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金林
蘇州人杰地靈,名家輩出。文史學家王伯祥(1890—1975),社會活動家章元善(1892—1987),歷史學家顧頡剛(1893—1980),作家、教育家、編輯出版家、社會活動家葉圣陶(1894—1988),文學家俞平伯(1900—1990),被譽為“姑蘇五老”。王、章、顧、葉是地地道道的蘇州人,俞平伯原籍浙江省德清縣,但他生在蘇州,在蘇州一共住了十六年,蘇州人也都認他是“同鄉(xiāng)”。葉圣陶與王伯祥是中學同學,與章元善是小學同學,與顧頡剛是私塾、小學和中學同學,與俞平伯的交往則始于1918年。俞平伯與章元善兩家原本是世交,與顧頡剛是北大同學,與葉圣陶和王伯祥的結(jié)緣得益于新文學。他們都是一輩子很親密的朋友,相濡以沫,心心相通。
“姑蘇五老”中的葉圣陶和俞平伯
俞平伯1915年秋考入北京大學文科國文門,1920年年初畢業(yè),同傅斯年一起赴英國留學。到英國不久,由于英鎊漲價,自費籌劃尚有未周,只好回國。這年9月,經(jīng)蔣夢麟推薦,俞平伯到杭州的浙江第一師范學校教國文,在那里結(jié)識了北大同學朱自清。1921年10月,俞平伯辭去一師教職,準備赴美考察教育。學校委托朱自清邀請葉圣陶來一師執(zhí)教,接替俞平伯。后因香港水手罷工,俞平伯出國的事耽擱了半年,直到1922年7月9日才從上海坐上赴美的遠洋輪。
遲遲不能出洋,俞平伯就和葉圣陶、劉延陵、朱自清一起發(fā)起創(chuàng)辦新詩刊物。1922年1月15日,我國新詩史上的第一個新詩刊物《詩》月刊創(chuàng)刊。1922年11月中旬,俞平伯從溫哥華乘船回到上海,在上海大學講授《詩經(jīng)》和中國小說,1924年12月中旬攜眷回到北京,在北京外國語專門學校任教,后來到清宮懋勤殿整理書畫。1928年到清華大學中國文學系任教,并在北京大學、燕京大學等大學兼課,直至1937年盧溝橋事變發(fā)生為止。
“姑蘇五老”中,葉圣陶和俞平伯都是作家,相同的話題會更多。1922 年4月,俞平伯作《〈隔膜〉書后》(收入《西還》),稱贊葉圣陶短篇集《隔膜》是“光,熱,馨香底結(jié)晶”。5 月,在葉圣陶的鼓勵和啟發(fā)下,俞平伯重新寫定談人生的詩,并以葉圣陶所設(shè)譬喻《如環(huán)的》為題,發(fā)表在《文學旬刊》第42 期。6 月,葉圣陶和鄭振鐸編定的《雪朝》由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這是周作人、朱自清、俞平伯、劉延陵、鄭振鐸、郭紹虞、徐玉諾、葉圣陶八人的新詩合集。1923 年3 月,俞平伯加入由葉圣陶和王伯祥等人發(fā)起的樸社,每人每月出十元錢,集資出版書籍。5 月12 日,文學研究會會刊《文學旬刊》第73 期公布該刊編輯人名單,葉圣陶和俞平伯、王伯祥、顧頡剛均名列其中。1924 年4 月,葉圣陶與俞平伯、朱自清等組織“我們社”,出版同人刊物《我們的七月》《我們的六月》。5 月,俞平伯主編的“霜楓叢書”由霜楓社出版。其中有俞平伯校點的《浮生六記》,以及他和葉圣陶的散文合集《劍鞘》,這兩本書的廣告詞則出自葉圣陶之手,現(xiàn)抄錄于下:
霜楓之一 浮生六記 沈復著 俞平伯點閱
作者是個習幕經(jīng)商的人,全憑直率的性情和天稟的文才,寫成這部反映出身世和心靈的自傳。俞平伯先后作序文兩篇,就它的本質(zhì)和藝術(shù)加以批評,并鉤稽書中事實,編成年表,對于讀者尤為便利。
霜楓之四 劍鞘 葉紹鈞、俞平伯著
中含二人的論說美文小說札記書評等,俱經(jīng)抉擇,力掃浮濫,作者的才性,作品的風裁,比較觀之,頗有興趣。
1925 年12 月,俞平伯的詩集《憶》在北京樸社出版,書名由葉圣陶題寫。俞平伯在開明書店出版的《雜拌兒》(一名《梅什兒》,1928)、《燕知草》(1930)、《讀詞偶得》(1934)、《清真詞釋》(1947)等著作,也都是葉圣陶親手編校的。俞平伯在《〈讀詞偶得〉緣起》中說:“三四年來頻頻得圣陶兄的催促與鼓勵,我雖幾番想歇手,而居然做完上半部,譬如朝頂進香,爬到一重山頭,回望來路,暗暗叫了聲慚愧。”俞平伯為《讀詞偶得》寫的《一九四七年新版跋語》中說:“與圣陶兄久不相見,他始終勉勵我,離群天末之思固不可托諸鱗鴻毫素耳?!薄蹲x詞偶得》從寫作到出版,從初版到“新版”,“頻頻得圣陶兄”的“催促”和“勉勵”。俞平伯在《〈清真詞釋〉序》中說葉圣陶不僅為他“校印”《清真詞釋》,就如何“讀”和“釋”《清真詞》也有過許多切磋和交流。
俞平伯遷居北京后,面晤的機會少了,就寫書信互致問候?!肮锰K五老”中,王、章、顧、葉的書法均堪稱一流,雖說不是書法家,但都在書法方面下過真功夫,認真臨寫過多種碑帖,他們的字無論從架構(gòu)上考校,還是從整體布局與行氣來看,都自成一體,瀟灑流暢,充滿了濃濃的書卷氣。不過,葉圣陶對王、章、顧“三老”的書法并不太賞識,至于他自己的字則說“有時尚可,有時極難看”,而對俞平伯的字特別偏愛。在現(xiàn)代書法中,葉圣陶最欣賞弘一法師李叔同,在《弘一法師的書法》b 一文中說過很多贊美的話。在李叔同之外,也很欣賞俞平伯。俞平伯的字筆度精妍、端莊典雅,葉圣陶愛不釋手。他在1974 年11 月3 日給俞平伯的信中寫道:“兄之書法,工筆好,隨意亦好,弟真?zhèn)€愛之。皆貼于一道令紙訂成巨冊中,時時出而觀玩之。”遺憾的是20 世紀20 至40 年代的書信大多在戰(zhàn)火中和抗戰(zhàn)“逃難”時焚毀或丟失了。新中國成立后,“五老”都聚到北京,開會或?qū)W習常在一起,又都住在東城,走動起來很方便,也就用不著寫信了。王伯祥說“林茂鳥自歸,水深魚知聚”,而俞平伯則稱自己是“稚弟”,“謹當追陪諸位兄長之后”,以得挈領(lǐng)為喜。
1970 年代生活相對平靜了,朋友間的正常交往也逐步恢復,可“五老”年事已高,有的還喬遷到“宣武區(qū)”和“西城區(qū)”,雖說“小聚殊有味,惜相去稍遠,往返車程不甚便”(俞平伯1974 年12 月12 日致葉圣陶)。不能經(jīng)常來往“促膝面對”,只好“以信代晤”,用寫信來暢懷傾吐,“一書便作一相見”(葉圣陶語)。葉圣陶與俞平伯往來的書信最勤,“數(shù)日即有一信往復,甚或一日二書,彼此以書翰進行思想交流,文辭切磋,興之所至,輒奮筆疾書,或賞析、或質(zhì)疑,一無矯飾,內(nèi)容豐富;國運家事,典籍字畫,新撰舊作,砌草庭花,以至宇宙觀,人生觀,無所不臻,爾來吾往,有書必復,嘗戲云:酬答如是,無異于打乒乓球”c,其思緒之敏捷、學識之淵博、興趣之寬廣、友情之彌篤,在同輩人中并不多見。兩位老人謝世后,葉至善、俞潤民將兩位老人1974 至1985年間的書信八百余通匯集起來,依歲月之嬗遞,編成一部45 萬字的大書《暮年上娛——葉圣陶俞平伯通信集》,由花山文藝出版社于2002 年1 月出版。
書簡往回如打乒乓球
打開《暮年上娛——葉圣陶俞平伯通信集》(以下簡稱《暮年上娛》),我們首先看到的是兩位老人接讀來信時那種喜悅和陶醉的心情。葉圣陶1975 年8月18 日給俞平伯的信開頭寫道:“平伯尊兄:接復示并新稿,喜不可支。書簡往回如打乒乓球。”因為快到中元節(jié)了,就在信中談起江南過中元節(jié)的風俗。俞平伯8 月21 日的回信:“圣兄左右:誦十八日書,‘往回如打乒乓球喻妙而切”,隨后說到北京有別于江南過中元節(jié)的風俗,說“江鄉(xiāng)昔夢已遠,晚節(jié)京塵重敘,足謂非勝緣得乎”。葉圣陶1976 年1 月28 日給俞平伯信的開頭寫道:“平伯吾兄賜鑒:上午接復示,長至四頁,大饜貪食多多益好之鄙懷,于此又見兄興致之好,腕力之益健,總之,悅懌無量?!?隨后抄錄了他在《人民文學》新春座談會上吟誦的《水調(diào)歌頭》,請俞平伯指教。俞平伯2 月1 日回信說:“得讀新詞甚佳,弟病中憚于構(gòu)思,殊有望洋之感耳。” 隨后說到“新詞”有一字可“避”,并列出可選用的幾個字,供葉圣陶斟酌,葉圣陶自然十分欣喜。俞平伯1976 年4 月1 日給葉圣陶的信開頭寫道:“誦上月廿八手書,內(nèi)容豐富,應接不暇?!痹诋斕鞂懙牡诙庑胖姓f:“圣陶吾兄左右:前書有三紙,語竟未說完,可笑?!比~圣陶4 月2 日回信說:“又連承兩球,敢不勉還一擊?!比~圣陶4 月10 日給俞平伯的信中說:“連承兩球,妙緒絡(luò)繹,覽之放下,重復展觀。”
他們之間有說不完的話,有的信長達4000 字。俞平伯1976 年6 月25 日給葉圣陶信的開頭寫道:“圣陶吾兄尊鑒:每得賜書,均要言不煩,意切而情真,輒低徊三復之。弟婦亦言,圣翁之書必須讀兩遍。層樓兀居,倥傯中有岑寂。庚(1930)辛(1931)歸京,即住建外,如客異地,不覺其在北京——自前乙卯(1915)來京六十一年矣——曾有句云,‘一似迷方感,歸來懶出門。至近日兩人都病,更極少出門,出則必多勞人力,不喜為之。雒誦來書,如清風披拂,滌我煩襟,是為不可缺之儔侶,又不僅是‘上娛已也。又聞將寵弟等以新篇,不勝欣企之情,惟只宜從容以之遣興耳?!保ā赌耗晟蠆省?,第147 頁)葉圣陶6 月27 日回信說:“平伯兄賜鑒:昨接大札,反復觀之數(shù)遍。兄言弟書‘為不可缺之儔侶,此正弟之所欲言,弟于兄書亦復如是。打乒乓雖是戲言,而往復心通,殊非易得。得之則慣之,發(fā)出一書,即計來書之時日。郵遞同志每日來二次,其到達之時刻縈繞于心,茍來時無所盼之書,則有失望之感矣。”(《暮年上娛》,第148 頁)可喜的是推測的“來書之時日”,從未讓他們“失望”過,“語少而意富且旨”,全是“真情實話”,“展誦之欣,如飲醇醪”。
葉圣陶人脈較廣,性情敦厚謙和。俞平伯性格內(nèi)斂,我行我素。他倆能成為一輩子的朋友,得緣于他們的為人處世都極其認真,又都能真心誠意地為對方考慮,奉行一種最典型的“利他主義”。1976 年3 月15 日,葉圣陶聽說朱自清夫人陳竹隱病了,就寫信告訴俞平伯,說一定要去看望她,“期于‘五一以后”,“屆時兄能出門,弟當致一小車同載往返”。當時葉圣陶的待遇已經(jīng)恢復,出門可由教育部配車,可真到要車的時候又覺得因私要車不合適,決定改乘公共汽車。葉圣陶住在東四八條,俞平伯住在永安南里,陳竹隱住在清華大學,途中要換幾次車,葉圣陶擔心俞平伯的身體吃不消,就給他寫信說:“弟可以要教部之車,而清華道遠。耗油量多,不欲以私事而享此‘法權(quán)。至于雇車,其事不易,費亦不少??紤]久之,是否容弟先往,緩日再為偕訪?!保ㄈ~圣陶1976 年5 月22 日致俞平伯)
俞平伯回信說:“詣清華訪陳夫人尊意至妥。弟近尚不宜遠行,俟遲日體健再擬同往。”拜托葉圣陶“晤朱夫人時,祈為我等代候”。葉圣陶5 月31 日給俞平伯寫信報告陳竹隱的近況。俞平伯6 月2 日回信對“竹隱夫人晚歲獨處一室”深感憂慮,而對葉圣陶的“郊行愉健”,則深感欣慰。
其實,葉圣陶的“郊行愉健”,全是報喜不報憂。葉圣陶5 月30 日記:“晨間偕至善出門往清華園。本當?shù)狡桨怖锍顺龀侵?,而至善誤記,以為須到和平里再乘車。以此之故,多走了好些路,耽擱了時間,十點乃到朱夫人所居之宿舍”,“坐約一小時而辭出”,“到家時已十二點二十分”,十分疲憊,畢竟已是82 歲高齡的老人了。陳竹隱告訴葉圣陶,說新中國初期放在朱自清書房供人參觀的二冊《猶賢博弈齋詩抄》丟失了。葉圣陶一到家,就分別給北京圖書館以及朱光潛、呂叔湘等他認為有可能知道線索的朋友寫信打聽,并和呂叔湘、季鎮(zhèn)淮一起尋找,最后終于找到了,這讓俞平伯極為欣喜,他在10 月9日給葉圣陶的信中說:“三君尋求之力為不虛矣。異日吾兄必有抄本,弟當假觀,重讀而細繹之?!保ā赌耗晟蠆省?,第173 頁)
葉圣陶處處為俞平伯的健康著想,對他的心情關(guān)注得尤其多。1976 年2 月16 日,俞平伯與夫人許寶馴在家中開“鷓鴣天詞歌唱錄音曲會”,唱詞是許寶馴所填的《鷓鴣天·耐圃八十自嘲》,詞云:
少小不諸世俗情,老來猶乏應酬能。躬逢盛世容吾拙,白首相將度歲春。 心寂寞,意沉吟。天涯芳草倚闌人。如梭歲月無知過,試向新來學習增。
這首詞由謝錫恩譜曲并指揮,周銓庵、張允和、朱復、陳穎、俞成參加演唱,好不熱鬧。許寶馴是俞平伯舅舅許引之的女兒,字長環(huán),后改為瑩環(huán),晚年自號耐圃,長俞平伯4歲,浙江杭州人,在北京長大。許寶馴自幼受到良好的家庭教育,能彈琴、度曲、作詩、繪畫,并善書法。俞平伯覺得《鷓鴣天》詞好,“譜在昆腔西樂之間,亦尚好”,就請葉圣陶到寓所聆聽曲會錄音。葉圣陶聽了總覺得詞調(diào)有些“寂寞”,4 月10 日給俞平伯寫信說:
在尊處聽唱《鷓鴣天》,又聞“寂寞”之語,乃于信筆涂抹之間自然脫穎而出,不俟思索。茍能于教宗起信,必無所謂寂寞。惟其寂寞,故貴真朋友(此朋友包括家屬在內(nèi))。真朋友相值,暫時得不寂寞,斯至樂矣。恐此亦是年歲較大之人之通病歟。瞎說一陣,兄將笑之。(《暮年上娛》第107 頁)
老年人免不了會有寂寞之感??捎崞讲驄D都信佛,葉圣陶就講起“茍能于教宗起信,必無所謂寂寞”的道理,希望他老兩口達觀快樂。俞平伯在4月13 日的回信中說:“手示中有一括弧,‘此朋友包括家屬在內(nèi),亦中肯之至言,天親人倫之征。見乎辭矣?!?又說:“承提及《鷓鴣天》中一語,已轉(zhuǎn)錄示內(nèi),伊必驚且喜也,感謝感謝?!?/p>
俞平伯與許寶馴感情深篤。俞平伯享受了“丈夫”加“弟弟”的種種幸福,就連1966—1976 年間在河南干校,也仍在夫人親自料理之下獨享清福。1982年2 月7 日,夏歷壬戌元宵節(jié)的前夕,許寶馴撒手人寰,64 年恩愛夫妻成永訣。哀傷中的俞平伯陸續(xù)作《悼亡詩》二十首,他把《悼亡詩》連同他擬的一則聯(lián)語“此后無人驚獨語,更從何處話前塵”一并抄寄給葉圣陶。葉圣陶2 月27 日回信說:“迭誦所示詩,悉心默念,似有所會,不敢評議,不敢勸慰,惟恐其瀆也。”葉圣陶的夫人胡墨林早在1957 年3 月2 日就去世了,因而更能體會俞平伯“獨居”后的心情。他太了解俞平伯了,知道這個時候說什么勸慰的話都是無用的,就抄了兩句他當年寫的詩“永劫君孤往,馀年我獨支”,作為對俞平伯《悼亡詩》的“敬答”(《暮年上娛》,第459 頁)。俞平伯在3 月1 日的回信中說“敬答”言簡意深,不僅讓他所“喜讀”,也成了“逝者之幸”。
切磋詩文,那是二人談得最盡興的事
“五老”的交往中有很多很好的“傳統(tǒng)”。1966年前葉圣陶家的曇花每年都開花,開花之時一定邀請王、顧、章、俞前來觀賞。俞平伯的《秋夕葉圣陶招飲看曇花》中寫道:“移從靈鷲瑤華遠,傳作輪王瑞應看。驚喜翩然開夕秀,秋窗留醉話蒼顏。”d“話蒼顏”說的是“五老”在一起賞花飲酒暢敘。葉圣陶的宅院中有二株樹齡高達百年的海棠,每年海棠盛開時,必請王、顧、章、俞前來共賞,戲稱“五老會”。葉圣陶1980 年6 月為俞平伯長卷《重圓死花燭歌》的題詩中有“周甲交情回味永,海棠花下今又春”,這“海棠花下”說的就是“五老會”。王伯祥過世后改為“四老會”,顧頡剛過世后改為“三老會”。1982 年的春天來得早,海棠花也開得最為繁密。4 月10 日,葉圣陶把俞平伯和章元善接到家里飲酒賞花。他在當天的日記中寫道:
至善于八點二十分出門,往迎元善與平伯?!c元善、平伯共談。三聾居然彼此能大略聽清,如此晤敘共言難得。又言看海棠適盛開,尚未有一片花飛,亦為可喜?!{(diào)云(阿姨)治饌益精,共言色色俱佳。……食畢復閑談,至兩點客去……皆折海棠一支。
俞平伯4 月16 日在給葉圣陶的信中說:“十日歡敘堪稱良會,晴和花開,視去歲雨中尤勝。兼晤郎媛(至善、至美、至誠)三君,喜慰。新枝海棠攜歸盛放,得駐春痕二日?!保ā赌耗晟蠆省?,第466 頁)章元善過世后“賞花”改為“二老會”,海棠盛開時還是接俞平伯前來觀賞,難怪俞平伯總說葉圣陶對他“寵愛有加”。
俞平伯心里也總是惦念著葉圣陶。有了好的“花種”,會分送葉圣陶種植;家里的花開了,就選“繽紛繁麗”的花朵壓制成標本,送給葉圣陶欣賞(《暮年上娛》,第5、6 頁)。得到上好的“花箋”,會分送請葉圣陶“乞閑時揮寫”(《暮年上娛》,第7 頁),偶獲“珍稿”,也都送請葉圣陶一一展觀(《暮年上娛》,第10 頁)。至于切磋詩文,那是二人談得最盡興的事。1975 年1 月3 日,葉圣陶為了紀念他們共同的朋友朱自清作了一首《蘭陵王》,初稿寫出后即寄請俞平伯“嚴格推敲”(《暮年上娛》,第23 頁)。一時間二人的通信竟達到每日一封的程度,來往書札多達18封,還于2 月10 日面談了一次。俞平伯1 月6 日在信中列了一個表格,分為“原作”“擬改”“附記”三欄,提出了十四條修改意見,并另寫三張信紙,分別對每一條意見做了詳盡的闡釋。葉圣陶看了,逐字逐句地提出討論,采納的說出好在哪里,不擬采納的也說出自己的想法和理由,字斟句酌,反反復復地來回商定?!短m陵王》調(diào)分三片,屬長調(diào),但終究字數(shù)有限,篇幅不大,要容納他們二人對朱自清幾十年的憶念,是件極難的事情。但經(jīng)過他二人反復磋商與推敲,終成杰作?,F(xiàn)抄錄于下:
蘭陵王
一九七四歲盡前四日,平伯兄惠書言:“瞬將改歲發(fā)新,黎旦燭下作此書,憶及佩弦在杭第一師范所作新詩耳?!眅 佩弦之逝已二十余年,覽此感逾鄰笛,頓然念之不可遏,必欲托之于辭以志永懷,連宵損眠,勉成此闕,復與平伯兄反覆商討,屢承啟發(fā),始獲定稿,傷逝之同悲,論文之深誼,于此交錯,良可記也。
猛悲切,懷往紛紜電掣。西湖路,曾見懇招,擊槳聯(lián)床共曦月。相逢屢間闊。常惜、深談易歇。明燈坐,杯勸互殷,君輒沉沉醉凝睫。 離愁自堪豁。便講舍多勤,瀛海遙涉。鴻魚猶與傳書札。乍八表塵坌,萬流騰涌,蓉城重復謦欬接。是何等欣悅。 凄絕,怕言說。記同訪江樓,憑眺天末。今生到此成長別。念挾病修稿,拒糧題帖。斯人先謝,世運轉(zhuǎn),未暫瞥。
“猛悲切,懷往紛紜電掣”,說的是俞平伯的信“猛”地觸發(fā)了他懷念朱自清的思緒,無數(shù)回憶“電掣”般襲來。1921 年10 月,葉圣陶應邀在杭州一師任教期間,與朱自清聯(lián)床共燈,朝夕相處。后來進了商務印書館,把家搬到了上海。朱自清先是在浙江幾所中學教書,后來到清華大學執(zhí)教,假期回揚州老家總要路過上海,相逢的時光每每間斷很久,常常惋惜深談之容易被打斷?!懊鳠糇?,杯勸互殷,君輒沉沉醉凝睫”是說朱自清愛喝酒但容易醉,醉時雙眼迷蒙?!半x愁”四句大意為:離愁自可免除,即便在大學里教課很勤勞,去國外游學走得很遠,還有郵遞員給我們傳送書信?!罢О吮怼倍涫钦f抗戰(zhàn)全面爆發(fā)后,茫茫大地烽煙四起?!叭爻恰倍渲概c朱自清在成都相見?!坝浲L”二句說的是1941 年4 月26日的事,葉圣陶是日記:“乘車至佩弦所”,“佩弦近耽詩,談詩甚多”,“二時,攜酒至望江樓,登樓啜茗,繼之小飲。此會殊難得,不欲遽去也。五時,乃分手而歸?!薄敖裆本湔f“成都重晤”,竟成永訣。“挾病修稿”是說朱自清去世前20 天還來信談合作編撰教科書的事?!熬芗Z題帖”是稱贊朱自清寧愿餓死,也不買國民黨配給的美國面粉。“斯人”三句說朱自清先于新中國成立之日離開我們?!笆肋\轉(zhuǎn)”,而他夢寐以求的新中國連一眼也沒有見著。葉圣陶與俞平伯字斟句酌、來回商定的例子能舉出很多,如“擊槳”,初稿中是“撥槳”,俞平伯覺得“撥”弱,建議改用“打”。葉圣陶覺得“打”字顯得粗些,經(jīng)過反復磋商,最后才改為“擊”。寫定后俞平伯把這首詞抄送朋友們共賞,在評語中說:“此篇用美成四聲,參考近人《周詞訂律》,用力至劬。如首三字,尾六字,悉符清真原唱。其他亦備見匠心,茲未及覙縷云?!逭嬷毁x情艷,衡以今誼,猶病凡俗。此則篤念心交,事連宗國,盡柔剛之美,與《蘭陵王》之聲情清越者相應,若青藍競彩冰水增寒矣?!?/p>
葉圣陶幫俞平伯打磨詩文的事例也很多。俞平伯1982 年8 月19 日給葉圣陶的信中說有篇“錯誤的文章”登在《南洋商報》上,“很糟心”。這篇文章題為《雜談曼殊詩〈簡法忍〉》,刊登在8 月9 日新加坡《南洋商報》上,文章談“欣賞與了解”的“孰先孰后”,按“常情”應該是“了解為先”,不過“不了解”的也可以欣賞,“欣賞亦可先于了解”,列舉的詩是蘇曼殊的《簡法忍》,詩云:“來醉金莖露,胭脂畫牡丹。落花深一尺,不用帶蒲團?!?/p>
俞平伯說這首詩“覺得不好懂”,“只有第一句邀客飲酒是明白的。以下三句似乎有問題。如第二句、第三句相連么?牡丹和落花有關(guān)系么?畫的自不會落。且牡丹名貴,花落亦不會深至一尺。就三、四句說,即使庭院花深盈尺,為什么就不帶蒲團,難道打坐在滿地殘紅上么?詩人之言固不宜呆看,而總覺不明。雖是不明無礙其好”。f 文章見報后才發(fā)現(xiàn)“論證未確”,就寫信告訴葉圣陶。葉圣陶1982 年8 月11 日回信說:
尊稿論曼殊詩者已看畢。欣賞不一定后于理解,兄意多層,弟皆信從。曼殊此詩,總之,要法忍來(四字原旁圈),其他都是興到之語。第二句或是隱語,或是說來(原旁圈)共畫牡丹寄興。兄以為有此可能否。至于“落花深一尺”,亦如“白發(fā)三千丈”“桃花潭水深千尺”,盡往多里說。說了落花多就想坐落花,于是來了“不用帶蒲團”。如此淺說,不知說得過去否?(《暮年上娛》,第487 頁)
《簡法忍》中的“簡”似應作“柬”字解;“法忍”當是一位和尚的法號。落花既深一尺,可作坐墊用,大可以不帶“蒲團”了。葉圣陶的“淺說”,對《簡法忍》做了極精辟的解讀。俞平伯8 月14 日回信說:
前以小文復制清本奉呈,遂得指正,幸也。讀之驚喜逾恒。“淺說”豈但“說得過去”,竟是一語道破。其妙處正在于淺。弟以妄想引起曲說,走入迷宮,愈走愈遠,片言喚醒,恍若發(fā)蒙。原題只云“簡法忍”(“簡”字通“柬”),不言約在酒家,則禁忌、晃子等等都落空了。拉扯就是附會,曲解就是穿鑿。還有一點,前文未提到法忍其人亦欠完全?!堆嘧育愡z詩》在此詩下面有《南樓寺懷法忍,葉葉》:
萬物逢搖落,姮娥耐九秋。
縞衣人不見,獨上寺南樓。
“姮娥”“縞衣”,蓋謂女子。曰“縞衣”者,以別于緇衣,其在家修行,非比丘尼。有關(guān)佛教,就說到蒲團。原約她來飲酒賞花作畫,甚連吃肉,無乃好笑?!吧钜怀摺辈槐啬喽ㄊ呛位?,甚言之以示春色闌珊,宜及時行樂耳?!皝怼弊诸I(lǐng)起,以下一氣呵成,行云流水直貫篇終。詩心通乎禪理,而兄之勝解如之,弟作庸妄可燒矣。若夫切磋論文之樂,于塵緣為希有,而況同在晚歲歟。(《暮年上娛》,第487 頁)
10 月4 日,俞平伯在《南洋商報》發(fā)表《〈談曼殊詩〉一文訂誤》,開頭寫道:“八月九日,《南洋商報》載我的《雜談曼殊詩〈簡法忍〉》一文,論證未確,恐生疑惑。爰錄近與葉圣陶先生通信二則,以代更正,并此致歉。”通信二則即《葉圣陶1982 年8月11 日來書》和《俞平伯同月14 日復書》。俞平伯在為葉圣陶“來書”加的附言中說:“葉老之書佳絕,可細看,則前文可廢。我稱為‘簡而深,直而和,金玉之音,盍不虛也?!眊
廣博深入 無所不臻
1976 年,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成立《紅樓夢》校注出版小組,校注《紅樓夢》。4 月,馮其庸來到葉府,懇請葉氏父子(葉圣陶和長子至善)審讀《紅樓夢》校訂樣本及注釋稿。葉圣陶答應后就寫信告訴俞平伯,并就《紅樓夢》的版本、標點、注釋、作者,以及《紅樓夢》研究的歷史和現(xiàn)狀等諸多學術(shù)問題進行探討。葉圣陶1976 年5 月22 日在給俞平伯的信中說:
上周陳次園來,談及兄為英文本“紅樓”之譯者楊君解決“享強壽”三字之義。看“紅樓”已不知其幾遍,近時亦偶翻一回半回為遣,而于可卿出殯之銘旌迄未留意,方次園舉出此三字時,聞而茫然。及聞述兄之解釋,乃信兄讀此之精審不可及。特未知一般銘旌是否書明年壽,抑此為曹雪芹之偶爾弄筆。又,秦可卿終年三十有馀,似嫌其大,鳳姐長一輩,猶僅二十馀歲。偶想及,書之為談資。(《暮年上娛》,第132 頁)
僅就這封信而言,涉及的學術(shù)問題就有很多。再如,俞平伯1979 年2 月28 日給葉圣陶的信中說,戴不凡的《揭開〈紅樓夢〉作者之謎——論曹雪芹是在石兄〈風月寶鑒〉舊稿基礎(chǔ)上巧手新裁改作成書的》,似與“鄙見有合”。葉圣陶3 月9 日回信說:“觀其(戴文)所舉諸內(nèi)證,皆明全書行文自相矛盾,似可相信。戴文頗長,態(tài)度欠佳,甚不明快?!保ā赌耗晟蠆省?,第303 頁)俞平伯3 月11 日回信說:
戴君之文有新見解。弟方在研讀,亦覺其稍冗,未脫自傳說與脂批之籠罩。其說若行:一、搖動曹雪芹之著作權(quán),二、降低《紅樓夢》之聲價,影響非淺,想紅學家當眾起而咻之,爭鳴結(jié)局如何,良不可知也。其說之后半(即曹雪芹整理)易成立,而其前半(石頭玉兄創(chuàng)作)則否。豈賈寶玉自作《紅樓夢》歟?殆非常情所許也。(《暮年上娛》,第304 頁)
隨后又談起新創(chuàng)刊的《紅樓學刊》。葉圣陶9 月8 日給俞平伯的信中說:《紅樓學刊》中“尊詩及他友詩詞皆有錯字,校對疏忽,見之殊不舒服。此冊中弟以為王朝聞與蔡義江兩篇最佳,王君于文藝創(chuàng)作與文藝評論真能心知其故,今時未可多得。不識兄以為何如”(《暮年上娛》,第337 頁)。俞平伯9 月10日回信說:“學刊中頗有文章,(王蔡文容細讀)補注亦均妥,只訛字太多,累及書品耳?!保ā赌耗晟蠆省?,第338 頁)
兩位老人談論的議題當然遠不止這些。文學、歷史、宗教、哲學、唯心唯物、有神無神乃至馬恩學說無所不談,還論及金石字畫、電影戲曲、山川園林、花蟲魚草以及休閑方式等,真可謂“海闊天空”與“古今中外”。俞平伯1976 年5 月28 日給葉圣陶的信中說:
圣陶兄大鑒:
此書冗長,有“前言”祈先省覽。近所討論題目太大,實是地老天荒的,也就是來札所云“歷萬世而不已”的問題,以弟之孤陋恐未能勝任,故前書有姑作為漫談之說。然如能在談論之初,先把立場表出,庶不至于游騎無歸,而吾二人間取同存異,亦方便良多,可省無數(shù)閑筆墨也。其另一點,吾兄處人事較繁,弟杜門養(yǎng)疴多暇,拉雜妄涂聊代晤面,每不覺言之長矣。承不棄屏,且引為“上娛”至感至感,又深知雅懷誠摯,辭無虛設(shè)也。但義既虛玄,辭又謰謱,以之塵瀆,似覺未寧。竊謂如值事多,信到無妨暫擱一邊,俟暇時藉以遣興,再答亦未為遲也。(《暮年上娛》,第135 頁)
隨后就“神秘的看法”“唯心唯物之論爭”“常識、情、理三者” 等諸多方面展開談論,僅“理”就涉及《起信論》《心經(jīng)》和《圓覺經(jīng)》。其實,“如值事多,信到無妨暫擱一邊”的話是一時的客氣,既然是“打乒乓球”,一旦發(fā)了球,就總盼望對手揮拍對打。俞平伯1976 年5 月30 日給葉圣陶的信中說:“嚴譯《天演論》多識前言,良為奧博,惟每羼雜己見,其論業(yè)力、遺傳(九十四頁)似混心物之辨;言瞿曇創(chuàng)教似一完整體系,而大小兩乘實有原始后起之別,無容混為一談者也。與吾兄共讀是書誠為難得之機會,盼得攻錯,釋疑匡謬?!保ā赌耗晟蠆省?,第138 頁)。葉圣陶5 月31 日回信說:
平伯兄賜鑒:昨今兩日上午皆接覆書,計共八箋,如此殷勤言語,敢不反復含咀,兄書越來越可珍矣?!扒把浴倍c,自謂能領(lǐng)略。弟不甚想到究竟方面,而兄之所詣頗愿聽聞,雖聽而不悟,亦不礙其為上娛。打破烏盆紋到底,終是個不可知,恐怕永遠如是。
廿八夕尊書至為豐富,擬排日觀之味之,今不多說。嚴氏譯《天演論》,去年曾借早期印本抄寫一遍,昨日尊書對此譯有評議,亦將據(jù)所示而重讀之。(《暮年上娛》,第139 頁)
葉圣陶的回信至少有這三點值得注意,一是俞平伯提出的問題他會“反復含咀”;二是 “嚴譯《天演論》多識前言”,均“能領(lǐng)略”;三是“將據(jù)所示而重讀”《天演論》,而在1975 年他已經(jīng)“抄寫”過一遍了。至于“打破烏盆紋到底”云云,意在表明他會與俞平伯好好探討他提出的這些問題。葉圣陶愛抄書,直到1975 年還在“抄讀”《天演論》。這一年,他81 歲。
1984 年秋,俞平伯來信說到他4 歲讀《大學》,引起葉圣陶重讀《論語》的興趣。俞平伯9 月22 日回信說:“偶呈管見,乃深蒙獎借,引及《論語》,何幸如之,慚愧感激!引起我兄讀《論語》之興味,則更堪喜悅。有《四書便蒙》之大字本即弟四歲時所讀者,擬借奉披覽,盡可從容,留時鄴架。書有十本,擬囑韋柰(外?)暇時送呈左右。弟曩在吳門,屏居書房,未能與諸友共學,咫尺天涯,視為平生之缺憾;于今耄耋京塵,以兒時課本得與尊前同讀,或亦有似補天荒石歟?”(《暮年上娛》,第591 頁)葉圣陶接到《論語》后,邊讀邊與葉至善討論。俞平伯1985 年5 月12 日給葉圣陶信中說:“昨至善君來,攜致《論語》,欣感?!保ā赌耗晟蠆省?,第600—601 頁)葉圣陶對《論語》的閱讀揣摩長達七八個月之久,這讓俞平伯很欣喜感激。
葉圣陶給俞平伯的最后一封信,寫于1985 年1月2 日,信中說:“兄出詩集,弟舉雙手贊同。惜詩既難于注,而兄又是反對自注。須囑出版社特別留心校對。再則既已說定出書,須說明不要太遲緩。太快不可能,以今日之實況言之,交稿齊后一年出版,差不多矣。寫字越不像樣,觀之自厭?!保ā赌耗晟蠆省?,第597 頁)這一年葉圣陶91 歲,視力極差,寫字時手腦不能并用,手不聽大腦的指揮,字寫得歪歪扭扭,也就不再寫信了。信中說的“詩集”是《俞平伯舊體詩鈔》。見葉圣陶贊成出版,俞平伯就請他寫序,在5 月12 日的信中說:“盼得吾兄數(shù)語寵之,勝似千言,不敢請耳,固所愿也,且亦讀者所期望也。”(《暮年上娛》,第600—601 頁)葉圣陶一向是有求必應,只因住在北京醫(yī)院,寫字又極其困難,就讓俞平伯的女兒到醫(yī)院來,把他要說的話記下來,送交俞平伯過目。俞平伯6 月16 日來信說:“小女筆錄最疏,恐未適用。最盼口授刪改,仍囑至善君整理定稿,多改不妨,喬梓口氣總相似也?!保ā赌耗晟蠆省?,第601 頁)這是俞平伯寫給葉圣陶的最后的一封信。
《〈俞平伯舊體詩鈔〉序》寫定1985 年7 月14 日。葉圣陶在《序》中說:“中年以來,我對新體詩的看法是‘嘗聞瓶酒喻……念瓶無新舊,酒必芳醇……我是做不到‘酒必芳醇的。我的無論什么文辭都意盡于言,別無含蓄,其不‘芳醇可知。平伯兄可不然。他天分高,實踐勤,腳踏實地,步步前進,數(shù)十年如一日……他后來寫舊體詩實是由他的新體詩過渡的,寫作手法有些仍沿著他以前寫新體詩的路子”,稱贊俞平伯用“寫新體詩”的手法來寫舊體詩,使之到了“酒必芳醇”的境地。兩位老人真的做到活到老,學到老,興奮到老,激情到老。葉圣陶、俞平伯都是文學修養(yǎng)極高的人,經(jīng)典滿腹,學富五車。《暮年上娛》是他們的私下心坎獨白,猶同經(jīng)書那樣,學路完整,大氣千秋。他們所追求的是“畢寫吾真”。即便是“懵懂愚頑”的“芹言”、“七情所幻”的“情魔”、“迂闊堪嗤”的“俚語”,也都清真沉厚,別具風致,讓我們看到這兩位大家晚年的輝煌,彌足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