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飛
一個人,每天兩眼一睜,就會遇到很多事情。大多是轉瞬即逝,不會形成記憶。可是,有些事情,雖然看上去不大,卻像是刻印在腦海里,令人難以忘懷。我曾經(jīng)擁有一支英雄鋼筆,盡管過去很多年了,卻時常想起它。
這不,手中的筆寫出來的字,沒有墨色了,只有紙上劃過的白色痕跡,我看了看,嘆了口氣,不得不將它丟到垃圾桶里。一支塑料筆桿又在我的手里浪費掉了!于是,我又想起了那只曾經(jīng)使用了多年的英雄鋼筆,它是那樣經(jīng)久耐用。
那是初中同桌贈給我的禮物,而且是一位女同學,所以記憶特別深。
說起那支鋼筆,還有一段有趣的故事。那是一個冬季,我們那個集鎮(zhèn)上迎來了一年一度的冬會。所謂冬會,就是物資交流大會,起源于廟會,類似于現(xiàn)在的購物節(jié)。在當時相對封閉的農村,算是當?shù)氐囊粋€狂歡節(jié)。這時候,鎮(zhèn)上會請來一兩臺大戲,也會天天放電影。方圓百里的商販都會從各地云集過來。會期不長,四天時間,這期間可以買到各種平時買不到的東西,吃到各種具有中原特色的風味小吃,如開封的灌湯包子、滑縣的道口燒雞、西華逍遙鎮(zhèn)的胡辣湯、鄲城的燴面,還有本地鹵肉鍋子上的灌血肥腸。鄉(xiāng)親們則會利用這個機會買賣牲畜、提前置辦年貨、添置新衣。熱鬧時,街上來往的人流,摩肩接踵,川流不息,要是擠在人群里,只能被動地跟著向前走。街面兩側擺滿了各種商品,琳瑯滿目,有各種顏色不一的布匹、款式不同的衣帽鞋襪,還有靈寶的蘋果、山西的大棗、青島布滿鹽漬的海帶、浙江舟山的小眼睛帶魚。
對我來說,最開心的莫過于看大戲了。但是,唱大戲通常是在上午和晚上,白天因為要上學,自然是不能逃課的,只有在晚自習時間偷偷溜出校園,去聽個晚場。不過白天除了聽戲,也不是沒有別的玩頭兒,通常是午飯后逛大街,有時會遇到雜技團的演出,也有耍猴的、玩木偶的、唱小戲的。相對于舞臺上的彩裝大戲,我們那里將唱大鼓書的、唱墜子的、唱琴書的,統(tǒng)稱為小戲。這些都是從外地云游過來的,不在當?shù)匮堉?,也就沒有固定的演出場地。他們通常是自己選一片空白場地,鑼鼓一敲,人就圍過來了。
雜技團有點兒不一樣,因為伸展拳腳要耍得開,就需要一個特別大的場子。于是,就一人敲著鑼,轉著圈將人往外趕,另有一人跟在后頭,手里抖動著一根紅纓槍,也有甩著繩鞭,或嘩啦啦耍著三節(jié)棍的,一伸一收的,眼看快要戳到人時,卻恰好又收了回來,驚得圍觀的人連連后退,這樣演出的場地就拉開了。
那天我放學后,便見到這樣一個雜技團。于是,我就擠進人群里看熱鬧。演出開始,只見一位緊身打扮的少女,站在場地中央,將身子向后翻,臉面朝上,直到兩手臂后仰按著地,將腰彎成一個半圓,又兩腿向前猛地一彈,翻了個身,站了起來。那女子憋了氣,臉上泛著紅光,洋溢著青春氣息,膚色更加好看了,接著就是表演劈叉、金雞獨立、倒立行走和左右臥魚。最精彩的要數(shù)獨輪車頂碗了,只見那女子騎上一個獨輪車,兩手臂展開,支撐著平衡,兩腳一上一下原地蹬著車子。旁邊有人將一個瓷碗拋給她,她伸手接住,放在頭頂上。那人又拿來一摞子瓷碗,一個個拋給她。那女子不慌不忙,一只腳踩著車子,一只腳抬起,腳尖接住拋過來的碗,又抬起腿,將碗向上踢過頭頂,那只碗,便會當啷一聲響,穩(wěn)穩(wěn)地摞在她頭頂?shù)耐肜铩?/p>
女子精彩的表演招來觀眾陣陣喝彩。等她下場休息時,我仔細打量著她,年紀不大,十五六歲的樣子,比我稍大一點兒的年齡。女孩子這樣的年紀,自然是紅花兒一朵,美麗、耐看自不必說,可她也明明是一位普通人,卻怎么會有如此絕妙的一身本領?如果不是親眼所見,根本想不到她竟身懷如此絕技。我不由得心中暗暗稱奇,對她佩服不已。
可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情,真是讓人大跌眼鏡。演出正進行著,對面吵了起來。忙抬眼望去,只見一位女學生在那里大吵大鬧,演出不得不停了下來。我看見那位演獨輪車頂碗的女子忙不迭地給那女學生道歉,連聲說著對不起。原來那女子不知怎么的,不小心弄臟了那位女學生的花衣服。雜技團的老板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人,也慌忙走過來,給女學生賠不是。兩人不停地道歉,千言萬語,說盡了好聽的話,可那位女學生還是不依不饒,一副盛氣凌人的架勢。直到那位頂碗的女子急得哭了,抬手抹著眼淚,圍觀的人替她說不了不少好話,那位女學生才算罷休。
我在一旁實在是看不下去,心中早已氣憤至極!這不是欺負外鄉(xiāng)人嗎?我知道,這雜技團的人,肯定不是本鄉(xiāng)本土的人,要不然,也不會受如此窩囊氣。我為那女學生丟了我們本鄉(xiāng)本土的人而深感羞愧!
那位女學生,我認識,雖然和我不是一個班級,但學校就那么大,下課后天天在一個校園里玩耍,怎么著也算是面熟了。那個女學生家是住在街上的,相對于家在鄉(xiāng)村的人來說,街上的自然是高人一等了,我們則被稱為鄉(xiāng)下的、鄉(xiāng)下人。住在街上的,通常是不敢惹的,鄉(xiāng)下人要趕集,要常到街上去。于是,我心里便生起無限的感慨,那女學生分明是仗著在家門口,欺負出門在外的人。本來平日里見她長得白凈、窈窕,一副美麗可愛的樣子,心里生出很多好感,現(xiàn)在一下子變了味,對她反感起來,甚至感到可惡,從她那白凈的面皮、烏黑的秀發(fā),再也看不出有什么美。這是多大的事啊,竟然鬧得人家演不成戲,也掃了那么多人的興!
我對這件事印象很深,直到如今已過去很多年了,我的眼前依然能浮現(xiàn)出當時的場景。當天晚自習,本來是數(shù)學課,數(shù)學老師在教室前面坐著,邊批改作業(yè),邊不停地喊學生到他面前逐個兒解難釋疑?,F(xiàn)在想想,我應該很慶幸有那樣敬業(yè)的好教師,可我卻沒能好好學習。別的同學都趁這個晚自習抓緊補習,不懂就問,可我那天卻埋著頭,偷偷地寫著周記。我憋了一肚子的話語,無法對人訴說,只好寫到周記里。
我的同桌是一位非常文靜的女生,學習成績在班里總是名列前茅。老師把她安排和我同桌的理由很可笑,說我上課愛看閑書—小說,就讓她來監(jiān)督我、幫助我,因為她是學習委員。她見我一聲不響,一直在埋頭寫著什么,便有些好奇,湊過來看了一眼,笑著問道:“你在寫啥?不看數(shù)學?”
“沒啥,我寫周記。”我見她問話,邊回答,邊忙用手捂著,不讓她看,擔心她告訴老師,會受批評。我知道,作為學生,數(shù)學老師的課,我卻寫作文,可是犯了大忌的。
“這是數(shù)學晚自習,你不怕數(shù)學老師看見,批評你呀?”她輕聲提醒我。我從她柔和的聲音里感受到她的善意,便放松了警惕,將捂著本子的手移開。
“沒事的,馬上就寫好了。”我紅著臉,沖她靦腆一笑,回頭捏著手中的筆,朝地上用力甩了甩,嘴里咕噥道,“又不下水了?!?/p>
同桌莞爾一笑,輕聲說:“期中考試,你數(shù)學考得不好,得抓緊點兒?!闭f罷,就又低頭做她的數(shù)學題了。
我應了一聲,拿出墨水,吸了點墨,繼續(xù)寫周記。剛寫了幾個字,手中的鋼筆一下子冒水了,原來是里面的皮管爛了,弄得手上、作業(yè)本上全都是墨水。擦凈手上、作業(yè)本上的墨水,那筆已經(jīng)沒法用了。我只得將它當作蘸筆,就是寫幾個字就在墨水瓶里蘸一下墨水,頗有些電影里英國人用羽毛筆寫字的味道,雖說麻煩些,但還能寫字。我的這支鋼筆,是我的母親用過的。后來給我用,從小學用到初中,我用了好幾年了。我多次跟家里提要求,要換只新筆,父親總是說:“只要筆尖能寫出字,總還能用?!睕]辦法,只能湊合著用了。
大概是我寫那篇周記時嚴肅而神秘的表情引起了同桌的好奇,她一直惦記著,追問我在寫什么。我只是回答:“周記,作業(yè)?!?/p>
“作業(yè)還那么神秘?!彼α诵?,說。
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跟著笑了笑,反正不管怎么說,就是不讓她看。
沒想到周五,這個謎底竟然向她揭開了。那天下午,照例是作文課,鈴聲一響,語文老師手里抱著一摞子作業(yè)本走進來,雙手按著講臺,環(huán)視了一下教室,對大家說:“今天作文課,先給大家念一篇同學的周記。”
我開始沒太在意,聽著聽著,感覺很熟,這不是我的周記嗎?老師怎么當著全班同學的面念了出來?這篇周記講的就是那天雜技團的事情,我記得題目叫《美少女大鬧雜技團》。其實,當時班里好多同學都在場,都是知道的。于是,教室里便有了議論聲,交頭接耳地活躍起來。老師將那篇周記念完后,才說是我寫的,還進行了點評,說場面寫得很生動,讓人看了如臨其境,并對文中的觀點進行了肯定。說那篇周記里使用了先揚后抑的寫法,先寫那位女學生很漂亮,到后來筆鋒一轉,寫她的態(tài)度,寫她不依不饒的蠻橫,對她進行了批評。又說從文中看出另一個我,平日里看上去很靦腆,竟然還具有俠肝義膽。
老師的一番話,惹得同學們紛紛向我投來火辣辣的目光,此刻,我的臉上早已滾燙滾燙。我低著頭,不敢看人,恨不得鉆到地縫里,心想,同桌也會笑話我吧。我瞥了一眼,見她坐得筆直,臉上果然微笑著。這時,她應該知道我那天晚自習在寫什么了吧。雖說我的作文在課堂上被老師讀給同學們聽也不是一次兩次了,可這次不一樣,以前的作文都是瞎編的,這次卻是紀實的。
兩天后,大概是周一吧,也是晚自習,快要下課的時候,我正昏沉沉地望著書本發(fā)呆,等待下課的鐘聲敲響。突然,我眼睛的余光看見同桌從書包里拿出一支筆,輕輕地放到我的面前,臉上泛著紅暈,笑了笑,說:“送給你了,這是我過生日那天,我爸給我買的?!?/p>
我一個激靈,頭腦清醒過來,臉一下子燙熱了,忙說:“我不要?!闭f著,手一推,又將筆還給了她。當然,這一切都是悄悄的,擔心會被別的同學看見,傳出不好的話語。
同桌又是莞爾一笑,解釋道:“都是同學,咱倆又是同桌,就送給你了,你的作文寫得好,給你好好寫作文?!闭f著,伸手又將那支鋼筆推到我的面前。這次,她的手掌并沒有馬上收回,而是在我面前停住,頓了頓,才慢慢收回。那意思很明白,你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她的態(tài)度很堅決,看來,我不接受是不行了。
那是一支嶄新的英雄鋼筆,黑色的筆身,金黃色的筆尖,一看就知道價格不菲。同學、老師用的筆,筆尖全是白色的。她的爸媽是鄉(xiāng)醫(yī)院的醫(yī)生,家庭條件比較優(yōu)越,自然舍得給女兒買這樣好的鋼筆作為生日禮物了??墒牵齾s送給了我,我自然十分珍惜,心里很感激她的這份情誼。這支筆伴我讀了初中,讀高中,后來我又攜筆從戎,帶著這支筆到了部隊,用它寫了兩年的新聞報道。直到我上了軍校,實在不能用了,才不無惋惜地換了一支新鋼筆。
時至今日,我的內心深處依然對這支英雄鋼筆充滿了無限的懷念與眷戀,它承載著一位同學對我的深情厚誼。只是那位同學,我好多年沒有見過她了。不知現(xiàn)在她怎么樣,日子過得還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