝屋內(nèi)走去。
趙炎氣急敗壞,一把拽住谷允塵的衣袖道:“你以為你和桓淑的勾當(dāng)就沒人知道嗎?”
“你以為你禍國殃民的罪證,谷某就沒有嗎?”谷允塵一把甩開趙炎,小廝見狀連忙請趙炎離去。
趙炎的咒罵聲漸漸遠去,谷允塵取出桓淑曾交給他的名單,名單上只剩下最后一人未除。他拿起朱筆將趙炎二字劃去時,天雷滾滾,響徹整座城池。
二月初七,子時。趙炎于府中被刺身亡,打更人曾借著燭火瞧見兇手手持金刀,面若兇煞。天子駭然大怒,命桓淑徹查此案。
最后一抹暮色消彌,天空被黑暗籠罩。谷允塵坐在窗邊望月,只可惜今晚云霧繚繞,上天不肯眷顧他一縷月光。
“你來了?!?/p>
桓淑衣袖上的花香彌漫在空氣中,谷允塵轉(zhuǎn)過身子,瞧見她眉眼中蕩漾開一層霜氣。
“我?guī)Я藘蓧鸹ň?,清甜可口,想來你是你是愛喝的?!被甘缱谒磉?,分給他一壇酒道。
谷允塵如往常一樣,翹著二郎腿道:“若能每年都能喝到這般清甜的酒,大概就不會憶起那些苦痛的事了?!?/p>
桓淑望著他雙眸中的紅血絲,呡了呡唇角,終是一語未發(fā)。
酒過三巡,谷允塵垂下微醉的雙目,仰面躺在地上。明明臉上帶著笑意,淚花卻在眼里打轉(zhuǎn)。
“如若生逢盛世,你該是最恣意的少年郎?!被甘绲馈?/p>
“少年郎?那個叫谷允塵的少年早就死在了隴西的一場大火中,現(xiàn)在活著的不過是一具行尸走肉?!彼林约旱男母C子,大笑道。
桓淑朝他走去,躊躇了片刻后,將他臉上的面具取下。那是一張白皙而瘦削的面龐,眼眸中卻噙著宛若一船星河般的光芒。
“從我見到容硯的第一眼起,我就知道他是你?!币驗樵谶@個世上,不會再有人的眼睛像你一樣燦若星河。
呼嘯的北風(fēng)卷著雪籽刮入窗欞內(nèi),昏暗的燭火被風(fēng)雪撲滅?;甘缈床磺骞仍蕢m的面容,只能從他的聲音中分辯他的喜怒:“我本名便是容硯。我來到洛陽就是為了刺殺趙炎,如今大功告成,在人世已無遺憾。”
他緩緩閉上雙目,眼底是無盡的血色與火海。
五
夢里,還是那片遼闊而壯麗的沙漠。腳踩青云履,身穿紅羅衫,再行山采雪,恣意逐天光。
他想起總角之歲,騎馬射箭時父親掌心的寬厚與溫暖;他想起年少輕狂時,穿林拂葉策馬狂歡時兄長在他身后的聲聲囑托。可是再也回不去了,容家的茶肆早已成了一片廢墟,孤零零的立在荒漠的盡頭。
那是四年前的隆冬時節(jié),他采雪而歸,懷里還抱著一只打獵得來的野兔。與往常不同的是,他沒有等來爹娘準備的可口飯菜,在他眼前的是一片火海。
他撞開房門,快速滋生蔓延的火焰朝他涌來。他顧不得被燒傷的肩背,只身背起已斷了氣息的父親朝門外走去。父親被燒得滾燙的身軀又讓他想起,兒時父親溫暖的懷抱。這時,有一人拖住了他的腳踝。他低頭望去,那是個豆蔻之年的小姑娘。臉頰上蒙著煙灰,卻難掩一汪清水般的眼眸。
房梁被火焰吞噬,卷著兩團火球落在谷允塵身后。他沒有機會回頭了,若不救她,她一定會死。
他只好將父親的尸身留在了火海中,救出了那個奄奄一息的姑娘。
疾風(fēng)怒吼,彎月當(dāng)空。一抹血色染紅了大片雪地,他抽出金刀毅然決然地將燒傷的腐肉割下。他平生第一次落淚,不是怕疼,而是家破人亡。
小姑娘從袖中掏出一個錦囊,遞給了他。他狐疑地接過后,聽見她輕淺的聲音:“我叫楚柔,是楚將軍的女兒。我爹搜集了趙丞相通敵賣國的罪證,卻被他發(fā)現(xiàn)。無奈之下,父親來尋年少時的好友谷伯父商量對策。萬萬沒想到,趙炎喪心病狂不惜燒了茶肆……”
好一場無妄之災(zāi)啊,他狠狠地將錦囊砸在了雪地里,金刀抵在楚柔纖細的頸上:“因為你父親,我白白死了父兄!如今你給我這個藏著趙炎罪證的破錦囊,是想我繼續(xù)被他追殺嗎?”
楚柔淚如雨下,她從雪地里將錦囊揀起來時,容硯瞥見她纖指上的燒傷。他百般懊惱地放下了刀,從她手里奪過錦囊。
“若有機會,我定當(dāng)把它公諸于世,為我父兄,也為你爹報仇。你一個小姑娘,便把這些都忘了罷。”容硯說完話后,便離去了。那日的風(fēng)雪太大了,讓他尋不到前路,也聽不見駝鈴的聲響,唯有雪山兩茫茫。
再后來,趙炎一直明里暗里調(diào)查此事。容硯來到洛陽后為避耳目,化名為谷允塵,常戴面具以示人。
“你走吧,離開洛陽?!被甘鐚T火點燃,望著谷允塵道。
夜已三更,窗外的雪還未停。細微下落的聲響,在寂寥的夜里有些刺耳。
谷允塵站起身來,一腳踢翻炭爐:“你抓我回去面見圣上,我告訴他真相!”
桓淑望著他鮮血的雙目,無望和痛苦纏繞在她的喉嚨,她一字一頓地說道:“沒用的,一個昏聵的帝王不會在意趙炎是忠是奸,他要殺你甚至不需要理由?!?/p>
那一瞬,谷允塵猶如跌入冰窖,直到亳無防備地摔倒在地上。睫羽覆蓋住一雙清亮的眸,桓淑妥貼地將玄鳥面具重新為他戴上。眼前這個人,不是煮茶聽雪的紅衣少年,也不是金刀闖天涯的恣意俠客。那副冰冷的面具下,他一直背負著家仇苦痛。
桓淑在桂花酒里下了迷藥,藥量足夠谷允塵昏睡三天三夜。待他醒來之時,大概已在被送去隴西的路上了。
桓淑撫過他的臉頰,輕柔的一吻落在他的耳骨上:“我從來沒有告訴過你,殺那些亂臣賊子并不是為了效忠天子。我爹早就忍夠了他的昏庸無道,我們要自己開創(chuàng)一個海晏河清的天下?!?/p>
更深露重,她站在谷允塵身側(cè),影子被明滅的燭火拉得老長。
六
這段不曾記載于史書上的往事落了幕,終是隨青煙風(fēng)塵散入了泥土。后來,齊國公發(fā)動政變,桓淑將趙炎之罪行公諸于世。天子拱手將天下禪讓給齊國公后,得了重病離世。三年后,齊帝逝,因無子而立桓淑為帝。
“我有時候也不知道自己在氣什么,是氣她心懷天下卻不曾告訴我她的理想;還是氣她將我送回隴西,不給我同她并肩作戰(zhàn)的機會……”谷允塵望著天邊的弦月,道。
月華似水,溫柔的籠罩在他的肩頭。他伸手去接簌簌飄零的細雪,一聲細不可聞的嘆息落入黃沙中。
我沒有告訴他,我就是楚柔。當(dāng)年他說過,讓我忘記這一切,我又何必給故人徒添煩擾呢?
當(dāng)年與他闊別后,我承蒙桓淑搭救?;甘缬兄螄教煜轮?,我便將容家之事告知了她?;甘缗c谷允塵的相識相知,從來都不是機緣巧合。
我將桓淑親筆所寫的錦書放入谷允塵掌中。他拆開信封后,盯著那一行行清麗雋秀的字望了許久,直至淚眼婆娑。
“為何不肯早些告訴我?”他將信紙捂在心口上,抽氣道。
“陛下患疾已久,谷掌柜或許還能見她最后一面……”我話音未落,他便已乘一騎五花馬離去,那抹紅衫在茫茫沙海中漸行漸遠。
北上洛陽,依舊繁華。城頭上飄渺著烽火狼煙,那座巍峨的皇宮被白雪覆蓋著,顯得格外莊嚴肅穆。
他邁入宮城后,卻覺得桓淑離他越來越遠,綠水朱樓皆付風(fēng)雪中,而他終究是來遲了。入眼,是望不到盡頭的縞素。谷允塵跪倒在她的靈堂前,撫棺痛哭。
“阿淑……如若我早些回來,向你表明心意也不至于這樣?!?/p>
其實他-直有話沒有說出口。那年桓淑挨了二十板子,他只顧著嘲笑她,甚至都沒有問過一句她傷得重不重。時過境遷,那一段深藏在心底的情愫,早已生根發(fā)芽。而今,卻再難尋回故人的一角春衫。
原以為不過是咫尺天涯,卻不料已是陰陽相隔。
“如若我早些演這出戲,你還會向我表明心意嗎?”一個空靈而熟悉的聲音,自他身后傳來。
谷允塵身形一怔,神色有些恍惚。他半信半疑地轉(zhuǎn)過身子,望見那人面若桃花。
“你……”谷允塵不可置信地望著她。
桓淑挽住他的衣衫,陷入溫暖的懷抱。少女衣袖上的花香與溫?zé)岬臍庀⒏嬖V谷允塵,這不是夢境。是失而復(fù)得,也是久別重逢。
桓淑知道橫在二人心間的,不過是一道陳年舊坎,既然誰都不愿跨過去,倒不如從頭來過。她佯裝病重離世,一為試探他的真心,二來也是給自己尋一個臺階下。
往昔種種,如風(fēng)月散去。所幸,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終于等到了歸途。柳陰路曲,流鶯比鄰。再踏月煮酒,不負春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