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藍 幽中秋之晨,一覺醒來,看手機,三條微信均是白航先生仙逝的訃告。先生陽壽95歲,雖已離百歲紀壽不遠,但我仍悲從中來,整整一天,腦"/>
>>> 藍 幽
中秋之晨,一覺醒來,看手機,三條微信均是白航先生仙逝的訃告。先生陽壽95歲,雖已離百歲紀壽不遠,但我仍悲從中來,整整一天,腦際盡是與他相處的視頻。
我生性愚鈍,雖寫詩,但交往的文學前輩不多,至于能稱“吾師”的,委實也就二三人了。稱白航為“吾師”,是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初離開《星星》后,給他寫第一封信時,很自然地從筆端冒出來的,其后也就一直沿用下來。《星星》復刊后,編輯人手不夠,遂從作者中借調三、五人充做業(yè)余編輯,我就是有幸被流沙河先生推薦給白航老師的。猶記當年成都布后街二號省文聯(lián)大院,《星星》編輯部坐落在最里面右側一間屋子里,我報到時,白航老師指著一張木椅說:“駱耕野走了,你就坐這里吧?!弊郎?,紅墨水和毛筆都還在,一本處稿箋還剩下一小半。我一坐下,就有另一位先我而來的詩友分給我一疊稿子,每件前面都已別上處稿箋,說明大家已知我這新成員將至的消息。見大家都在專心致志看稿,我不便多問,只好一件一件默讀起來。
最初的感覺是都寫得不錯,不知如何取舍,只好去問白航老師。他微微一笑:“下班前先看看大家選的稿子就知道了,好嗎?”順手遞給我?guī)准麑忛嗊^的稿子。話不多,很溫和,也傳遞了并不要我馬上進入角色的意思。又過了一會,他起身招呼大家工間休息,但又專門叫上我:“你,來打盤乒乓球吧?!弊叱鼍庉嫴?,才發(fā)現(xiàn)過廳里擺著一張乒乓球臺。我打得很差,被他左右扣殺的同時他還得意地做出威脅我的姿勢,一旁觀戰(zhàn)的同仁們笑著鼓勵我。半個小時不到,當我再回到編輯部時,我局促的陌生感已蕩然無存。下午,我送上幾件選過的稿子,他立即審看。大約四五十分鐘后,他悄悄地退給我,低聲說:“你熟悉一下,以后就這么辦?!蔽医舆^一看,每一件的處稿箋上都密密麻麻寫了很多,全是對來稿不同風格和意趣的分析,最后面是極簡的批語:“四首選二,你意?”“其一不如其四,如何?”“只選其二,余不用”。直到一個月后,處稿箋上出現(xiàn)“你選了一首好詩,改的兩行至關重要”這樣的批語,這個表揚讓我高興了好幾天。
從1980年代初,北京的《詩刊》每年都舉辦“青春詩會”,其間白航老師應邀做特聘輔導。此事他從不告訴我們,只在某一期《詩刊》上集中發(fā)表與會者作品時,我才知道由他撰寫了綜合評述。這種情況持續(xù)了好幾年,他也與那些“詩之驕子”建立了友誼,要他們把好作品投寄《星星》。有一天上午快下班時,他突然大聲問:“這一期《詩刊》上有兩位四川作者的稿子,你們收到過沒有?”他的意思是,如果收到而漏編,那是很不應該的。平時,他總愛說四川詩人很苦很努力,我們要充分關注和尊重,要認真揣摸他們?yōu)楹我獙戇@首詩。他還說:“你們應該知道,業(yè)余作者的作品有時比出了名的詩人更好!”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星星》開展了一次“我喜愛的中青年詩人”評選活動,反應熱烈,影響深遠,當選的十位詩人現(xiàn)在都已成為當代新詩的標志性人物。當時他時時提醒我們,要客觀公正地看待恣肆汪洋的現(xiàn)代詩現(xiàn)象,要善于學習,要兼收并容,不可厚此薄彼。“創(chuàng)新是藝術的生命所在,也是刊物的存在價值?!彼鞒值摹缎切恰仿氏劝l(fā)表現(xiàn)代詩,他接受大學詩歌社團的呼吁,曾在《星星》開設了校園詩選欄目,他親自接待來訪的大學生,有時還叫上我們參與對話。
雖然我們只是業(yè)余編輯,但可以對編定付排的稿件提出異議,只要理由充分,就會撤換下來。還有段時間,這已成為一種常態(tài),老編輯和我們一樣不以為怪。對外,白航老師總是維護我的“面子”,介紹時,總是稱“這是我們的編輯XX”,以致多年以后,詩友通信,他們仍稱我為“編輯老師”。有一年,白航老師與王爾碑、木斧等老詩人應邀來到德陽做客,在孝泉師范的詩歌對話晚會上,他還特意把早已不在《星星》的我叫起來,向師生們介紹:“他也是我們的編輯,十多年了,不會忘記的!”在《星星》工作期間,白航老師常讓我陪同他接待外地詩人,在坦誠而熱烈的對話中讓我得以從某些側面窺見當代詩壇的現(xiàn)狀,了解詩人們對詩與時代、詩與社會的頗有見地的思考,以及詩歌藝術的最新信息等等,使我獲益良多。
記憶中,他好像從未開懷大笑過,總是安靜地伏案閱讀寫著什么。與他交談,他總是溫言細語,并始終帶著商榷的口吻,用他略微渾濁的眼睛誠摯地看著你,那樣的眼神是不會有半點虛假的,也不允許你有一絲虛偽。在許多場合,他都只是愛默然靜坐著。當人們恭敬地介紹他就是名滿天下的《星星》詩刊的主編時,掌聲中的他總是起立一躬后又默然坐下?,F(xiàn)在回想起來,他的低調與某些惟恐別人不知他文人身份的人比起來,這種姿態(tài)反而令人肅然起敬。事實上,我們這些業(yè)余編輯對他是敬畏的,“畏”的是怕做錯事,比如出現(xiàn)文字硬傷之類。雖然他終審時會為你悄悄改過,但我總會惶恐自責好一陣子。也許,這就叫潛然生威或無欲則剛吧。
深秋,我被供職的單位三令五申地叫了回去。
我清楚地記得,白航老師執(zhí)意要把我送到大門外。一路上,他叮囑我要多讀多思而少寫,尤其不要浮躁地粗制濫造,不要總惦記著詩人身份,更不要去標榜自己是什么新流派之類?!霸娙藨撌仟毩⒉涣b的,寫你內心想寫的吧,留下自己真實的背影”。
我們握別。四十年后,秋月皓皓,我分明還清晰地看著他略微渾濁的眼晴,那背后是一片明麗的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