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軍
我小時候想過這樣一個問題,能不能讓全世界的人都講同一種語言,這樣不就可以節(jié)省大量學習外語的時間嗎?
如果真要這么做,那采用哪種語言就成了一個大問題。用英語的話,中國人肯定不干,畢竟世界上母語是漢語的人是最多的;但如果按人數(shù),用漢語,那外國人又不同意了。在很多人看來,世界上語言不統(tǒng)一,主要就是這個問題,無論是用哪國人的母語,對其他人來說都不公平。
100多年前,一位叫作柴門霍夫的波蘭醫(yī)生就在認真思考這個問題了。柴門霍夫從小生活在一個波蘭人、猶太人和白俄羅斯人混居的城市,不同的族群之間常有偏見與仇恨,柴門霍夫認為語言不通是其中的關(guān)鍵因素,所以他從小就希望創(chuàng)造一門通用語言。
1887年,柴門霍夫提出了一種人造的新語言,這就是世界語。世界語在表達能力上和現(xiàn)有的各種自然語言基本上是等價的;此外,為了方便人們廣泛地使用它,世界語被設(shè)計得比較容易學習。
雖然柴門霍夫有著美好的理想,但直到今天也只有不到200萬人通曉世界語。國際世界語協(xié)會只有不到兩萬名會員,顯然這種人造語言并沒有成功地成為“世界語”。
為什么世界語不成功呢?學習人數(shù)少只是一個表面現(xiàn)象,更深層的原因在于,世界語中沒有文化。
從語言學上講,語言有兩種作用:一是表達信息,成為人和人溝通的橋梁;另一種則是承載文化。用一種語言寫出來的詩,幾乎無法翻譯成另一種語言,這就往往與語言中承載的文化有關(guān)。
比如,非洲新幾內(nèi)亞的一種本地語言,描述顏色只有兩個形容詞:黑色/昏暗的和白色/明亮的。這不難理解,因為非洲的自然環(huán)境就是強烈的陽光和陽光下物體形成的深深的影子。然而,愛斯基摩人卻有上百個詞匯來描述白色,因為他們生活在冰天雪地的世界里,能見到許多不同的“白色”。
我到了南極之后,才體會到雪的顏色其實有很多種,有純白、有透著藍光的白、有陽光下照出的金色的白和月光下褐紅色的白。這種表達方式雖然也能傳達意思,但是從語言的角度講就不那么簡潔準確了。由此我們可以看出,語言是和語言使用者長期以來的生活環(huán)境、生活習慣密切相關(guān)的。
語言的差異很多時候還體現(xiàn)在更復雜、更微妙的使用之中,往往體現(xiàn)出不同文化之間的差異。
比如,如果我問你,古代的中國和歐洲,哪個社會更加以男性為中心?你可能會覺得不好比較,但我們可以從兩個詞語的對比中,發(fā)現(xiàn)回答這個問題的一些線索。
在中文里,求婚時,男方會問女方:“你愿意嫁給我嗎?”如果是女方來求婚,則會問:“你愿意娶我嗎?”無論是誰說出求婚的話,在結(jié)婚這個行動中,男方都是主動的一方,女方都是被動的。男方問能不能“嫁給我”,是在問你能不能把某樣東西“給我”;而女方問“你愿意娶我嗎”,是在問,我給你某樣東西,你是否接受。而那樣東西,就是女性自己。但是在大部分歐洲語言(主要是英法德語)中,只有“結(jié)婚”一詞,沒有“嫁娶”的分別。比如,英語中,男方會問女方:“Willyoumarryme?”反過來,女方提問,同樣是問:“Willyoumarryme?”意思就是“你愿不愿意和我結(jié)婚”。在婚禮上,標準的誓詞是:我,某某,takeyou,某某,tobemywife/husband,直譯過來就是我將你作為我的丈夫或者妻子,在動詞上是不區(qū)分男女的。
“marry”和“嫁娶”這兩種不同的說法,都是在歷史的塑造中形成的,從這兩個詞我們就可以推測歷史中某些文化的特征,這就是我們?yōu)槭裁纯梢酝ㄟ^語言去追溯歷史。
“忌諱詞”也特別能夠體現(xiàn)這種語言所承載的文化。忌諱詞,就是對于不好或者不吉利的事情隱晦或者委婉的說法。
我們經(jīng)常會聽到一個詞——“負增長”。倒退、衰退這樣的詞顯然會讓人覺得不吉利,所以人們更傾向于使用“負增長”的說法。同樣,美國的語言中也有很多忌諱,比如,由于美國的歷史和種族問題,不能稱呼黑人為“黑色的人(blackpeople)”,而要叫“非洲裔美國人(AfricanAmerican)”,這也是一個文化導致的忌諱語。
任何一個民族隨著歷史發(fā)展形成的語言,都承載著自己的文化,而人造的世界語在這方面有重大的欠缺,是無法取代自然語言的。
據(jù)統(tǒng)計,世界上有超過6000種自然語言,這其中大約有一半快沒有人說了。
為什么這些語言會消失?因為使用者的生活環(huán)境變了,過去的文化不存在了。比如,過去亞馬孫河流域有很多部落,每個部落都有自己的語言,但后來他們走出了叢林,到巴西的城市中生活,部落中的原始語言就不適用了。沒有人使用,語言也就走向了消亡。
可見,語言既承載著文化,又需要文化作為基礎(chǔ)才能存在。人們學習不同的語言,有時不只為了溝通和交流,還為了了解對方的文化。
有時候,甚至同一種語言在使用中也會體現(xiàn)出文化背景的差異。比如,要請別人幫你把門帶上,美國人會講:“Couldyoupleaseclosethedoorforme?”字面意思是“可以請你幫我把門關(guān)上嗎”,聽起來夠客氣了。但如果是一個英國人,尤其是年紀大的人,他可能會講:“Iwouldappreciateitifyouclosedthedoorforme.”字面意思就是“我很感激你幫我把門關(guān)上”。先感謝對方,再提要求,這給人的感覺就不同了。如果只按大意翻譯成中文,這兩句話大差不差,但如果你懂得英語,就能體會到其中不同的文化內(nèi)涵。在日語中,敬語、謙辭和表達感激之語的說法就更多了。
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意識到,我們需要的不是用一種世界語取代所有的語言,從此免去學習外語的麻煩,而是要盡可能地了解其他民族的語言,并且通過語言了解對方的文化,進而理解一個人乃至一個民族的精神內(nèi)核。
(摘自“得到”app,本刊有刪節(jié),知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