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中行
對于楊維禎及其《壺月軒記》的研究,除了著眼于文獻考證,還應該圍繞書法本體,如點畫、用筆等展開深入探討,目前這部分研究較為鮮見。有鑒于此,筆者不揣陋見,嘗試對《壺月軒記》的書法風格進行一些力所能及的考辨和比對,以求讓讀者從更多層面了解這位書法家。
《壺月軒記》中許多字的起筆與轉(zhuǎn)折斬釘截鐵,行筆宛轉(zhuǎn)流暢,源自楊維禎對王羲之筆法的深刻理解,這一點參照王羲之《喪亂帖》可知。此用筆特征貫穿了楊維禎的書法生涯,晚年尤甚。
這種爽利的點畫特征,除主觀審美趨向外,還與楊維禎選用的工具材料有密切關(guān)系?!秹卦萝幱洝肺哪懙溃骸霸嚴详懏嬌冲F書也?!睆念櫣ぁ稐罹S楨的鐵心穎、畫沙錐》一文可知,“畫沙錐”是一種短鋒硬毫筆,這種特點也可能是《壺月軒記》點畫方剛凌厲的直接原因。
筆者曾有幸仔細觀摩過《壺月軒記》原作,知其紙張呈原生態(tài),未經(jīng)后期加工,但纖維致密,與“畫沙錐”相得益彰。當然,像《張氏通波阡表卷》(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藏)使用極為光滑的加工紙書寫,點畫形態(tài)自然更顯爽利。2008年浙江大學出版社出版的《海外藏中國法書集》日本卷第三冊同時收錄了《張氏通波阡表卷》和《跋龔開〈駿骨圖〉》(日本大阪美術(shù)館藏),兩相對比,可以清晰觀察到紙張光滑程度對點畫爽利程度的影響。而《跋龔開〈駿骨圖〉》的紙張細密程度接近于《壺月軒記》,故其用筆爽利程度也與《壺月軒記》相近。
章草保留了隸書結(jié)體取橫勢的特征,用筆多側(cè)鋒絞轉(zhuǎn),一波三折。三國時期,章草已高度成熟,皇象《急就章》隸書筆意濃厚,點畫簡約而沉著。西晉索靖則自成一家,唐代張懷瓘評之“有若山形中裂,水勢懸流,云嶺孤松,冰河危石”般險峻。六朝時期,章草逐漸衰微,唐宋時期已無以章草名世者。直到趙孟頫出仕元朝之后,大力倡導書風復古,心慕手追二王的同時,也擷取了歷史更為悠久的章草。到了元中后期,雖然崇尚二王的復古書風依然流行,但追求個性表現(xiàn)的書家日益增多,如康里巎巎、楊維禎等,有意將章草筆法融至行草書法,可謂開元代書法之新風。
《壺月軒記》的章草筆法主要體現(xiàn)于橫、捺(點)的收筆處,行筆騰躍、筆勢狠辣。如果把楊維禎傳世作品以書寫時間排序,會發(fā)現(xiàn)《壺月軒記》的章草特征有一發(fā)展、成熟的過程。比如其早期的《竹西草堂記》(作于1349年,遼寧省博物館藏)相對保守,波磔的筆勢僅出現(xiàn)在捺腳的表現(xiàn)上,如“子”“之”二字。但到了1359年左右,楊維禎書法疏狂不羈之氣漸濃。特別是從1365年左右開始,其作品中筆畫飛挑的情況也越來越普遍,橫畫的收筆處也常常出以章草手法,如《張氏通波阡表卷》的“平”字。到了1369年,這種用筆風格則愈加成熟,如其《夢游海棠詩卷》(天津博物館藏)和《壺月軒記》。
“轉(zhuǎn)左側(cè)右”是董其昌對王羲之字勢的總結(jié),具體表現(xiàn)為字形重心、體態(tài)的不斷變化。從楊維禎存世墨跡可以發(fā)現(xiàn),他對王字研究頗深,其結(jié)字方法頗與王羲之《集字圣教序》暗合?!秹卦萝幱洝返淖中沃休S線常呈現(xiàn)出或左或右的傾斜,如“墨”字上半部分左傾、下半部分右側(cè),十分生動;又如“有”字整體向右傾側(cè),體勢險峻。這樣的例子在楊氏其他墨跡中也極為普遍,如《張氏通波阡表卷》的“數(shù)”字和《夢游海棠詩卷》的“清”字。
在吸收二王“轉(zhuǎn)左側(cè)右”結(jié)字手法的同時,楊維禎還常常融入章草書法的體態(tài)特征,如《壺月軒記》的“抱”“也”等字。其實,這種結(jié)體方式在楊氏早期作品如《竹西草堂記》《九珠峰翠圖題詩》(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中已有體現(xiàn)。
筆者第一次接觸《壺月軒記》時,覺得第一開第5行的“畫”頗顯突兀,但見其四平八穩(wěn),無生動之致,在字里行間顯得有些“不合群”。后閱楊氏其他作品,發(fā)現(xiàn)這種“不合群”雖然不是常態(tài),卻也不是絕無僅有,比如《題顧安、張紳、倪瓚古木竹石圖》(臺北故宮博物院藏)中的“畫”字、《城南唱和詩卷》(故宮博物院藏)中的“風”字、《真鏡庵募緣疏卷》(上海博物館藏)中的“黃”字,又如《題鄒復雷春消息圖》(美國弗利爾美術(shù)館藏)方正粗壯的“雷”“貞”等字,在整篇書作中都顯得格格不入。仔細品味這些字,會發(fā)現(xiàn)其字法上的共同點即方方正正、撐滿四角,其字形特點與楊維禎常用的結(jié)字方法大相徑庭,尤顯古拙。而這類夾雜于跌宕多姿的行草之中的古拙字法,應是作者有意為之,雖有“夾生”之感,卻在某種程度上成了他的招牌手法。
除了典型章草形態(tài)的點畫,楊維禎還在《壺月軒記》中大量運用了深含章草筆意的獨特手法,筆勢“回環(huán)”——以腕為軸,點畫圓轉(zhuǎn),且不斷轉(zhuǎn)換軸心位置,呈現(xiàn)出各種方向的大圈、小圈連綿不絕的點畫特征。如其中“叟”字筆勢環(huán)繞騰躍,章草筆意甚濃。在楊氏《宴于朱氏玉井香賦詩十有二韻行書卷》(香港中文大學文物館藏)、《跋張雨自書詩冊》(吉林省博物館藏)和《城南唱和詩卷》中皆有出現(xiàn)“叟”字,除了捺腳的寫法不同之外,行筆方式十分一致。
類似的用筆還可見“氏”字,參照楊維禎其他作品,如《張氏通波阡表卷》“ 氏”字、《夢游海棠詩卷》“ 昏”字,又如《致理齋明府尺牘》“ 復”字,筆勢特征如出一轍。進一步觀察“氏”字,豎提與橫的銜接、橫與斜鉤的銜接,均以小圈轉(zhuǎn)鋒過渡,而非直接折鋒換筆。歷代書家鮮見兩次轉(zhuǎn)鋒均作如是處理者,此可謂鐵崖書法的一大特色。同時可以發(fā)現(xiàn),這個“氏”字的斜鉤在勾出去的時候,筆鋒都承前勢勾趯而出,略無疑滯。而“回環(huán)”筆勢也見于楊維禎“門”字的寫法,一套方向、弧度迥異的“組合圈”,同樣足稱獨家之筆。
“曲折”指的是“三折筆”“一波三折”。這是源自隸書的用筆方法,后人在書法諸體中有大量運用,但把這種“曲折”筆勢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出來的,楊維禎堪稱古今一人。且看其對“之”字的處理手法。《壺月軒記》的“之”字,除了常見于各家草書的寫法(簡化為連續(xù)的三個點),還有一種筆勢“曲折”、深具隸意(章草筆意)的楊氏獨特手法。楊維禎將“橫折撇”中折的部分化方為圓,且向下方行以圓弧筆勢,進而包裹而上,體現(xiàn)出一種拙趣,且有意地收縮了“之”字的上半部分,而捺腳則向右下方盡情地釋放著“曲折”之勢,使得整個字結(jié)體松緊有度。這種章草意味頗厚的寫法,也頻見于《張氏通波阡表卷》等作品。
一般而言,在處理最具章草特征的波磔時,楊維禎和歷代書家并無二致,在磔出前也會及時調(diào)整筆鋒順勢磔出。但《壺月軒記》的“延”字,卻呈現(xiàn)了一種特殊的磔法,即磔出前不再調(diào)鋒,任由側(cè)鋒拖曳而過,收筆處的筆勢含則而不發(fā)。細觀其《竹西草堂記》,方知此為楊維禎當年的常用筆法。
眾所周知,章草的筆法、筆意,是楊維禎書法面貌得以形成的重要基因,但作為一個深研二王而出己意的書家,楊維禎似乎不想完全“背叛”二王,《壺月軒記》的“世”字即泄露了他的“小心思”。之所以拈出“世”字,是因為筆者曾遍閱楊維禎傳世書作,發(fā)現(xiàn)其所書“世”字,多出以二王意態(tài)。其實,如《壺月軒記》的“師”“當”“甚”“尊”等字,都顯示出楊維禎對二王“不能忘卻的記憶”。
古人曾評王獻之書法為“一筆書”,指其草書自始至終筆畫連綿接續(xù),如同一筆而成。楊維禎作品中的“楊(揚)”字,也常以“一筆書”為之,整個字一氣呵成又體態(tài)多姿,也體現(xiàn)出楊氏書法對二王筆法的繼承。一方面,左邊偏旁的末筆開始,直到右邊的橫折鉤一筆完成。如此連綿的行筆,就書寫“楊(揚)”字而言,行書歷史上似僅見于楊維禎。另一方面,伴隨其綿綿筆勢的是字形體態(tài)的變幻多姿,“楊(揚)”字“昜”部的體勢上傾下倒,整體呈彎弓形,尤顯張力。在《竹西草堂記》《城南唱和詩卷》《夢游海棠詩卷》等作品中都可以找到相似的例子。
細閱《壺月軒記》,還能發(fā)現(xiàn)一種非常特殊的筆勢,即一個字最后一筆垂直向下帶出筆鋒,如“修”與“書”。這種特殊筆勢的用筆在《夢游海棠詩卷》與《竹西草堂記》中也有出現(xiàn),如“玉”“之”。此手法在書法史上極少見,一般書家或頓筆而止,或向左下方帶出筆鋒。行草作品的行云流水之感來自于點畫之間,行筆時的筆意流轉(zhuǎn),字里行間的跌宕起伏,縱使“筆斷”,然“意連”。為了追求這種整體的韻律,書家常會特意向左下順帶出鋒。除了善用這一常規(guī)手法,楊維禎還別出心裁,垂直向下帶出筆鋒,使得整幅作品手法多樣而富有趣味。
末筆垂直向下帶出筆鋒,足見楊維禎用筆手法的變幻莫測。試以《壺月軒記》與冊后董佐才、張奎等書風相近的題詠書法作比,身為門生故舊,董、張在用筆、字體等方面確實學到了楊維禎書法的一些“皮毛”,但僅從收筆一端,即可窺見其藝術(shù)水準的天壤之別。細閱董佐才、張奎的局部,可以發(fā)現(xiàn),董、張二人許多字出鋒的角度非常雷同,手法極其單一,董佐才甚至接連五字的筆鋒帶出,角度、幅度幾乎完全相同,顯然系其用筆手法單一所致。而同樣現(xiàn)象在《壺月軒記》墨跡本中根本無法找到,比如《壺月軒記》局部中,末筆有向左下帶出、向正下方帶出、含蓄駐鋒等種種變化,出鋒方式既有以正鋒帶出者,也有以側(cè)鋒帶出者,彼此間無一雷同,實非董、張之輩所能望其項背。
在《壺月軒記》的傳世過程中,確實存在一段很長時間的“履歷”空白,且在清末以來又“失蹤”百年,如今橫空出世,難免令有人對其真?zhèn)未嬉?。筆者以為,筆墨特點永遠都應該是書畫鑒定的主要依據(jù)。前文在分析《壺月軒記》墨跡本用筆、結(jié)字等特點時,通過大量楊維禎歷年作品有關(guān)字例的比較,實際上已可確認這是一件毫無疑義的楊維禎晚年杰作。如果要進一步感受楊維禎晚年書法的某些特性,最可資比照研究的是《夢游海棠詩卷》,因其書寫時間與《壺月軒記》僅隔一個月左右。筆者特選取了14組相同文字的字例作對比,若能仔細比較其字形結(jié)構(gòu)、行筆方式,相信不難得出結(jié)論。
楊維禎作為元末明初文壇領軍人物,詩文創(chuàng)作極多,作為該時代書壇的鶴立雞群者,傳世墨跡卻只有寥寥數(shù)十件。故而《壺月軒記》冊以其內(nèi)容之完整、保存之完好,尤顯珍貴,而《壺月軒記》本幅,更以其筆墨之精到、風格之典型,可稱楊維禎晚年書法代表作。欣聞《壺月軒記》冊買家擬將此作長期借展浙江省博物館,并在有生之年捐贈浙博。筆者相信,隨著國有文化機構(gòu)的不斷展示,學術(shù)界對楊維禎及其《壺月軒記》的研究必將更為深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