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羅·索魯[美]
白沙瓦是個美麗的城鎮(zhèn),我很樂意搬來此地,在涼廊上踏踏實實坐下,看著開伯爾山口的夕陽,就此終老。
比起巴基斯坦那一邊,阿富汗境內的開伯爾山口巖石更多,地勢更高,更加崎嶇不平。但在邊境的托克汗姆,地面開始變綠,不禁讓人感到無限寬慰。這是離開伊斯坦布爾以來我第一次看到連綿不斷的綠色,到了白沙瓦附近,樹木已經(jīng)枝葉紛披。從賈拉拉巴德郊外的陡峭山谷,到搖曳著野花的蘭迪卡納,這過程就像是在一天之內經(jīng)歷了季節(jié)的更替。
變化是突然出現(xiàn)的,世上應該不會有多少這樣的鄰國,地理位置上如此貼近,地貌卻又這般迥異。地圖上標出的邊境線一到,地貌就平緩下來,阿富汗人的灰白面孔就被棱角分明的巴基斯坦臉孔取代。巴基斯坦男人穿著瘦窄的拖鞋,唇髭的樣式就像魔術師,細細的,帶著幾分輕蔑的意味。
然后就是更令人愉快的開伯爾鐵路了。這個50年前花費巨資修建的鐵路是工程學上的奇跡。全線共有34個隧道、92座橋梁和涵洞,而且爬升到了約1100米的高度。
開伯爾鐵路每周只有一班車,而且所有乘客都是巴基斯坦人口中的“部落人”:庫吉人、馬里克丁人、喀姆巴人,還有扎卡吉爾人,憑著襤褸的衣衫幾乎無法分辨出他們的區(qū)別。
每周一次,他們坐這趟車去白沙瓦趕集。這是他們進城的大日子,因此開伯爾山口的蘭迪科塔爾車站的月臺上擠滿了興奮的部落人,跺著光腳,等著火車開動。我在最末一節(jié)車廂里找了個位子,看著一個多半是瘋子的部落人在月臺上跟乞丐們爭吵。一個乞丐蹣跚地走向等車的家庭,伸出手,那瘋子就馬上沖過去朝他尖叫。有些乞丐不理他,有一個還擊了,懶洋洋地打了他一巴掌,直到警察過來干涉。
瘋子是個老人,留著長胡子,穿著一件軍用外套,趿拉著用橡膠輪胎剪成的涼鞋。他沖著警察嘰嘰呱呱地說了一陣,然后上了火車,坐到離我很近的地方。乞丐們陸續(xù)走過車廂——麻風病人、小男孩領著的盲人、拄著拐棍的男子,都是常見的鄉(xiāng)下苦命人。他們呻吟著,拖著腳步,從車廂一頭走到另一頭。乘客們帶著些許興趣看著他們,但沒有一個人給他們東西。一個獨臂男人上了車,他站在那兒揮舞著那只完整的胳膊,展示著殘肢——肩頭上約10厘米長的骨頭。瘋子站起來罵,獨臂人朝他猛撲過來,揮拳在他頭上重重地敲了一下,把他打倒在座位上。
這一幕是我旁邊的兩位男士翻譯給我聽的:哈克先生年約六十五,是個來自拉合爾的律師;哈桑先生是他朋友,來自白沙瓦。
火車開動了,這是趟怪異的旅程:前一刻車廂里還充滿陽光,外頭的山谷變成了歪歪斜斜的石頭峽谷;下一刻我們就進入了黑暗。開伯爾鐵路線上的隧道總共有4.8千米,車廂里沒有燈,因此這段路我們要在黑暗中度過了。
“唔,我有個問題,我年紀大了,所以需要點建議。”哈克先生說。
問題是這樣的:哈克先生的一個遠親,一個巴基斯坦男孩在阿富汗喀布爾被逮捕了。由于很難換得外幣,也不可能去印度旅行,所以巴基斯坦人想度假的話就只有去阿富汗。哈克先生認為那孩子被捕是因為攜帶印度大麻,有人求他去趟喀布爾把孩子帶回來。而他拿不定主意,不知道自己該不該去。
“你說我該怎么辦?”
我告訴他應該把事情交給巴基斯坦駐喀布爾的大使館來解決。
“官方上說,我們是有外交關系的,可誰都知道我們實際上沒有外交關系。我不能這么干?!?/p>
“那你就得去一趟了?!?/p>
“他們可能會認為我是間諜,”哈克先生說,“因為普什圖尼斯坦問題(阿富汗、巴基斯坦領土爭端),我們就快要和阿富汗開戰(zhàn)了?!?/p>
“我的建議是別去?!蔽艺f。
“你怎能這么說!那孩子怎么辦?他是我的親戚啊,他家里人可擔心了?!惫讼壬f。
“你知道喀布爾的監(jiān)獄嗎?那是巴布爾國王在1626年建的。他們管那叫監(jiān)獄,可就是在地面上挖個洞,就像深井似的。他們把犯人關在里頭,晚上就蓋上蓋子。真相就是這樣。他們不給犯人吃東西。那孩子有可能會死掉。我不知道該怎么辦?!?/p>
他用烏爾都語焦躁地跟哈桑先生說著什么,我拍著峽谷的照片。我們鉆進隧道,穿過山谷到達對面的車站,頭頂上,加固的塔樓和石頭炮臺在正午的陽光下閃閃發(fā)亮。這仿佛是一條永遠不可能走完的鐵路線。火車搖搖擺擺地行駛在懸崖邊緣,沉重地喘息著,待到面前除了垂直的巖壁外別無他物的時候,就一頭鉆進了山里。
我們穿過白沙瓦的郊區(qū),行駛在公路旁。路上有得得作響的輕便馬車,還有按著喇叭的破舊汽車。這里地勢平坦,滿眼綠意,棕櫚樹長得很高。這里的天氣多半比喀布爾熱,但濃重的綠蔭讓一切顯得十分清涼。在我們身后,太陽已經(jīng)落得很低了,開伯爾山口的山峰籠罩著一層淡紫色的薄霧,那顏色美得仿佛散發(fā)著清香。
白沙瓦是個美麗的城鎮(zhèn)。我很樂意搬來此地,在涼廊上踏踏實實坐下,看著開伯爾山口的夕陽,就此終老。白沙瓦的樓宇空間闊朗,全是盎格魯—穆斯林—哥特式的絕佳范例。房屋分布在寬闊寂靜的道路邊,頭頂上遮著綠蔭。
你在車站叫一輛輕便馬車,載你到酒店。酒店回廊上,椅子的腳凳部分已經(jīng)拉了出來,供你把腿蹺上去,活絡活絡筋骨。伶俐的服務生拿來一大瓶穆里的出口啤酒。酒店空蕩蕩的,其余的客人都冒險參加了十分辛苦的旅程,去了斯瓦特,盼著能得到總督殿下的接見。你在罩著蚊帳的床上安安穩(wěn)穩(wěn)地睡上一覺,然后被鳥鳴喚醒,起來吃一頓英式早餐:以麥片粥開始,腰子收尾。之后,叫輛馬車去博物館。
我去離博物館不遠的小店里買火柴,有人問我要不要嗎啡。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就問能不能看看。男子掏出一個火柴盒(或許“火柴”是個暗號?),滑開。里頭裝著一個小藥瓶,上面寫著“硫酸嗎啡”,還有10個白藥片。男子說這是打在胳膊里的,20美元(1美元約合人民幣6.4元)就全部拿走。我笑著還價說5美元,可他覺得我是在捉弄他,臉色一沉趕我走。
在白沙瓦,事事都簡便順心,除了買火車票之外。買票花了一上午工夫,搞得我筋疲力盡。首先,你去查巴基斯坦西線鐵路的時刻表,得知開伯爾郵車下午4:00開。然后,你到咨詢窗口去問,人家告訴你這車晚上9:50開。咨詢處的人讓你去訂票窗口看看。而訂票窗口沒人,清潔工告訴你人馬上就回來。一個小時后,人回來了,幫你選好座位檔次。他把你的名字記在本子上,給你一張單據(jù)。你拿著單據(jù)去售票處,付上108盧比(當時大約10美元),拿到兩張票和一張簽過字的單據(jù)。你再回到訂票處,再一次等著工作人員回來。他回來了,在車票上簽字,檢查單據(jù),然后在近0.6平方米大的賬本上記下細節(jié)。
這還不是唯一的麻煩事。訂票處的人告訴你,開伯爾郵車上沒有臥具。我猜他是想要點好處,所以給了他6個盧比,請他解決這事。20分鐘后,他說臥具都被預訂光啦,抱歉。我要拿回好處費,他說“隨你的便”。
那天晚些時候,我想出了一個完美無缺的辦法。我住的是迪恩酒店,它跟我在拉合爾要住的法樂提酒店是連鎖的。我纏著酒店工作人員說了半天,他終于同意給我提供臥具。我要給他60盧比,然后他給我開個單據(jù)。到了拉合爾,我把臥具還給法樂提酒店,然后拿回我的60盧比。單據(jù)上是這么寫的:
憑此單據(jù),收回毯子、床單、枕頭各一件,退還此人60盧比(僅限此金額)并將賬目記于白沙瓦迪恩酒店賬戶。
(摘自人民文學出版社《火車大巴扎》??? 作者:[美]保羅·索魯??? 譯者:蘇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