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忠(甘肅)
他在車巴河邊愉快地行走,內(nèi)心的驚悸和不安就消失了。站在車巴河邊,站在風(fēng)口處,突然覺得回憶里布滿了甜美。盛大的瑪曲草原斑駁,蒼茫,空闊,但他無力返回草原,也無力抽盡記憶背后的東西。他知道,陽光的金箔在時間里會散成巨大的寧靜,既是無風(fēng)的時候,它們也和他的想法一樣,在光陰下漸行漸遠(yuǎn)。
風(fēng)是他忠實的伴侶。那些青山綠水下的村子和村子上方徘徊的月亮,它們看不見他在小二樓上擺放著的瓶瓶罐罐,也看不見那些瓶瓶罐罐里的酸甜苦辣。一張低矮的桌子,就是他的全部。他多么珍惜陽光的溫暖和月光的清淡。艾草和淫羊藿晾曬在窗臺上,散發(fā)著永久的純陽之氣。每次暮色蒞臨,他會習(xí)慣地打開窗——依然是風(fēng),巨大,無形,帶著時間的翅膀,慢慢將他空曠的人生布滿。
他依然要返回草原,那一端的草原,你將看見他隨風(fēng)和雨輕輕降落,帶著純陽的禮物,和那些探出地皮的青草融為一體,點亮貧窮和愛的燈盞。其實,他需要的依然是平靜,他知道,不是每樣?xùn)|西都落籽成光芒萬丈。車巴河激越的水流是他唯一的抒情,唯一的河流一定會讓他在河邊沉靜如晚秋的紅樺林。
你能聽見牧草出芽的聲音?
風(fēng)輕輕地吹來,他會和你一樣。
能枕著牧歌入睡,但不能像牧歌那樣飛行。
村子像吃飽的老牛,臥在不斷晦暗的黃昏里。四周是一圈老楊樹和歪柳樹,樹根凸露之處全是早已死去的焦紅色苔蘚,沒有青春的氣息。
他已經(jīng)不愛這里了,他的心已經(jīng)轉(zhuǎn)移到楊卓瑪?shù)哪莻€村子里去了。
太陽沒有從云霧里跳出來,也沒有越過樹梢,早晨卻拐進了一個毫無生機的午后。發(fā)白透亮的午后也只持續(xù)片刻,隨即會沉入廣大而無聊的夜幕之中。
從村子最高處的山坡上走下來,其實陽光剛好照到那堵舊得長了綠毛的土墻上。楊卓瑪不肯來見他,是因為他太窮了。
黑木耳出來了,他要變成富人。他又想起了楊卓瑪,那個小母牛曾讓他心里生出過烏龍頭一樣的刺,并發(fā)出許許多多密密麻麻的難以抑制的欲望之苗。后來,他就長空了。而楊卓瑪一度表現(xiàn)出來的緊張和專注也漸漸變得淡漠起來,最后隱退到夜的虛空中。
冬日漫長,但每個黎明和黃昏交替的時間卻很短。就在這個令人生厭的冬日,歡愉之后的罪惡已將他抵押給另一個沉重的世界——楊卓瑪終于懷上了孩子。黑木耳堆放在屋子里,它們不再讓他膨脹過多的欲求,所有熱情消失殆盡,只剩下失落和擔(dān)憂布滿整個屋子。
他的失蹤沒有引起村里人的關(guān)注,他們巴不得他失蹤,也希望著他徹底消失,然后就可以群起而至,搶奪他的黑木耳大棚。好多次,他夢見塞進樺木段小孔里的木屑中長出簸箕大的木耳,四周風(fēng)很大,他被簸箕一樣的大木耳扇到很遠(yuǎn)的山梁上,再也回不到村里來了。
楊卓瑪消失一個多月,又重新出現(xiàn)在他面前。整整四十多天,她在天寒地凍的牧場,失去了自由,成了孤獨的牧羊女。赤手空拳和時間搏斗,是她低估了她阿爸的威嚴(yán)。實際上,不是她阿爸不疼愛她,那個老男人一直捍衛(wèi)著的其實并不是失落和悲傷,而是尊嚴(yán)。
楊卓瑪找到了他,說她的父親要殺他,因為他把一個少女變成了少婦。她的話還沒說完,他感覺一下邁進了暮年的門檻,胸中燃燒的大火再也噴射不出來,它們燒著他,燒著大棚,也燒著那些瘋長的黑木耳。他癱坐在地上,看見天上的流云撲下來,像怪獸,要撕碎這個并不美麗的午后,包括整個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