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的傍晚,還有點兒冷。我站在火車站的出口等沈海平,十分鐘之前,他給我發(fā)語音消息說,路上有點堵車,馬上就到了。語音里,隱約有他妻子的聲音。
又過了20分鐘,沈海平那輛破舊的小車停在我面前,他立刻下來幫我拿行李,而我卻終于忍不住,抱住他哭起來。
他拍拍我的背說:“沒事,有我在?!?h3> 01
我叫沈優(yōu),沈海平是我哥。我們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妹,小時候,因為我爸會蓋房子,收入還可以,在當(dāng)?shù)剡€算小富裕,我和我哥在我爸的庇護下,過著還算不錯的生活,有過很多幸福的記憶??蛇@一切,都在我爸去世后,消逝了。
我爸死的那年,我哥9歲,我還沒滿6歲。他是自殺死的,但是我媽對外都講是意外。因為她出軌,是我爸自殺的直接原因,她不敢讓人知道。
那年冬天的一個晚上,我爸去外地蓋房子,深夜我跟我哥都睡了,我忽然被窸窣的聲響吵醒,起床上廁所的時候,我看見一個男人,正在從我家窗戶往里爬,我嚇得尖叫,那人立刻從窗戶爬出去了。第二天,我媽跟我說,我是在做夢,還讓我別告訴我爸。我悄悄跟我哥講了,他皺了皺眉沒說話,讓我別跟別人說。不久后,也許是我爸發(fā)現(xiàn)了我媽的事情,他們開始爭吵,我爸動手打了我媽一巴掌,我媽躺在床上兩天沒吃飯。最后,我爸讓我給我媽端了飯吃,正好也發(fā)了工資,我爸都給了我媽。
這件事算告一段落。
記憶里,我爸媽沒有什么和諧的畫面。他們總是吵架,摔東西,有一次摔光了碗和盤子,連飯都沒得吃,還是奶奶和大姑送了新的餐具過來。關(guān)于我媽的流言,也多了起來,還有個女人找上門罵我媽狐貍精,我爸把她趕了出去。
終于在我6歲前,我爸跳了湖。
我爸平時喜歡釣魚,我媽說他是釣魚的時候失足落水死的,可是那天我爸連漁具都沒帶。
我爸躺在客廳里,臉白得有點嚇人,我媽叫我跟我哥在我爸床前,跪下來磕頭。我奶奶哭天喊地,一直罵我媽,姑姑和姑丈站在那兒沉默得像一面墻。
后來,我爸爸變成了一張照片,我媽沒把他掛在墻上,而是放在了抽屜里,有時候想爸爸了,我會悄悄拿出來看看。我哥也是,因為有一次,我也看見他在悄悄看照片。
從前,我爸蓋房子賺錢,而我媽整天都在麻將桌上。我爸去世后沒了收入來源,爺爺奶奶分了田地給我們,可是我媽干不了活,干脆給了別人,自己收點地租,剛好夠我們一家三口的口糧。多的一點錢,她都敗在了麻將桌上,一輸錢,就用她自己家鄉(xiāng)話——四川話兒,罵人。
而我們也沒有過得多好。在10歲之前,我頭發(fā)上的連皮筋是我哥用松緊帶做的,衣服也只能穿我哥的舊衣服。為了不給我洗頭,我媽把我頭發(fā)都剪掉賣了錢,賣了15塊錢,她給了我一塊錢買糖。收頭發(fā)的老頭下手狠,剪得很短,我撕心裂肺地哭了好幾天,聲音都啞了,她也沒安慰過我一句。
也許,我還是渴望從她那兒得到一點母愛,所以我漸漸地變得很乖巧,懂事,會說好聽的話討她開心。希望她開心了,能抱一抱我。
我爸去世6年后,我媽改嫁了,從江西嫁去了安徽,對方是她在麻將桌上認識的。
走之前,她居然鄭重其事地把我托付給了還沒滿15歲的我哥。她從新買的白色皮包里拿出了一個小錢包,說這里是家里所有的錢了,讓我哥照顧好我,交代了租我們田地的鄰居,讓他們按時給我們口糧。她還十分得意地說:“我15歲的時候都出去打工了?!?/p>
我哥捏著錢,一言不發(fā),我哭得撕心裂肺,抱著我媽不撒手。我哥抱住了我:“讓她走吧?!?/p>
我媽愣了一下,那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眼底的淚光,但也只有一瞬間。我永遠記得她走得那天,穿著一條紅裙子,拖著新買的紅色行李箱。
她走了,再也沒跟我們聯(lián)系過,過年時,我跟我哥都會守在電話前。后來,我干脆不等了,過年就看春晚,到12點就睡覺。爺爺奶奶也離開了,連個電話都沒打來過,只偶爾托班車從城里捎點吃的給我們。至于我們的姑姑,她總說,要怪就怪你媽。反而姑丈對我們好一點,每次回鄉(xiāng)下來,都會過來看看我們,帶我們?nèi)ハ吗^子。
13歲那年,我和哥哥去車站領(lǐng)爺爺奶奶捎的東西,出來的時候,聽見車站出口蹲著的幾個人,有點臉熟,應(yīng)該是鄰居。他們有人說到我媽的名字,隱約還有姑丈的名字,甚至還聽見了我的名字。他們說,我是我媽和姑丈生的,所以姑姑不喜歡我們,爺爺奶奶不管我們。
我哥性子軟弱,但那天他沖了出去,對著那些人破口大罵,青筋暴起,唾沫橫飛,他罵人還學(xué)了我媽的四川話,罵得很難聽。我哥雖然才16歲,但是我哥遺傳了我爸長得很高,那些人怕我哥真動手,就閉了嘴。
回去的路上,我哥牽著我的手說,“別聽他們瞎說。”
可是我的心里,時不時就冒出這個猜疑,我甚至想,那天晚上爬我們家窗戶的男人,是不是姑丈?如果我真的是姑丈的女兒,怎么辦?如果我是,那我就還有爸爸。
后來,等姑丈來看我們的時候,我忍不住去問了他,姑丈被嚇了一跳,讓我別瞎說,他跟我媽話都沒說過幾句。
從此,姑丈再也沒來看過我們了。
我跟哥開始相依為命。
我哥在鎮(zhèn)上的副食店做搬運。發(fā)了工資他就帶我去吃好吃的,他對自己很吝嗇,對我很大方。他給我買了我爸去世后的第一條裙子,還有流行的硬幣項鏈,也給我買了人生中第一包衛(wèi)生巾。
那是,我13歲那年,某個暑假的早上,我換完了所有的內(nèi)褲之后,被我哥發(fā)現(xiàn)了,他低著頭說,你等我一下。然后,他跑了出去,很快就帶回來一個黑色塑料袋,裝著三包衛(wèi)生巾。他低著頭說,他不知道要用多少,讓我自己問問女同學(xué)。
我媽走后,我們就把爸爸的照片光明正大地掛在了墻上,每年過年和清明節(jié),我們也會去給我爸上墳,拔拔草,燒點紙。
我哥18歲那年,談了個女朋友,是同樣在副食店打工的售貨員,比他大2歲,她父母也都不在了,跟舅舅生活,舅媽不肯供她讀大學(xué),也不讓她去外地。我哥經(jīng)常守在電話這邊等電話,兩人一打電話,就能打到半夜。
其實,我有點難過,我怕我哥將來再也不管我了。
也許是同病相憐,嫂子對我很好,久而久之,我們變成了很好的朋友,我有了喜歡的人,也會悄悄告訴她。
很快,我也18歲了,我不打算讀大學(xué)了,想早點上班賺錢,而且我成績不太好,但是哥哥勸我一定要讀書,不管我考哪里,他都供我讀書。嫂子也說,讓我完成他倆的遺憾,女孩子多讀書,將來才有出息。
于是,我在高考前拼了一把,沒想到還考了個二本。
我哥堅持要送我去杭州上學(xué)。
我笑了笑,其實我內(nèi)心也是希望他能送我去。
這是我們兄妹倆第一次坐火車,第一次出遠門,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我們都有幾分沉醉。
我哥感慨道:“我們終于長大了。”
我忽然濕了眼眶,是啊,我們長大了,不需要依靠誰的庇護了,我們長大了,這世界任我們行走。
到學(xué)校報道后,我送我哥去上車時,才意識到這次分離將會很久。我忍不住淚流滿面,我哥也哭了,他說:“好好讀書,有什么事給哥打電話?!蹦菚r,我哥給我買了人生第一部手機。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留在杭州工作,進了一家待遇不錯的公司,拿到工資的第一個月,我給我哥買了一雙品牌運動鞋,給嫂子買了一條絲巾。雖然我叫嫂子,但其實他們還沒結(jié)婚,我一直問我哥怎么還不結(jié)婚,我哥說,不著急再等等。我以為是他沒錢結(jié)婚,所以每個月工資都會給他打一半回去。過了很久我才知道,我哥只是擔(dān)心他結(jié)了婚,我就沒有家了。還是嫂子跟我說的。我一聽,鼻子就酸了,于是我勸我哥結(jié)婚。我說:“我都長大啦,你不能再讓嫂子等了,再等嫂子該恨我了,這么好的嫂子,我可不想你給我弄丟了?!?/p>
我嫂子害羞得臉都紅了。
春節(jié)后,我哥跟嫂子結(jié)婚了。
姑姑一家和爺爺奶奶也都來參加了婚禮,奶奶說,他們有想過回來照顧我們,但是姑姑二胎生了雙胞胎,婆家指望不上,她只能留在城里看孩子。說到最后,還抹起了眼淚。
姑姑也拉著我說話,說沒想到我還是個讀書的料,比表哥表姐有出息多了,又說,他們當(dāng)年也是窮,不然就把我們接去照顧了。
我跟我哥對視一眼,沒說話。如今,我們不恨,但也不愛了。
我哥結(jié)婚第二年,他們?nèi)チ丝h城,用這些年的積蓄開了一家五金店,我哥說,這也是我的店,里面有我的股份,都是我之前轉(zhuǎn)給他的錢。
嫂子說,她在考會計,五金店的每一筆進賬都會記清楚,到時候給我看報表。
過年回家,嫂子還真的拿了報表給我看。
我說:“別搞得這么生分,我欠我哥的這輩子都還不完,沒有他,我不知道會過什么樣的日子,我就是我哥養(yǎng)大的?!闭f完,我忍不住掉了眼淚。
我哥說:“哥哥照顧妹妹,天經(jīng)地義?!?/p>
我擦了擦眼淚說:“五金店我是不要的,這房子給我留個房間,將來結(jié)婚了,也是我娘家。”
我哥笑了笑,眼角已經(jīng)有了細紋。
大學(xué)畢業(yè)第四年,我也結(jié)婚了。
丈夫是杭州本地人,條件很好,知道我的過去,也很疼惜我。但是,我們的感情并沒有延續(xù)很久,結(jié)婚四年后,因為他出軌女下屬,我堅持離了婚。
我還沒生孩子,婚離得很順利,也分得了一部分財產(chǎn),我在杭州呆夠了,決定回老家。不想讓我哥擔(dān)心,離婚的事沒跟他說,直到我下了火車,才給我哥打電話。
回去的路上,嫂子握著我的手激動地問:“小優(yōu),你真的不走了嗎?”
我看了看開著車的我哥,他仿佛也在等我的答案。聽我說再也不走之后,后視鏡里的他彎了彎眼角。
我跟哥嫂住在一起,我做網(wǎng)絡(luò)運營,不用坐班,偶爾幫哥嫂接送孩子。
今年夏天,回鄉(xiāng)下養(yǎng)老的爺爺奶奶突然打電話給我哥,說我媽回來了。
我哥愣了好一會兒,才跟我說。
那天下午,我跟我哥單獨開車回鄉(xiāng)下見了她一面,她已經(jīng)比從前老了很多,眼角低垂,看起來這些年過得并不如意。我媽看到我們,一下子就哭了,很久才停下來。說了一句又一句對不起。
原來,她改嫁去安徽后,又生了一個兒子,后來跟婆家鬧得不愉快,離婚后回了四川,最近老是夢到我們,所以她回來看看。
我忍住喉間酸脹,沒讓眼淚掉下來,我哥問她想干什么。
我媽搖了搖頭,說只是想看看我們,如果我們愿意,她可以留下來跟我們一起生活。
我哥猶豫的時候,我說了不愿意。
“以后,我們都不要聯(lián)系,你就當(dāng)我們死了?!蔽艺f。
我媽忽然哭了,哭得滿眼是淚,但是無法撼動我的心。
我媽走之前,我哥去開車的時候,我悄悄問了她一個問題:“我到底是不是我爸的孩子。”
我媽說:“當(dāng)然是了?!?/p>
那一瞬間,我再也忍不住哭了出來。
在過去那么多年里,我始終在懷疑過這件事,但是我跟我哥都沒有想過去找誰去證實,但是,我仍有點害怕,我怕我不是我哥的親妹妹。有一次,看到親子鑒定的廣告,我甚至想過去跟姑丈做親子鑒定。
送走我媽后,跟我哥回家的路上,我們沉默著,但又好像說了很多。
窗外是茫茫夜色,像年少時的那些夜晚,不同的是,我再也不會害怕了。
我知道,哥哥會永遠在我身邊。
(文章來源:微信公眾號“陳若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