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劍鴻,男,1977年生,江西新干人。作品散見于《歲月》 《奔流》 《牡丹》 《散文世界》 《鄱陽湖文學(xué)》 《內(nèi)蒙古日報》等報刊雜志。
一
二十幾年前的村子,大致由以下元素構(gòu)成——
一條小渠,兩口池塘,三排瓦屋,四棵樟樹,茂密的桔林,土磚砌成的低矮茅廁,房前屋后零星的苦棗樹、桃樹和柿子樹,村子外圍是祖輩們長滿青草的墳塋,還有站在小巷里和桔樹下抬頭可以望見的天空。
這些元素,掩映在那些往日時光所構(gòu)成的黑白影像里,雖然單調(diào)、略顯簡陋,卻無比和諧。以實用的眼光來看,它們都是農(nóng)村生活的必需之物,迎合著人們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各項活動、各個階段的基本需求,不可或缺,地位平等。你不能說哪種元素更為突出或者更為重要,樟樹和桔林相互襯托,土地和天空同樣遼闊,瓦屋和墳塋都是棲居所。當(dāng)然,還有其他一些事物,因為超出了村子的地理范圍,也不屬于人們的基本生活需求,或者只是作為短暫的存在,所以我沒有將其視為村子的固有部分,比如在村子外無聲無息流過的古老贛江,春季里開滿田野的野花,飛來飛去的燕子、麻雀和蝴蝶,晚上才有的月亮和白天才有的太陽,還有養(yǎng)蜂人安放在村子里的蜂箱,到處忙著采蜜的蜜蜂。
村子里和我同一年出生的家伙,有二十多個。和我關(guān)系最密切的,要數(shù)大眼和矮子。我們當(dāng)中,除了少數(shù)幾個是在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出生外,大多數(shù)是由大隊唯一的接生婆接生的。在后來的游戲陣營中,由此而劃分了醫(yī)院生的和家里生的兩派,醫(yī)院生的這一方人數(shù)較少,所以每每身上所中的土塊、“槍子”也就更多。這個接生婆我見過,穿著單開邊的藍色褂子,頭發(fā)斑白,梳理得十分齊整,面目和善,為人熱情,尤其是看到小孩子,不但能叫出名字,還會摸著頭問這問那,好像哪個都是她的親孫子。有幾次,我和母親去趕集,她微笑著和母親聊天,用枯瘦的手撫摸著我的頭,一個勁地和母親說我出生時的情況,什么危險啊、緊張啊、太陽老高啊,就長這么大了,眼神泛著光彩。我聽著心里怪怪的,似乎看到自己光著身子來到世界的樣子。所以,我總躲在母親身后,露出半個臉。
這個接生婆十幾年前去世,母親曾遠遠給我指過她的墳塋。
按照寫在一張紅紙上的出生紀(jì)錄和接生婆的說法,我是中午前后生的,那時太陽溫和地照著整個村子,枝頭的桔子紅得正濃。據(jù)母親回憶,我在襁褓中的時候,每到天黑就開始哭,哭過晚飯,哭過深夜,哭過雞叫一遍、二遍、三遍,一直到太陽升起。母親講這些事情的時候,帶著一些神秘的味道,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么愛哭的孩子,好像我和太陽天然就有某種聯(lián)系,以致于我自己也覺得和太陽關(guān)系不同一般。
第一次對太陽產(chǎn)生深刻印象,是在村子中央小池塘的岸邊。當(dāng)時,我和大眼、矮子一起用泥巴堆城堡。我最先發(fā)現(xiàn)了一把黃泥,可大眼說是他發(fā)現(xiàn)的,我說又沒寫你的名字,怎么是你的。大眼就來搶,我手一揮,一塊黃泥就到了大眼嘴里,同時我的眼前一暗,眼睛也被一塊泥蒙住了。我們一起哭??薜窖蹨I把泥沖開一道口子的時候,我剛好看到沉在水底的太陽,一閃一閃的,照到我們臉上。我把手里握得發(fā)熱的一團泥扔進水中,波紋蕩漾,太陽頃刻就老了,滿臉的皺紋,似乎在微笑,很像那個接生婆的臉。
二
太陽不會老,老的只有時光和面容。
這是我熟悉太陽多年之后才有的認(rèn)識。這個時候,我不但知道太陽是金黃的、偉大的,而且知道它是太陽系的國王,統(tǒng)治著地球和很多星體,它君臨天下,光耀萬物,目光一瞟,便將時光劈成白天和黑夜,將地上的事物照得輝煌,將無邊的黑暗丟給角落。我還知道,在陽光的照耀下,花朵才會綻開美麗的笑顏,高遠的山峰才會露出青翠的面龐。太陽底下,城市和鄉(xiāng)村像巨大的蜂房,每天都有蜜蜂從里面飛進飛出,到處嗡嗡地采蜜。一些蜜蜂在飛行的路上,墜落花叢,跌落塵埃里,連同采集的蜜糖,一齊消失……
我也是一只蜜蜂,從長滿莊稼的農(nóng)村,飛到長滿樓房的城市,在太陽下跑來跑去,和兒時所見的蜜蜂一樣。
春天,溫和的風(fēng)吹過田野,喚醒一地的莊稼和野草,瓦楞上方的天空澄凈,陽光燦爛。我和大眼、矮子經(jīng)常向著村外跑去,遠處是一道弧線,那些茂密的莊稼、河流的堤堰、起伏的山影、村子的脊梁,就像一道道籬笆,阻擋著我們的視野。我們鼓起勇氣朝著籬笆奔去,每次翻過一道土坡,或者沖出一片桔林,都會沮喪地發(fā)現(xiàn)籬笆之外,還有很多道更大更遠的籬笆。很多次,我們試圖突破一道從來沒有接近的籬笆,使勁地往前跑,但到了中途,我們就會猶豫,望望前面,又望望家的方向。我們的村子在身后也成了一道籬笆。再往前走,我們就會害怕,怕迷失了回家的方向,怕聽不到姆媽叫我們吃飯的喊聲。
于是,我們回頭,朝著家的方向猛跑,地上的坎坷似乎也平坦了許多。田野平靜,莊稼親切,泥土松軟,赤腳踩踏的腳印在土地上形成幾條細細的長線,長線的兩旁,鮮花正在盛開。
經(jīng)過一塊高產(chǎn)油菜地的時候,一只野兔從旁邊的草叢中突然跑出來,一頭扎進油菜地。大眼手疾眼快,哧溜一下順著兔子的背影鉆進了油菜花叢,和兔子一樣快。我站在原地,聽見油菜地里發(fā)出一陣簌簌的聲響,從地的這頭到那頭,以近似船舷分開水面的速度,菜花跟著一陣搖動。一條灰影飛快跑遠,大眼披著一身的花粉從地里爬了出來,揮動的手勢形成一道斑駁的光影。他遺憾地看著遠處的灰影,氣喘吁吁。那一刻,我知道大眼失去的不僅是一只兔子,還有美味的兔子肉和別人艷羨的眼光。
我不得不說,在這方面,我是相當(dāng)佩服大眼的。這是我和大眼的區(qū)別,他善于從事物的內(nèi)部和本身去尋找樂趣,喜歡鉆菜地追兔子,喜歡挖地洞捉蛇,喜歡上樹掏鳥窩,喜歡滿身泥污地到溝渠里捉鱉。為此,他家的廚房經(jīng)常飄出不同于別人家的香氣。我則喜歡從事物的外圍和上方去觀察,像蜜蜂飛抵花朵一樣,去欣賞事物的輪廓和色彩。比如,在大眼追兔子的時候,我正注目那些搖動的油菜花。它們有著太陽般金黃的顏色。當(dāng)我拿著面龐靠近花瓣的時候,感覺自己正在靠近一個小小的太陽,溫?zé)?,迷人而芬芳?/p>
大眼后來在路上說,如果你在前面擋,我們就可以抓到那只兔子了。我說,也抓不到的。他說,你沒抓,怎么知道抓不到。我說,你不會比兔子更快的,要是你家的狗還差不多。
三
在認(rèn)識蜜蜂和兔子之前,和我們最親密的是螞蟻。
螞蟻們似乎總在我們無所事事的時候出來活動,而且總像大人一樣忙忙碌碌。尤其在我們哭得淚眼蒙眬的時候,它們在地上的身影比平時更加清晰。慢慢地,我們發(fā)現(xiàn),透過眼淚,世界會有另外一種模樣。于是,噙著眼淚觀察太陽和螞蟻,成為我們的一種游戲。大人們上工,我和大眼、矮子就圍著一群螞蟻打發(fā)時光。我們坐在門檻上啃紅薯,螞蟻跑過來圍著紅薯皮打轉(zhuǎn)。它們從角落里的洞穴爬出,煞有介事地分頭忙碌。更多的時候,我們會充當(dāng)螞蟻的麻煩制造者,用樹枝挑動它們,用泥巴阻擋它們的道路,用尿液淹沒它們的巢穴,然后看著它們抬著一只死去的蒼蠅或蟲子,像村里的八仙抬著一口棺材,熱熱鬧鬧地沒入巢穴。
蜜蜂的出現(xiàn),打破了我們對螞蟻的興趣。
蜜蜂是村里的養(yǎng)蜂人從很遠的地方運來的。至于是什么地方,大人們也說不清,有人說是內(nèi)蒙古,有人說是北方,還有人說是四季開花的地方。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個地方的地里可以長出我們從未吃過的玉米。矮子的伯伯是我們?nèi)鍨閿?shù)不多的幾個養(yǎng)蜂人之一。他常年在外,只有過年的時候,才會像一個客人一樣回到村子,送一些金黃的玉米給左鄰右舍。也不記得是哪一年的春天,矮子的伯伯將整箱整箱的蜜蜂運了回來,擺在桔林的外圍。從此就再也沒有出去過,矮子有一個拉屎經(jīng)常拉到褲子里的小堂弟,就是那一年出生的。
在我們眼里,矮子的伯伯簡直是一個英雄,令我們崇拜,主要的原因不是可以吃到他的玉米,而是他根本不怕蜜蜂。桔樹花開的時候,他經(jīng)常彎著腰在蜂箱邊忙個不停,只需要戴一頂蒙著面紗的斗笠,光著胳膊,就可以直接打開蜂箱,提起一塊塊布滿蜂巢的木架子,朝著密密麻麻的蜜蜂噴射白糖水。我們站在很遠的地方,看他站在蜜蜂的包圍圈里,像一個巨人。
后來發(fā)生的事情,損害了我們對養(yǎng)蜂人的崇拜之情。有一年春天,他竟把幾只蜂箱放到上學(xué)必經(jīng)的油菜地里。從此,每次上學(xué)和放學(xué),我們都必須小心翼翼地穿越蜜蜂的封鎖,膽小的同學(xué)干脆繞道走。但我和大眼、矮子還是堅持走這條路,這不但可以證明膽量,也是在女同學(xué)面前可以自豪的理由。盡管如此,每次走到蜂箱的地方,我們都好像懷揣著一只兔子,心里砰砰直跳,不再追打,放慢腳步,盡量小心安全地通過。有一次,一只蜜蜂飛到大眼的臉上,大眼連忙用手趕,結(jié)果他的眼皮被蟄了一下,眼睛腫得像包子,一個星期才消去。這個星期里,大眼成了名副其實的大眼。
對大眼的取笑還沒有結(jié)束。不久,矮子也被蜜蜂蟄到了,頭上腫起兩個老大的包。我們開始將話頭從大眼身上轉(zhuǎn)到矮子身上,說他是三頭哪吒,只是沒有六臂,也沒有乾坤圈和風(fēng)火輪。我被蟄的那次,正走在路上想如果有哪吒的風(fēng)火輪就不必怕蜜蜂了,忽然聽到耳邊嗡嗡響。我嚇得趕緊跑,但跑得越快,似乎蜜蜂追得也越快,一直跟在后腦勺。我回手一撩,就感到手指頭一陣刺痛,接下來的一個星期,我不得不改變握筆姿勢,作業(yè)本上的字也歪歪扭扭,像一堆蟲子。
于是,我們開始醞釀一次報復(fù)行動,想給這些蜜蜂一點顏色瞧瞧。矮子說,咱們?nèi)瞿蜓退浪鼈?。大眼堅決反對,說撒尿會被蜜蜂蟄到小雞雞的。我想也是,就提出用泥巴封住蜜蜂的進口,讓它們悶死在蜂箱里。我們從附近的溝渠中掏來一把泥,趁著夜色將蜂箱的小口封住,我放風(fēng),矮子協(xié)助,大眼執(zhí)行,完成之后,飛快地溜走了。第二天,我們經(jīng)過的時候,發(fā)現(xiàn)堵住的地方竟然被蜜蜂鉆了一個洞,它們依舊悠然自得地進進出出。我們的報復(fù)行動,就此宣告破產(chǎn)。
那個春天,我們都感受到了來自蜜蜂的疼痛。
四
事實證明,這種疼痛只是開始。那個時候,我們誰也不會去想,長大之后,還會有各式各樣的疼痛,人生其實是一條掛滿疼痛的荊棘條。
有一年夏天,中午的太陽照得整個村子都發(fā)蔫,我們卻精神抖擻地游蕩在桃樹和苦棗樹下,舉著長長的扎著網(wǎng)兜的細竹竿到處捕知了,目的是為了晚上油炸知了。經(jīng)過一棵高大的苦棗樹時,我發(fā)現(xiàn)一個鳥窩。筆直的樹桿下放著幾只蜂箱,我努力避開蜜蜂的干擾,試著爬了幾次,都沒有成功。大眼不屑地說,看我的,然后像猴子一樣上了樹,掏出鳥蛋放在口袋里,得意洋洋地做了個鬼臉,便順著樹干往下爬??熘氐臅r候,大眼抱著樹桿,想將腳踩在蜂箱上下來,伸了幾次腿,總是差一截。然后,我看到他的臉憋得通紅,手一松,從樹上掉下來,腳踩在蜂箱,人和蜂箱一起翻倒。受驚的蜜蜂像霧一樣飄散開來,我們飛快地逃開,大眼還來不及爬起,就在蜜蜂的包圍中像鬼一樣嚎叫。
下午再看到大眼的時候,我們已經(jīng)認(rèn)不出他了,他滿臉都是紅腫的包,包上的淚痕還沒有干。
這次的事件,徹底改變了我們對蜜蜂的態(tài)度。因為當(dāng)大眼的媽媽帶著他去向養(yǎng)蜂人討公道時,不但得到了幾勺蜜糖的彌補,似乎還得到了對付蜜蜂的秘籍??吹酱笱垡簧滓簧椎睾戎厶撬?,我們不斷抿著嘴唇垂涎欲滴。接下來的日子里,大眼的表現(xiàn)也讓我們感到驚奇。我們原本以為他再也不敢走先前那條路了,可他不但依舊走,而且每次都走在最前面。只是,神態(tài)有點不同,悠然自得,像沒事一樣。在我們的一再催問下,大眼才將養(yǎng)蜂人的秘籍公之于眾,那是一個有關(guān)蜜蜂的世界,那里有蜂王、雄峰和工蜂,有和人一樣的分工,有蜜蜂的原則和堅守,也有無奈和死亡。末了,他還睜著大眼說,蜜蜂是不會主動蟄人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蟄了人之后的蜜蜂自己也會死掉。
在此之前,我們的確沒有想到,一只小小的蜜蜂在給人以疼痛的同時,竟會付出死亡的代價。侵害與被侵害,居然完全顛倒過來。隨著蜜蜂世界的打開,我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害怕和敵視蜜蜂,而是帶著一種難以說清的同情和理解,當(dāng)它們飛臨額頭,我們不再惶恐和緊張,而是心懷憐憫地去欣賞它們震動的羽翼、飛翔的姿勢,甚至去體會它們在花間忙碌的心情。歸根結(jié)底,在疼痛的教導(dǎo)下,我們和蜜蜂逐漸實現(xiàn)了和睦相處,彼此不再傷害。
當(dāng)我們隨手就可以抓一只蜜蜂在手掌把玩的時候,我們忽然感覺自己長大了,開始學(xué)會走近其他生命,看到更多未知的世界。我們看到,在太陽被烏云遮住的陰雨天里,蜜蜂會迷失自己的方向;在采蜜的途中,蜜蜂會在疲憊中掉落泥水,尤其是在秋天,許多蜜蜂的尸體會跌落在它們曾經(jīng)的家門口。那時,秋風(fēng)一陣緊似一陣地吹過蒼茫的田野。
更多的時候,我們會追著蜜蜂飛行的軌跡,跑出村莊,跑向田野,直到有一天,我們大膽地沖破村外一道道的籬笆,跑向更遠的世界,走向各自的太陽和花朵,然后在廣袤的時空里彼此失去消息。
離開村子以后,我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沒有看到大眼了。據(jù)說,他先是到了一個很遠的城市,后來又跟著一個女人入贅到了更遠的地方。我不知道遠方的大眼會不會偶爾記起我。如果會,在他的描述里,關(guān)于我的信息會有多少,會不會超過他少年時對一只蜜蜂的了解。不過,我相信而且希望,他會和我一樣記得那個樸素的村莊、那時的太陽和蜜蜂,還有那些曾經(jīng)的歡笑和疼痛。這樣,我們浮萍一樣的身影站在大地上才不至于來去兩茫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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