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江月
桃花小學校外的左側,一百米處的地方,有一棵高大的四眼狗樹,它東不長,西不長,偏偏長在桃花龍洞出水口的頭上,能遮天蔽日,過路的人總喜歡在那里歇腳。龍洞的水,冬暖夏涼,清澈甘冽。我們上學放學都得經過那里。這棵樹究竟多大年歲了,不知道,也未曾考究過。印象中,自打從我記事起,它就那么大、那么高,似乎一直沒怎么見長。一年中,不管刮風下雨,日曬霜打,它始終站在那兒,直立著像一位慈祥的仙風老人,不得不讓人景仰;又仿佛像一把傘,頂天立地,緊緊撐開著,給趕路者遮炎蔽雨。每次我們經過,都要在此逗留一番,感覺那就是我們的家。
夏末秋初,是它生命中最完美的光景,陽光復照其上,葉茂枝勁,果子密麻地掛在樹梢上,棗子一般大小,一串串,搖搖晃晃著,遠遠地都能聞到它的香味、甜味。白面貍是不速之客,等萬籟俱寂,它就從洞里鉆出來,急速爬上樹去偷吃。麻雀更是喜歡光臨,那是它們的樂園,也是它們棲身的家,早晚喳喳嘰嘰爭吵不停,再鬧熱不過了。這果實,皮黃、肉軟,核小、甜汁重,略似酸棗。每逢這個季節(jié),正是我們讀書的時光,可有口福了。只要一放學,大家像開會一樣,就會不約而同地跑去那里聚集、逗留。膽子大的男孩子,總喜歡肩搭肩往那上面爬,猴兒似的攀摘。大方點的同學,裝滿了自己的腰包后,就往地上拋。我們女孩子多半爬樹不行,只在地上圍著樹沿邊的草叢,若雞覓食,撿拾熟落下來的那一部分四眼狗果。久而久之,樹下的周圍被梭得光溜溜的。恰好,有的借此在那席地而坐,打起紙牌玩耍來。好學習的同學,純粹蹲在地上的石板上,翻開書做起老師布置的作業(yè)。我從小喜歡踢毽,就從書包里掏出一個用紅雞公毛做成的毽子,獨自彈踢著。不一會兒,大伙兒都興高采烈地數起數來了:
一二三、去上學,
四五六、吆雞鵝,
七八九、打豬草,
一十一、放牛羊,
一十二、搓衣服,
一十三 、灶吼轉……
就這樣,踢著、數著,數著、踢著,直到夕陽西下,鳥兒歸巢,才各自走回家。
到了冬天,這棵樹,自然與周邊的落葉喬木一個模樣,凋盡了葉,光禿禿的,沒有了生氣,孤落落如一介苦僧,看上去讓人怪不是滋味,總會使人升起些許柔情與惆悵;加之,那兒的風刮得又大,冬天還要下雪……
隨著歲月漸增,知識漸長,后來明白事理了,我才知道,原來四眼狗樹的真實學名叫酸棗樹。正如我的名字叫淑娟,不是他們慣以稱呼的俗名——六妹。想到這里,我獨自意識到真有些對不住它,一味跟著別人叫它這丑名——四眼狗樹。猛地,我恍然大悟,世間的很多陪伴和快樂,往往是極不起眼兒的,它們看似微不足道,卻又與你若即若離;它們貌不驚,才美不外現(xiàn),卻恰恰能陪伴在我們身邊,帶來快樂,然后悄悄地、默默地終其一生,且榮辱與共。阿呀!阿呀!我越想越覺得對不住這棵樹了!
今年回返老家,老家的人說,桃花小學外原先讀書的那條土泥路,已修成了一條通客車的水泥路了。于是我陪同丈夫去轉轉。經過龍洞口,見有幾個鄉(xiāng)民在此閑聊,遇巧,當年教我們讀書的秦老師也在列。一見,他就模模糊糊認出了我。
“嗨!像是付淑娟?變樣了,胖多了,你回老家來了?!薄班培?,是的,秦老師好!秦老師好!”
接著秦老師說:“你看這四眼狗樹已死掉了,我們正在說它好可惜!”
“咋死了呢?”我問。
“雷劈死了,好幾年了?!?/p>
“阿呀呀,雷咋劈它呢?這么好的一棵樹!”
“多半這洞頭藏有蛟咯?!迸赃叺娜苏f。
“唉,真冤枉!”我兩眼直望著,眼前的這棵昔日的四眼狗樹,的確變成了半截木樁,呆呆地立著,黯黯的,別樣可憐。
“沒事、沒事,你看樹樁上的裂縫中,有一根嫩綠的小枝長出來了?!?/p>
“哇,硬是長出了!”從樹樁的裂縫中我看見,確乎有一根蒼翠的小枝向上而立,筷子頭粗,堅挺著高過盈尺。再一細看,老樁上還站著一只小鳥,朝著我,發(fā)出嘰咕嘰咕的聲音。我異常驚異,總以為這是它在與我講訴:這棵樹種從哪里來的,根在何方,是誰處的鳥把它銜落到這里,而上天竟又是如此的不分青紅皂白,那么混蛋不長眼,活活地將它攔腰劈斷,遭受這種天罰……
如今靈魂去了哪里呢?魂歸故里了嗎?我沉默了,這鳥兒喋喋不休的叫聲,也太觸碰我傷感的神經了罷。我想這新枝長大后,還會如先前的那棵樹嗎?一樣的頂天立地,一樣的遮風擋雨,一樣的開花結果,一樣的堅韌慈祥如仙風老人!這樣想著,我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天底下,生命如斯,在這生生不息的輪回中,不知這新長出的嫩芽,又將成為哪些少年的老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