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勁松(青海)
一方被大雪覆蓋的大地。
白茫茫一片,沒有內容。
還沒有被寫上標語,還沒有被胡亂涂鴉,還沒有被標注上條條框框,多么自由啊,白紙,有著自由的呼吸!人之初性本善,紙之初,性純潔,猶如剛出生的孩子,眼睛里還沒有一絲的陰翳。
一張雪白雪白的紙,在你落筆之前,它一直緊緊閉著嘴巴,在你落筆的那一刻,它就已經開口說話。是真話?還是謊言?是甜言蜜語?還是黑色的讖言?
是海誓山盟的情書?還是義正辭嚴的判決書?
抑或是口蜜腹劍的呈堂證供的證言?
在你落筆的那一刻,一張白紙,有了搖擺不定的屬性。
一張白紙,它的出身,是來自一束搖曳的草莖,還是一棵大樹的枝丫?或者是,一棵思想著的蘆葦?這些,不用去計較,現(xiàn)在,它那么白,而所有的白,都像是一種無辜。
一張白紙,在陽光下,它是白的,在深沉的夜色中,它也是白的,它的體內,一直亮著一盞白色的耀眼的燈?
這真是個溫暖又柔軟的詞,無論是虬髯豹眼的大漢還是弱柳扶風的女子,無論是粗獷還是細膩的人,無論是黃皮膚還是白皮膚黑皮膚的人,無論你用何種語言,漢語、英語、俄語、法語、西班牙語、葡萄牙語,還是梵語、古印第安語……甚或是用世界上查明的5651種語言中的任何一種語言在說出這兩個字時,都會放輕了聲音,讓自己溫柔下來。
鳥獸之間也說晚安嗎?我認為它們也會說的。獅子與斑斕之虎收斂了眼睛中凌厲的光芒,跟它們的妻子兒女輕聲說晚安;百靈鳥讓自己婉轉的聲音再美麗一些,跟它的妻子兒女說晚安;驚慌的獵物暫時停住逃亡的腳步,跟徐徐落下的夜幕說晚安……
夜色溫柔,星光如露。
流浪的人已經向夢境說了晚安,接下來——
請子彈向獵槍說晚安。
請炮彈向火炮說晚安。
請戰(zhàn)爭向政治家說晚安……
無風水面琉璃滑,不覺船移,微動漣漪,驚起沙禽掠岸飛(北宋歐陽修《采桑子·輕舟短棹西湖好》);千古漣漪清絕地。海岱樓高,下瞰秦淮尾(北宋米芾《蝶戀花·千古漣漪清絕地》);東武城南,新堤固、漣漪初溢(宋代蘇軾《滿江紅·東武會流杯亭》)……這是詩歌中文字泛起的漣漪。
漣漪,細小的波紋之意。不是一潭死水,不是滔天巨浪,而只是一抹細小的水紋,需要敏銳的心才能感知到這樣細小的美好。
是拂過萬物的最細微的風;
是照亮心空的最小的閃電;
第一滴春雨落下的那一刻,春天一定泛起了漣漪;無需有鳥飛過,只一聲清脆的鳴叫,天空也一定泛起了層層漣漪。
而最美的——莫過于兩個正值妙齡的男女相視一笑,羞澀地低下了頭,他們的內心,在一瞬間,一定泛起了細小卻美好的漣漪……
小時候,很喜歡木匠這個職業(yè),認為這是心靈手巧的人才可以從事的行當,那么多精巧的物什都出自木匠們手下,他們讓普普通通的木頭有了第二次生命,又重新活了過來。很喜歡去木匠鋪,看赤膊的年輕木匠揮舞著斧子、鋸子,讓粗糙的木頭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也喜歡看白發(fā)的老木匠不慌不忙,瞇起眼睛吊線的樣子。
刨花飛揚。
那飛舞的刨花像是樹木最后一次開出的花朵,飄出好聞的芳香。
一棵樹也會咬緊牙關嗎?它們躺倒在地,平靜地面對著那些銳利的斧、鑿、鋸、銼,面對著凌遲般的“酷刑”,那些樹木,平靜地面對著疼痛的閃電!
木匠做工時手下發(fā)出的尖銳的噪音,我更愿意相信那是斧、鑿、鋸、銼等等鐵器發(fā)出的,而那些沉默的木頭,只是默不作聲,它們,讓冰冷的鐵,也發(fā)出了尖叫。
我也愿意相信,那些木頭剖開的木紋里,依舊旋蕩著綠色的風。
面對那把叫做苦難的斧子,做一棵沉默的樹吧。
在砍斫中咬緊牙關,讓生命露出棱角,露出它最堅硬的部分!
讓體內的花朵,一朵朵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