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述軍
1
這些日子,一群年輕的女老師迷上了跳舞。一到課間就聚到遠離教室的偏僻角落,放上鳳凰傳奇的《自由飛翔》,隨著激昂的旋律搖頭,擺手,扭屁股;腳下也不閑著,東一蹚西一蹚的,比做廣播體操復雜多了。也不知道是哪位老師帶的頭,反正,現(xiàn)在有一幫老師在跳,有跳得優(yōu)美的,也有跳得像僵尸一般的。
我是個愛熱鬧的人,課間10分鐘,不可能坐在教室里,不經(jīng)意間發(fā)現(xiàn)了老師們的“習舞”場所,就過去看。后來,好幾個同學跟在我身后,樂滋滋地欣賞這難得一見的場面,這其中,就有總和我勾肩搭背的敬重同學。
直到上課鈴響起,我們才以百米沖刺的速度往教室跑??墒赜邪司呕芈湓诶蠋煹暮竺?。那回,班主任攔在了門口,問我們干什么去了。我說,看老師跳舞。她瞪我一眼,說,跳舞有什么好看的。我沒敢再說什么,可心里卻想比看書有意思多了。
半個月后的一天,是星期二,我和敬重又溜到了那個地方。好奇怪,今天班主任竟也來跳舞了。她50多歲,身體肥胖,夾在一群年輕苗條的老師中,簡直是雞立鶴群。她是新加入的,只會幾個動作,兩只手熊掌似的在空中劃拉著,兩只腳也和別人不一致,東一下西一下,有好幾次險些絆倒自己。
“哈哈……嘿嘿……”我忍俊不禁,身后的敬重笑得像手機在震動,甚至放了個屁。我們怕老師發(fā)現(xiàn),盡量憋笑,實在忍不住了,笑的時候臉也朝著地,壓低聲音,可這個屁的動靜太大了,還是被班主任聽見了。
“許愿,過來?!卑嘀魅瓮O挛璨?,喊我。
我像耗子聽見貓的叫聲一樣,臉色“刷”一下變得嚴肅了,心也“咯噔”一下緊張起來。
我不敢違抗,班主任的話就是圣旨,忙走過去:“老師,找我?”
“笑什么呢?”她問。
我很懵,以為她聽到了敬重的屁聲,沒看見我笑。
“沒笑什么呀。”
“以為我是瞎子看不見是吧?是不是看我跳得不好?”
“不是,絕對不是。”
“不是什么呀,連我自己都覺得跳得很難看,都想笑。”
我這才敢抬頭看班主任,見她沒有怒氣,反而笑嘻嘻的,才放下心來。如果她允許,我還真想評價一下她的舞姿。那是跳舞嗎?倒像是跳大神兒。
“老師,您剛學,能跳到這份兒上,比那些老師強一百倍,您不知道她們剛學時有多笨?!?/p>
“是嗎?”
“絕對是?!?/p>
“少拍馬屁?!?/p>
完了,這下拍到馬腿上了。
班主任又說:“其實,跳舞和學習一樣,只要努力,很快就能趕上來,你說對嗎?”她把跳舞和學習扯到了一起,明擺著是說給我聽的。我是班上成績最差的,每次考試都是倒數(shù)第一。全班40名學生,我是第40名。
這個記錄一直由我保持,以至連爸爸都對我的學習失去了信心。上次考試,一回家爸爸就問我,兒子,還是第40名?我很神氣地告訴他,這回咱可破記錄了,第39名。爸爸夸了我半天,說我知道努力了,學習進步了,還獎勵了我一雙高檔的運動鞋。其實,那次考試,原來一直排39的家伙發(fā)燒了,沒參加考試,我的成績自然前進一名了。
而今,班主任居然用自己跳舞和我的學習比,我還真不服氣。就憑她,一個胖老太太,跳成個企鵝還有可能,要說能跳成白天鵝,簡直是天方夜譚。我敢說,她就是白天不吃飯,晚上不睡覺,也跳不成人家何老師那樣。何老師才23歲,師范大學舞蹈系畢業(yè),那舞跳的,可以上央視春晚。至于我,雖然一直是最末一名,那是我沒努力,只要我愿意付出,別說第三十九,第三十八、三十七都不在話下。
“過兩天又該考試了,別老想著玩。”
“又考試?”
真是晴天霹靂!
2
從“舞場”跑回教室,肖老師已經(jīng)站在門口了。
肖老師不像班主任那么兇,總是和藹可親的樣子。他是教語文的,在所有學科中,語文是我最喜歡的,偶爾能得60分。雖說肖老師長得親切,態(tài)度和氣,但我們也不敢像欺負白老師那樣欺負他,因為他是班主任的老伴。白老師是剛畢業(yè)的大學生,有兩回被我們氣得流眼淚。為什么?她有兩顆大板牙,我們給她起了個好聽的外號,叫她兔姐姐。
肖老師在門口摸了下我的腦袋,問,又去看老師跳舞了?我說,是。就從他的胳膊下鉆進了教室,跑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語文書看。昨天肖老師說要檢查背誦,那首詩我還沒背呢。
肖老師站在講臺上,半分鐘不說話,他習慣這樣。越是不說話,我們越緊張。此時無聲勝有聲,估計就是這樣的場景。半分鐘后,他忽然喊我:“許愿!”我驚慌失措地站起來,腦子里剛剛有點印象的詩句全像鳥一樣飛跑了,“許愿,‘接天蓮葉無窮碧’的下一句是什么?”
下一句是什么?我一個字也想不起來,忙用腳踢踢身邊的死黨敬重。敬重夠聰明,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圖。可他又不能直接告訴我答案,便在本子上寫了個“花”字。
“千樹萬樹梨化花開。”收到敬重的提示,我自信作答。
同學們一片嘩然。
錯了?我又答:“桃花嫣然出籬笑?!?/p>
笑聲如潮。
再答:“人比黃花瘦?!?/p>
這回連肖老師都笑了,他沒有指責我,自己說出了下句:映日荷花別樣紅。然后讓我坐下,開始講今天的課。
如此出丑,我遷怒于敬重,上半身坐得穩(wěn)穩(wěn)的,腳下狠狠地踹了他一下。趁老師在黑板上寫字,對他小聲說:“小狗子,光寫個‘花’字有個屁用,我知道是什么花?!?/p>
“人家上半句說蓮葉了,下半句當然是荷花了,誰家蓮葉上開桃花、梨花、黃花的,比豬還笨?!?/p>
有人說姓敬的原來姓茍,后來嫌茍的諧音不好聽,才加了個反文,姓敬了。所以我習慣叫敬重小狗子。小狗子挺講義氣的,每次我去看老師跳舞,他準跟在我屁股后;每次考試,他都讓我抄他的答案??稍趺闯叶际亲詈笠幻偸堑箶?shù)第三名。班主任常說我們倆是一丘之貉。一丘之貉啥意思?不太明白,如果她說一條繩上拴的兩只螞蚱,或者狼狽為奸,我就懂了。
離下課還有10分鐘,肖老師把課講完了,剩下的時間讓我們自由討論問題。有什么問題可討論呢?正好文具盒里有中午捉來的兩只蜘蛛,就拿出一只來玩。
不知道肖老師是什么時候到我身邊的,嚇得我一巴掌把蜘蛛拍扁了。肖老師問,你沒問題要討論嗎?
“有?!蔽颐φf。
“討論什么?”
我說:“討論,不,是研究蜘蛛用哪里聽聲音。”
“這用研究嗎?都是用耳朵聽聲音的?!?/p>
我說:“不是,據(jù)我觀察,它們好像用腳聽聲音。為了聽得更清更遠,所以它們比人的腿多?!?/p>
“胡說八道?!毙だ蠋煴粴庑α?。
“真的,我實驗過了?!?/p>
“那好,你再給我實驗一遍?!?/p>
“好吧。”也不知道肖老師是否知道我的文具盒里還有一只被囚禁的蜘蛛,反正我同意了他的要求。我知道,他很喜歡我們,無論我們怎么淘氣,他都不會打罵我們。和班主任一點都不一樣,我常常感慨:同是一家人,差距咋就這么大呢。
我捏出那只蜘蛛,放在一張雪白的紙上,對它說聲“爬”,它就聽話地向前爬去。然后,我又把它捏回來,揪掉了它所有的腿兒,還放在那張雪白的紙上,再對它大聲說“爬”,它一動不動了。
“老師,怎么樣,它是用腳聽聲音的吧?”我仰著臉看肖老師。
肖老師樂得滿腦門兒皺紋,敬重和前后左右看我實驗的同學都鬼哭狼嗥般大笑。
“你這個實驗成果,可以獲得諾貝爾獎?!毙だ蠋熆洫勎摇?/p>
我認為那就是夸獎。
沒我,哪來那么多快樂。
3
畢竟肖老師和班主任是一家子。沒過半天,我的實驗成果就傳到了她的耳朵里。她把我叫到辦公室,沒鼻子沒臉地訓了我一頓,說我殘忍、幼稚、不務正業(yè)。之后,又鄭重其事地告訴我,這次考試再最后一名,必須叫家長。
請家長,向來是老師的法寶,誰不怕。雖說爸爸知道我學習不好,但也怕被老師請到學校,畢竟那關系到一個家長的臉面問題。為了不讓爸爸難堪,我決定豁出去了。
“老師,這回考試簡單嗎?”我問班主任,她是教數(shù)學的,喜歡出難題。
她看看我的表情,告訴我:“十分簡單?!?/p>
“真的?”
“真的?!?/p>
“我一定會進步?!闭f題簡單,我馬上有了自信,像一加一、二乘二之類的題,難不倒我。只要老師把題出簡單些,得個五六十分還是有希望的。
誰知,等考試那天我才發(fā)現(xiàn),她把題出得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難,別說后面的大題了,就連前面的選擇題,我也只會做三四個。我傻了,心里把班主任罵了一百多遍。
無論如何,選擇題也要選出答案。我有辦法,拿出橡皮,用小刀切下一個小方塊,在四面分別寫上A、B、C、D,另兩面打X,像擲色子那樣,攥在手里,然后往課桌上一撒,朝上的那面是A,就選A,是B,就選B,是X,就重選。
等班主任發(fā)現(xiàn)我的創(chuàng)舉時,我已經(jīng)把十個選擇題全答完了。
她站在旁邊盯著,我的心里咚咚地打起了鼓。她沒說什么,我的膽子也大了起來,拿出色子又擲了起來。班主任也頗感興趣,她教了幾十年學,大概頭一次見到學生如此答題。疑惑地問:“不是都選完了嗎,還扔一遍干啥?”
我說,這次是驗算。
她聽了幾乎笑出聲,然后狠狠揪了下我的耳朵。
等她離開,我瞅瞅敬重的試卷,還一片空白。臨交卷,他才匆匆抄了我的答案。結果,我和他分數(shù)相同,都是10分,并列倒數(shù)第一。
班主任還是網(wǎng)開一面,沒有請家長,說再給我最后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我對她千恩萬謝,說她比我奶奶還慈祥,又問她,您說考試十分簡單,怎么出這么難的題?
她說,是啊,十分簡單,九十分難,不對嗎?
我?guī)缀鯐灥埂?/p>
4
一周后,我和敬重再去看老師們跳舞,驚奇地發(fā)現(xiàn),班主任已經(jīng)不再是那只笨拙的企鵝了,她的舞姿很優(yōu)美,節(jié)奏也掌握得很好。
“來,許愿?!彼娏宋?,又喊我,“看老師進步了吧?”
“由企鵝變成天鵝了?!?/p>
“只要努力,就有進步,誰都一樣?!?/p>
包括我嗎?我的心猛地一顫。眼看著就是春天了,花啊,草啊,樹啊,都憋了一個冬天,正鉚足了勁往高長呢。
老師,我懂了。
我是春天的一棵小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