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村上春樹
“不要緊嗎?”他們問我。
“不要緊?!蔽液啙嵉卮鸬馈3酥鉄o話可言。
補給了水分,做了腿部舒展運動之后,來到道路上,再次開跑。還剩下四十五公里,唯有向著終點奔跑??墒且慌芷饋恚伊⒓窗l(fā)現(xiàn)自己并非處于可以繼續(xù)奔跑的狀態(tài)。腿上的肌肉發(fā)僵,仿佛變成了堅硬的舊橡膠。耐力還綽綽有余,呼吸也很正常,一絲不亂,唯獨兩腿不聽使喚。雖然一門心思往前跑,腿卻有與我不太一樣的想法。
無奈之余,我只得不再指望那兩條不聽使喚的腿,改用以上半身為中心的跑法。將兩條手臂大大地甩動起來,晃動起上半身,讓動能傳向下半身,借這力量將兩條腿向前推動——托其福,賽事完了,我的兩只手腕腫了起來。當然跑得慢如牛步,大致跟快步行走相差無幾。不過一步兩步,一點一點地,仿佛回憶起來了,抑或死心塌地了,腿上的肌肉恢復了動作,好歹可以像平常那樣跑步了。萬幸萬幸。
兩腿雖然開始動了,可是從五十五公里至七十五公里之間苦不堪言。自己仿佛鉆過運轉緩慢的絞肉機的牛肉一般,雖然有努力向前的意欲,整個身體卻總也不聽調(diào)配,就好比將汽車的手閘拉到了底部去爬坡。身體散了架,好像立時就要分崩離析。汽油耗盡,螺絲松動,齒輪的數(shù)量不符。速度急劇下降,被趕上來的跑者一個個超過了。甚至還被一位年約七旬的矮小女子超過了?!凹佑桶?!”她為我鼓勁。唉,接下去會怎么樣呢?后面還有四十公里啊。
跑著跑著,身體各個部位逐一開始疼痛。先是右腿疼了一番,然后轉移到右膝,再轉移到左大腿……就這樣,渾身的部位輪番上陣,高聲傾訴各自的痛楚,連聲悲鳴,警告連連。跑一百公里乃是未知的體驗,身體處處皆有牢騷。我完全理解。但無論如何,唯有忍耐著默默跑完全程。就像丹東和羅伯斯庇爾等人巧舌如簧地說服心懷不滿、試圖揭竿而起的激進革命議會一般,我拼命地說服身體各部。勉勵,乞求,恭維,申斥,鼓舞。只剩下最后一點點啦,求求你們好歹忍耐,再拼一下。然而細細想想,那兩個人結果都被砍了腦袋嘛。
不管怎樣,我百般努力,總算咬著牙跑完了充滿苦痛的二十公里,用盡一切手段熬到了盡頭。
“我不是人,是一架純粹的機器,所以什么也無須感覺,唯有向前奔跑。”
我這樣告誡自己,幾乎一心一意地想著這幾句話,堅持下來了。倘如我認為自己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人,也許就會在途中因為苦痛而崩潰。“自己”這一存在的確在這里,與之相伴,“自我”這一意識也在。然而我努力將它們看作“便宜的形式”。這是一種奇妙的思考方式、一種奇妙的感覺,因為這是擁有意識的人試圖去否定意識。我不得不將自己驅趕進無機的場所里去,即便只是一小步。我本能地悟出,唯有如此,才是存活下去的唯一出路。
“我不是人,是一架純粹的機器,所以什么也無須感覺,唯有向前奔跑?!?/p>
我在腦子里將這幾句話有如真言咒語一般,反反復復念叨個不停,正所謂機械地一再重復。我盡力將自己感知的世界定得更為狹隘。我的目力所及,充其量是前方三米左右的地面,再前面的世界便一無所知。目下我的世界,從此處起向前三米便告完結。更前面的事情無須去考慮。天空也罷,風兒也罷,草兒也罷,在吃草的牛群也罷,看客也罷,聲援也罷,湖也罷,小說也罷,真實也罷,過去也罷,記憶也罷,對我已毫無意義。將雙腿從此處起,挪向前方三米外——這才是我這個人,不不,我這架機器存在的小小意義。
在每隔五公里設置的供水處駐足喝水。每次停下腳步,都要勤快地做伸展運動。肌肉仿佛一個禮拜前吃剩的面包,又硬又僵,很難想象這竟是自己的肌肉。在放著梅干的地方吃了梅干。我從來不曾想到,梅干居然如此美味。鹽分和酸味在口中擴散開,點點滴滴地滲透到全身每一個角落。
與其勉為其難地一直奔跑,也許適度地走上幾步更聰明。許多跑者正是這么做的,邊走邊讓雙腳休息一會兒。我卻一次也沒有走過。為了做伸展運動,我反復地駐足休息。然而我不走。我可不是為了走路前來參加這場賽事,而是為了跑步才來的。為了這個,僅僅是為了這個,我才乘坐飛機特地趕來日本的北端。不管奔跑速度降低了多少,我都不能走。這是原則。違背了自己定下的原則,哪怕只有一次,以后就將違背更多的原則,想跑完這場比賽就難上加難了。
就這樣,我堅持又堅持,總算跑了下來。當我跑到七十五公里處,感覺似乎有什么東西倏地出竅了。除了“出竅”一詞,我想不出還有什么好的表達。簡直就像穿透了石壁一般,身體一下子鉆了過去,來到了另一面。究竟是幾時穿過去的,我回想不出具體的時間?;剡^神來,我已經(jīng)移到了對面,便稀里糊涂地接納了這一現(xiàn)實:“啊哈,這就算鉆過來了。”對其理論、經(jīng)過和情理都莫名其妙,只知道自己“鉆過來了”。
此后什么都不必考慮了。說得更準確一點,不必努力去“什么都不考慮”了,只需隨波逐流即可。順其自然,聽之任之,便有某種力量推動我前行。
如此長時間地不停奔跑,不可能感覺不到肉體上的苦楚。但到了這個時候,疲勞已不是什么重大問題。這也許意味著疲勞作為一種常態(tài),被身體自然而然地接納了。一度沸沸揚揚的肌肉革命議會似乎也灰心喪氣,不再逐一傾訴不滿。已經(jīng)無人敲桌子,無人扔杯子了。它們將這疲勞作為歷史的必然,作為革命的成果,默默無言地接受下來。我便自動地、只管有規(guī)律地前后甩動手臂,將雙腿一步一步地向前遞出去。什么都不思,什么都不想。待回過神來,連肉體的苦楚都幾乎銷聲匿跡,或像因故無法處理的難看家具,被扔到了毫不起眼的角落。
這樣“出竅”之后,我超越了許多人。在通過七十五公里的關卡(如果不能在八小時四十五分之內(nèi)通過這里,就喪失資格)前后,許多人與我相反,速度猛地下降,或是放棄跑步改為步行了。從這里到終點,我大約超越了二百多號人。至少我數(shù)到了二百人。而被別人從背后趕超上來,僅有一兩次。我逐一計算超越的跑者人數(shù),乃是因為無所事事。自己處于這深刻的疲勞中,將這疲勞全盤接納,還能扎扎實實地繼續(xù)奔跑——對我來說,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這更高的愿望了。
我陷入了類似自動駕駛的狀態(tài)。這么繼續(xù)跑下去,只怕過了一百公里我還能跑。聽上去頗有些怪異:跑到最后,不僅是肉體的苦痛,甚至連自己到底是誰、此刻在干什么之類,都已從腦海中消失殆盡。這理當是十分可笑的心情,可是我連這份可笑都無法感受到了。在這里,跑步幾乎達到了形而上學的領域。仿佛先有了行為,然后附帶性地才有了我的存在。我跑,故我在。
跑全程馬拉松時,到了最后關頭,腦子里充溢的全是一個念頭:趕快跑過終點,趕快結束!此外什么都無法考慮。此時此刻,我卻不曾想過這一點。我覺得所謂結束,不過是暫時告一段落,并無太大的意義。就同活著一樣。并非因為有了結束,過程才具有意義。而是為了便宜地凸顯這過程的意義,抑或轉彎抹角地比喻其局限性,才在某個地點姑且設置一個結束。相當哲學。但當時我一點也沒覺得這很哲學。這不是通過語言,而是通過身體感受到的,不妨說是整體性地感受到的。
跑進了最后那漫長的半島狀原生花園跑道,這種心情變得尤其強烈。跑法近似進入冥想狀態(tài)。海邊的景色十分美麗,可以感受到鄂霍次克海的氣息。天色已近黃昏(出發(fā)是在清晨),空氣呈現(xiàn)出獨特的清澄來,發(fā)出夏初深深的青草氣味。還看見幾只狐貍在原野中結集成群。它們好奇地望著參賽者。仿佛十九世紀英國風景畫一般意味深長的云朵,沉穩(wěn)地遮蔽了天空。風兒一絲也無。在我的周遭,許多人只是默默向著終點奔去。身處其中,我擁抱著異常靜謐的幸福感。吸氣,再吐氣,聽不出呼吸中有絲毫紊亂。空氣非常平靜地進入體內(nèi),再走出體外。我那寡言的心臟按照一定的速度重復著舒張與收縮。我的肺好似勤勞的風箱,規(guī)規(guī)矩矩將新鮮的氧氣攝入體內(nèi)。我能夠目睹它們工作的身影,聽見它們發(fā)出的聲響。一切都順暢無誤地運轉著。沿道的人們對著我們大聲呼喚:“加油啊!馬上就到終點啦!”聲音像透明的風,穿透了我的身體逝去。我感覺人們的聲音就這般穿透而過,直達身體另一面。
我是我,又不是我。這是一種異常沉穩(wěn)而寂靜的心情。意識之類并非多么重要的東西。固然,我是一個小說家,意識這東西在工作上自是十分重要。沒有它,主體性的故事便無緣誕生。盡管如此,我還是禁不住感到,意識之類并非大不了的玩意兒。
盡管如此,當我跑過常呂町的終點線時,還是從心底感到高興。沖過長跑比賽的終點線時,每一次我都高興,這一次還覺得心頭涌過一陣熱浪。右手緊握成拳,舉向空中。時刻是下午四時四十二分。起跑后已過去了十一小時四十二分鐘。
時隔半日,我終于坐在了地面上,用毛巾擦汗,盡興地喝水。解開跑鞋的鞋帶,在周遭一片蒼茫暮色中,精心地做腳腕舒展運動。雖然沒什么大不了,稱不上自豪,還是有一種類似成就感的東西像偶然想起來似的涌上心頭。這是一種個人的喜悅:“自己體內(nèi)仍然有那種力量,能主動地迎擊風險,并且戰(zhàn)勝它!”這種安心感,也許比喜悅更為強烈。體內(nèi)那仿佛牢固的結扣的東西,正在一點點解開,雖然我還不曾察覺自己體內(nèi)有這樣的東西。
(節(jié)選自《當我談跑步時我談些什么》)
用“無言”來鋪墊身體疲憊的程度。
用經(jīng)驗走出困局,但畢竟還有幾十公里,要如何堅持到目的地。情緒的起伏變化隨時發(fā)生。
身體酸痛到一定程度,思想開始冒泡,或許也算是一種本能,幫助分散注意力。
“自己”與“自我”相伴,從“有機”催逼到“無機”,極限運動到最后,都是意志的較量。
強大的心理暗示,讓自己更加專注。眼前的三米當然重要,不積跬步,無以至千里。
原則,也是一種精神力量。不違背,內(nèi)心中的自我就還成立,哪怕失敗了,也有意義。
將這一路的馬拉松長跑比作一場“革命”,而此時,突破了極限之后,已經(jīng)到了欣然接收革命成果的階段。
熬過了前面的苦楚,奔跑本身就是意義。身體和靈魂,正在一起向前。
從跑步,到活著,極為自然地融通了起來。
感官全部打開,自然與人呼吸的節(jié)奏相和,切身體會到生命蓬勃的幸福感。
成就感和自豪感,說得比較寬泛。這十幾個小時的奔跑,獲得的是安心,是力量。
一個多次獲得重量級文學大獎的小說家,同時也是跑步愛好者,他每天早上4點起床寫作,之后跑步10公里。每年一次的馬拉松長跑,他從未落下,即使已是72歲高齡。
這篇節(jié)選的文章,是村上春樹在跑完北海道佐呂間湖“超級馬拉松”之后創(chuàng)作的。他將自己在跑步時的所思所想記錄下來,并且冠之以一個優(yōu)美的名字“跑者藍調(diào)”??雌饋硎橇闵⒌?,片段式的,與奔跑的身體感受不斷交織穿插的,但實際上,身體感受與精神世界一直在呼應,十幾個小時的路程,真正與他相伴的,是他豐盈的意識和充沛的思考。
即使我們不曾像村上春樹這樣堅持跑步,但每天都在不斷向前,身邊有同行者的競爭和鼓勵,經(jīng)歷苦楚,獲得成就感;在不安與安心的輪替中,收獲信心與力量。這場人生的馬拉松,誰又曾落下呢?
文/ 胡石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