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立桿
噴氣機之夏
這是我的托兒所,釘鐵皮的木門
落著灰,掛著“顧頡剛故居”的銘牌。
矮胖的女教師和令人暈眩的
旋渦眼鏡,腋毛
濃密,壯如傳說中恐怖的巨人。
那條不起眼的弄堂
牌坊后會跳出一群攔路的惡童
騎著大狗,膝蓋補丁綴補丁
哄笑著,沖我
丟盔棄甲的背影撒尿,仿佛標(biāo)示領(lǐng)地。
我有一架魔法馬車
比新娘的鉤花裙子還要漂亮。
還有一頂厚實的飛行風(fēng)帽
黑咕隆咚的夜里,我會拉下帽舌
當(dāng)幽靈們用力搖晃床欄。
沒人比我更熟悉墻根的秘密
打燈籠的鼠尾草
野桑葉的鋸齒和老鴉粗嘎的憂傷。
街角老榆樹上有我的窠。
如果我是孤兒,就是長翅膀的孤兒鳥。
拆散的自鳴鐘在書包里滴答。
午后,滾燙的卵石路只要啐口唾沫
就會冒起一股輕煙。
低矮的窗變成了一口口蒸鍋
塞著軀干、嘆息和女人可怕的尖叫。
陽光那么晃眼,似乎可以
吹起口哨,沿著河岸一路游蕩。
只有電影院黑得發(fā)稠
翻板座椅像發(fā)了瘋的翹翹板
又像一口氣喝下的汽水在胃里翻騰。
那艘油漆剝落的舊輪船
在傍晚駛來,帶著煤煙和窮盡
三角洲平原的執(zhí)拗,不斷更新我的
運河里程。離家的不適
和對新家的恐懼像兩股尾流
被拉長的汽笛陡然放大。
貧苦的村子上,高音喇叭催眠了
草帽和稻浪。我拽緊
母親陌生的衣角,像噴氣機
在天邊拽著一縷眼看就要消失的白煙。
練習(xí)曲
我的影子從變小的窗口
瞪視我。弄堂,遺址一樣靜。
兩只家雀在卵石路上蹦跳
旁若無人地啄食。
生銹的門牌讓人想起
配給券。從我學(xué)步的客廳
依然傳來粗魯?shù)耐嫘Α?/p>
門后是黃昏,和一只旅行箱。
灰塵,奇怪地好聞。
樓梯如失修的琴鍵嘎吱響。
但棉絮做的云朵在哪里?
跨騎的海豚屋脊呢?
蛞蝓在一勺粗鹽里蠕動。
一段喑啞的旋律驀然涌來
仿佛喉頭塞了破布。
我看見你,揚起譏誚的下巴
驕傲如雉雞,系襻的皮鞋
踩過一串卵石氣泡。煙雜店里
老式電話的撥盤飛旋著
仿佛為街頭追獵的唿哨伴奏。
禮拜天,偷來的腳踏車
在小雨中巡游。一群襤褸少年
閉上眼,雙手撒把
滑翔在號角般洶涌的琴聲里。
你,歸僑的女兒
烈日下一朵貧血的花
提著裙擺,赤足走下樓梯。
而我驚愕地站在橋頭
鋼絲做的彈弓攥得發(fā)疼。
呆傻的五年級,野蔥一樣
蓬勃,又自慚形穢
想用暴虐來抵御心頭涌起的
酥軟——那并非殘忍
而是近似的,厄運般的溫柔
像扔進窗子的死鳥
或是一把銼過的小刀輕戳
撕下的日記。哦,我的
我們的,一代人的懵懂騷動
窮街里運血的黃魚車
摻了生石灰的空氣。
肖邦的C小調(diào)練習(xí)曲
是用纏了膠帶的刀柄彈奏的。
我看見你垂著眼
快步走過射瞎的路燈
新洗的長發(fā)扎著白手帕
像收攏的一片帆。而流言的蝙蝠
在屋檐下扇著翅膀。
“拍鳥”的切口和公廁墻上
被涂污的名字。
你的臉封存在照相機暗盒里。
你不存在的影子
霰彈般掠過電影院樓座
直到有人叼著煙走來
炫耀胡髭和臟指甲,那褻瀆的
戳記——現(xiàn)在,你駭叫
遠遠跑開;而皮帶和板磚的
練習(xí)曲像嗜血的蒼蠅
不斷飛來。你蒼白如雛菊
在自設(shè)的囚牢里
用憎惡為我們每個人贖罪。
隨后,一切都遠去了:
游蕩的橋洞和奔流的運河
讓井水變澀的眼淚
以及環(huán)繞它們的一個個周年。
我站著,攥著恍惚的彈弓
仿佛站在一艘倒扣的水泥船上
把密信裹上石子
射向你閃著磷光的窗口。
走馬燈上的新年
1
磨白的紅漆地板打了蠟。
燒水壺和鋼精鍋用草木灰擦得錚亮。
水門汀曬臺上,床單凍成了
一面面僵硬的旗。
令人振奮的冷空氣里
一座破敗的宅院忽然恢復(fù)了生機
忙碌如劇院后臺。而各種道具
早已在開演前準(zhǔn)備就緒:
趕制新衣的棉布
熏魚,配給券,籠屜和木炭
門楣上方嶄新的領(lǐng)袖像。
只有幾張榫卯松脫的靠背椅
還無動于衷地圍著黯淡的
茶壺似的瓜棱桌。我像只陀螺
被大人們支使得飛轉(zhuǎn)
去街角打酒,去井臺提水
或是泥鰍般鉆過腿縫
在油光誘人的肉鋪占個好位。
南顯子巷,斑駁記憶的
第一個繩結(jié)
沉入水缸的明礬
和一把水勺子攪起的旋渦。
新年像擦拭過的霧
穿過近乎透明的窗玻璃。
2
前門和后門虛掩著
朝向兩條嘈雜的小街。
小街通往大路,而大路盡頭
矗立著一座無限的車站。
叔叔跳下悶罐火車
第一個闖進祖母的午睡。
咧著嘴,裹著灰藍的棉大衣
臉頰黑而瘦,臟如煤灰。
然后是母親,牽著妹妹
拎著一兜粘嗒嗒的碎雞蛋
有些茫然地站在
槭樹下,似乎臺階可以
治愈運河夜航的眩暈。
然后是表姑,插隊的舅舅
雷鋒帽和凍傷的膿耳朵
從剝開的豆莢里
突然蹦出來的七八個
表弟和堂弟。一切仿佛
漫長的戰(zhàn)爭結(jié)束
回家的人們揣著小人書
糖果和潮濕的花生
一路飛奔。而消失的人
也回來了,神情嚴肅
出現(xiàn)在供桌上方的相框中。
傍晚,空寂的街道
醞釀著雪。父親的旅行袋里
一架遲到的飛機模型
已經(jīng)在幽暗中等待起飛。
3
縫紉機在枕邊徹夜噠噠
縫綴著一個離散之家。
煤球爐上,小火慢煨的砂鍋
滿足地咕噥。一團團熱氣
在灶間絲絮般漾開。
女人們忙于辨認票證和鞋樣
掐算著煉乳、絨線,老傭人的工錢
從罐頭廠搶購的雞殼子。
男人們抽著煙,聊著
捷克式家具,惶恐和挨餓
還有前院花匠的兒子
如今倨傲的新貴,低壓了嗓音
似乎提防走廊里的鬼影。
供電不足的白熾燈隔著蚊帳
忽閃著,像發(fā)亮的傷疤
讓人心里發(fā)癢。
我蜷躺著,豎起耳朵。
伴隨著“嗒嗒”的縫紉機
和扳指節(jié)的咔響
大人們含混的竊竊私語
飄向冬夜閃爍的穹頂
熨貼如燒著木炭的老熨斗。
火柴的擦刮聲里
老舊的電線開始嗤燃。
房間劇烈地顛簸
像湖上罱泥的機帆船
頂著駭人的浪。
我夢見親人們站在船頭
抱著被褥、雞雛
蜂窩煤和縫補丁的米袋。
水門汀曬臺像船甲板
突然傾斜,漆黑的天幕下
零星的焰火從樹梢升起
熱切,無辜,一個接一個
像巨大的驚嘆號
熄滅并暫留在視網(wǎng)膜上。
4
圓規(guī)、卡鉗和量角器
像擺放整齊的刀叉。硫酸紙上
尖如鶴嘴的針管筆勾畫出
一盞精巧的走馬燈
復(fù)雜如鐵路聯(lián)軌站。
叔叔微瞇著眼,皸裂的手
托著鐵絲捆扎的燈架。
這是轉(zhuǎn)軸:一節(jié)蒸汽火車頭
穿過細描的山山水水。
這是風(fēng)輪:擺開過年的圓桌。
硬紙板剪出的人影
旋轉(zhuǎn)著,像隔著一扇舷窗。
有人在空氣中茫然
揮動手帕,有人喝著湯突然
痛哭,有人忙著拿羚羊角
磨粉治頭疼。
那些溫馴、沉默的人
吃力地跑著圈,對時間和
自身的悲劇毫不知情。
而煤煙飄過饑餓的郵筒
像蜘蛛,在他們頭發(fā)里
織巢?,F(xiàn)在,燈泡已經(jīng)擦亮
新衣已經(jīng)縫好
全家人圍坐在圓桌前
局促不安又鄭重其事。
走馬燈懸停在燃盡的燭焰里
在窗前,等著下一次。
再一次。最后一次。
幕間劇
厭倦了人群又必然
屬于他們。某種狂熱的盟約
鐘面上被扭曲的影子
懶惰與團結(jié)
一塊裱花蛋糕發(fā)齁的甜
以及早高峰的地鐵
和窨井邊打旋的污水。
擋土墻上無數(shù)困倦的面孔浮現(xiàn)
像制服
因缺氧而蒼白。
我多么厭倦又依賴這必然。
肩膀的挨蹭,腳的踩踏
廝纏又突然分開的手
攻訐與侵犯
永恒欲望的愚蠢射程。
而人群不斷涌來
緩慢,無辜,像掛爐烤鴨。
如何從人群里鑿出一個個我?
如同一個無名者
從眾多乏味的世紀(jì)復(fù)活
懊惱著。他的面目模糊不清
他的聲音纖弱、含混
被生命探測儀
定位在下水道和鼠須。
誰在呼喊?沒有人聽見
也不可能被聽見。
燃燒的日歷上,只有
陰郁的暴君、蒼蠅和刺客。
只有引座員的手電
剃刀般擦過頭皮。
人,一個側(cè)立的形象。
一根蘆葦,帕斯卡爾如是說。
總在不停地編織
游蕩,總想去戳破什么。
但,什么是思想呢?
除了黝黑的霓虹閃爍的水面
除了自得的
一根蘆葦孤獨的搖曳。
站臺上,穿瑜伽服的女人
舔著冰激凌甜筒
而冰激凌融化在燈箱上。
一個地鐵巡視員
銜著哨子,沖向融化的人群。
而人群如燈箱上的冰激凌
定格在融化的瞬間
仿佛澆了鉛。
車廂,靈柩一樣靜。
只有數(shù)不清的手機屏幕
閃爍著,像射電望遠鏡搜索
新大陸的桅尖——
“不要回應(yīng)!不要回應(yīng)!”
霍金尖叫道,轉(zhuǎn)身
掉進了黑洞。
厭倦了人群又不得不逃向人群。
在街邊,在寫字樓隔間
人群像過冬的牲畜
擠在一起,所有
商人、官員、民工和逃犯
規(guī)則之網(wǎng)和釜底游魚
人人都相信自己
可以僥幸鉆過盾構(gòu)機的
旋轉(zhuǎn)刀片,相信按一個鍵
未來就會像升降梯
嗖的飛來。詩有何用
如果終將淹沒于一個飽嗝
一排重復(fù)的巨浪?
那滿臉雀斑的姑娘
倦怠地倚著窗
她的心像尖硬的衣領(lǐng)
警惕著弧線和擾亂時刻表的
溫情,她的眼睛
漠然如商品使用手冊。
而人群叫喊著
繼續(xù)涌來,我知道自己
必然屬于他們。他們的庸碌
微小的夢,軍體操似的
廣場舞,靜謐的
一幅山水畫框起的痛苦
和瘋?cè)嗽旱幕盍Α?/p>
沒有別的,別人,別的世界。
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的人
還是同一個。
從荒無人煙的海域
漂來一架波音客機的殘骸
而搜索已經(jīng)停止。
群星不為任何人閃耀
邁著細碎而又沉悶的步子
離開仰望的穹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