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水生煙 圖/ 青由
她的掌心有汗,他覺得自己就像握住了一整個夏天。
魚叔小館是一間很小的飯館,小到只有三張桌,為了節(jié)省空間,椅子也只好選小了一個型號,并且只有低矮的靠背。毫不夸張地說,如果兩個人背靠背坐在相鄰兩桌,坐姿稍稍忘形,就會和另個人的肩背親密接觸。
宋睿就在這樣狹小的空間里,全程參與了鄰桌男人的告白之旅。
女孩有一雙大而潤黑的眼睛,大約是假睫毛過于沉重的緣故,她眨眼的頻率有點高;她的口紅顏色也有些奇怪,像胡蘿卜色,也像是南瓜色;她留著短發(fā),蓬蓬松松地遮著眉毛、蓋著耳朵。
男人背對著宋睿,他看不見他的臉,只覺得他的淡紫色襯衫和紋絲不亂的頭發(fā),似乎和女孩并不相配,他說:“明媚,以后少來這樣的蒼蠅小館,也不衛(wèi)生?。 ?/p>
宋??吹脚⒑陂L卷翹的假睫毛快速地向上一挑:“我喜歡來這兒,怎么了?”
男人干笑著,停頓了一下才說:“我希望在你需要幫助的時候,可以想到我的名字?!?/p>
女孩的長睫毛又是快速一挑,笑著露出了潔白光潤的牙齒,“怎么,你是阿拉?。俊?/p>
“不不不,我的功能沒那么強大,但我至少可以陪著你……”
名叫明媚的女孩重又垂下眼瞼,筷子夾起了一塊魚骨樣的東西,她像一只貓一樣小心地啃咬了一會兒,才開口說道:“你不覺得我們以這樣的方式見面,是在給對方添堵嗎?”
男人還想爭取一下,明媚皺起了眉毛,“丁海新,其實你喜歡的根本不是我,是我哥!”
故事好像一下子復(fù)雜了許多,宋睿低下了頭。
對面桌安靜了好一會兒,宋睿再抬頭時,見明媚正在認(rèn)真地吃東西,陽光在她的頭發(fā)上鍍著金棕色的光,讓她看上去就像一只護(hù)食的小狐貍。
他們離開后,宋睿叫來了老板魚叔,他指著那個空盤,問:“那道菜叫什么?”
“清酒醬燒魚下巴?!?/p>
“給我來一份,打包!”
明媚走出小飯館,透過開著的窗戶,她看見鄰桌男生正指著她剛吃過的空盤,她輕敲了一下玻璃,“魚叔,今天的魚下巴有點咸!”
魚叔笑起來,“得嘞!”
明媚看向宋睿,促狹地笑了,他就“刷”地紅透了整張臉。
她笑得真明媚??!宋睿忽然覺得她的胡蘿卜色口紅真可愛,有多可愛呢?一根胡蘿卜扔進(jìn)廚房,它就是蔬菜,被小兔子捧起來就會變得可愛。所以小白兔是否可愛,和捧著胡蘿卜還是水蘿卜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他愣神的時候,明媚已經(jīng)走開了。她一邊走一邊用紙巾擦掉了口紅,又利落地扯下了假睫毛,和紙巾團(tuán)在一起扔進(jìn)了路邊的垃圾桶。
她當(dāng)時買這支口紅,是因為迷戀代言男明星的美色,試擦之下才發(fā)現(xiàn)巨丑。今天這妝容,純粹是場惡作劇。
明媚是個郁悶要死的網(wǎng)文女編輯。浩如煙海的文字將她淹沒,海面上不乏泡沫、塑料瓶、植物枯枝,她要潛入很深很深的水底,才看得到美麗的珊瑚和魚群。
她想做個有文字追求的網(wǎng)文女編輯。她讀過很多名人著作,從十八世紀(jì)的法國到二十一世紀(jì)的加拿大,她迷戀文字可以抵達(dá)的遼闊與幽微,而不是霸道總裁的刀削下頜,或者帶著水珠的緊實腹肌。
所以,她一聽到丁海新說的那些話就覺得要吐了——喜歡的人說再肉麻的話,也等同于認(rèn)可與悅納??墒撬幌矚g他。她想告訴他,不合適的妝容不該出現(xiàn)在臉上,不合適的人就該老老實實做朋友。
然而,就是這樣的妝容,鄰桌的那個人居然一直看著她。他的目光從隔山隔水,到后來居然有了幾分喜悅相知。她吃完最后一塊魚下巴時,她看到他笑了。
他應(yīng)該是個有趣的人。他的目光清澈,黑眼球深黑,讓白眼球染了藍(lán)。他的白襯衫又簡單又好看……哦,她還看見他的唇角有一顆小痣!
明媚回到住所樓下時,在單元門上看到一張飄飄搖搖的白紙,寫著:“誰家的小白貓出逃了!它在天臺,已經(jīng)吃掉了我的銅錢草,請主人見字后速來救助!”
小白貓?明媚瞬間神游歸來,她叫了一聲,隨手撕掉那張紙,向樓上飛跑。
明媚的小白貓名叫“黑黑,”因為它長著兩只黑色的前爪。后來宋睿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時,不禁笑得開懷,他說:“還好只有兩只黑爪,不然它得叫‘黑黑黑黑’!”
他這樣說時,真把明媚笑傻了。
當(dāng)然,這是后話,按下不表。
一周前,明媚在這幢老樓里租住了一間房,不為別的,租金便宜。
她一口氣跑上天臺,剛叫了兩聲“黑黑”,小白貓就從一個掏了洞的旺仔牛奶箱里鉆了出來。
果然,原本茂盛的銅錢草已經(jīng)被糟蹋得差不多了。她將地上的土和被折斷的草莖清理干凈,又抱著黑黑去了一趟街角的花店。
兩小時后,露臺上的銅錢草重新茂盛起來,單元門上飄著一張新的白紙:“感謝芳鄰!我已經(jīng)給您重新種好了銅錢草,另有鮮橙八個,請笑納!祝發(fā)財!另:您臨時搭建的貓屋可愛極了!”
明媚傍晚下樓時,發(fā)現(xiàn)那張白紙已經(jīng)被揭走了。她認(rèn)真地看了看門洞周圍,除了鄰居的催費條子,沒有其他的紙片了。
從那天開始,黑黑喜歡上了頂樓天臺,常在明媚開門取快遞和外賣的間隙,“呲溜”一下竄出去。“旺仔”貓屋還在那里,明媚找了把高腳椅,將銅錢草放在上面,這樣黑黑就算直立起來,也只夠得到幾片垂落的葉子。
她在銅錢草的葉莖上掛了一張卡片:“不好意思,芳鄰!我猜想您不會介意?!?/p>
第二天,銅錢草上有了回復(fù):“沒關(guān)系,我確實不介意?!?/p>
明媚對這位芳鄰生出了一點興趣。這個單元住了十幾戶,天臺是公共空間,晴天里常有人晾衣服、曬被子,明媚蹲在地上逗貓,偶爾也和鄰居搭話,卻一次次確定此芳鄰非彼芳鄰。
一次,明媚覺得芳鄰似乎不在家,銅錢草花盆里的土都裂開了。于是她澆水、松土,清理了干枯的葉片,隔天她就看到了一張新卡片:“謝謝!”
入夏后雨水頻繁,明媚一不小心忘記了將“旺仔”貓屋收進(jìn)雨蓬,它就成了一灘紙泥。黑黑繞著紙泥走了兩圈,仰起腦袋開始對著她罵罵咧咧。
明媚有點忙,幾天后再上天臺,發(fā)現(xiàn)又有了一個新的紅色“旺仔”貓屋。
她居然和黑黑一起歡叫了一聲。黑黑滿地打滾時,明媚在銅錢草上留了張卡片:“芳鄰,你家里有小寶寶嗎?小寶寶喜歡喝旺仔牛奶嗎?”
只有小寶寶才會喝很多旺仔牛奶吧?是男孩還是女孩呢?做貓屋的又是男人還是女人呢?多么可愛的人啊,她想送一箱旺仔牛奶給他們。
又隔兩天,回復(fù)的小卡片出現(xiàn)了:“我家沒有寶寶,有個小超市?!?/p>
宋睿大學(xué)里學(xué)的是道橋?qū)I(yè),專業(yè)成績優(yōu)秀,奈何身體的靈活矯健只表現(xiàn)在籃球場上,他上次出工程是在一座北方小城,深秋清早,白露成霜,他腳滑摔傷了腿,大半年來只能看著同事們奔赴南北,他心急,卻也沒什么好辦法。
半個月內(nèi),宋睿又去吃了兩次醬燒魚下巴,可惜沒有遇見明媚。
宋睿再見到明媚,是在一個雨后的傍晚。他從出租車上下來,而她正在超市門外的水果筐里挑選青蘋果。好奇怪哦,他們根本不熟,可他只是看見她的背影,就已經(jīng)確定是她了。
他忽然心潮澎湃得像是河水將要泛濫,他想打聲招呼,一時間卻不知該說什么。猶疑間,一輛車急速駛過,路上積水飛濺。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路過的行人已經(jīng)粗暴地問候了無德司機的親媽。
明媚轉(zhuǎn)過頭來。她的模樣和之前不太一樣,她剪短了頭發(fā),額前留著細(xì)碎的劉海兒,耳廓被雨后殘陽映出了淡淡粉紅。她素凈著一張臉,愈發(fā)顯得眼睛又大又黑,宋??粗?,他的嘴巴好像不受大腦控制了,他莫名其妙地開口:“剛才那句臟話不是我說的!”
“我知道?!泵髅囊恍Γ劬蛷澇闪嗽卵?,“我記得你!”
宋睿的嘴巴再次自行其是:“醬燒魚下巴很好吃,下次我請你!”
“好?。 泵髅男χ鴱澫律砝^續(xù)挑選蘋果,她忽然有點兒不敢看他,因為臉紅這事兒,有時候會傳染。
她拿出手機掃碼付款時,看到窗臺上的米蘭正在開花,細(xì)細(xì)密密的小米粒,散發(fā)著淡淡香氣,她問收銀臺前的白發(fā)奶奶:“可以拍照嗎?”
奶奶笑瞇瞇地看著她:“當(dāng)然!你喜歡的話,可以送給你!”
明媚趕忙搖手,“不不不,我不要!謝謝!”
她拎著青蘋果離開時,宋睿叫住了她。這一次,他的腦子試圖管束嘴巴,因此話說得很吞吐:“那個……我……你不給我聯(lián)系方式的話,我怎么找你?”
宋睿的模樣,就像犯錯誤后等待發(fā)落的小孩子,讓白發(fā)奶奶直皺眉頭。明媚的心尖軟了軟,但也只是笑了笑,起身離開了。
她輕盈地跳過地上的積水,心想:今天真奇妙,遇見這么多可愛的人!
她哪里知道,超市里,奶奶正舉起巴掌拍在宋睿的肩膀上:“臭小子,怎么那么笨?”
原來啊,可愛的人和可愛的人,才會是一家人。
宋睿去了魚叔小館。
宋睿又去了魚叔小館。
宋睿再去魚叔小館的時候,終于看到了正刷著手機等餐的明媚。他用指關(guān)節(jié)敲了一下她面前的桌子,她就抬起頭看著他笑了。
今天,她仍舊是一個清清爽爽的漂亮女孩,而他對今天的自己也很滿意,他剛理過發(fā),發(fā)際線仍然與二十歲時呈現(xiàn)著同等水平,他牙白眼亮,心跳如狼奔豕突。他確定,面前這個女孩,是他每天清晨睜開眼時,腦子里奔涌而來的排名第一的夢想。
他的目光一定泄露了什么,明媚輕咳一聲,垂下了眼瞼。
他當(dāng)然不會知道,她的心里此時掠過的意象:春天的泥巴、夏天的莽草和秋天催熟的風(fēng),以及冬日暖陽下融化的雪……
那天,從小飯館出來的時候,宋睿忍不住說:“你今天的樣子,和我第一次見到你時很不一樣?!?/p>
明媚又露出了彎月一樣的笑眼:“我那天的樣子很丑吧?”
“沒有。”宋睿說:“很特別?!?/p>
“所以你就一直盯著我看?”
“其實我很想看清你對面的那個人是什么樣子,為什么會讓你拒絕得毫不留情?!?/p>
“反正是我不喜歡的樣子就對了!”
明媚說著,不經(jīng)意地回頭,見一輛電動車搖搖晃晃地朝他們沖過來。她走在里側(cè),順勢跳上了馬路牙子,又眼疾手快地拉了他一把。
她站在馬路牙子上,剛好和他肩膀平齊,他微微愕然,而她看著他笑了。
他們在路口分手,然后他去了奶奶的超市。他曾猶豫要不要送她回家,又覺得大白天的這提議顯得有些刻意,猶豫之間,她已經(jīng)對他說了再見。
那天晚上,宋睿輾轉(zhuǎn)反側(cè)睡不著。午夜,他剛朦朧有些睡意,恍惚聽見門外有腳步聲,還有壓低的女人的聲音,像笑聲,卻又不太像:“嘿嘿!”“嘿嘿!”
宋睿忽地坐起,睡意全無。他起身走到門口,就著貓眼向外望,聲控?zé)魟偤眠@時滅掉,又把他嚇了一激靈。
宋?;氐酱采?,翻了一會兒書,仍舊沒有睡意。他拿過手機點開明媚的微信頭像,聊天記錄里一片空白,他們還沒有對話過呢。他發(fā)送了兩人之間的第一條消息:“睡了嗎?”
她居然秒回了:“沒有?!?/p>
宋睿編輯了一長串文字訴說自己剛才的恐懼,等到意識到可能會嚇到她的時候,就又刪掉了它們,最后只發(fā)送了幾個字:“早點睡,晚安!”
明媚拍了拍黑黑的白腦袋,回復(fù)他:“晚安。”
明媚的芳鄰似乎心情不錯。她在天臺上看到了一個貓抓柱,是葉綠根肥的胡蘿卜樣式。銅錢草上多了一張小卡片:“重遇了我的胡蘿卜女孩,和貓貓分享我的快樂!”
至此,明媚大致確定了一件事:芳鄰是男的。
她回復(fù)道:“恭喜,加油!”
一個周末的早晨,明媚被裝修的電鉆聲吵醒。她仔細(xì)聽了聽,有時還可以聽到走路和說話的聲音,她由此判斷是住在樓上的鄰居。出門時她看到自家和對門鄰居家的門把手上各掛著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糖果和巧克力。
明媚解下袋子,發(fā)現(xiàn)里面有一張字條:“簡單裝修。吵擾大家,請見諒!”
字跡很熟悉,于是明媚又確定了一件事:芳鄰就住在一壁之隔的樓上。
芳鄰裝修結(jié)束后,黑黑在天臺上擁有了一座小木屋。明媚寫了一張卡片:“好棒!替黑黑謝謝你!”
對方大概很忙,隔了幾天,明媚才看到他的回復(fù):你的白貓,名叫黑黑?
底下還有一行小字:以后半夜找貓,別在走廊里“嘿嘿”了,挺嚇人的。
明媚回憶了一下,不由窘得腳趾抓地,趕忙又跑回去寫了一張卡片:對不起!
手機在旁邊震動了一下,她出去掛好了卡片才查看消息,是宋睿的微信:“一起吃飯嗎?有一個特別搞笑的事想講給你聽!”
“好!剛好我也有一個特別囧的事情說給你聽!”
那天晚上在魚叔小館,宋睿的開場白是:“我還以為遇見女鬼了呢!”
好在他不是一個擅長添油加醋的人,并且足夠?qū)捜萆屏?,他一五一十地給她講述了他的“驚魂時刻”,他說:“你說我那個女鄰居,居然給一只白貓取名叫‘黑黑’,真夠有創(chuàng)意的!”
這樣一來,明媚笑得連筷子都快拿不住了,好一會兒她才止住笑,問:“既然你們住鄰居,你一次都沒見過她嗎?”
“沒有。我住的是奶奶家的老房子,但她可能是新搬來的?!彼晤UJ(rèn)真地回答著:“那只貓確實很可愛,我給它做過貓屋,還從家里超市給它拿過玩具……你別誤會啊,單純是因為那只貓可愛!”
明媚點點頭,像是在忍笑。他問:“你呢?不是也有事說給我聽嗎?”
她搖搖頭,卻將雙眼笑成了彎彎月牙,“吃飯吧,我餓了!”
這頓飯吃得有點久,出來時天已經(jīng)黑透了。走到街口,宋睿問:“你住哪里?我送你。”
她停頓了三秒鐘,才帶著俏皮的笑意,輕聲說:“我和你一起回家?!?/p>
宋睿愣了愣,驀地臉孔滾燙一片。
“你想哪兒去了?”明媚笑起來,徑自向前走了,聲音清脆地落在身后:“你不回家啦?那我先走了!”
宋睿走在明媚身后,始終隔了兩米遠(yuǎn)。他覺得哪里不太對,卻又找不到具體線索。那種感覺,就像小時候幫媽媽扣項鏈的搭扣,明明看著就要扣上了,可每次都只差毫厘。
宋睿覺得自己弱爆了。他叫住了明媚,夏夜的晚風(fēng)輕柔地吹拂著她的裙角,她轉(zhuǎn)過身,問:“怎么了?”
他心底一熱。去它的,不管了!就像一道復(fù)雜的數(shù)學(xué)題,他已經(jīng)知道答案了,解題步驟留著之后慢慢寫吧。他叫了她的名字,他說:“我喜歡你!”
可惜,他的聲音大概不夠響亮,只是一輛車的疾駛和剎車,就把他說的話吞掉了,可憐的音節(jié)和聲調(diào)迅速飄散在空氣浮塵和汽車尾氣里。明媚提高了聲音,問他:“你說什么?”
那輛車的車窗降下一半,一個男人微微探頭,“媚兒,上車!”
明媚笑起來,她沖宋睿擺擺手,“那我先走了!”
宋睿點點頭,看著她小跑步地繞過車頭,打開了副駕駛的車門。隔著半開的車窗,他看見駕駛位上的男人笑著,抬手揉亂了她的頭發(fā)。而她微微仰起了臉,就像撒嬌的小貓。
宋睿走到樓下時,看到那輛锃亮的黑色吉普車就停在院子里。
它為什么會停在這里?宋睿站在原地,路燈把他的影子映在車窗玻璃上。他看著自己,腦子里幻燈片似的掠過一個個場景,忽然之間,項鏈搭扣“咔噠”一聲扣上了:他的那個養(yǎng)貓的女鄰居,就是明媚!那個留言時喜歡用感嘆號、問他家里有沒有小寶寶、叫他“芳鄰”的人,就是他喜歡的女孩明媚!
可是,直到深夜,他掀開窗簾,見那輛車仍舊停在那里。
凌晨,他再次掀開窗簾。黑色車身反射著白亮月光,愈發(fā)刺眼。
第二天早晨,他出去上班時,看見車身上落滿晨霧,沾著幾枚昨夜的落葉。
傍晚,宋睿下班回來時,那輛車終于開走了。頂樓天臺上也只有誰家的花床單在飄飄蕩蕩。他寫了一張卡片,掛在銅錢草的葉莖上:“明媚,你好!”
睡覺前,他又上了一趟天臺,沒有看到她回復(fù)的卡片。
他哪里知道,就在他寫下那張卡片的時候,明媚正開著那輛車奔馳在高速路上,耳機里是明瑞的嘮叨:“你給我慢點開!爸要是知道我同意你一個人開車去那么遠(yuǎn)的地方,他能打死我……”
明媚笑眼彎彎:“你自求多福吧!你介紹丁海新給我做男朋友,我還沒告你的狀呢!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追我就是因為你的生意做得好!”
“我推辭不過嘛!反正你不喜歡的話,誰介紹的也沒用。再說了,我的生意做得好,也不妨礙他喜歡你……對了,你不提我都忘了,昨晚那男孩,誰呀?”
“我不告訴你……”
三天后,明媚從外地參加婚禮回來,她回復(fù)了一張卡片掛在銅錢草上:“你好呀,宋睿!”
明媚坐在電腦前準(zhǔn)備工作,可是總不由自主地想要傾聽來自頭頂?shù)穆曇?。他似乎不在家,沒有用水的聲音,沒有走路的聲音,更加沒有音樂的聲音。她發(fā)了一條微信給他:“一起吃飯吧?”
隔了好一會兒,他回復(fù)道:“我出差了?!?/p>
明媚正斟酌著詞句,明瑞的電話打進(jìn)來了:“媚兒,給你換了新的洗衣機和熱水器,還好用嗎?地毯是你嫂子選的,喜歡嗎?”
“哥!之前的洗衣機和熱水器也不是不能用,我就不該讓你知道我住在這兒!”
“我不想讓你住在那兒,讓你搬出來你又不肯!需要什么就跟哥說,聽見沒?”
“知道啦!對了,替我謝謝嫂子,地毯超美!”
“不許掛電話,我還沒說完!”明瑞說:“鑰匙不許再放在門口鞋柜的鞋子里,聽見沒有?”
“記住了,哥!”
明瑞比明媚大15 歲,是明媚爸爸和前妻的兒子。明瑞生母因病去世的第三年,爸爸再婚。妹妹出生后,人人都夸她漂亮可愛,像小公主一樣,只有青春期的明瑞不待見她,他甚至一次都沒有抱過她。
明媚剛學(xué)會走路,就喜歡跟在他的屁股后面跑來跑去,他不愛搭理她,他看書、看電視的時候,她就站在一旁看他,如果他笑了,她就跟著笑了,如果他皺眉,她就立刻轉(zhuǎn)身跑了,隔一會兒,又再跑回來。有時候她會很小心地伸手去拉他的手指,如果他沒有掙開的話,她就會軟軟地叫他:“哥哥!”
繼母性情溫和,父親卻沒少為此罵他。那時候他心里有多少氣惱叛逆,后來對妹妹就有多少內(nèi)疚不忍。他總覺得虧欠她,甚至長大后的媚兒在家人面前表現(xiàn)出的懂事乖巧和善解人意,都讓他感覺于心不忍,他認(rèn)為是自己當(dāng)年給她看了太多不好的臉色,才讓媚兒過早懂得了察言觀色。
他在外地上大學(xué)時,有一天他接到家里的電話,聽筒里是一個氣喘吁吁的小女孩,小聲問他:“請問,你是我哥哥嗎?”
他忽然就笑了,輕聲說:“對呀,我是哥哥,我叫明瑞!”
電話里的小姑娘“嗷”地喊起來:“哥哥!哥哥!”
明媚喜歡文學(xué),一直在給網(wǎng)站做編輯,自己也寫作。她賺錢不多,卻很快樂。在父母眼里,這樣的工作約等于沒有工作,但明瑞支持她。他的生意做得不錯,他可以給妹妹提供更好的生活,但她大學(xué)畢業(yè)后,就沒再用過他的錢了。她也不穿用名牌,嫂子買給她的裙子、包包和化妝品之類,全都放在父母家里。
她越是這樣,明瑞就越覺得心疼,越是愿意沒有原則地待她好。媚兒常說他嘮叨得就像一個老父親。今天也是這樣,直到她嘟噥著“哥,你怎么比爸還啰嗦”的時候,他終于笑起來:“那行,有事就給我和你嫂子打電話!”
直到掛斷電話,宋睿仍然沒有新消息進(jìn)來,于是她也忽然忘記了剛才想要跟他說的話。
明媚覺得心里有一條擱淺的魚,正渴望地張嘴、拍尾,在等待著浪與水。然而,如果那浪與水遲遲不來,她也不會原地待斃,她有思想和雙腳,思想將帶她飛翔,雙腳會帶她奔跑。
魚叔小館的醬燒魚下巴仍舊很好吃。明媚不做編輯了,剛以作者身份去了新的小說網(wǎng)站,她有點忙。她點了兩份魚下巴,一份堂食,一份打包留作第二天的午餐。
魚叔看著她笑,“是帶給之前和你一起的那位小伙子嗎?”
明媚笑了:“他出差了!”
魚叔自然而然地問:“他去哪兒了?”
她略怔了怔,又笑,“魚叔,魚下巴別又給我做咸了!”
“得嘞!”
明媚拿過了手機,那個人的頭像居然已經(jīng)沉到兩屏之下了。這不可以!她發(fā)了一條微信給他:“宋睿,我在魚叔小館,魚叔問你在哪里出差?”
她停頓了一下,補充:“魚叔還問你,什么時候回來?”
宋睿的回復(fù)很快來了:“湖南懷化,大約還要二十天才回?!?/p>
明媚的手機震動著,他發(fā)了幾張照片過來,都是當(dāng)?shù)氐娘L(fēng)景。她的心里有快樂,也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委屈,“出差也不打聲招呼,你連銅錢草也不管了嗎?”
他的回復(fù)里,情緒顯而易見:“你忽然消失了三天,不也沒打招呼嗎?”
明媚生氣了:“行,那我繼續(xù)消失了!”
可是他撤回了那條消息。于是為了讓自己看起來正常一點,她也跟著撤回了消息。
遠(yuǎn)方的宋睿攥著手機,看著空蒙山色發(fā)了一會兒呆,這才果斷地編輯了一行文字:“明媚,我有話跟你說,等我回去!”
明媚轉(zhuǎn)移了話題:“哇,這地方風(fēng)景好美!”
從那天開始,他們之間恢復(fù)了一些聯(lián)系。但宋睿說的話顯得很克制,明媚便也表現(xiàn)得很禮貌。她有理由相信,銅錢草上的留言此后大概不會發(fā)生了。
明媚又去天臺時,給掛滿卡片的銅錢草拍了張照片,然后一張一張地解下了它們??粗~錢草的葉子失重地在風(fēng)里顫動,她的心里有著說不出的難過。
直到有一天家里突然停水。這片住宅區(qū)管道老化,一年里總有幾次類似的情況發(fā)生,但明媚不知道,她打電話問宋睿:“你知道附近哪里可以打水嗎?”
“就算有地兒打水,你也提不動啊!”宋睿有些擔(dān)憂,他說:“要不你先去酒店住,搶修應(yīng)該不會太久。”
“那我回我爸媽家住吧。要不然萬一我哥過來,他又會嘮叨得沒完……”
宋睿忽然愣住了。她有哥哥!她和丁海新一起吃飯時,他聽她提起過的,他怎么就忘得一干二凈了呢?看來一道題只知道答案是不行的,解題步驟萬萬不能少!
他覺得自己興奮得聲音都變了,“你哥是誰?”
“我哥就是我哥唄。”明媚不以為然地說:“你見過他,我們一起去吃魚下巴那天晚上,他過來給我送車……”
事實上,除了那晚,宋睿還見過明瑞一次。當(dāng)時明瑞正指揮著工人往明媚房間里搬洗衣機和熱水器,明瑞長得高大、英俊,既有進(jìn)取的銳氣,又有閱歷沉淀的雍容,整個人氣場強大,很容易讓宋睿這樣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覺得自慚形穢。
宋睿覺得,天底下最可愛的女孩明媚,就值得這樣好的人,給予她最美好的愛情。
那天,剛好出差在外的同事吐槽工作進(jìn)展緩慢,他便逃跑似的主動跑去幫忙了。
可他是她的哥哥!現(xiàn)在宋??煲獦矾偭耍f:“其實后來我還見過他一次……”
大概是他的語氣過于快活,容易讓人理解歧義,明媚愣了愣,她說:“我哥確實優(yōu)秀,可是你……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果然是網(wǎng)絡(luò)小說看多了!宋睿哭笑不得,誤會是套娃嗎?這一個連著一個的?
宋睿忽然變成了沖動的話癆,他說:“明媚,我喜歡你!而且,我覺得整棟樓的鄰居都見證了我們感情的發(fā)展,我們不在一起是不是有點對不起觀眾?再說了,也對不起黑黑……”
宋睿出差回來時,供水管道仍在改造中,鄰居們怨聲載道,而明媚早就帶著黑黑和銅錢草住回父母家去了。他放下行李,就趕忙給她打電話。
電話里,明媚告訴他,哥哥打算給她按揭一個小公寓,正揪著她的衣領(lǐng)到處看房。本來哥哥想要全款的,可是父母覺得那樣會把她慣壞了,要求她自己付月供。她大叫:“宋睿,你快來救救我!我不想做房奴!”
“我怎么救你?”
“你只要出現(xiàn)就好了啊!”
宋睿趕過去時,明媚正坐在傘下吃冰激凌,他問:“你哥呢?”
明媚笑起來:“他去買冰激凌了,我騙他說我還要吃一個!”
果然是個寵妹狂魔!宋睿笑著搖搖頭,在她身邊坐下來,明媚看著他,笑:“你曬黑了。”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抬手摸臉,“是啊,在野外,雖然每天都很曬,卻生怕下雨耽誤工期,歸心似箭!”
“可我覺得這樣很好看!”明媚說著,又笑:“現(xiàn)在你和我的貓組個CP 剛剛好,名字就叫‘黑黑黑黑’……”
宋睿忍不住抬手敲了一下她的發(fā)頂:“我才剛回來,你就這么取笑我?”
他的話音剛落,手腕就被人攥住了,明瑞站在身后,他說:“找揍啊,小子?”
“哥!”明媚跳起身,“他叫宋睿,不叫什么‘小子’!”
明瑞嘆口氣,從寶貝妹妹的語氣和眼神里不難看出她對這小子的喜歡和維護(hù),他還沒等說話,她又說:“哥,改天再看房子好不好?我讓嫂子過來接你回家,好嗎?”
“臭丫頭,我自己會走!”明瑞橫了她一眼,將手里的冰激凌遞給宋睿:“拿著,這是她支使我去買給你的!”
“哥!”明媚笑著推他:“你煩不煩人啊?”
明瑞離開后,明媚和宋睿之間有過一陣小小的慌張和沉默,他們各自吃著手里的冰激凌,看著身邊的人群。后來他轉(zhuǎn)過頭來看著她,問了一個老掉牙的問題:“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我還一點兒都不了解你的時候,就喜歡你了!”他并不等待她的回答,又說:“我每天左猜右猜,還以為你哥是你的男朋友……”
“笨蛋!”明媚笑著,眼珠閃亮得就像林間漾漾的湖水,“不過我哥確實把我慣壞了,做我的男朋友可能會有點兒辛苦!”
“我不怕辛苦?!彼f:“我也有一些缺點和不好的習(xí)慣,只要你不喜歡的,我都會改正。”
他們正說著,身后傳來一個聲音:“你聽聽人家,這戀愛談得多有禮貌!”
明媚和宋睿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跳起身跑開了。
他們就像兩個傻瓜一樣,迎著風(fēng),邊走邊笑。廣場上有一個旅行團(tuán),導(dǎo)游在擴(kuò)音器里重復(fù)著:“請保管好您的隨身物品,牽好小朋友的手?!?/p>
他們正穿過人群,宋睿忽然緊緊地握住了明媚的手。
明媚轉(zhuǎn)過臉來看著他,笑著問:“隨身物品和小朋友,你屬于哪一類?”
宋睿也笑,他輕聲說:“我屬于你!”
她的掌心有汗,他覺得自己就像握住了一整個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