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丁琳
(西安外國語大學歐洲學院,陜西 西安 710100)
路易斯·塞普爾維達(Luis Sepúlveda)1949 年出生于智利的一個共產黨家庭。年輕時,他曾因支持阿連德政府在皮諾切特發(fā)動軍事政變后被捕入獄。從皮諾切特的牢房到綠色和平艦,從蓬塔阿雷納斯(智利城市)到奧斯陸(挪威首都和最大城市),從巴塞羅那到基多,從亞馬遜叢林到撒哈拉沙漠,塞普爾維達的腳步游遍世界各地,領略了世界上許多令人驚嘆的美景。除了是一名作家,記者和電影工作者外,塞普爾維達也是一名環(huán)保工作者。因此,在他的作品中融入了他的許多政治觀點與生態(tài)觀念、他的創(chuàng)作富有社會責任感,揭露地球生態(tài)平衡的破壞和強權與弱者之間的矛盾,試圖用文字喚起人類的良知與憐憫之心,《讀愛情故事的老人》是其中的代表作。因此,本文試圖以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的視角,從土地倫理觀,生態(tài)擴張主義,后殖民種族主義等方面來解讀作者在這本小說中包含的生態(tài)意義。
“生態(tài)主義”是在西方工業(yè)革命的熱烈開展,進程加快帶來的環(huán)境破壞,生存危機日益嚴峻的形勢下,以及人類的精神文明從物質主義向后物質主義的轉變過程中進入人們的視野,成為關注的焦點的。生態(tài)文學,則是在這樣的一種背景下出現(xiàn)的世界性的文學浪潮。其中,拉丁美洲的生態(tài)文學,由于這片土地特殊的地理環(huán)境和歷史背景,在世界生態(tài)文學中扮演著重要的作用。
自1492 年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后,拉美進入了痛苦的被征服時期。殖民者們在這片土地的活動也一直伴隨著土地的開發(fā),生態(tài)的破壞與人種的屠殺。經(jīng)歷了這些慘痛的災難,拉美不少作家意識到這種生存危機,執(zhí)筆寫下眾多杰出的令人印象深刻的作品。從古印第安人用經(jīng)驗和智慧寫成的記載對大自然原始崇拜的《波波爾·烏》到奧拉西奧·基羅加的《叢林的故事》,從何塞·歐斯塔西奧·里維拉的《漩渦》到智利作家路易斯·塞普爾維達的《讀愛情故事的老人》等。[12]拉美作家對于人與自然之間的關系的關注,對現(xiàn)代文明與野蠻的探討,一直沒有停止。
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是后殖民理論與生態(tài)批評相互借鑒及融合的產物。[7]這一理論的興起給一直停滯不前的生態(tài)文學批評注入了新的活力。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發(fā)端于20 世界80 年代末期,進入1 世紀后取得了飛躍性的發(fā)展,最終在2011 年得以確立。無論是后殖民主義,生態(tài)主義,還是后殖民生態(tài)批評,其實都是人類對西方中心霸權的一種反思,對工業(yè)化給環(huán)境生態(tài)造成毀滅性破壞的批判,對人類生存危機的擔憂,和對社會公平公正的一種訴求。
《讀愛情故事的老人》是智利作家路易斯·塞普爾維達的處女作以及代表作,于1988 年發(fā)表于西班牙。在這本小說出版后,因其對遙遠的亞馬遜河流域獨特的自然風光與雨林原住民極具神秘色彩的風俗人情的描寫,對政府強權施加給弱小貧窮落后的土著居民的壓迫的辛辣諷刺,對殖民者肆意開發(fā)雨林而與雨林中的動物和土著居民之間發(fā)生沖突的刻畫,對人與動物生存權利,發(fā)展與生態(tài)平衡等一系列深刻問題的探討,引起了大眾的關注,并迅速成為了暢銷書,并于1992 年獲得了奧維耶多市頒發(fā)的“迪格雷·胡安”文學獎。
這本短篇小說主要講述了一個發(fā)生在亞馬遜河流域的講述所謂的“文明與野蠻”,人與自然如何相處的故事。小說的主人公是一名年近7 旬的老人,名叫“玻利瓦爾”,他居住在美洲亞馬遜河流域的一個名叫“埃爾伊迪里奧”的小鎮(zhèn)上,最大的愛好就是閱讀那些描寫苦難和不幸的愛情,但卻擁有美滿結局的愛情小說。他不是本地居民,但是在當?shù)赝林用瘛K阿爾人的幫助下,他學會了如何和這篇土地上的一切生命保持相互依存又相互制約的關系。然而,代表著政府強權的鎮(zhèn)長和肆意開采雨林,濫殺動物的殖民者打擾了這片神秘土地的寧靜。在幾個美國佬屠殺了一只母豹貓的幼崽后,豹貓對人類展開了瘋狂的報復。而老人因為熟悉雨林的規(guī)則,被鎮(zhèn)長脅迫加入了捕殺豹貓的行動中。
這部小說的靈感來源于作家參加的一次聯(lián)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亞馬遜叢林探險活動,以了解白人對亞馬遜流域居民所造成的影響。在這里,作家與當?shù)氐耐林用裉K阿爾人產生了淵源,并遇到了一個獨居在雨林深處的愛讀愛情故事的老人,這也是小說主人公的原型。在離開后,作家久久難忘這位老人,因此創(chuàng)作了這一部小說??梢哉f,這部小說中的大致情節(jié)或許是作家虛構的,但是它卻是以拉美血淋淋,活生生的歷史現(xiàn)實為基礎,所批判的也正是拉美正在發(fā)生的事實。接下來,本文將主要從四個方面來分別探討作者在這部小說中后殖民生態(tài)主義的文本體現(xiàn)。
1.原住民樸素的土地倫理觀與自然觀
“土地倫理”這一概念最早是由美國生態(tài)學家奧爾多·利奧波德在1949 年出版的A Sand County Almanac 《沙鄉(xiāng)年鑒》中提出的。[8]他把人與土地之間的關系上升到了倫理的高度,認為人類不應該凌駕于土地之上,人與土地本是一個共同體,因此,以經(jīng)濟為目的肆意踐踏和破壞土地的行為都會對人類造成不可挽回的后果。這一點與美洲大陸原住民的一些觀點不謀而合。印第安人保有樸素的土地觀和自然觀,在他們看來,土地是一切生命的源泉,神圣的土地是不可侵占和買賣的,他們崇拜山川河流,因為他們既是部落的生活來源,也是部落文化傳統(tǒng)的根基。[9]縱觀歷史,西方從農業(yè)社會向工業(yè)社會轉型的過程中,土地倫理的變革是其中重要的一環(huán)。工業(yè)文明的工具理性凌駕在土地倫理之上,隨之而來的是過度地開墾,伐木,化學肥料的污染等等對土地的破壞行為。
在小說中,鎮(zhèn)長“鼻涕蟲”的形象毫無疑問代表著作者對這種視自身為土地的主人,將自身凌駕在土地之上,隨意糟蹋土地的行為的諷刺。鎮(zhèn)長是埃爾伊迪里奧鎮(zhèn)唯一的鎮(zhèn)長,據(jù)說曾在山區(qū)的某個大城市當差,后因貪污被貶到這座小鎮(zhèn)。但是他的行為卻使得鎮(zhèn)上所有人都鄙夷和唾棄。在小鎮(zhèn)任職期間,“他帶來了以種種難以理解的理由征收捐稅的癖好。”他將這里的土地視作自己的所屬物,不僅在一個偏僻的地區(qū)出售漁獵許可證,還曾在密林里采樵的樵夫征收收益權。在小說的后半部分,鎮(zhèn)長因玻利瓦爾得罪了偷獵者導致自己丟了一樁“大生意”而對老人懷恨在心,威脅到要把老人從居住地趕出去。當老人回道“這里不屬于任何人,它沒有主人”時,鎮(zhèn)長的話也表現(xiàn)了所謂的權力對平民的施壓和對土地自私的占有欲:“那你可就錯了,所有土地連同這條和,從河岸起往里一百米,都是國家的。不要忘了,在這里,我就是國家?!边@種把人與自然割裂開的二元論,認為自己的是土地的主人從而對這片土地上的生物不予尊重的行為,與古印第安人崇尚自然,尊重生命的信仰和價值觀產生了激烈的沖突。
2.生存危機:雨林資源掠奪與生態(tài)破壞
自從15世紀末哥倫布發(fā)現(xiàn)美洲新大陸,開啟了人類文明的新紀元以來,美洲大陸的殖民者們對這塊富饒美麗的大陸的掠奪就從未停止。在殖民初期,歐洲殖民者們對美洲大陸的農作物進行限制,為了更大程度地攫取利益,鼓勵棉花,煙草,可可等經(jīng)濟作物的種植,導致美洲農作物的單一化,肆意開墾拓荒,破壞森林植被,掠殺森林動物,同時大量開采豐富的礦產資源。這種資本主義掠奪的行為破壞了拉美大陸的生態(tài)系統(tǒng)平衡,加速了資源枯竭和環(huán)境惡化。小說故事的開端,也正是因為幾個美國佬殺死了小豹貓而惹來了母豹貓瘋狂的復仇,而這種行為在這里屢見不鮮,甚至文中還隱隱暗示環(huán)境的惡化使得玻利瓦爾的妻子不孕不育,飽受村民非議。在老人玻利瓦爾與蘇阿爾人共同生活的日子里,在狂風暴雨和風平浪靜交替到來的雨林里,老人感到前所未有的享受和愜意。在酒后的夢幻中,他夢見自己變成了這片土地不可否認的一部分。
然而這種安靜的生活,隨著殖民者機器的轟鳴聲結束了。“巨大的機器開出了一條條道路,蘇阿爾人的移動增加了?!痹絹碓蕉嗟囊泼竦竭_這里,戴著狂熱的“淘金夢”大肆發(fā)展畜牧業(yè)和伐木業(yè)。蘇阿爾人只能被迫往雨林的更深處遷徙,一如雨林里的其他生物。獵槍的槍聲在林間回蕩,捕獵者們撲向嗷嗷待哺的野獸幼崽,引來母獸撕心裂肺的嚎叫。他們在幾十張晾在木桿上的獸皮旁合影留念,嘴角帶著丑陋的微笑。在厄瓜多爾的原始森林,所謂的“文明”正在以一種野蠻的方式,無知而又專橫,殘忍而又狂熱地橫掃一切。
3.后殖民種族主義
種族主義也在新大陸蔓延。這種斷定某些人種在本質上優(yōu)越于其他人種的認識判斷使得西方的殖民者并不滿足于資源的攫取和土地的占有。他們強行對美洲大陸的原住民進行所謂的“文明教化”,強迫他們改變自己的語言,信仰,文字和生活方式,從精神層面徹底地奴役印第安人。從鎮(zhèn)長說話中一口一個的“野蠻人”,用槍管指著試圖反駁的土著人,到美國捕獵者任意殺害玻利瓦爾的土著朋友努西尼奧,以及對政府給予土著居民所謂的民主投票權的諷刺等,塞普爾維達用盡大量筆墨揭露這些人性的丑陋面。
書中的希瓦羅人代表著精神上被馴服的印第安人,他們也是原住民,但是受到蘇阿爾人的排擠,因為蘇阿爾人認為他們已經(jīng)受到白人的影響,改變了自己的風俗習慣,退化墮落了?!跋M吡_人穿著白人丟掉的破衣服,毫無反抗地接受了西班牙征服者強加給他們的綽號?!碧K阿爾人和希瓦羅人看起來有著天壤之別,但是在西方殖民者這樣的入侵與教化下,蘇阿爾人的未來是否也會和希瓦羅人一樣呢?他們也都是殖民主義下被犧牲和利用的個體罷了。
4.愛情小說:理想中的“烏托邦”
在這篇故事中,主人公玻利瓦爾并不是這個亞馬遜河流域小鎮(zhèn)的本地人,而是一個外來者。雖然他在當?shù)厝颂K阿爾人的幫助下,漸漸地學會了與雨林和睦相處的藝術,漸漸地融入了這片土地和居住在上面的人民。然而,玻利瓦爾卻總覺得自己像是他們其中的一員,但又不是。這句老人的心里獨白在小說中反復出現(xiàn)。故事中的老人像是一個親身經(jīng)歷者,又像是一個旁觀者,他親眼目睹了殖民者的到來給這片土地和人民帶來的傷害,但他始終不是他們的一員,無法真實地去體會這些原始的土著民們心中的創(chuàng)傷與痛苦。正如在他的土著朋友努西尼奧死去后,蘇阿爾人不停地哭泣,告訴他,“從此以后他可以從蘇阿爾人的村落經(jīng)過,但他再也沒有權利在那里停留?!?/p>
喜歡讀愛情小說是故事主人公玻利瓦爾的一大特點,本書的書名的由來也正是如此。他對于愛情小說的喜愛始于一位從蘇克雷號下來的神父。在看到神父手中的書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對于書有著強烈的興趣,其中愛情主題的小說則是他最感興趣的。在這些講述苦難的,不幸的愛情,卻有著美滿結局的愛情小說中,老人沉醉其中,在密林深處構建自己的“烏托邦世界”。這些愛情小說,心中寄托著他對自己妻子的思念,同時也蘊含著他的美好希望。在這些愛情小說中,雖然主人公之間的愛情命運多舛,但最終擁有了幸福的結局。老人在面臨殖民主義給雨林生態(tài)帶來的危機,以及蘇阿爾人和自己遭受到的欺凌時,心中是否也懷揣美好的憧憬?希望有一天他們能幡然醒悟,這一切破壞和災難能夠停止,能夠還給這寸土地的生靈一片棲息之地。然而,回到現(xiàn)實,故事的最后,在鎮(zhèn)長的脅迫下老人不得不加入追捕母豹貓的行動,并最后殺死了它。這也代表著老人心中那個理想的“烏托邦”世界的破滅。“母豹貓”其實也是老人“玻利瓦爾”的另一化身,玻利瓦爾在用他自己的方式反抗鎮(zhèn)長以及其他偷獵者對他施加的壓迫和威脅,豹貓也同樣在用自己的方式報復人類對他們施加的殘忍的傷害。但是他們在這樣的現(xiàn)實面前顯得太過渺小,豹貓的最終死亡,也代表著玻利瓦爾在強大的權力和殘酷的現(xiàn)實面前的妥協(xié)。他殺掉了豹貓,卻感到自己無比地羞愧,他咒罵著那些始作俑者,向他的茅屋走去,逃到那些能讓他忘卻人類的野蠻行徑的小說中去。
工業(yè)時代帶來的環(huán)境惡化與生態(tài)平衡破壞問題使得如今的人們把目光越來越聚焦在環(huán)保事業(yè)上,與生態(tài)有關的人文社會學科也得到進一步發(fā)展。西方殖民者的到來,給拉美帶來了嚴重的資源枯竭,生態(tài)危機,貧富差距拉大,社會矛盾激化等一系列問題。拉美生態(tài)文學雖然起步較晚,但是其中不乏立意深刻,影響力大的作品。路易斯·塞普爾維達對這一主題非常熱衷,無論是他的處女作《讀愛情故事的老人》,還是后來創(chuàng)作的童話《教海鷗飛翔的貓》,偵探小說《熱線》,《鱷魚》等作品,都蘊含了作者的生態(tài)思想,和對“文明與野蠻”“人類與自然”的思考。在《讀愛情故事的老人》這部作品中,作者利用老人玻利瓦爾的視角,將我們帶入進那個神秘的極具傳奇色彩的,卻又飽受物種主義,生態(tài)擴張主義和種族主義傷害的雨林中。愛情小說,既是慰藉,也是逃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