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故宮上班,最浪漫的事,莫過于守在壽安宮(故宮博物院圖書館)里,讀《文淵閣四庫全書》。我想,乾隆老前輩若在,一定會對這事感到欣慰。此時,那座令他無比熟悉的巨大宮殿,早已物是人非。人潮洶涌的三大殿,也早已不見昔日的靜穆與莊嚴,站在三大殿的臺基上茫然東望,新東安市場的玻璃幕墻光芒刺眼,遠方的國貿(mào)三期,更以不可企及的高度炫耀著自身的權威。乾隆面對過的蒼穹,早已被犬牙交錯的天際線分割圍困,他所站立的地方也早已不再是天下的中心。站在自己的盛世里,他或許會想到人事沉浮、王朝鼎革,想到世間所有的變幻與無常,卻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想到這般“天翻地覆慨而慷”的巨變。
然而,在壽安宮——故宮西路一個偏僻的庭院,情況就有所不同。這座當年乾隆皇帝為母親進茶侍膳、歌舞賞戲的舊日宮院,如今已是故宮博物院的內(nèi)部圖書館。在這里,所有與宮殿無關的事物都退場了。陽光均勻地涂在宮殿的琉璃屋頂上;青蒼的屋脊上,幾莖青草拂動;兩百多年前的柱子,舊漆斑駁;楠木雕花的梁間,是燕子的王朝,沒有人知道它們在那里世襲了多少代。九重宮墻把殿宇一層一層地包裹起來,像一件精致、繁復的容器,牢牢鎖住曾有的時光。
《文淵閣四庫全書》是那舊日的一部分,被這紛繁擾攘的塵世隔得遠了,但它仍在。在壽安宮,我看到的雖然只是中國臺灣商務印書館的影印版,卻是完全依照《文淵閣四庫全書》照相影印的,清代繕寫者的硬朗筆鋒還在,植物般茂盛的繁體字,埋伏在紙頁的清香里,筋脈伸展,搖曳多姿。
或許只有在中國,存在著一種由無數(shù)種小書組成的大書,稱“部書”“類書”,也稱“叢書”。這樣的書,宋代有《太平御覽》《冊府元龜》《文苑英華》《太平廣記》這“四大部書”,明代有《永樂大典》,但與《四庫全書》相比,都只是九牛一毛。所謂《四庫全書》,就是一部基本囊括古代所有圖書的大書,按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所以才叫《四庫全書》?!队罉反蟮洹房傋謹?shù)約三億七千萬字,而《四庫全書》則差不多九億字。《四庫全書》猶如一座由無數(shù)單體建筑組成的超級建筑群,與紫禁城的繁復結構遙相呼應。林林總總的目錄猶如一條條暗道,通向一個個幽秘的宮室。然而,無論一個人對于建筑的某一個局部多么了如指掌,他也幾乎不可能站在一個全知的視角上,看清這座超級建筑的整體面貌。
圖書館里,即使是中國臺灣商務印書館的十六開壓縮影印本,也有一千五百巨冊,即使不預留閱讀空間,密密麻麻排在一起,也足夠占滿一整間閱覽室,讓我一眼就看到了自己生命的短促。這或許注定是一部沒有讀者的大書。我的導師劉夢溪先生曾說,20世紀學者中,只有馬一浮一人通讀過《四庫全書》,但也只是據(jù)說。有資料說陳垣也通讀過,他1913年來北京,用了十年時間,把《四庫全書》看了一遍,我認為這不可能,但他后來寫出《四庫書目考異》《四庫全書纂修始末》《文津閣書冊數(shù)頁數(shù)表》《四庫全書中過萬頁之書》等一系列論著,倒是確鑿無疑的?!端膸烊珪返恼浔?,全部線裝,裝訂成三萬六千余冊,四百六十萬頁,當年在紫禁城里,甚至需要一整座宮殿來存放它。那座宮殿,就是文淵閣。
文淵閣在故宮的另一側,也就是故宮東路,2013年4月開始對外開放。從太和殿廣場向東,出協(xié)和門,透過依稀的樹叢,就可以看見文華殿,文淵閣就坐落在文華殿的后院里。如今的文淵閣,早已書去樓空。在1948年解放戰(zhàn)爭的炮火中,匆忙撤離大陸的國民政府疏而不漏,沒有忘記將《文淵閣四庫全書》帶走。他們不怕麻煩,因為他們知道它重要。
三萬六千余冊線裝古書,穿越顛簸的大海,居然毫發(fā)無損地碼在臺北的臨時庫房,后來又輾轉(zhuǎn)運進臺北故宮博物院的文物庫房。這座藏書的宮殿,在丟失了它的藏品之后,猶如一位失了寵的皇后,在紫禁城里成了一個無比尷尬的存在。
即使人們了解它的身世,也未必對它感興趣,更何況大多數(shù)人根本就不知道這里是用來干什么的。相比之下,人們還是對儲秀宮、翊坤宮更加關注,因為后宮之后,是帷帳深處的風流與艱險,是權力背后的八卦,絕大多數(shù)觀覽者,此刻的目光都會變得異常尖利和敏銳,印證著自己對帝王私生活的豐富想象。
所以,盡管文淵閣的位置還算顯赫,它的外表也算得上華麗——深綠廊柱,菱花窗門,歇山式屋頂,上覆黑琉璃瓦,綠、紫、白三色琉璃將屋脊裝飾得色彩迷離,屋脊上還有波濤游龍的浮雕,猶如一座夢幻宮殿,但這里依然人跡寥落。在整座紫禁城內(nèi),它依然是一個盲點,或者,一段隨時可以割去的盲腸。
飛鳥在空氣中扇動翅膀的聲音,凸顯了宮殿的寂靜。每當站在空闊的文淵閣里,我都會想象它從前裝滿書的樣子,想象著一室的紙墨清香,如同一座貯滿池水與花朵的巨大花園,云抱煙擁,幻魅無窮。如果說紫禁城是一座建筑的迷宮,那么《四庫全書》就是一座文字的迷宮。它以它的豐盛、浩大誘惑我們,置身其中,我們反而不知去向。
20世紀,文瀾、文淵、文津、文溯四閣的《四庫全書》劫后余生,步步驚心。
九一八事變后,日本人立刻迫不及待地將沈陽故宮《文溯閣四庫全書》占為己有,由偽滿洲國政府封存。北京故宮《文淵閣四庫全書》則在華北告急后,隨同故宮文物開始了漫長的南遷和西遷旅程,這是一次規(guī)模浩蕩的大遷徙。1937年8月,淞滬會戰(zhàn)打響。在日本占領杭州之前的最后時刻,《文瀾閣四庫全書》被竺可楨、陳訓慈等著名知識分子秘密運出杭州,輾轉(zhuǎn)運到貴陽、重慶保護起來,行程兩千多公里,終于保全了黃河以南這唯一的一部《四庫全書》。
日本投降后,沈陽《文溯閣四庫全書》回到中國政府手中,后來又藏入甘肅省博物館?!段臑戦w四庫全書》在1946年返回杭州,現(xiàn)藏浙江省博物館。北京《文淵閣四庫全書》被運去臺灣。河北避暑山莊《文津閣四庫全書》已于1915年藏入京師圖書館,教育部僉事魯迅參與了接收工作,歷盡顛沛之后,一直保存到今天,成為國家圖書館的鎮(zhèn)館之寶。
北京文淵閣、杭州文瀾閣兩套《四庫全書》在戰(zhàn)火中越過關山,就像當年編修《四庫全書》一樣,構成一部大書的曠世傳奇。只有在中國,才有這般浩蕩的文化吞吐量和驅(qū)動力。外來的壓力越強,我們民族的抗壓性就更強,這種力量凝聚在一部古書上?!端膸烊珪返摹笆凡俊敝兴鸭颂嗟氖窌?,但在這些史書之外,又生成一部《四庫全書》自身的歷史?;蛟S這才是《四庫全書》的真正可讀之處,是史外之史、書外之書。與其說這是一部書的離亂史,不如說是一代代中國文人的信仰史。古書之美,歸根結底是精神之美、人之美。
2012年2月14日,臺北故宮院長周功鑫女士歷史性地踏進北京故宮,臺灣“中央社”報道說,這是六十余年兩岸故宮高層首次正式接觸。一年多后,我陪同北京故宮博物院鄭欣淼院長在深圳再次會見周院長,這也是我第一次見到舉止優(yōu)雅的周院長。她回憶說,她當時的第一個愿望就是去看文淵閣。因為《文淵閣四庫全書》是臺北故宮的鎮(zhèn)館之寶,她要看看曾經(jīng)安放它的那個空間。
文淵閣的門,那一次專門為她而開,暗淡的光線中,舊日的塵土輕輕飛揚。室中的匾額、書架、門扇、樓梯一切如昨,紙墨經(jīng)歲月沉淀后的芳香依舊沉凝在上面,她一定嗅得到。乾隆的紫檀御座、書案還都放在原處,獨守空房。作為《文淵閣四庫全書》現(xiàn)世中的看護人,面對一室的空曠,她都想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
在兩岸文化人心中,定然有許多情感是扯不斷的。這樣的感情,既令人心酸,又令人欣慰。
深圳的那一晚,葡萄美酒,夜色如黛,說到動情處,大家突然間陷入沉默。
有些事情,不言而喻,欲說還休。
我突然間打破沉悶,對兩位院長開玩笑說,你們知道2月14日是什么日子嗎?
兩位院長停頓了片刻,突然間爽聲大笑。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故宮的隱秘角落》??? 作者:祝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