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蓉
詞語有時真能誤人。
比如沾沾自喜就不好,自矜自喜就好點。那回看李海鵬的《晚來寂靜》,寫到高中生夏沖喜歡戚敏,“一個正處在混亂、暴怒和自卑的年紀的男孩,這傾慕中一定有某種特殊的東西。我更著迷于她的與眾不同之處,落落自賞的態(tài)度?!甭渎渥再p,這個詞可真好。
沾沾自喜的人,似乎不帶反省意識。一副“萬物皆備于我”的生活態(tài)度,實在有點兒油膩,以前對此很是不以為然??赡晔聺u長,倒有點兒羨慕這樣的態(tài)度。最起碼活得挺心安理得,自己不愛跟自己為難。
只是,人若沒有一點兒自我反省意識,就很可怕。
自矜自喜,不高看自己,也不貶低自己。人既容易自信,也容易獲得別人的尊重。我有一位朋友年輕時容貌清秀、溫文爾雅,我笑言“年輕時真好看”。他卻毫不虛榮,答曰“從來沒好看過”。這樣的態(tài)度真是可愛。或許,他對“好看”的標準定義得比較高?又或許知道自己的好處,但也不用別人明白。他的這個態(tài)度就有點兒自矜自喜的意思。
大多數(shù)人生來的配置都很平凡,貌不似潘安,才不若子建,凡事稍一嘗試,輕易就會觸到自己的“天花板”。一個人平庸并不太痛苦,痛苦的是明白自己的平庸。人也因此很容易陷入自我證明的圈套。
朋友圈里,人人都在烹炒煎炸、琴棋書畫、爭巧斗慧,寫得文章、出得廳堂、下得廚房,外加十八般的武藝,在自我進化的路程上走得如此迅疾。某種程度好像怕自己不夠可愛,不足以為他人所喜愛一樣,想想不免令人有點兒傷心。或許是我多慮了。畢竟,活成升級版的自己可能是唯一值得嘗試之途。況且,如今消遣的方式多,人在很大程度上都學(xué)會了自娛自樂,對他人的依賴態(tài)度要比以前少很多。
《世說新語》里,桓公少與殷侯齊名,常有競心?;竼栆螅骸扒浜稳缥??”殷云:“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
誰會不喜愛自己呢?懵懂幼兒照著鏡子,已經(jīng)深刻地愛上自己。只到少年時候最難,忽然不滿意起來,不滿意自己,不滿意一切。究其根由,大概發(fā)現(xiàn)在這世間尋得一塊立身之地真難,每每讓人自覺多余,只差感嘆一句“生而為人,我很抱歉”。待至年歲漸長,倒都對自己原諒起來。待至年老,更要自稱自贊,甚至要得到他人的肯定,以圖心理安慰。
《追憶似水年華》里寫道:“從某個年齡開始,人們越來越喜歡聽別人贊揚和鼓勵自己的才智和氣質(zhì),例如大藝術(shù)家不再和具有獨特性的天才交往,而只和學(xué)生來往,后者和他的唯一共同語言是他的教條,他們對他惟命是從、頂禮膜拜?!?/p>
或者,這并不完全是虛榮。只是我與我周旋久,寧作我!衰弱的老人與自己達成了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