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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悲引

2021-12-04 01:21曾劍
小說月報 2021年10期
關鍵詞:居士甲魚母親

六弟失蹤那年十二歲,是一名小學五年級的學生。時值暑假,他幫家里割水稻。那天的陽光如麥芒。他光著上身,穿著與他身體很不相稱的軍綠色八一短褲,胸脯往下罩在短褲里,赤裸的雙腳陷進泥水,像穿了一條綠色的長裙。他戴了一頂草帽,這使六弟看上去很滑稽,像一只站立的青蛙。

六弟太需要一身像樣的衣服了,但家里沒能力給他做新衣。他那件八一軍短褲,是大哥從部隊郵寄回來的。我望著六弟青蛙樣的矮個子,覺得他缺的不僅僅是衣服,還有營養(yǎng),他要么應該像村長的苕貨兒子那樣,十幾歲還喝奶粉,要么像屠夫奇貨的兒子,每天晚上喝骨頭湯??晌壹也恍?,我們連飯都吃不飽,喝奶粉喝骨頭湯,只能在夢里。

六弟渾身是泥。

我在六弟一側。我割稻谷的寬度是六弟的兩倍。我一排十四棵,六弟七棵。這樣我們才能保持相同的速度,并排前進。

我比弟弟大六歲,這年我參加了高考,但我沒考好,大學錄取通知書于我,是鏡中花水里月。我打算“雙搶”過后,返校復讀。

“雙搶”是搶割搶栽,鄉(xiāng)村最累人的活。我們割到田中央,六弟突然站起身,把鐮刀一扔,鐮刀尖啄在泥水里,鐮刀把指向高遠的天空。

走了。我出家當和尚也不種田!六弟說。

我以為他是累了,說氣話,沒理會他。他蹚著泥水向田邊走,上了田埂。他在田埂上回望一下我,也許是回望那片在他眼里大得無邊無際的水田,爾后,摘下頭上那頂斗笠一樣的草帽,順手一揮,草帽像飛碟一樣,飛得那么高那么遠,飛入山坡上的松樹林,消失了。

六弟走向坡地,走向松樹林,上了林間的小路。那條小路通向山的那邊,山那邊是野水塘,野水塘那邊又是一個山,那個山的那邊是我們竹林灣。

晚上回家吃飯,母親問,小六沒跟你一起回?我說,沒有。他不是先回來了嗎?

我們這才知道,六弟不見了。

母親的聲音,在黃昏的暮色里嘶喊著。除了大山的回音,什么也沒有。六弟失蹤了。六弟從我們割谷的那個水田回家,要路過野水塘。母親懷疑他落在野水塘里。野水塘經(jīng)常淹死人,有人干活,干著干著,覺得累了苦了,活著沒意思了,就一頭栽進野水塘。野水塘今年還沒死過人,按母親的說法,去年死去的野鬼,還沒找到替身。

母親坐在水塘邊哭泣。我說,怎么可能,他那么會玩水,像一條魚。他不會淹死在水塘,除非他自己要死??墒?,他那么小,怎么會想到要去死。

小六……母親喊著六弟的小名。她哭訴道:我的小六呀、兒啦,我雖然生了六個兒子可我不嫌多啦,手心手背都是肉咧,你小六最小,我對你還要厚一些呀,兒啦,你怎么就走了咧……母親坐在塘埂上,拍打著自己的雙腿,痛哭流涕。她讓父親和我們下去水撈六弟,我們說六弟不可能在水塘里。父親說,野水塘那么大、那么深,就是在里面我們也摸不到,你莫要再把我別的兒搭進去。父親和我們都不下水,母親罵我們心狠,罵父親老虎都不如:虎毒不食子??!母親哭泣著,好像是父親把六弟弄死了。母親說著,自己就要往水塘里撲。母親不會水,她下水就是白送一條命,我和父親為母親所迫,下水去撈,一會兒,灣子里會水的都來了,穿著短褲,紛紛撲進水里。有不愿把短褲弄濕的,就在遠處的塘角脫光,背對著眾人下到水里。塘埂上圍觀的人越來越多,仿佛六弟真的淹死在野水塘里。母親的哭聲感染了很多人,帶動更多的女人哭泣,有沒下水的老男人也陪著抹淚。幾乎整個竹林灣的人都來了,比過年在水塘邊撈魚還熱鬧。

麻球在半山坡沖野水塘這邊喊,你們搞個嗎事呢?有人回應說:小六淹死在野水塘了。麻球喊,你們瞎說個嗎事?小六從后山坡往縣城方向去了呢。我問他到哪里去,這個豬屙的不吭聲。我叫他跟我回,他不應,一句話都不說,像被啞巴鬼纏上了。

母親聽說六弟沒有淹死在水塘,停止哭泣,那些在水塘里忙碌的男人紛紛上岸。沒有穿褲衩的,游到水塘遠處,站在淺水處,背對眾人穿短褲。暮色中,能看到遠處那幾片屁股的白。

幫忙的看熱鬧的人慢慢地往竹林灣走。母親進了屋,喝了涼茶,平息下去的情緒再次暴發(fā),她開始了她新一輪的哭泣:他身無分文,連一件上衣都沒穿呢,這夜里,還不得喂了蚊蟲。黑燈瞎火的,還不得把伢嚇死?

母親讓父親去找,父親說,找做嗎事,一定是到哪里玩去了。玩夠了,累了,就回來了。母親讓我去找。天那么黑,去往縣城的路要通過八角山、七個洼,還有一座大水庫。水里有浪,浪拍石壩,像鬼哭;山上有樹,風吹樹梢,像狼嚎。

我等到第二天天亮,才借了一輛自行車,駛上通往縣城的路。一路上我沒看見六弟。到了縣城,人擠人,人挨人,就算六弟在這些人群里,也像大海里的一條魚,找不到的。

我騎車回家,接著割稻谷、插秧。家里那么困難還供我讀書,我卻沒考好。我像贖罪一般,成天泡在水田里。

母親開始了她沒完沒了的哭泣。她懷疑我那天打了六弟,要不,他怎么突然就跑了呢,干活累,也沒人逼他。我說我一根手指頭都沒動他。

每天黃昏,在得知六弟消失的那一時段,母親總會眼含眼水,自言自語,訴說她對六弟的思念,和對他離去的悲傷。后來累了,母親每周只哭兩次。弟弟離家前,是石橋鎮(zhèn)小學五年級住讀生,每個周日下午,帶了大米和咸菜去,下周六下午背著空米袋和空的罐頭瓶回來,這成為母親哭泣的兩個新時段。六弟該回來拿糧拿菜了,不見人影,她哭一陣,訴說兩句;六弟該走了,不見他到米缸鏟米,她哭一通。有一次,母親本能地給六弟準備好鹽菜,往他的米袋里灌滿米,卻不見他的人,母親恍然醒悟。那一次母親哭得特別傷心,特別漫長,哭黑了天地,怕影響雞群入舍,她坐到石拱橋上接著哭。一灣子的人圍過來,怕她跳水。

時間也許無法沖走人的憂傷,但憂傷到底會隨著歲月的流逝而變淡。第二年,母親只為小弟哭泣過四次,一次是他的生日,一次是他出走那天,還有一次是冬天來臨,母親想象著弟弟只穿一件軍用短褲,想他一定很冷。大年三十那天,母親也哭了。不過母親講禁忌,這次沒有哭出聲,只是悄然落淚。

六弟離家的這個秋天,我沒有選擇復讀。初冬時節(jié),我逃離竹林灣,踏著大哥的足跡,走進軍營。

我們再次見到六弟是六年后的事,這年他十八歲。他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身著土黃色僧服,腳穿白底黑布鞋。六弟還活著!一家人先是驚喜,接著困惑了,不明白他怎么就當了和尚。我們家世代沒一個出家人。

母親一邊哭著罵著六弟心狠,走了不跟家里說一聲,一邊去取樓板下吊著的臘肉。麻球說,你莫瞎搞,他是和尚,嗎樣吃得肉!六弟朝著麻球微笑,麻球如同受了表揚,臉樂開了,兩頰麻點亂顫。

麻球麻臉、踮腳,是我們竹林灣唯一的光棍。麻球似乎自得其樂,看不出他孤獨或寂寞,倒是有老婆有一大堆兒子的父親,常獨坐一處,默默抽著自卷的煙。六弟回來又匆忙離去的那個夜晚,他坐在碾場的石磙上,黑暗中煙的星火一閃一閃。煙熄滅了,他就那么靜靜地坐著,不肯回屋睡。我去茅廁時看見了他。那天晚上的月光很明,我發(fā)現(xiàn)他臉上有兩道亮閃閃的東西。父親哭了。我在父親身旁坐下。

一雙涼鞋,父親說。

我不明白父親所指,父親說,老六是因為一雙涼鞋而離家出走的。父親接著向我講述六弟離去的那個夏天。父親說,那個夏天,六弟向他要一雙涼鞋,父親不買,說他不像我,大了,讀高中,要是考得好,還是個大學生呢,不能打赤腳了,而他還小,打赤腳就可以,不必要涼鞋。再說,夏天一閃就過去,秋天就要來了,要買,也得買雙膠鞋。其實那年六弟不小了,十二歲,眼看就要到縣城讀初中,知道愛美,知道害羞。他堅持要涼鞋,不想光腳板。父親同意了,但父親手中沒有錢,農(nóng)民手里,常常是見不到現(xiàn)錢的。那天上午,父親挑了兩個半籮筐的稻谷,到鎮(zhèn)上賣了,給六弟買鞋。父親買回來的,還是膠鞋。我們那里天熱,膠鞋到十月才能穿得住,這意味著九月一日這天,六弟得光著腳丫去學校報到。他還有一種選擇,那就是穿著一雙新膠鞋,任憑雙腳在膠鞋里悶著焐著,挺到十月,天就涼爽了,穿膠鞋就正常了。

父親把膠鞋遞給六弟時,六弟并沒有接,轉(zhuǎn)身走開了。父親就把膠鞋擺放在我們床下。我發(fā)現(xiàn)那雙鞋后,還為六弟有雙新鞋而高興。我不知道六弟向父親要涼鞋的事。午飯后,我和六弟到稻田割谷,這天下午,六弟失蹤。

我說,當年六弟離家出走,是怕苦,怕干農(nóng)活,你不用自責。父親說,是那雙鞋,他是因了那雙鞋。父親臉上出現(xiàn)因愧疚而顯得痛苦的神情,這神情傳染了我,我感到心里有一絲隱痛。

我后來多次回想六弟的成長軌跡,我覺得他出家為僧,絕不僅僅是因為那雙并不存在的涼鞋。

六弟這條生命差點沒能來到這個世界。生下五弟后的第二年深秋,母親的肚子再次鼓起,像要炸開。那時候,計劃生育政策已經(jīng)非常嚴,梅花鹿來竹林灣,讓母親去做引產(chǎn)。

母親掀起衣襟,露出圓鼓鼓光溜溜的肚皮。她抓起梅花鹿的手,往她肚子上拽。她說,你摸摸看,她還在動哩。母親固執(zhí)地認為,她肚子里是一個女兒,母親一直想要個女兒。母親說,她馬上就要生下來了,你舍得把她弄死?

麻球后來說,我的母親用她的肚子孕育了我的六弟,也用她的肚子保住了六弟。他說,每次梅花鹿來讓我母親去醫(yī)院引產(chǎn),母親就掀起她的衣襟,讓梅花鹿這個老光棍摸她的肚皮,摸她肚里的娃,在這樣的情況下,我的六弟才得以存活。

麻球的話是放屁。母親得以讓六弟活下來,完全是因為她的一次跳水塘。梅花鹿最后一次讓母親去做引產(chǎn)時,母親去跳水塘。那次是真的,但后來有人分析那其實也是假。母親沒有跳河,沒有跳井,而是跳水塘。跳水塘,也不是跳深水區(qū),而是在淺水灣。母親沒有像別的鄉(xiāng)村婦女那樣飛奔入水,也不像有的婦人,在無人之野,悄然將自己隱入水中。母親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向水塘。母親從水塘的淺水灣往水深處一步步走,像鯉魚精那么淡定。水剛淹沒母親的大腿時,母親就被我的二哥拽了回來。二哥拽回母親之后,上廚房拿了一把菜刀。二哥說,梅花鹿,你要是讓我們沒了娘,我就把你的XX剁下來,反正你一個老光棍,留著它也用不上。你要不信這個邪你就試一試。那時候,二哥才十三四歲,不懂事,大人說殺人,多半是嚇唬人,而小孩子嘴里無戲言。梅花鹿怕了。六弟得以在母親肚子里繼續(xù)活著。

我說六弟沒有家,六弟說,誰都有家,家是一個人的棲息地。棲息的時候長了就是家,棲息的時間短,那個地方就是客棧。

我不知道凈心寺是六弟的家,還是他的客棧。

六弟是凈心寺的住持。凈心寺是紅安較早的寺廟,有著六百年的歷史,先前叫圣靈寺,破“四舊”時遭到毀壞。六弟到廟上那天,三間破廟屋在風雨中飄搖,廟屋四周殘垣斷壁。一位八十多歲的僧人,在那里敲打木魚。整個寺院,再無他人。

見到六弟,老僧說,法師,你是來當住持的?六弟說,我來看古跡,我不是出家人。老僧說,法師不必隱瞞,你來把這個寺廟修建復原吧。六弟說,我沒有錢。老僧說,你來吧,你來,資金就來了。

老僧的話,讓六弟失眠了三個夜晚。三天后,六弟住進了圣靈寺。

六弟覺得一切都是天意,他一身便服,戴著旅行帽,老僧竟然一眼看出他是出家人。

六弟在我的印象里模糊而縹緲,他留給我的記憶像是一個遙遠的夢,每次面對一身僧服的他,我同樣沒有真實感,有時甚至覺得他不是我的兄弟,他更像是父親母親的養(yǎng)子,好像是父親母親從路上撿來的。

六弟成為一個和尚,不能娶妻生子,父親自責,一直懊悔沒給他買他想象中的那雙涼鞋。多年以后,我回想六弟的人生歷程,尤其是他童年經(jīng)歷,認為那雙涼鞋其實不重要,六弟也許很快就將它忘了。真正應該自責的是母親,母親不該在他三歲時將他送人。

這還得從我家那頭小花豬說起。

這年過完春節(jié),父親從麻球家賒來一只小豬崽。麻球沒有老婆,家里養(yǎng)頭老母豬,那豬特別能下崽,一窩十一二只,都說他這桿老槍火力旺,面對這樣的說笑,麻球也不生氣,只要豬崽多、豬崽壯實,能賣來錢,能讓他不種田地,只在村子里撿豬糞,也能把日子過下去,他就是樂呵呵的。

父親挑選的是一只好看的小公豬,它出生不久,就讓麻球找來獸醫(yī)給閹了。小豬到我家后不怎么吃食,病懨懨的。父親找來獸醫(yī)金船,金船說小豬崽治不好,得了癌。父親就要把小豬崽退給麻球,說它在他家就病了。麻球怕豬有傳染病,傳染給他家那些還沒賣出去的小豬,答應父親,這賒豬的錢不要了。有人讓父親把這只豬送到山上,隨便挖個坑,埋了。父親不忍心,這好歹也是一條性命,不能活埋。父親說,就養(yǎng)著吧,生死由它。這只小豬崽就在我家待了下來。六弟喜歡它,它成為六弟的玩伴。那時候,我們經(jīng)常看見六弟抱著小豬崽,把它抱到石橋河邊的淺水灣。到了水邊,六弟把小豬崽扔進水里,看著豬崽在水里向岸邊游。那個得了癌的、被病痛折磨著的小豬崽,卻是那么渴望生存下來。它努力地往岸邊游,六弟再把他扔到水里,小豬崽再次游回,如此反復。

小豬崽成了六弟的寵物,我們每天看見六弟抱著小豬崽往石橋河淺水灣跑。有時他不抱小豬崽,他拽著它的耳朵或尾巴。從清晨到傍晚,他一直同小豬崽玩耍。中午時,他累了,小豬崽也累了,他和小豬崽就在淺水灣柳樹下的石頭上睡覺。我們農(nóng)村人,是沒閑心養(yǎng)寵物的,小豬崽成為我們竹林灣第一只寵物。

小豬崽全身黑色,但被六弟弄得渾身是泥,很像一只小花豬,六弟給它起名小花。無論它是在吃食,還是在奔走,六弟喊一聲小花,它立刻停住,翹起頭,豎起耳朵,睜著發(fā)紅的眼睛看著六弟。然后,它跑向六弟。

突然有一天,小花好了,不再病懨懨的,眼睛變得黑亮黑亮的。它能吃,跑得快,飛速地長,好像要把前兩個月欠我家的還回來。麻球說,小六一次次把豬崽往水里扔,像要把豬崽淹死,我當時想,這孩子心狠,長大了怕是人都敢殺,原來他是佛心,把一只判了死刑的小豬給救活了。

麻球想要豬崽錢,父親說,男人的話,吐口唾沫是顆釘,麻球悻悻而去。

進入仲春,某一天,六弟帶著他的小花,在淺水灣看見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那個男人也看見了六弟。那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后來說,六弟跟著一只豬玩耍,那只小豬崽那么聽他的話,他覺得神奇。他感到奇怪的還有六弟的衣服,膝蓋處破了,屁股后面也破了。他的父母怎么就不能給他買一套新衣服,再不濟,也得給他縫補一下吧。

在六弟的眼里,那是一個很體面很有親和力的男人,他的氣質(zhì)征服了六弟。六弟還是很多年后在電影中看到那么驚駭?shù)?、令人生敬畏之心的場面:他站在河中央,順河而下,河面的霧像鍋里的蒸汽翻騰著,看不見他的腳,只看見他的上半身。他戴著一頂斗笠,看不清臉。年幼的六弟以為看見了鬼。我們竹林灣的大人,常言河里有水鬼冒出來抓人以嚇唬孩子,不讓他們獨自到河邊玩水。

六弟帶著他的小花飛奔離去。

河面上那個體面又威風的中年人是捕甲魚者,他當時并非在河面漂浮,他站在一只竹筏上,六弟沒看清霧中的竹筏和他的雙腳。我們竹林灣的人好客,他很容易就在我們竹林灣落腳,進到河西那兩間舊屋。他后來找到我家,向我的父親母親道歉,說他可能嚇著孩子了。他記住了這個在我家出出進進的孩子。他手里用稻草繩系著一只甲魚。他說,把甲魚給孩子燉著吃了吧。

第二天,他又送來一只說,這只甲魚就不要燉著吃了,他對父親說,你拿到縣城去賣了,給孩子買一身衣服吧。父親望一眼六弟褲子膝蓋處的兩個破洞,和近似開襠褲的褲襠,尷尬地紅著臉,扯著嘴角笑。

事實上,捕甲魚者給父親的第一只甲魚,父親清晨就拿到鎮(zhèn)上賣了,還了一筆小賬。第二只甲魚,父親依照捕甲魚者的吩咐,也賣了,但他沒給六弟買衣服,家里需要用錢的地方太多。第三天,捕甲魚者再次登門,他依然用三根稻草搓成的細繩拎著一只甲魚。他對父親說,我們一起去縣城吧。

他戴著草帽。春日的陽光,已有讓裸露皮膚不適的熱度。他們走到城郊,捕甲魚者給自己加了一副墨鏡。父親看他像電影里的一位刺客,或者劫匪,怕是會嚇著別人。父親說,你摘了眼鏡吧。他不摘。父親說,要不我一個人去,這次賣的錢,我不干別的,一定給小六買一套衣裳。

父親沒想到,一只甲魚,很輕松就給六弟買一身衣服,這么看來,這個捕甲魚者是一個富有的人,他一天要捕五六只呢。

父親給六弟買的是一套藍色海軍服,父親特地給六弟買大些,以便讓他第二年還能穿。衣服拿到家,穿在六弟身上,五弟哭得死去活來,在地上打滾,父親只得從六弟身上扒下那身衣服,給五弟穿上。六弟倒不在乎,還穿那身破衣服,與他的小花開心玩耍。

捕甲魚者后來自己到縣城又給六弟買了一身衣服,他親自給六弟穿上。他對父親說,沒想到讓你辦件事這么難。

幾個回合之后,捕甲魚者與我們一家人熟悉起來,這讓整個竹林灣人羨慕。

捕甲魚者捕來甲魚,賣給那些魚販子。魚販子殺價狠,他又不愿去市場。父親提出幫他賣。父親膝蓋受過傷,走路比一般人慢。那時我家沒有自行車,那條路也不通汽車,十幾里山路,父親走著去走著回。捕甲魚者給父親辛苦費,父親不要,他提出給誤工費,父親還是不要。奇貨在村南頭的觀音山下殺豬,捕甲魚者就會去奇貨那兒割兩斤肉,送到我家。母親燉了肉,會叫捕甲魚者過來與我們一起吃飯喝湯。捕甲魚者與我家的關系顯得密切,像是我家的一位親戚,像是我們家的親人。他越來越像父親的兄弟、我們的一位叔叔。

捕甲魚者像一個英雄一樣存在于我們竹林灣。每天天剛亮,他撐了竹筏出現(xiàn)在清晨的霧里,霧時濃時淡,他時隱時現(xiàn),像是在仙境里暢游。太陽出來了,光線慢慢亮起來,他的樣子清晰了。他站在竹筏上,仙風道骨,玉樹臨風。他戴著斗笠,穿著蓋過臀部的半長衫,手握長鋼叉。那柄鋼叉有一根細的竹把,長約兩丈有余。他用鋼叉捕捉甲魚,也用它在水里撐竿劃行。我們常站在岸邊看他,看他在離河岸不遠處將二齒鋼叉伸進水里,長長的竹竿沒入水中,他輕輕刺殺著泥沙,忽左忽右,不緊不慢,好像不是為了捕捉甲魚,而僅僅是玩耍。約莫半個時辰,他將長長的竹竿往上收,竹竿尾朝天空刺去,鋼叉露出水面,鋼叉上夾著一只甲魚。他將竹竿傾斜,下壓,竹竿尾浸入水中,鋼叉朝上,近在他眼前。他在明亮的陽光下端詳他的甲魚,像欣賞一件寶物。我們看過他捕獲的甲魚,大小差不多,略闊于大人的手掌。讓我們驚奇的是,那些甲魚竟然毫發(fā)未損。我們懷疑他是妖孽,迷惑了這些甲魚。我們甚至懷疑他往水里撒了迷魂藥,但麻球否認了這一說法。麻球說,他果真撒藥,那魚為何就不翻白肚?他果真撒藥,這么大一條河,他得撒多少?麻球說著,將手伸進甲魚桶里,抓起一只甲魚。甲魚被他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緊緊地卡著,無法動彈。甲魚伸出它長長的脖子,回頭咬麻球,但它的頭只能夠著它自己的后背。麻球說,就是這原理,那個家伙的鋼叉,正好卡住了甲魚的肋骨,而不是刺中甲魚。甲魚有著厚厚的龜甲,那二齒鋼叉輕輕地在泥沙里試探,碰著這堅硬的龜甲,捕甲魚者就用鋼叉探尋角度,將它卡住,而甲魚的皮肉未受傷殘。

那時候,石橋河兩岸的人還不怎么吃甲魚,紅安城和武漢市已經(jīng)吃得兇了。多年以后,著名的九頭鳥飯店開到北京,開到沈陽。那里的招牌菜就是燉甲魚湯。用麻球的話說,甲魚湯是補藥,特別壯陽。

捕甲魚者是一個快活的人,天暖和時,他一個猛子扎進河水里,在水里能待四五分鐘,他的頭頂不斷地冒出水泡,麻球說他是在水里換氣。待他從水里抬起頭來,那甲魚就卡在他手里了。他在水里左右晃動著肩,雙腳踩著水,不讓自己沉下去。他露出他的胳膊和胸脯上的肉疙瘩,露出肚皮,高舉雙手,向岸上的人展示著他手里的獵物,實際上是展示著他的一身肉疙瘩。

除了偶爾上我家吃飯,捕甲魚者很少做飯,他似乎不食人間煙火,竟然還有這么好的身體,這讓竹林灣的人對他充滿猜測。麻球說,他不怎么吃飯身體還那么好,得益于他喝甲魚血。麻球的話,沒多少人信,因為沒有人見過捕甲魚者殺甲魚,也沒見過甲魚的尸體。麻球說他把甲魚的尸體燉著吃了??晌覀儙缀鯖]看見他住的屋里冒出煙火。他是一個神秘的人。竹林灣的男人常將重擔歇在橋上,羨慕地看著他,不知他是何方高人,這么玩著戲耍著就把錢掙了,把好日子過上了。麻球說,這個男人,這么一身緊繃繃的肉,夜里一個人可怎么過,竹林灣的男人,看住你們的女人吧。

我們少年對捕甲魚者崇拜得五體投地,多次到他住的屋里要拜他為師。竹筏上載不動更多的人,他分批帶我們坐筏子到河心,但這種刺激性活動很快被我們的家人扼殺,他們怕我們掉到水里起不來。捕甲魚者怕竹林灣的女人呢,女人會來到他跟前盯著他看,與他搭話。她們的目光是欣賞的,甚至有更多的含義。

有一天,母親讓六弟管這個捕甲魚者叫干爺,母親的舉動遭到竹林灣婦人們的嘲諷,他們說,母親想讓六弟占捕甲魚者的便宜,還有更難聽的,說母親不顧自己四十多歲,顏盡色衰,看上了三十多歲的美男子。母親不理竹林灣長舌婦們的閑言碎語。母親說,只要這個男人同意小六叫他干爺,她們的話,就都是屁。竹林灣的婦人,包括部分男人,等著看母親的笑話,哪知這天傍晚,捕甲魚者就站在石拱橋上,沖著河這邊喊,兒子,兒子,來拿甲魚,連“干”字都省去了。竹林灣的人看見六弟從橋東向橋西跑去。捕甲魚者將一只肥大的、腦袋從后背拽到尾巴處捆了的甲魚遞給六弟。捕甲魚者說,兒,拿去!

這只甲魚成為我家又一筆收入。這筆收入并不大,但卻是現(xiàn)錢。我家那時難得有現(xiàn)錢,常常是瘸腳的父親挑著稻谷換來柴米油鹽。

六弟同那個捕甲魚者親。他捕甲魚,也順帶著捕別的魚。他捕甲魚的時候,弟弟遠遠地站在岸邊看,他就喊,兒,離遠一點,站到草坪上去。他上了岸,六弟就會去牽他的手,跟著他在陽光下走向橋頭的舊屋。那屋頂很快就會飄起炊煙。自從他叫六弟“兒”后,他屋子里的炊煙濃了、密了。六弟常能吃到他灶上的燉排骨,或者紅燒鯉魚。隔兩三天,六弟還能喝到甲魚湯。

突然有一天,六弟喊捕甲魚者爺,省去了“干”字。我們那里管親爹才叫爺、叫父或叫伯。

六弟叫他爺,大哥二哥管捕甲魚者叫哥,沒人覺得尷尬,各論各的叫。尷尬的是我,我不知道隨大哥二哥叫他哥好,還是隨六弟,叫他叔爺。

三十多歲的捕甲魚者,因為長期浸泡在水里,一臉光鮮,不同于父親他們這些伺弄田地的男人灰頭土臉的;也不同于奇貨這樣的屠夫,散發(fā)著血腥和豬油的膩味;更不同于麻球,一身豬糞臭;就是鄉(xiāng)村教書匠劉映山也很少下田,長期在教室待著的人,也不比他看上去更干凈。轉(zhuǎn)業(yè)軍人銀山也沒他灑脫。

捕甲魚者姓程,竹林灣的人都叫他程師傅。我們起先以為他是耳東陳,他說不是,是“禾口王”的程,麻球就叫他“禾口王”,后來被竹林灣的人誤稱為“河口王”,這名字增添了他的傳奇色彩。

秋天的時候,河口王要走,眼看六弟撕心裂肺大哭一場,畢竟,他與河口王那么熟悉,都叫爺了。

當然,與一個不足四歲的小孩子談感情,似乎太矯情,他還是有奶便是娘的年齡,還是誰和他好,他就依賴誰的年齡,缺乏對這個世界上的人和事做出準確判斷的能力。其實我們一家人都缺少準確判斷,否則,也不會讓六弟跟著河口王走,倘是那樣,等待六弟的,可能就是另一種人生。

母親對河口王說,你把你兒帶走吧。我們當時以為這是母親的一個玩笑,我們沒想到母親是認真的。我們更沒想到,河口王竟然一口答應了。即便這樣,我們并不阻攔,反而覺得占了大便宜。河口王有手藝,跟著他吃得香、穿得暖,還能到外面上學。

河口王說,他沒兒,要把六弟當自己的兒,讓六弟跟他姓程。我們說,他把六弟帶去行,讓六弟跟他當兒子也行,但不能讓六弟跟他姓程,那是出賣祖宗。母親說,祖宗在哪里?咱們家這么窮,祖宗給咱們留下一份家業(yè)了嗎?你們吃的穿的,祖宗掏過一分錢沒?管他姓什么,管他走到哪里,他小六都是我的兒,將來我要享他的福。

這天上午,河口王收了竹筏、魚桶、鋼叉,回了鐵匠鋪。母親叫河口王在我家吃飯,河口王不,他說,你們給我這么好個兒,應該我請客。于是,午飯是在鐵匠鋪吃的,母親去幫忙做菜,河口王買來麻球家的一只老母雞,讓母親殺了燉了。

飯后,六弟高高興興地跟著河口王走。我問六弟,你真的要離開我們?nèi)ソo河口王當兒子?六弟忽閃著一對大眼睛,認真地點頭說,是的。

六弟是在秋天走的,那時他快四歲了。河口王回去時沒走水路,與來時不一樣,來時是順水行舟(筏),回去是逆流而行,不適合水路。六弟幼小的身影跟在河口王身后蹦跶著,我似乎并不太傷感,甚至很羨慕六弟,沒有人去想六弟這次遠行會給他后來的人生帶來怎樣的影響,我家弟兄多,他不在家更好,少一張吃飯的嘴。

在村口,河口王轉(zhuǎn)身朝著我們揮手,說回去吧,過年他帶老六回來,最晚明年夏末秋初會回來看看。六弟也朝著我們揮手,說回去吧。他的動作和口音,像極河口王。

六弟走后,父親好歹沉默了幾天,母親卻像沒事一樣,成天樂呵呵的,好像不是送走了兒,而是撿回一個大胖小子。麻球說母親,心狠啊,這么好的兒送給別人。母親說,好兒才送人哩,不好的兒,哪個要?麻球說,要送你送我呀!母親說,送你,送你將來讓他撿豬糞?

年關到,河口王并沒帶六弟回來看我們,第二年夏秋也沒來,我們幾乎快將六弟忘記了,竹林灣的人卻挑起了這樁記憶。麻球說,那個河口王莫不是個人販子?不會吧?人販子哪有工夫在這里一待就是幾個月,是人販子他早下手了。麻球自問自答。他對母親說,你莫不是把你兒賣了咧,河口王給了你幾多錢?母親說,你莫放屁,他是享福去了。

母親說著,眼圈濕了,她是硬著頭皮說的,這讓我們覺得母親到底還有著一顆母愛的心,兒再多也是她的兒;兒再多,少了一個她也傷心。

父親愛面子,說,興許忙,河口王明年就會帶小六回來過年,或許像河口王說的,夏末秋初回。父親叮囑我們這事不要到外面去說,要說就說六弟在外面享福,讓石橋河兩岸人家都羨慕。但我家人多,五弟又小,沒長心眼,嘴像映山,大人的話像山洞的回音,很快被他傳出去了。

我說了吧,河口王就是一個人販子,你家小六這下可憐了,麻球說。

我造孽,我有過,母親說,你們以后就別再提他了,他要是有良心,他干爺不帶他回來,他自己也會回來看我們。他要是沒良心,就當我沒生他。往后你們也不要再提他,不要在我心口捅刀子!當時以為他是個女兒,我才把他生下來咧。

我家自此沒人提六弟,他是魚刺,是卡在我們每個人嗓子里的魚刺,我們一動嘴,嗓子就難受。

與六弟玩耍的那只豬,在六弟走后的日子里瘋長,好像以此來紀念六弟。臘月里它長到近三百斤,家里把它殺了,我們過了個好年。母親說豬是六弟養(yǎng)活的,要給他留一刀肉,約三斤一刀的五花肉,母親將它熏成臘肉。第二年暮春時節(jié),氣溫驟高,臘肉眼看留不住了,母親才把它切了,炒了,一家人吃了好幾天。

六弟七歲那年夏天突然回來了。他穿得干凈洋氣,看來在河口王家生活得還不錯。河口王變了模樣,臉上蓄了粗黑的胡須,人也顯老相了一些。他牙白,笑起來還是那么好看。母親急忙進灶屋,給他們做熱湯面吃,接著做晚飯。母親以為他們是回來看看,河口王卻表示他這次回去就不再帶六弟。他以前是想讓六弟當他的兒,他們夫妻一直沒有孩子。六弟去后的那個冬天,她媳婦懷孕了,第二年生了個兒。這應該是六弟帶去的好運。他們沒有嫌棄六弟,依然待六弟如親生??山衲辏眿D讓他把六弟送回來,說孩子七歲了,該上學了。

河口王說這話時,滿臉愧疚,低著頭,像個罪人似的不敢正視我們。

河口王家離得遠,要翻過大別山南麓的天臺山。他當天沒有走,在我家住下。我家人多,睡覺一直擠得讓人尷尬。六弟走的那年,大哥去了部隊,兩年后,二哥到縣城學手藝,這時候家里可以騰出一張床來。河口王與六弟在大哥二哥的床上睡了一晚。

母親清晨起來,給河口王煮了雞蛋面,三個雞蛋,河口王一口沒吃,全都撥進六弟的碗里。我看見他在我家屋后拐角處抹了一下眼淚,而我的六弟已經(jīng)很懂事了。他躲在屋角,默默抽泣。

有人說河口王不講良心,是六弟給他家?guī)砗眠\氣,他那么多年不孕的媳婦才生了兒。也有人說河口王夠意思,人家?guī)驮蹅凁B(yǎng)了三年半,好吃好穿,走時還給孩子錢,這情分,也算是可以了。

河口王離去后,母親將屋角抽泣的六弟摟在懷里:六兒,我的六兒,母親的眼淚涌出來。六弟用手狠勁掰開母親摟著他的手,冷冷地說了聲,我不是六兒,我是程浩,禾口王的程,三點水加一個告的浩。母親一時沒聽明白,我聽明白了,他姓了他干爺?shù)男?。嚴格意義上講,那個河口王不是他的干爺,是他養(yǎng)父。

六弟進了屋。母親去燒火做飯,蒸米飯,煎雞蛋,燒茄子。是給客人燒飯的禮節(jié)。六弟說,我要吃面,我不吃飯。

六弟已經(jīng)不習慣管母親叫娘。父親說,你叫娘,這是你親娘。六弟幾次張嘴,到底沒喊出一句“娘”。

麻球問六弟,跟你爺過得咋樣?長這么高了,可憐,瘦了。小時候沒得吃沒得穿,還長那么胖。

六弟沉默不語,好像麻球問的是他身后的那面墻。

當年河口王為何跑到我們竹林灣好幾個月不走,這個問題一直困擾著麻球,他當時問過河口王,河口王笑而不答。現(xiàn)在六弟也是笑而不答。六弟的表情像極了河口王,是一種傲慢的冷笑。

六弟后來跟我說,他爺仗義,幫朋友打架犯了案逃了。那年逃到我們竹林灣,說竹林灣很像他們程家寨,有山有水有河有橋,就留下不走。后來他接到那邊人捎來的信,說那案子已經(jīng)結了,朋友一個人兜住了,并未把他牽扯進去,他白受一場驚嚇。

六弟性格變了,變得內(nèi)向。跟著河口王離開我家前,他那么開朗,就是一個小頑童?,F(xiàn)在他像一個成熟的大孩子,喜歡獨坐某處。他應該是想他河南那個家,想他爺,只是他不說出來。

多年以后,我回望六弟的生活歷程,認為他十二歲那年離家出走,炎熱的夏日,與他年齡不相稱的體力勞動,這些只是導火索,真正的原因是他當年被送出之后,沒能回到我們家。他回來的只是身體,而他的心,一直留在他養(yǎng)父那里。

六弟離家出走后的第二天清晨,麻球敲開我家大門,將撿豬屎的糞箕往我家門一墩,豬屎濺了一地。他幾步跨進屋,對我父親母親說,小六肯定是上他養(yǎng)父家去了。他這么一說,我們一家人恍然大悟。六弟從養(yǎng)父家回來五年了,我們幾乎忘記他幼時被送人的事,忘記了他曾經(jīng)有一個養(yǎng)父。

可是,沒有人知道他的養(yǎng)父家在哪里,只知道他是河南新縣人,那個村子叫程家寨。父親翻山越嶺,到河南境內(nèi),在外過著近乎乞討的生活,終于打聽到了河口王。七天后,父親返回,樣子像一個乞丐。

父親什么消息也沒帶回。消息是六年后,六弟回家告訴我們的,六弟說,那年他的確去了他養(yǎng)父家,他養(yǎng)父有意收留他,養(yǎng)母婉言拒絕,他無處可去,又不想回家,從電影里知道少林寺的和尚慈悲為懷,能收養(yǎng)無家可歸的人,他便只身前往少林寺。之后的經(jīng)歷,六弟只字不提。

六弟出走這年,我們老楊家發(fā)生了很多事。秋天時節(jié),大哥在部隊破格提干,成為一名排職軍官;我二哥相親成功,只等年底結婚,雖說彩禮對于我們這樣的家庭,壓力如山,但這畢竟是喜事;這年初冬,我一身軍裝,去了東北軍營。我離開時,母親扯著我的袖子哭,他說小六要是沒走,看見他四哥穿上軍裝,不知多高興呢。母親的話,將六弟出走前的那個下午拽回我眼前,我轉(zhuǎn)過身,痛哭不已。

六弟重回我們竹林灣的情形有不同的版本,不同的是講述者的語氣,和他們對細節(jié)的描述。麻球說六弟直接進了家門,才有母親去取樓板下吊的臘肉被他阻擋之事,但五弟的描述則是另一番情形。五弟說,當那個頭皮鐵青身著僧服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我家門前時,他以為是來鄉(xiāng)村化緣的陌生和尚,他聽見母親驚呼道,六兒,我的六兒!他說母親一眼認出了他,母親說,我身上掉下來的肉,隔多少年我都認得。

那個下午,母親盯著六弟脖子上掛著的佛珠,眼淚也像佛珠似的成串成行,她數(shù)落著:兒啊,我可憐的兒,這么多年你到哪里去了啊兒啊……六弟沒吱聲。他不看母親,空茫的眼睛望著不遠處的石拱橋。父親望著他最小的兒子沉默不語。沉默是他一貫的狀態(tài)。六弟的目光越過石拱橋,朝向河西岸,那里曾是河口王借住之處,他一定是在找尋往昔的記憶,但顯然物是人非,一切都變了。他走到河邊,望著緩緩流淌的石橋河水,發(fā)出與他年齡不相稱的一聲嘆息。

六弟在河邊駐足很久,長時間沉默不語。他越來越像父親,喜歡沉默,習慣沉默。母親多次呼喊,他才走進家門。

鄉(xiāng)鄰們擁到我家。六弟消失這么多年,他們來祝賀,順便探聽六弟當年出走的緣由,這么多年在哪里。六弟什么也不說,只是雙手合十,作揖,算是同人打招呼。

六弟這身裝扮讓父親覺得很沒面子,但六弟并沒像別的出家人那樣,張口閉口阿彌陀佛。他頭上沒有戒疤,這讓父親多了些許安慰。當有人問六弟,你嗎樣搞得出了家,當了和尚?一貫寡言少語的父親說,小六沒出家,他只是到少林寺學武。少林寺里的人,都是穿僧服的,他是武僧。

此時電影《少林寺》的浪潮已過去數(shù)年,但它留在人們腦子里的印象根深蒂固。父親隨口說出少林寺,六弟不辯解,不說是,也不說不是。他走路如風,站如蒼松,雖然一臉謙和,卻令人生畏。母親問六弟,不再走了吧?六弟說,走,我是回來當兵的。六弟聲音低沉,語氣卻很肯定,不容商量。

母親的心里略微踏實些,他怕六弟出家當和尚,當兵總歸是要回來的。

那段時間,我們一家人的心情,喜憂參半。出走多年的六弟回來了,我們高興,但他的一身僧服像一團霧,堵在我們心里。我們那時對佛教還不了解,只知道出家了,當和尚了,就不能吃肉,不能娶媳婦。不能吃肉可以理解,不能娶媳婦,在我們看來,太殘忍了,就像麻球,沒個女人,人不人鬼不鬼地活著。

母親去給六弟弄點吃的。這么多年沒回,她去取樓板下的臘肉,這與后來麻球的講述一致,麻球說,他是和尚,吃不得肉。父親說,他不是和尚,他是武僧。麻球說,武僧也是僧,僧就是和尚。六弟打斷了他們的辯論,六弟說,我不吃肉。六弟說,他很早就不吃豬肉,他看見豬肉,就會想起小花。他居然還記得小花。

幾天后,紅色的招兵標語貼滿街巷,像林子里的楓葉,煞是耀眼。六弟換上寬松的運動服,報名、體檢。他不叫楊六郎,叫程浩。楊六郎是六弟以前的學名。父親說,還叫楊六郎吧。六弟堅定地說,不,我是程浩。

父親眼望石拱橋,滿眼蒼茫。

村干部卻不讓六弟報名,說六弟不姓楊,不是我家的人,不能占我們石橋村的名額。那時候,居民身份證還未全面實行,鄉(xiāng)村干部通融一下,完全可行。父親說,鄉(xiāng)里鄉(xiāng)親這么多年,你們看著他長大的,他是我的兒,你們都知道,怎么就不能讓他去當兵。民兵連長這才說出實話,他說,你家當兵的人太多,村民有意見,說要雨露均沾,好處不能都讓你家占。

那時候,我和大哥都是軍官。

父親不再多說,當即回家做了幾個菜,他要請民兵連長來家喝酒。父親跑了兩趟,民兵連長到底沒來,執(zhí)著的父親宰了一只下蛋期的老母雞,將其燉得爛熟,裝進一個老瓦罐,連同湯水一起,給民兵連長家送去了。父親的舉動感動了民兵連長。民兵連長說,叔啊,今年咱們石橋河村就一個指標,包括竹林灣在內(nèi),十幾個灣(村)子,想去的人多,你要有心理準備。父親說,先讓他進體檢吧。

六弟很順利地通過了體檢,父親全程陪同。父親回來說,小六肯定能去,石橋村一同去的那幾個人,像個嗎東西?不是個子矮,就是長得丑,我家小六,無論個頭、長相,都是最標準的。

最終去的不是六弟,而是下河灣一個叫梅春喜的小伙子。梅春喜身材矮,臉又黑又瘦,是與六弟一同走進體檢站的人里條件最差的一個,但春喜的叔叔是副鎮(zhèn)長,兼管武裝部工作。民兵連長說,叔啊,按說該你家老六去,可我真的扛不住。

父親要到鄉(xiāng)里找武裝部理論,民兵連長說,叔,算了,衣服都換了,結果改不了。父親沉默良久。

下河灣的春喜一身軍裝,由他那個矬子伯陪同,從下河灣走來,踏上石拱橋,再從我家南面踏上通往鎮(zhèn)上的路。他們的身影消失后,六弟坐在橋頭的一只石獅子上吹嗩吶,六弟吹的是《渴望》,《渴望》是我們這代人的記憶,這部電視劇熱播的時候,六弟還是個孩子,現(xiàn)在他卻吹得這么動情這么憂傷。一村子的人,放下手中的活計,放下茶杯,靜靜地聽。有人還陪著落了淚。

一曲《渴望》之后,六弟脫去他的運動服,換回僧服,再次在竹林灣消失,像他十二歲那年一樣,不同的是,那時候天氣炎熱,而這天,天氣陰冷,天空飄著細雨。任憑我們的母親在細雨中呼喊,六弟的背影,依然在蒙蒙細雨中漸行漸遠。

六弟這次算不上遠走他鄉(xiāng),他就在紅安地界游走。他看古跡,訪寺廟,直到他來到圣靈寺,遇到那個老和尚,六弟剃度、燒戒疤,正式出家。

父親去請他回,在他面前黯然落淚,他不回。他說,這是命。

第二年初冬,我們鎮(zhèn)征兵的名額沒那么緊,鎮(zhèn)人民武裝部還記得六弟,有意讓六弟去,說是駐港特種兵,無奈六弟頭上有了六戒疤,算文身,不符合征兵條件。

六弟走出縣體檢站,他一臉平靜,看不出他內(nèi)心有無悔意。他第二天就去了武昌,那里有一家佛學院。他在那里學佛誦經(jīng),學做法事。他成為大法師依正的弟子。

六弟天稟異賦,學經(jīng)誦經(jīng)奇快。六弟做法事認真,一道程序都不落下。兩年后,六弟從佛學院畢業(yè),回到圣靈寺。六弟回圣靈寺的第二天,老和尚無疾而終,享年八十六歲。有居士說,老和尚一直在等我的六弟。六弟把老和尚埋在寺院后面的山坡上,葬禮簡樸,但儀式隆重,六弟給他做超度。

那有著三間舊瓦房的廟,前面有河,曰桃花河,水流不大,流水不急不緩,流向紅安縣的母親河——金沙河。廟倚山而建,半山腰有一宋代的塔,名曰桃花塔,每到春天,塔下的坡地野桃花盛開。廟后靠近山坡連接處是一片開闊地,長著雜草和灌木。近廟處是一片竹林。竹竿是紫色,竹葉翠綠,葉上生紫色斑點,是為紫竹。廟本身是舊的,有著許多年歷史,地基是粗大的石頭,房子進行過幾次翻新,使廟還不算太舊,但冬天一定是潮冷的。

六弟將圣靈寺更名為凈心寺。他在寺廟后的紫竹林旁立了一塊碑,上書“紫竹林”。

六弟在寺廟念經(jīng)。念經(jīng)他一個人就行,做一場法事,人手就不夠了,慢慢地,就來了幾位法師,年齡都在六弟之上,卻推舉六弟做住持。晨鐘暮鼓,響徹周邊鄉(xiāng)村,寺廟的香火旺起來。六弟把這些香火錢用來建廟,建大雄寶殿,塑巨幅如來佛像、觀音像,請來大理石地藏王菩薩。后來有居士出資,把凈心寺后山坡買下來,六弟建圍墻,建齋堂房舍。凈心寺名聲遠揚至麻城、孝感、羅田、英山、新洲、武漢。

六弟當住持這年夏天,我回鄉(xiāng)探親。在紫竹林間,我與他聊天。我叫他法師,他叫我施主。

我很想知道那年他離家出走,到底去了哪里,都經(jīng)歷了什么。他怎么就進到寺廟,同誰學的會吹那么令人動容的嗩吶。他說,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了,余生我只想好好修行,再無他話。他似乎一直與我保持著距離。不僅是我,包括全家。一兩年后,國家統(tǒng)一辦理身份證,六弟度牒上的法名為怡心,身份證上的名為程浩。他似乎有意要遠離我們楊氏家族,那么決絕,那么徹底。

六弟離家的那幾年,就這么像書頁一樣被翻過去了,他不說,我們只字不提,生怕觸及他的痛。

六弟一心在凈心寺修行,做法事,他希望自己能平靜下來,卻總還是少不了塵世的干擾。

大嫂下崗在家。她想盤下一家小飯店,想讓六弟給她資金,六弟不同意,我那時休假在家,大哥把我?guī)У剿聫R,讓我當說客。他說,你很少回家,你的面子六弟會給。

六弟沒給我這個面子。六弟說,大哥大嫂不是做事的人。六弟說,我沒有錢,這都是居士們的錢,他們捐來建廟的。我說,這廟建得已經(jīng)很好了,莫再投那么大的資,大哥大嫂有困難,你就盡點心。實在不行,算我借的。六弟不為所動,無奈大嫂趕到廟上,坐在菩提樹下抹眼淚,說她不做點事,讓人瞧不起。說當嫂子的有困難,六弟不幫,說不過去。六弟就去了他的齋房,拿來五萬塊錢。六弟說,只有這五萬,是我個人的錢,是居士們給我的供養(yǎng),我攢下的,準備續(xù)交養(yǎng)老保險和醫(yī)療保險的。將來老了,念不動經(jīng),做不得法事,得靠醫(yī)?;钪?。

話說到這個份上,按說大嫂不應該拿錢,但大嫂拿了。大嫂拿到錢,她突然不想開小吃店,說小吃店的活臟、累。別說干活,就是守著那些客人她也耗不起。她再添五萬,在小區(qū)買了一個車庫,簡單裝修,把車庫改造成麻將館。六弟知道此事,搖頭嘆息。六弟說,正經(jīng)人家,誰開麻將館。

六弟的醫(yī)保就沒交上。

偏在這一年,六弟出了車禍。這年初冬,寒流來得早,天上飄著細雨,細雨落地成冰,視線也不好,有個居士家的小兒子病重,醫(yī)治了很長時間,沒見好轉(zhuǎn),請六弟去做法事。本可以等到天氣好轉(zhuǎn)再去,六弟是熱心腸,怕人著急,知道小孩及家人最需要精神上的安撫,便冒雨前行。該六弟命中有此一劫,平時總有好心的居士替他開車,那天竟然都有事,找不到一個人。六弟自己開車,快到地方時,出了車禍。

消息是侄兒宏告訴我的,他說幺父遇車禍了,人在武漢陸軍總院搶救。接到電話時,我懵了,腳發(fā)軟,雙腿支不起我的身體。我給大哥打電話,大哥說,你不用擔心,沒生命危險。你放心工作。但他聲音震顫,想是受了驚嚇。我給五弟打電話。五弟說,我在他身邊,你放心??伤穆曇魩е耷?。我問六弟能接電話嗎?五弟說他睡著了。我總覺得他們是瞞著我,便向領導請假,飛往武漢。

六弟躺在病房里,戴著氧氣罩。氧氣罩下,他雙眼緊閉,臉色蒼白,這讓我想到了死亡,我眼淚涌出來。五弟及時安慰我,說沒事,他只是睡著了。六弟可能聽見了我們的談話,睜開眼。他不能打招呼。他擱在床沿的右手輕輕地動了一下,但沒能抬起來,只是中指彈了一下。五弟會意,讓我握住他的手,我就握住他的手。我感覺到他的手是那么無力,無法抬起,只能用手指在我掌心彈了兩下,再彈了兩下。我會意,他是叫我放心,說他沒事。他的眼角滾動著淚,但他堅強,沒讓眼淚流出。

戴著氧氣罩的畫面我從未見過,恐懼感再次襲來,我開始抽泣。五弟輕輕將我推開,他怕我的樣子引得六弟過于激動。六弟不能太激動。

六弟不吃不喝,說他有罪孽,要懲罰自己。我們沒辦法,找來主治醫(yī)生,醫(yī)生說,必須得讓他吃飯,吃點流食,喝牛奶,不吃東西是要死人的。我們說服不了他。五弟找來幾個老居士,都是七十多歲的人。他們站在六弟床前,說,法師,你吃東西,你不吃,我們就不走,也不吃。六弟這才開始進食。

三天后,六弟的氣色慢慢好起來,醫(yī)生給他摘掉了氧氣罩,準備給他做手術。醫(yī)院通知準備十萬元,我們一時沒這么多錢,六弟也沒有積蓄,居士捐的錢都用于建廟,像水一樣流過。我們弟兄只湊了四萬元。一些居士趕來,這個二百元,那個五百元,很快就湊齊了手術費。

五弟趕回凈心寺。六弟出車禍后,五弟去凈心寺幫忙看管寺廟。

六弟的手術需要全麻。手術前,六弟拉住我的手,還是那樣子:沒有落淚,淚在眼角噙著。他說,出家人沒有家,我的一切都在廟上,都是廟上的。我身無分文。如果我沒能醒過來,就把我火化了,埋在廟后紫竹竹坡地,不要墓碑。我沒有親人。至于父親母親,我沒能好好孝敬他們,就拜托四哥了……

我抽泣著。我說你不要這么說,你不會有事的。你是法師,你超度了那么多亡靈,你為居士們做了那么多的好事,你不會有事的。我雙膝無力,跪在地上倚著他的床。我把他的手拽過來,貼在我的臉上。我說,你不會有事的,你不會有事的!我有一種強烈的無力感。他小時候,我們對他虧欠太多。他于我當兵之前離家。我曾希望自己像大哥資助我上學一樣資助他,誰知他在我還沒走出農(nóng)村時,就先我一步離家出走。我后來成為一名軍官,有了工資,他卻早已不再是學生。他最終出家當了和尚,恐怕也是他的無奈之舉。

我不敢往下想。一個人總共才多少根肋骨?他左側斷了七根,右邊斷了八根。不幸中的萬幸,有一根斷裂的肋骨離肺很近,幾乎戳到了肺,卻定格在那里,否則六弟很可能當場死去。

六弟最后閉了眼,許了個愿。他說,如果我能活著回來,我一定要把廟建好,紅安信佛教的居士多,卻沒有一個像樣的廟。廟要有鎮(zhèn)廟之塔,如果我活著,我到處行游,徒步化緣,一點點地積攢,在凈心寺后面建一個塔。他的聲音很小。他許愿的同時安慰了我,讓我知道他有著生的愿望,也有著生的希望。我哭著說,行,沒問題,一定沒問題,我等你。等你手術成功,你這個心愿,我們共同幫你完成。

正說著話,兩個穿著灰色僧服的人走過來,約五十多歲。走在前面的那位面容莊嚴,氣度非凡,慈眉善目中透著潔凈、不俗。身旁的五弟說,他就是六弟的師父依正法師。后面的那位法師,個子略矮,年齡略大一些,是他手下的和尚。

師徒?jīng)]有說話,只是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我懂依正法師,他是在極力挽留六弟。

我們瞞著家里人,到底沒瞞住,他們還是知道了,父親來電話詢問,我告訴他說小六只是手骨折。父親高血壓,心臟也不好。我們也瞞著母親。母親要知道六弟傷得這么重,還不得整天哭。為一個躺在病床上的人,整天哭泣,不吉利。

父親沒來。我想聯(lián)系一下河口王,聯(lián)系不上。我問六弟是否聯(lián)系一下他,六弟搖搖頭,說算了。聽他語氣,似乎能聯(lián)系得上他。他們沒來,依正法師和他的隨從,就是這次來看望六弟的長輩代表。依正法師與六弟情同父子。一直噙在六弟眼里的淚到底滑落下來,依正法師的眼淚也順著他的面頰流下來。一個五十多歲的男人的眼淚,觸動了我。我忍不住再次抽泣。

手術室的門關上的那一刻,我沖進衛(wèi)生間,趴在窗臺號啕大哭。我正哭著,手臂被人拽著,我回頭,是依正法師。他說,我回寺廟了,我去給怡心和尚做法事,這兒就辛苦你了。

依正法師在佛學院教書,間或來寶通寺做法事。寶通寺離陸軍總院一墻之隔。他沿著走廊往外走,迎面而來的陽光照在他身上,他的背影包圍在陽光的光暈里,像他身上自發(fā)的光芒。他佛光普照,給我留下了美好的印象。我堅信有他加持,六弟不會有事。

六弟的手術做了四個小時,這是多么煎熬的四個小時,畢竟是全麻手術,每一分鐘都在擔驚受怕。我腦子里各種畫面跳出來,根本不受自己左右,不受頭腦控制。一會兒是六弟在護士的攙扶下走出來,滿面笑容;一會兒是護士拿著一張病危通知書,說患者不行了,讓家屬簽字;更可怕的畫面是,六弟全身蓋著白床單,凸起的鼻子在白色床單下看不到一絲氣息。我雙腿無力,像一攤爛泥,就要塌下去。

大哥是一個剛強的男人,一個從不叫苦從不落淚的男人,此刻他眼里到底有了淚水。他說六弟可憐,小時候家里沒人管他,父母能力有限,我們幾個當哥的沒好好資助他讀書。大哥說,咱們那地方窮,認干爹的,被送人的,也不在少數(shù),偏他又被送回來,如果一直在養(yǎng)父家,也許……我哭泣道,大哥,你別說了,你一說,我這心里像刀割似的。

我盯著手表,盯著時針,盯著分針,盯著秒針,時間那么漫長,我盼著它過得快一些,卻又害怕那一刻到來,不敢面對。四個小時終于快過去,依正法師來了。他說,法事做完了,做得很順利。沒事的,手術應該很成功,放心吧。依正是大法師,我們相信他的感覺,他淡定的神態(tài)讓我內(nèi)心鎮(zhèn)定很多,大哥緊鎖的雙眉也稍有舒展。

手術室的門打開,我們兄弟擁過去。六弟的臉是露在白色薄被外面的,這讓我們松了第一口氣。護士隨后一句話,讓我們心定下來。護士說,手術非常成功。護士說,他還在麻醉中,還得一個鐘頭才醒來。

護士向我們家屬交代了一些事項,比如什么時候可以吃流食,什么時候可以喝水,這幾天不能翻身等。護士知道六弟是出家人,叮囑我們特別細。

懸著的心落地了,眼里的淚涌出來,這是目睹親人劫后余生的欣喜之淚。

護士經(jīng)驗豐富,六弟果然在一個小時后醒來。他睜開眼,凝望著潔白的房頂,然后掃視著我們。當他意識到自己還活著時,他靜靜地閉了眼,長吁一口氣。然后他睜開眼,輕輕動了一下右手。我沒有伸出手去,我做了個請的姿勢,讓依正法師上前。我覺得此刻依正法師才是六弟最應該接觸的人,他最能給六弟傳遞光、傳遞能量、傳遞溫暖。他們兩手再次相握。六弟氣色很好。

晚上,六弟吃了米粥,喝了幾口人參湯。人參湯是紅安城的居士在家燉了,開私家車給送過來的,這的確讓人感動。新洲的居士還燉了烏雞湯,弟弟堅決不喝。那個居士說,你現(xiàn)在是病人,為了盡快好起來,可以喝的,佛祖不會怪罪。六弟還是不喝,那個居士就說,四哥守著你辛苦,四哥喝了吧。我這幾天守著六弟,幾乎成虛脫之狀,腿膝酸軟,就一邊喝著烏雞湯,一邊凝望著雙眼靈動的六弟,渾身被抽走的力氣慢慢回到體內(nèi)。

我在六弟身旁放了一張行軍床。一覺之后,我試圖同他談及那場車禍。他猶豫了一下,還是向我講了。他說那是一場無法避免的車禍。車行到新洲附近一座橋上,他行走在自己的車道,車速并不快。迎面來了一輛三輪車,因為下著雨,天很冷,落雨成冰,地面濕滑。那三輪車突然失控,向他撞過來。三輪車是敞篷的,在那一瞬間,六弟看見車斗上并排站著三個孩子,小學生模樣。那個開車的人應該是送孩子上學。六弟猛打方向盤,躲開他們。橋下是一條季節(jié)河,此刻河里沒有水,河床很低,河并不寬。六弟說,在眼看車要撞上護欄的那一刻,他用力踩了一下油門,企圖越過那條河落到對面岸上,這樣落差就會小一些。車飛了起來,果然沖向?qū)Π?,落在對岸的一棵松樹上,將松樹主干砸斷,車的慣性讓車落在樹干的前方,車就架在斷下來的樹樁上,茂密的樹冠像一塊巨大的海綿,擱在車底下。

六弟的描述讓我后怕,我不敢想象。我進行了種種推測,好幾種可能都會要了六弟的命,不幸中的萬幸,六弟活著。如果那車直接掉進河床,那么高,六弟肯定就完了;若那棵松樹沒有斷裂,車被反彈回來翻滾到河底,六弟也會體無完膚;若沒有那茂密的樹冠緩沖,六弟也完了;還有一個東西保住了六弟的命,那就是安全帶,盡管它勒斷了六弟的十五根肋骨。若非如此,六弟就摔出去了。六弟說他胖,勒著難受,平時不怎么系安全帶的,那天有雨,路滑,他就系上了。

我問那輛三輪車停下來了嗎?是誰打的120,是誰通知的家人。六弟說那輛三輪車上的人到現(xiàn)在也沒露面,當時應該是沒有停下,誰叫的120他也不清楚。六弟說,他當時只感到車被反彈后,像要墜入旱河河底,這時,仿佛有一只巨大的手托了車一下,然后他就沒了意識。

差點沒了人命,弟弟對他的做法卻沒有任何悔意。他說,躲開他們是必須的,怎么著也不能撞著孩子。

我向單位續(xù)假,直到六弟出院。這期間我和侄子宏照顧六弟。不斷有居士來看他,有的買保健品,有的給錢。六弟不要,有人硬要給,他就讓我記下那些居士的名字、錢數(shù)。他說,這些人情是要還的,到時他會去看他們。有陌生居士不留姓名,扔下錢就走。六弟就讓我把這些錢收下,他到時用于建廟、修塔。

因為沒交醫(yī)保,全部自費。那些居士的錢,可謂雪中送炭。

六弟出院那天,幾輛轎車來接他。我跟著車隊去送,正好回家看看。我們于黃昏已近時到達凈心寺,寺廟前的柏油路上是長長的車隊。迎接的人分立路的兩旁,都手持紅蠟燭。隊伍一直排到凈心寺門口,場面非常壯觀。有的居士都七十多歲了。六弟從他們身邊走過。我看見燭光里他們的臉,一張張臉淚光閃閃,我也是熱淚潸潸,為六弟這么受人尊敬而動情,更為他劫后余生而喜泣。那一刻,我的心開闊了許多,我想,也許是命中注定,六弟該著走這條路吧。

六弟的床,五弟給他鋪好了,房間收拾得干凈。他的被褥全部是新的,衣服、帽子、鞋和圍巾,早有居士替他準備好。

六弟踏入自己的齋房前,緩慢轉(zhuǎn)身,向居士們揮手致謝,示意他們回去歇息。凈心寺靜下來。

我于第二天清晨被居士接走,去往武漢天河機場。我沒同六弟告別,但一路上,眼前都是六弟躺在病床上的情景,我心里酸楚。

六弟開始更加忙碌地行游、化緣、做法事、念經(jīng)。他要還愿,就是在寺廟的后方建一個塔。這期間,除了去醫(yī)院取下固定肋骨的肽合骨釘,他沒怎么休息過。

有兩個做生意的居士知道六弟要建塔,表示要捐贈,另有一個房地產(chǎn)老板要獨自出資,六弟拒絕了。六弟要自己化緣,在普度眾生的同時,靠眾多居士的施舍來建這個塔。那個老板說,那得什么時候才能湊夠資金?六弟說,少則三年,多則五載。老板說太慢了,太耗時間,師父也辛苦。六弟說,比起唐玄奘赴西天取經(jīng),我這不值一提。再說,辛苦是必要的修行。

六弟化緣,朝拜寺廟。五臺山普陀山,他每年都去。大山大廟他去,小山小廟他也去。他化緣,接受別人的施舍與捐贈,也施舍別人。

三年后,六弟開始建塔,塔建了三年。挖塔基時的第一鍬土由依正法師鏟起。下地基的第一塊磚六弟親自砌上。塔高13.8米,足有四層樓那么高。沒有鋼筋,全部是青石和水泥。一個居士是石匠,免費為他砌磚,五弟和灰,當小工。三哥也來幫他。塔的高度,地基大小,塔身形狀,都是六弟自己設計。石匠師傅在上面干活時,大哥在下面膽戰(zhàn)心驚。大哥的擔心是有道理的,畢竟六弟此前沒干過建筑,但沒人能阻止他。石匠安慰大哥說,你放心,法師聰明,我蓋過很多樓,也蓋過塔,他這樣設計非常合理。

三年后,塔建成,六弟舉行了開光典禮,來開光的法師是他的師父依正。那天的依正精神矍鑠,滿面祥和。

凈心寺后的凈心塔,與桃花坡上的桃花塔相呼應,提升了凈心寺的莊嚴感,使之更具宗教的神秘氣息。

凈心寺一直在不緊不慢地擴建中。大哥給我來電話,讓我勸勸六弟,說寺廟不要建這么好,不要投資這么大,他說六弟太張揚,建這么氣派,將來都成了別人的。他說他同六弟說過多次,六弟不聽,他希望我能勸說六弟。我將電話打過去,六弟說,寺廟從來不是他的,也不會成為別人的。寺廟是居士們的,凈心寺是紅安、麻城、新洲甚至武漢部分和尚和居士的精神憩息地,是他們安放靈魂的地方。一個人的靈魂,總得找個地方安放吧?六弟說。

我理解六弟,就像我,一個作家,總想把自己的作品寫好,六弟也想把寺廟建好,這是他的事業(yè)。

凈心寺門前的桃花河也叫放生河,每次凈心寺有重大法事,比如正月初一迎新年,正月初五迎財神,正月十五的元宵會,都會舉行放生儀式。寺廟派人,到水產(chǎn)市場買來鯽魚、鯉魚、白鰱,放進門前的桃花河。魚兒們會沿著桃花河慢慢游向金沙河。也有魚不慕大江大河,就在這條河里不緊不慢地游著。放生它們時,眼看著它們游走了,第二天清晨,發(fā)現(xiàn)它們又游了回來。它們戀著這個地方。因為是放生河,這里雖然魚兒成群,卻從未有人撈魚。萬物有靈,魚也不例外。

六弟喜歡這條河,只要沒出門,清晨和黃昏,他都會走出凈心寺,在河邊散步。有時他會蹲下來,看水里那些魚自由自在地游玩。

有一天,這條小河掀起大浪,差點出了人命,驚駭了六弟,驚駭了寺廟里的每一個人——一個人跳入放生河,被六弟發(fā)現(xiàn),六弟和另外幾位和尚及時將她救起。是個女子,二十多歲。將她救起時,她已是奄奄一息。女居士們把她抬到她們的齋房。

我叫燈萍,醒過來后,她說。

幾位女居士看護著她,問她何以要走這條路,原來是愛情受挫——被男友拋棄。

我知道法師的大名,知道法師是好人。我想死,我怕我死了不能入土為安。法師是好人,我跑到寺廟門前來死,就會有人給我收尸,給我超度。

所有人都慶幸她沒死在放生河。一條放生的河,若淹死了人,將來還怎么用于放生。

是燈萍這個名字,使六弟決心讓她留下來的。燈,容易熄滅;萍,水上浮萍。六弟覺得,若不留她在凈心寺,她這條生命很可能會熄滅。

燈萍跪在六弟面前,要拜六弟為師。這是和尚廟,不是尼姑庵,六弟不收,只讓她在廟里靜養(yǎng)。好在廟里總有義務幫工的女居士,她住在女性居士那棟樓里,也還方便。削去長發(fā)的燈萍面容潔凈,眉目清秀,與被從水里撈起來那個燈萍判若兩人。

凈心寺以前管賬務的和尚迷糊,賬老是搞不明白,六弟見燈萍面善心慈,信賴她,讓她管理賬目,管理寺廟的收入與支出。六弟把功德箱的鑰匙也交給了她。

每逢周末,大哥會到寺廟看看,他不放心凈心寺。大哥見燈萍第一眼就覺得她不像信佛之人,讓六弟趕她走,一個尼姑(大哥這么稱她)在和尚廟,讓人說閑話。六弟說,寺廟清凈,沒俗世那么多事。她若走,我不留。她若不走,不能趕人家,不能把人往死路上逼。

燈萍在凈心寺,一待就是三年。

這年正月初九,玉皇大帝圣誕,燈萍說去水產(chǎn)市場買放生魚。六弟做完法事,準備舉行放生儀式時,發(fā)現(xiàn)魚沒買回,也不見燈萍人影。打電話沒人接,起先以為出了什么事,派人去縣城水產(chǎn)市場打聽,她常去買魚的那個老板說,根本沒見她的影子,沒有來過。

六弟讓人去她的齋房查看,她放錢的鐵柜子開著,里面是空的。再看大雄寶殿,幾個功德箱空無分文。她這是帶著錢逃了。六弟說,這些錢加一起,至少十萬元。

有居士說,清晨看見過一個男人到廟里來找她,騎著摩托車,莫不是被他勾走了。后來就有消息說,那個帶走她的男人,正是那個拋棄她的人,他們破鏡重圓。

這樣的男人她還理他?六弟不相信這消息是真的,凈心寺里所有的人都不相信這個傳言。新的消息接踵而至,說燈萍的確還俗了,與那個拋棄她的男人扯了結婚證。

六弟說,先不說錢的事,我得去見她一面。她有孽障,我要幫她消除孽障。六弟找到燈萍的家,她的老父親給六弟沏茶,問燈萍下落,老人不說。六弟說要報警,找派出所。這么大的數(shù)額是要判刑的。燈萍的老父親,七十多歲了,撲通一聲跪在六弟面前。他說,法師怒罪,法師饒恕小女。小女有過,罪過在我,我四十多歲才有了她。她媽死得早,我沒管教好。錢她都用了。他們結婚買房,錢不夠,就把寺廟的錢填進去了。你看我這把老骨頭,能幫你做點什么?我到寺廟做事,我替她還債,你千萬別找派出所來,派出所一插手,她這輩子就完了。你知道的,她也是跳過河的人。她好不容易有了家,想過正常人的日子。法師,大法師,求求你,放過她吧!

六弟扶起老人。六弟說,你這么大歲數(shù)給我下跪,我心里過不去。你知道不,這些錢都是居士們捐來建廟的,有的施主比你的年歲還高,舍不得吃,舍不得穿,一分錢一分錢攢下,十元二十元捐到功德箱里。這事先這么放下,你告訴燈萍,讓她好好做人,好好活著,好好過日子。她若能做到這一點,這事就算了,她的罪孽我來背。她若不好好做人,不行善積德,這筆賬我早晚是要算的。我不算,菩薩也會找她算。

燈萍的父親老淚縱橫,再次欲跪,六弟抓住他的雙臂阻止了他。六弟說,是我的罪孽,她入得寺廟,吃齋念佛,是我沒傳授好。

走出老人的家,走出這破舊的兩間瓦屋,六弟不寒而栗。

居士們在凈心寺的河邊等六弟。他們見六弟沒要回錢,憤憤不平。六弟幾句話壓住了他們心中的怒火。六弟說,燈萍師父雖然走了,但畢竟她在這里辛辛苦苦幫了寺廟三年,起早貪黑,也不容易。她還俗了,過日子去了,那十萬塊錢,就算是她三年的工錢吧。這十萬塊錢是她挽留愛的最后一根稻草。她挽留愛,也是挽留她的生命。一個居士說,她那年跳河,怕是施的苦肉計,她見師父心善。六弟說,不要把人心想得那么復雜。放過她吧,我們都放下。阿彌陀佛!

第二天清晨,六弟從凈心寺出發(fā),行腳去五臺山朝拜、請罪。他背著帳篷和吃食,風餐露宿,單程十五天,全都徒步。他替燈萍受罰,消除孽障。

出家人最怕惹紅塵,有點風吹草動,名譽掃地,威嚴不再。六弟在這方面做得好,一直守身如玉。直到有天,一個女嬰的降生。圍繞這個女嬰,凈心寺外,引出一些故事。

其實這個女嬰與六弟沒有任何關系,他只是六弟抱養(yǎng)的一個孩子。某一天,身為婦產(chǎn)科醫(yī)生的周萬麗居士來電話說,有一個女大學生在她那兒要流產(chǎn)。胎兒足月了,女嬰,非常健康。女大學生男友也在。他們是一對來自四川的大學生,就讀武漢某高校。周居士說,師父你來吧,你來勸勸他們,我想辦法拖他們一會兒。這么活生生的一條性命,就這么殺死,我真的不忍心。師父,你來,讓他們留下這個孩子,你帶到廟上,我們居士一同撫養(yǎng)。六弟聽說要流產(chǎn),傷人性命的事,急忙趕去。六弟在醫(yī)院的走廊里見到了那名男大學生。六弟說,你們犯了錯誤,但孩子是無辜的。留下她,不要傷害性命,否則你一輩子可能活在自責中。周居士對那個女大學生說她的情況并不好,流產(chǎn)了,可能以后就難再懷孕。生下孩子就不存在這種情況。六弟給男大學生一萬塊錢,說,去勸勸她,留下孩子。孩子出生后,與你們沒有任何關系。這一萬塊錢你拿去,給你的女友買些營養(yǎng)品。讀書很辛苦的。

六弟一身僧服,慈眉善目,聲音柔中有剛,男大學生被他震懾住了,不敢做害人性命的事。他進產(chǎn)房見他的女友,女友已被周醫(yī)生說動心,兩人一拍即合,一條小生命就保住了。

孩子出生四個小時后被帶到凈心寺。

周居士要上班,六弟不能帶孩子。周居士向法師推薦李尚好。六弟認識李尚好,她與周居士是閨密,來過凈心寺多次。李尚好三十歲出頭,不能生養(yǎng),與男人離婚了。婚姻受挫之后,她宅在家一心向佛,靠前夫給她的青春損失費度日。此人我在凈心寺見過一次,她長得倒是不錯,但面相并不溫和,不像吃齋念佛之人,但六弟說她有佛心,有佛性。她們還有一個閨密叫楊慧心。她們?nèi)艘苑鸾Y緣,以姐妹相稱。

六弟給女嬰起名心泉。那個四川女大學生長得漂亮,心泉遺傳了她,好看,人見人愛。心泉十個月時就會說話,她第一聲呼喊是管六弟叫爸,這讓眾和尚居士特別驚訝。六弟這位習慣掩藏自己感情、常常心如止水的法師不覺熱淚奔涌。六弟本來是想做好事,救一條性命,從那一刻起,他決定把心泉當自己的孩子,撫養(yǎng)成人。

心泉叫六弟爸,叫得那么自然,六弟心里平靜下來,喜悅和幸福像這靜夜的風,很輕很柔,心要靜下來,才能感受到。

一個晴朗的正午,寺廟的和尚居士圍坐用齋,李尚好抱著心泉進入齋堂。心泉當著眾人的面喊李尚好媽媽。那時候六弟也在,他在眾星捧月的位置就座。眾人望著師父,一個個面露驚駭,畢竟,心泉是管師父叫爸爸的,叫李尚好媽媽,這不合適。

六弟一臉平靜,像是沒聽著一樣。他拿起筷子說,吃飯吧。

年過七十歲的黃菊香站起來,走到李尚好身邊,她拉起心泉的小手,指著李尚好說,心泉,叫阿姨。李尚好說,叫媽媽。語氣那么堅定,不容置疑。

黃菊香原本是想化解尷尬,卻讓場面變得更加尷尬。

所有的人都默默吃飯。李尚好抱著心泉回了自己的房間,留給眾人一個筆挺的腰板。她原本有著輕微的駝背,自從有了心泉,那腰板就挺直了,哪怕抱著孩子。

黃菊香追出來,在院子里同李尚好說起孩子管她叫媽的事。黃菊香說,李居士啊,孩子管師父叫爸,師父是出家人,他沒有家,沒有后人,他領養(yǎng)個孩子,我們都替他高興。心泉叫他爸,叫得那么親熱,師父那么開心,但孩子不能管你叫媽,這樣不適合。

李尚好說,我養(yǎng)她一場,不管我叫媽叫什么?黃菊花說,叫阿姨。李尚好說,阿姨多了,哪個阿姨這么精心養(yǎng)過她?她叫我媽,這是必須的,孩子不能沒有媽。她管師父叫不叫爸,那是師父的事,你去問師父。黃菊香說,看你說的,這是師父抱養(yǎng)的伢,嗎樣不管他叫爸。李尚好說,這不得了。孩子管我們叫爸媽,是為了孩子的身心健康,不能讓她知道自己沒爸沒媽,師父把心泉當掌上明珠,舍不得讓她受委屈。

黃菊香是這里的老居士,除了六弟,也算是德高望重。但她的威望這次在李尚好面前嚴重受挫。

這天是陰歷初一,又是星期天,周萬麗和楊慧心從武漢駕車過來凈心寺拜佛,也看望六弟,她們的師父。心泉管六弟叫爸爸,正合她倆之意,她們當時就想讓六弟把心泉養(yǎng)大,六弟將來老了,也好有個依靠,但管李尚好叫媽媽,是她們沒想到的,她們明顯感到不適。楊慧心靈性,腦瓜子一轉(zhuǎn),來了主意,她說,心泉是周姐接生的,是我倆送過來的,我們都喜歡心泉,像自己的孩子一樣。我們?nèi)似綍r以姐妹相稱,就讓心泉管周姐叫大媽,管我叫二媽,管你李尚好叫小媽,我倆出錢,尚好小妹出力,替師父把心泉撫養(yǎng)成人。她們就教心泉叫她們大媽、二媽,改口管李尚好叫小媽,心泉一一叫過。她們?nèi)忝脦е娜?,到縣城最大的超市買了好幾套衣服,還有進口奶粉。三個媽媽帶著一個孩子,其樂無窮。

黃菊香夸贊楊慧心聰明,困惑她多天的事,就這么輕松解決了。

然而,兩個月后,周萬麗和楊慧心再來凈心寺時,情況變了,盡管心泉還像先前那樣叫周萬麗和楊慧心大媽二媽,卻不叫李尚好小媽,還是叫媽媽,叫得那么親熱。尤其讓他們難以接受的是,她這邊喊了李尚好媽媽,轉(zhuǎn)身朝著六弟叫爸爸,弄得像塵世里和睦的一家三口。周萬麗和楊慧心是聰明人,什么也沒說,像是沒聽見心泉的叫喊。

黃菊香說了。黃菊香把周萬麗和楊慧心叫到自己的房間喝茶。黃菊香說,小李這樣做不合適,要不得,會毀師父的名聲。師父是大家的師父,不是她一個人的師父,心泉怎么能跟她叫媽媽呢,她是故意的呀,心泉叫師父爸爸,那是他的養(yǎng)女,李尚好就是個保姆,怎么能管她叫媽媽,孩子不懂事,都是李尚好教她的。你們關系好,像親姐妹,你們兩個要勸勸她,叫她讓孩子改過來。

周萬麗微笑著,楊慧心跟著微笑,都沒有言語。她們走出黃菊香的房間,走出凈心寺,自此,她們很少來凈心寺。

黃菊香仗著她年高,敢在六弟面前進言。她說,師父,你教心泉莫管李尚好叫媽,這樣對你影響不好。六弟淡然一笑,說,我讓她改過來。事實上,心泉在李尚好前面還是媽媽媽媽地叫著,六弟似乎并不在意,或許是沒辦法,孩子成天跟李尚好在一起,那么小,還不是她讓孩子叫她啥,孩子就管她叫啥。

黃菊香是虔誠的居士,她為維護六弟的聲譽,找我的大哥當說客,讓他勸勸六弟,讓李尚好離開凈心寺。黃菊香說這不是她一個人的意思,廟里的和尚居士都覺得不妥,有一個和尚還因此離開了凈心寺。大哥去見六弟,告訴他不要為一個李尚好把名聲搞壞了。六弟說,我與她沒關系。大哥說,可外人覺得有關系。孩子叫你爸,就不能叫她媽,叫她媽,就不能叫你爸。六弟說,孩子可憐,他需要爸需要媽。不能讓心泉受委屈。大哥語氣重了,說,又不是你親生的!大哥這句話惹怒了六弟,戳痛了他。六弟說,不是親生的怎么樣?是親生的又怎么樣,還不是送人了?六弟對大哥一向很尊重,他很少用這么重的語氣同大哥說話??磥砩贂r那次家里把他送人,他一直記恨著。

大哥說,你是出家人,要以慈悲為懷,過去的事就不要老糾纏。六弟沉默不語。他喝了口茶,說,我要去誦經(jīng)了。

大哥說六弟耳朵根硬,油鹽不進,這樣下去怕是要吃虧。

大雄寶殿早已建完了,塔高聳而立,這凈心寺的規(guī)模氣勢都有了。大雄寶殿東側有空地,居士們建議六弟在此建副殿,供奉更多菩薩,六弟沒有采納,他找來一個工程隊,在那片空地上建了一間大平房,室內(nèi)擺上桌子、椅子。平房一面墻上立一塊白色的寫字板,既可寫字,也是投影機屏。這間平房,是六弟心中的希望小學。凈心寺周邊沒有小學,所有的孩子都到縣城讀書,大人去租房或買房陪讀,少數(shù)家庭買不起房,租不起屋,小孩成為無學可上的留守兒童。六弟想讓他們到凈心寺來上學,五弟的兩個孩子也可以來,將來還有心泉。常來凈心寺的居士中有不少是退休老師,退休前曾是高中初中小學老師,聽說六弟有這個心愿,紛紛表示愿意免費教學。

我無法對六弟的經(jīng)歷進行整體地有條理地講述。我長期在東北,他的故事我親見的少,聽別人講述的多,都是碎片式的。我每次回鄉(xiāng),也就跟他見一面,匆匆忙忙。

除了那條放生河,我喜歡凈心寺的紫竹林,出寺廟東墻那道圓形拱門,就是紫竹林。某年春天,六弟在紫竹林旁建了一座蓮花池,盛夏,蓮花悄然綻放。和尚居士們,在寺廟里念經(jīng)打坐久了,到紫竹林走走,欣賞紫竹的秀麗、蓮花的靜美。紫竹林的晚上也是美麗的,夜露從紫竹上滑落,滴在蓮池里,聲音清越。露滴像六弟手中的念珠,粒粒滾動,滴滴沁涼。

那次見六弟,我們喝茶,聽六弟怡心法師吹簫,一曲古韻之后,我沿著寺廟東墻離開凈心寺。我心里似乎輕松多了,滿腦子一片純凈。

凈心寺往南踏過放生河橋,再行一百多米土路,過一條塘埂,就是公路。公路上停著一輛車,一個居士在等我。我往外走,六弟送行。他站在放生河畔。我走上塘埂回頭望,六弟已轉(zhuǎn)身。我看見凈心寺的門前有一道光,清澈柔和,不寬不窄,像一道通向遠處的神秘之門。夜風襲來,六弟正沿著那道光,走向凈心寺大門。片刻,六弟的背影隱去,那道光也隨之消失。

池塘里蛙聲起,風吹動塘埂上的桂花樹葉的聲響,清脆細密。我聞到了桂花的香氣,這些桂花樹都是六弟親手栽種。

十一

農(nóng)歷七月三十,地藏王菩薩圣誕,凈心寺舉辦法會,桃花村幾位年輕人大鬧法場,說六弟占用他們村的地。說凈心寺香火旺,六弟應該給他們村交管理費、土地保護費。六弟沒理會,他們揚言要到佛教協(xié)會去告六弟,說他是假和尚,真和尚怎么會有老婆孩子。六弟覺得他們羞辱了他,上前踢了一個年輕人一腳,給另一個人一拳,把其中鬧得最兇的那位按倒在地。

這是我所知道的六弟第一次動手打人,居士們也是第一次看見六弟這么兇。那三個人倒在地上不起,挨了一拳的說胳膊被打脫了臼;被踢的說踢中了要害,站不起來;被按在地上的說肋骨折了,動彈不得。他們一伙中有人還報了警,打了110,派出所出警,幸好大哥趕來,同在公安系統(tǒng),這事便壓下去了。那三個人到醫(yī)院走了一圈,并無大礙,卻花去凈心寺不少錢。

我知道這事后,給六弟打電話,說他作為一個行善信佛的和尚,不該動手打人。六弟說你不知道情況,那是附近村子里的幾個無賴,平時在縣城靠打架過日子,他們就是想到寺廟里搞點錢。我對他們挺好,他們每次來,水果、茶水供著,走時還會給他們一人一個紅包,他們得寸進尺。土地使用權,租用合同,是與村干部簽了字的。至于老婆孩子,你是知道的,孩子是我領養(yǎng)的,李尚好只是幫我?guī)Ш⒆拥囊粋€居士。六弟說,這邊的情況你不太了解,就不要摻和,好好干你的工作,爭取當個將軍。我說,將軍當不上,爭取干到退休吧,免得回地方再找工作,麻煩。

我近期計劃寫一部長篇小說,向單位請了創(chuàng)作假。我同六弟說好了,讓他在凈心寺給我安排一個房間,我對身居寺廟的創(chuàng)作環(huán)境,懷了美好的憧憬。

時令進入臘月,我按計劃進駐凈心寺。我越來越喜歡到寺廟,喜歡那里的清靜,喜歡那里播放的佛樂。我喜歡聽六弟帶著和尚們唱經(jīng)。六弟唱經(jīng)的聲音極具磁性,顯得空靈。我第一次聽到時,以為是CD里的佛經(jīng)。我聽不懂,心卻因此而平靜。

院子里,寒梅傲雪,凄美動人。

黃菊香向我走來。她說四哥,你看這花開得多好。我說是的。她說,這都是師父種的。我說我知道。她說師父喜歡梅花。我說我知道。她說他是為李尚好種的呢。我說,你不要瞎說。她說李尚好以前不叫李尚好,叫李冬梅,李尚好是她認識怡心法師后改的,啥意思你知道不?尚好,與和尚好呢。我無奈地苦笑,覺得她的話很無聊。我說,你們不要亂猜疑,不要背后議論師父。黃菊香說,我是為師父好,師父是我們的度命人。

黃菊香說,四哥呀,你得勸勸師父,這樣下去要不得,師父那么有才華,長得也莊嚴,師父是好人,是唐僧,可惜碰上李尚好這個白骨精,這么下去,師父的名聲會毀了咧。你們弟兄得把她趕走,心泉不能再讓她帶哩,她心眼多,讓她帶孩子要廢了呢??蓱z啊,師父為了她栽了這么多梅花。我說,師父栽梅花,與她沒關系。法師喜歡梅花,梅花耐寒、耐苦,師父小時候受了很多苦。

我突然對黃菊香有些反感,七十多歲的人,住在寺廟里,吃齋念佛,圖個清靜,哪來這么多事。我說,莫非院子里不種梅花種菊花。菊花能熬霜,但菊花是寄托哀思的,不吉利。

黃菊香知道我不喜歡她談論六弟和李尚好,就離去了,但她的話,卻在我心里留下疑團。我借口招呼六弟吃齋飯,去了他的齋房。他的齋房很漂亮,琴棋書畫都有。他洗漱完畢,準備下樓時,我問他,你與李尚好到底有沒有那種關系。他驚駭?shù)赝?,問,你怎么問這個問題?看他那眼神,似乎在說這么顯而易見的事,還值得問嗎?那么,這顯而易見,是有還是沒有?我不知道,我覺得我做錯了一件事,臉如火烤。

黃菊香是個執(zhí)著的人,她去請來六弟的師父依正,依正法師與六弟在他的齋房談了什么,我并不知曉,我只知依正法師那次離開凈心寺后,就與六弟淡了來往。據(jù)說,他曾經(jīng)想收回六弟的戒牒,終是不忍心。戒牒收走,六弟就沒有資格在凈心寺當住持。

幾天后,化雪了,六弟帶著幾個和尚去九宮山朝拜,我也去了。九宮山有一個很大的道觀。在六弟的帶領下,我們見了道長,吃了齋飯,在道觀住下。第二天朝拜完畢,六弟帶我們上山頂看風景。在一片隱秘之地,有一小廟顯露出來,六弟說,傳說這是李自成遇害之地,他來此敬香拜佛,被農(nóng)民發(fā)現(xiàn),農(nóng)民以為他是盜賊,將其打死。

我覺得脊背發(fā)冷,覺得不吉利,跑這么遠來朝拜九宮山,已經(jīng)很好了,為何非要爬這么高,看李自成遇難之地。

六弟見我面色不歡喜,說更多的人傳說李自成沒死,說他隱姓埋名,去了湖南石門夾山寺,做了一名和尚,名奉天玉和尚。

這次隨同的還有李尚好,她把心泉也帶來了。這年心泉四歲,那雙黑亮的眼睛招人喜歡。她不說我們那里的方言,她說普通話。她聲音好聽,小精靈似的。一同去的還有一位白居士。他們都叫她小白,小白年輕漂亮,我們紅安人,大學畢業(yè)。本來在武漢找好工作,大學時期處的對象提出分手,她精神驟然受到打擊,萎靡不振,一度抑郁,幾乎不能上班。聽說有個凈心寺,凈心寺有個大和尚,是大法師,她慕名而來。六弟選了個吉日良辰,給她做了法事,她立刻覺得心清氣爽,看透了命運和愛情,即所謂的頓悟。自那以后,她每到周末,從武漢回鄉(xiāng),上廟,敬香拜佛,教授寺廟小學的孩子們學文化,有時她回老家看父母,有時太晚,她就住在女居士那邊齋房。她對六弟十分崇敬。

去九宮山的路上,大家不聲不響,那種一心拜佛的虔誠從心里溢出,表露在臉上。返程時很放松、很開心,轉(zhuǎn)折出現(xiàn)在一個蘋果上。平時如果外出朝拜,李尚好喜歡跟著,她除了表示自己的佛心,還會照顧心泉,照顧六弟。六弟是大伙的師父,都照顧著他,這沒什么不妥。這天,她再次關心六弟,她說六弟早晨齋飯吃得少,還陪著九宮山的住持唱了一會兒經(jīng),口干舌燥,她削了個蘋果遞給六弟,六弟說不吃,吃不下。六弟接著閉目養(yǎng)神,她就拿回蘋果,與心泉分吃。行了一程,白居士削了一個蘋果,遞給六弟。他說,師父,你吃吧,潤潤嗓子。六弟接了。六弟吃著蘋果。六弟可能真的渴了,他大口大口地吃,吃得香甜。這時就聽李尚好一聲咒罵,如裂帛般尖利:小狗子,一個女伢,坐沒個坐相,站沒個站相,不要臉。罵人的同時,扇了心泉一巴掌。六弟愛心泉,視她為心頭肉,這可能與他沒有家沒有后人有關。李尚好打在心泉臉上的那一巴掌,其實是打在了六弟的臉上、打在六弟的心上。大客車上有和尚居士二十多人,都知道那兩個蘋果是導火索,但誰也沒吱聲。我站了起來。我說,小李,你干啥呢?有什么事你說,莫拿孩子撒氣。

李尚好朝司機吼叫:停車!高速上沒法停車。她喊停車,不停車她似乎就要往下跳。司機沒停車,也沒理她。六弟慢慢站起來,移到心泉身邊,讓心泉依靠著他。心泉哭得滿臉淚痕,六弟的眼角也噙著淚。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車進入山洞,太陽的光線沒了,陰影襲來,悲涼入骨。

坐在我身邊的是一個小和尚。小和尚眉目清秀。小和尚小聲對我說,李居士越來越不像話,好多居士被她罵跑了。有的居士聽說她在廟里,干脆不來?,F(xiàn)在竟然敢動手打心泉,心泉才多大。我要是師父,非抽她幾個耳光不可。也不知咋的,師父好像怕她似的。

我說,師父心善,不與她計較。

我們不再說話。我心里沉沉的。我沒想到李尚好這吃齋信佛的居士,還不如我們俗世之人,一個蘋果,弄出這么大動靜。

第二天是星期天,早八點鐘時,白居士開始給幾個孩子上課,李尚好突然沖進教室,罵白居士不要臉,假裝教書,跑到這兒來勾引男人??蓱z一個大姑娘,被李尚好罵得掩面而逃。

年輕的白居士逃出凈心寺。在凈心寺大門外,她停下來,對著凈心寺的大門磕了三個頭,那磕頭聲像凈心寺的鼓聲那么渾厚。她起身時已是淚痕滿面。她輕輕地說了句:凈心寺,我再也不來了……

白居士喜歡著一身白。她像一朵圣潔的白蓮,冰清玉潔。她是那種讓人喜歡卻又不忍去傷害的女孩。

小和尚和黃菊香追上放生橋,他們沒能追回白居士。他們目睹白居士的身影消失在塘埂上那些桂花樹影里,那是怡心法師親手栽種的桂花樹。小和尚說,白居士多好的人,都怨李尚好,她容不得別的年輕女人上廟來,她吃醋。我說,你小孩子不要多嘴。黃菊香說,他說的是真的,李尚好造孽啊,最近折磨師父哩,讓他給她在縣城買房,還要買獨門獨院的兩層房。我說,憑啥?她說,憑她是心泉的媽,說是給心泉買的,心泉要到縣城讀幼兒園。她拿心泉降著師父,師父不聽她的,她就打罵心泉。我說,那就不讓她帶心泉嘛。黃菊香說,說的就是這事咧,可心泉離不開她,離開她就哭,那哭聲啊,能把人的心撕碎,師父就受不了。師父是軟心人,可這心也太軟了,硬是拿李尚好沒辦法。

十二

原來寺廟也不清靜,我無心久留,在這里寫長篇小說的計劃宣告失敗。我決定回老屋竹林灣陪父母待幾天。六弟送我。車行過放生河橋,駛過土路和塘埂,行上柏油路。六弟表情凝重。他沒穿僧服,一身寬大的運動裝,給人印象是心寬體胖。昨天車上和今天教室發(fā)生的事,他都經(jīng)歷了。臉上傷感的情緒像霧一樣籠罩著他,看來出家人也不能完全做到無我,他們的情感其實更豐富,只是他們隱藏得更深。他一直不說話。車載音箱播放著歌曲:我不想,說再見,相見時難別亦難。我不想說再見,淚光中看到你的笑臉。我不想說再見,要把時光留住在今天……

我懂六弟,他在用歌聲訴說著他此刻的心境,但我沒想到這一別,我們自此沒能再見。

我與父親同臥一張床上,睡通腿。父親老了,他的雙腳整個晚上都散發(fā)著涼意。我小時候,父親不是這樣的,我偶爾與他睡在一起,他的腳像火盆一樣溫暖著我。父親半夜就醒了。他一直盯著天花板,那眼睛亮閃閃的,好像噙著淚。他莫不是想六弟吧。我們弟兄這么多,他最惦念的就是六弟,畢竟他還沒成個家。我懂父親,我計劃吃過早飯就走到公路邊搭順道車去縣城,再到凈心寺。我應該去幫幫六弟,哪怕清掃一下寺院。未等我出發(fā),五弟來了電話,說六弟失蹤了。我說是出去做法事了吧。五弟說,不是,他以前出門總要告訴我的。他隨身的布袋沒了,小車鑰匙留在他的桌子上,車沒有開走,人就這么消失了。電話停機。我問,李尚好在嗎?我問這話時,腦子里想,若他還俗,帶著李尚好和心泉到某處過日月,我倒可以接受,和尚太清苦。五弟說,在,李尚好和心泉都在。

我和大哥趕到凈心寺。

有人猜測六弟是到某個寺廟閉關修行去了,也有人說他還俗了,還有人翻出他的身世,說他該不會去找他的養(yǎng)父,那個河口王吧。

我不知道六弟的離開與李尚好有無關系,與白居士有無關系,還有黃菊香、依正,也許還有我們,他的悄然離去,也許與我們都有關系,也許與誰都沒關系,僅僅是他個人的選擇。

我開著六弟的車去了武漢。我去依正法師所在的寺廟。我見到了他。我問他知道怡心法師的行蹤不,他搖頭,傷感在他那雙慈祥的眼睛周邊蔓延。師徒一場,他心里還是有六弟。

年,不覺就到了。大年三十的黃昏,天空飄起了雪花。雪下了整個晚上,到清晨,雪停了。凈心寺一片寧靜,晨燈照耀,能看見梅花,能聽見梅花鉆出雪的掩藏往外綻放的聲音;能聽見東墻外紫竹枝丫不堪重負,堆雪滑落的聲音。凈心寺除了雪的白,還是雪的白,像夢境一樣虛幻。

初一,上香的人特別多,都是奔怡心法師來的,現(xiàn)在怡心法師不在了,一定不會有那么多香客,但香客總會有的,畢竟菩薩還在。菩薩在,就有人來敬菩薩。

五弟早早地打開門,將大門至大雄寶殿的道路清掃出來,爾后凈手,進到殿里,擺上供品,點上酥油燈,點上香。燭光輕輕搖曳,香味散出來,煙縷縷上升。五弟抬頭,看一眼如來佛,將如來佛兩旁的眾菩薩,用敬畏的目光一一請過。我和小和尚跟在五弟身后。我看見那些菩薩的眼神活泛了。眾神都在。

積雪擋不住香客們的虔誠,香客們已經(jīng)陸續(xù)往凈心寺來。他們進到大雄寶殿,朝著菩薩跪拜。五弟站在菩薩一側。他不會做法事,不會唱經(jīng),小和尚也不會。誰朝菩薩磕頭,五弟就敲三下木魚。木魚發(fā)出的聲音短促、清脆。

我想六弟,我打開手機,搜索六弟的微信,他的微信名為“慈悲引”。我沒有搜到,他刪除了我。

六弟還會回凈心寺嗎?五弟不會唱經(jīng),不會做法事,凈心寺,他能守住嗎?他能守到六弟回來那一天嗎?六弟為之耗費如此多的心血,凈心寺不會像大哥說的那樣,最終要落到別人手里吧。

我心情沉重,似乎梅花枝丫上的那些雪,都積壓在我心頭。我走出凈心寺。沿著放生河,踏著厚厚的積雪,我走了很遠。我依然能聽見木魚聲。五弟有股蠻力,將木魚敲得很脆很響。響聲驟起驟落,不如晨鐘那么渾厚,不如暮鼓那么綿長。

一句詩,伴著木魚聲,在我耳旁響起:不知何處吹蘆管,一夜征人盡望鄉(xiāng)。

【作者簡介】曾劍,湖北紅安人,從軍二十六載。文學碩士。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著有長篇小說《槍炮與玫瑰》《向陽生長》,小說集《冰排上的哨所》《玉龍湖》等,作品入選多種小說年度選本,獲多個軍內(nèi)外文學獎?,F(xiàn)居沈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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