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龔燕翎
周末,家人過生日,我們因著桌上的蛋糕,聊起一個有趣的話題:小時候覺得很正常,現(xiàn)在想來卻匪夷所思的事。
大約小學(xué)一二年級時,家鄉(xiāng)流行過一陣兒以生日蛋糕當(dāng)伴手禮去拜年,也不知道是為什么,或是誰第一個引領(lǐng)了風(fēng)潮,總之沒人對此抱有異議。于是,記憶中的某個春節(jié),外公家的院子里擺著一排生日蛋糕。突然實現(xiàn)“蛋糕自由”的小孩們,手上、嘴邊都是奶油,樂不可支。可是幾天之后,我們再無興致,大人問“要不要吃塊……?”話還沒聽完,就怕得連忙搖頭。如今,腦海中浮現(xiàn)這個場景,竟有些不真實,甚至魔幻。八十年代,偏遠的西北邊陲鄉(xiāng)下,如此香甜濃郁的記憶,成了故事,講給身旁的女兒聽。
她問:“蛋糕為什么放在院子里?而不是冰箱?”這是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院子就是冰箱。零下40度的氣溫,讓院子充滿年味。除了蛋糕,還有雪糕、冰塊狀的牛奶、大塊的牛羊肉、餃子、狗魚……也許,還會有個不算好看的雪人,家家戶戶都是如此。我仍舊記得外公一大早掃雪的背影,仍舊記得窗外飄落的雪花再次鋪滿地面,記得等待花炮從院子沖向夜空的心情,記得外婆在廚房里炸肉丸子的香味……我記得的童年,早已消失在嶄新的住宅樓和馬路之間。
諸如此類的許多日常,經(jīng)由三十多年的時間,變得不可思議,美好又傷感。比如,放羊回來的外公,肩上背著他徒手捉到的狐貍;比如三只奶牛、四只豬、一群鴨子、一群雞、一只狗,共同住在后院里,等待外婆去喂食;比如坐在大門前,看夕陽落山,從圓,到半圓,到弧形的光暈,原來那么短暫;比如坐在院子里,看滿天星星,璀璨如鉆石,北斗星和銀河,那么近,那么遠……每每想起,如夢似幻,清晰得如同一張張照片,但那個年代,沒人舍得給院子拍下一張照片。真怕遺忘,童年和故鄉(xiāng)模糊之后,回頭時,將看向何方?
民國時,最負盛名的女作家之一蕭紅,僅31年的傳奇人生,既顛沛流離,也波瀾壯闊。生命最后的時光,她在香港完成了自傳體小說《呼蘭河傳》。在她的筆下,曾傾盡全力逃離的呼蘭小鎮(zhèn),依舊充滿腐朽壓抑的氣息,愚昧、麻木、迷信構(gòu)成的所謂“善良”,成了利器,令人不寒而栗。但她仍然想要記錄人情風(fēng)貌,記錄有祖父的童年,她仍然希望有生之年能夠北上還鄉(xiāng)。人最后的牽掛,大約就是最初的夢鄉(xiāng)。書中的“我”,曾經(jīng)自由而快樂地在祖父的園子里游蕩,被陪伴,被寵愛,被溫暖…… 那束童年的光,也許正是她一生追逐的方向。
這本《祖父的園子》里,花開得很大,任由“胖圓圓的就和一個小毛球似的”蜂子落在上面;風(fēng)很大,吹得大榆樹彎了腰;小白菜很大,“一轉(zhuǎn)眼就可以拔下來吃了”,太陽很大,“亮得使人睜不開眼睛,亮得蚯蚓不敢鉆出地面來,蝙蝠不敢從什么黑暗的地方飛出來。”玉米桿很大,“它若是愿意長上天去,也沒有人管。”祖父的笑容很大,就算我“東一腳地,西一腳地瞎鬧”,他也還是對我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