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諫
“狗”,我們都這么叫它,沒人為它取一個名字。自從我有記憶起,狗就在我家了。白的皮毛上,蹲著幾朵黑色的云,是它的膚色,白是白,黑是黑,分明而干凈,我總是捏著一塊煮軟的紅薯站在院子里,喊它:“狗?!?/p>
父親在草垛上掏了一個洞,就是狗的家。母親在冬天的時候從草垛的四周均勻地往下扯草,拿去生火做飯、燒熱炕頭。每當(dāng)母親扯草時,狗就會從窩里跑出來,像個態(tài)度溫良的人一樣,安靜地坐在那兒看著母親扯草。
在我心里,它不是一條狗,而是一個很有責(zé)任感的人。平時,狗很安靜,只有路上有什么動靜時,它才會抬起頭,警覺地聆聽聲音的去向。那會兒的鄉(xiāng)下,民風(fēng)淳樸,幾乎沒有盜賊,所以狗都很溫順。
狗每年最忙的季節(jié),就是杏子熟了的時候。
父母忙完麥?zhǔn)罩螅蜁滦幼?,先是送給周遭鄰居們,剩下的全都馱到集市上,換成了灶房里的咸鹽、醬油,還有我們身上的衣衫。所以,對我們而言,杏樹上結(jié)的,不僅僅是杏子,還是一部分生活,斷斷馬虎不得。
一到杏子熟了的時候,狗就很忙,它總是恪盡職守地蹲在墻外的杏樹底下,每每有流著哈喇子的小壞蛋在周圍轉(zhuǎn)悠,狗就會突然站起來,沖著他們“汪汪”大叫。
狗很大度,只要他們不接近杏樹,它就跟沒事一樣,安靜地蹲在那里,像一個曬太陽的老人。
偶爾有熟透了的杏子落下來,狗就會站起來,圍著杏子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但絕對不吃,不,不是狗不吃杏子,而是狗知道,只要我們沒讓它吃,它就不能吃。
每當(dāng)我隨父母從麥田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去樹下看看有沒有落下來的杏子,有的話,我就會興奮地?fù)炱饋?,擦擦土后吃掉,再把杏核扔給狗,狗就會興奮地叼起杏核,不停地嚼啊嚼,像在嚼一塊美味的骨頭??磥砉穼π幼拥臒釔郏稽c也不比我少。
但狗不知道,我喂它杏核,其實是栽贓給它。
因為熟透了的杏子又甜又軟,母親總要收起來,送給鄰家的爺爺奶奶們。他們大多牙口不好,這種落樹的杏子,是最適宜他們的美味。母親好像總是不曾看見我眼饞似的,兀自把杏子揣出門去,回來后,對著眼淚汪汪的我說:“你還小,吃杏子的機會在后頭呢。”
狗挨了母親的訓(xùn)斥后,再也不吃我喂給它的杏核了,為此,它挨了我的打。
后來,因為父親工作的原因,我們帶著狗搬到了鎮(zhèn)上。
那棵杏樹太老了,母親不想要了它的命,就不移栽了,把它送給了鄰居。離開老家的時候,狗待在樹下不肯走,我怎么拽也拽不動。后來,鄰居從樹上摘了一只杏子,遞給狗,狗叼過來,蹭蹭我的褲管。我一下子哭了。
那會兒的杏子還不熟,酸得要命,可我還是一咬兩半,把一半給了狗,一半自己吃了。一路上,狗酸得齜牙咧嘴,張著的嘴合也合不上,跟癡呆了似的。
春天盡了,夏天乍始的時候,小鎮(zhèn)的街上到處彌漫著成熟的麥子香。那段時間,狗把我送到學(xué)校后,就不見了蹤影,總是很晚才回家,喂它飯,也不愛吃,好像有什么心事。我跟母親說狗是不是病了。周末,我們便帶它去看獸醫(yī)。
那個粗魯?shù)墨F醫(yī)說狗可能是得了狂犬病,動員我們消滅了狗。
我當(dāng)即就哭了,罵獸醫(yī)是個黑心肝的騙子,獸醫(yī)很生氣,把我們趕了出來。一路上,狗夾著尾巴,一聲不響地跟著我們走。
母親說,狗聽懂獸醫(yī)的話了,然后摸摸它的脖子說:“別亂跑了,危險?!惫诽蛄艘幌履赣H的手,繼續(xù)沉默。
可是,從獸醫(yī)那兒回家不久,狗就不見了。
晚上,我央求父親陪我去找狗。我在鎮(zhèn)上的街道亂竄,一邊找一邊哭,沒了狗,誰陪我上學(xué)?沒了狗,有壞小子欺負(fù)我的話,誰給我壯膽?
第二天清晨,突然聽見有人在拍門,我奔跑著去開,是狗!它回來了!
我該怎么形容我的狗呢?
狗背上搭著兩個小布袋子,跟馬鞍子似的,而且,它還很白癡似的咧著嘴笑。其實,狗是不會笑的,因為它的嘴里叼著兩只熟透的杏子,所以一直張著嘴,口水不停地往下流,而它背上的兩只小布袋子里,裝滿了熟透的杏子。
我大喊著讓母親來看,母親從屋里跑出來,看著狗這副荒誕的、不屬于狗的德行,我們在院子里都笑得歪歪斜斜。
狗一進(jìn)門,就把在嘴里叼著的那兩只被哈喇子泡透了的杏子放在我腳邊,很熱切地看著我。
我們突然就明白了一切,原來,這段時間,狗總是瘋瘋癲癲得不知所終,是因為狗對氣味很敏感,這一陣,鎮(zhèn)上彌漫著的成熟麥香提醒了它:又到了該去守候那棵杏樹的時候了。所以,它每天把我送到學(xué)校之后,就會屁顛屁顛地跑6 公里的路,像往年一樣蹲在杏樹下守衛(wèi)著它的陣地,誰趕也不走,直到杏樹的新主人——鄰居從地里回家,它才會再跑上6 公里的路,返回鎮(zhèn)上的家里。
后來,鄰居到鎮(zhèn)上來賣杏子,順道又給我們送了一些來,說起狗,感慨說你們家這哪是養(yǎng)了一條狗啊,簡直是個不會說話的人。
他說,前天,狗去得有點晚,他們從地里回來后,給它喂了一點食,讓它回去,狗不走,在樹下轉(zhuǎn)來轉(zhuǎn)去的,還撿了一只落杏叼在嘴里。一開始,他們以為是它要吃,可是,狗只是含著杏子,卻沒嚼,他們忽然明白,或許狗是想帶幾只杏子給我們吃。于是,他們摘了一些杏子,裝在兩只小布袋里,給狗綁在背上,又遞給狗兩只杏子讓它吃,誰知,狗叼著杏子就撒著歡跑了。
從那以后,每年到了麥黃季節(jié),狗就會神出鬼沒一段日子,而且回來的夜晚,背上經(jīng)常會綁著兩只裝滿了杏子的小布袋。這讓它在方圓幾公里內(nèi),成了一只頗具傳奇色彩的狗。
(若子摘自《未來,未曾來》,新世界出版社,馬建剛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