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 莉(江西)
春雷轟隆隆碾過木質屋頂。
此時,大雨在窗外,一陣緊過一陣。
石階的雨漏聲,在耳邊,滴答滴答。
慢慢的,苔蘚的氣味,爬上來。像一團柔軟的記憶,分泌出一種神秘的情愫。
時間仿佛回到了一個遙遠的年代,那時,一間陋室,兩杯茶,對面的人相向而坐。慢條斯理吃著茶。
世事遠去,只有雨聲如鐘聲,滴答在漸濃的春色里,苔痕覆蓋一半的石階。
暴雨在喧騰著,雷聲炸裂。有人站在窗邊,久久聆聽著,談起了博爾赫斯的雨,潮濕的黑葡萄和他死去的父親,在雨中重現(xiàn)。
他們甚至談到雨中的火車,從遠方而來,每個站臺都等來了它的旅人。
雨越下越大,蘑菇和地耳,濕漉漉地從松樹下、草地里,冒出來。
鳥鳴聲,愈加清亮,這些橢圓的生命符號,深刻而動人。
在山中,大雨并沒有帶走什么,連同他們的珍愛。
山中日月悠長,一株銀鐘花,獨立蜿蜒處。
縱飛瀑扣石聲綿綿不絕于耳,花開,五百年已過?;?,又五百年已過。
一樹繁花,在深谷里兀自開著,點燃著,熄滅著,熱烈而清新。
像一段最好的愛情。
山高云深,山中多隱者,這世間總是獨少那一人。
那么多久違的你、我、我們,你們、他們,順從造物的律令,有了生命的圓滿或缺憾。
一群白鷺,從山深處,飛出來,又消失了;消失了,又飛出來。
像一段最好的愛情。
在湖邊坐著。
湖水太藍了,藍得只適合豢養(yǎng)一個毛邊月亮,一條憂郁的美人魚。
月色清澄,婆婆納和飛蓬纏繞著小徑。
今夜山中,滿腹心事是另一條身披銀光的美人魚。
婆婆納藍著,密密實實的。但孤獨仍在。
坡腳養(yǎng)蜂人在月色中搬運蜂箱,山中溫暖明亮,但孤獨仍在。
無用之物填充了生活的剩余,明月滿盈,山湖俊朗。
物我兩相宜也可兩相忘。
入山,擇一地清修。
種上豆角、南瓜、茄子、辣椒,看炊煙裊裊,滿菜園的果蔬生兒育女。待得露水之夜,大可在此和一個多情的山鬼,談談聊齋記、蟲二記,或是夢中奔月,偏要種豆得瓜。
做一個謙卑的人,像滿山坡的巴茅,一頭白發(fā),仍在練習對泥土彎腰。
做一個沉默的人,獨坐古廟外,修一輪明月禪心,發(fā)出碎銀般潔凈的光芒。
做一個幸福的人,在山頂,晚霞燦燦,落日將落,靜待世事被煙云繚繞。隱疾和疼痛,敲打沉睡的身骨。
從雨后的林子里慢慢走過去,看見樹干上刻著一些記號。比如:某某,我愛你。或者就是簡單的一個名字。一個圖案。這些符號,很有意思,充滿故事性。
經過它們時,總忍不住停下來,作一番猜想。那些在樹上作下記號的人去了哪里?
這些樹,應該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吧,像時間的遺物和存照。它們爬滿著青苔,爬滿著時間的靜謐,爬滿著一無所有的純粹。
楓楊的花,長長地垂落,鐘擺一樣在風中輕輕晃動。像一種綿密的念想,思念、惦記。楓楊的翅果,也是長長地垂落,一掛掛的,歡喜般的,樸實、結實、沉實。
薄薄的陽光射在鵝黃綠的葉片上,仿佛要流出甜蜜的汁液。更像一枚被時光包漿過的琥珀,通透,瑩瑩的,油油的。令人心生恍惚。
最讓人驚訝的是高高的樹干密密麻麻披覆著絡石。那些細小的花,繁星般,和整棵樹合為一體。像一個身披繁花的少女,清純而美妙。
絡石的香氣是會布蠱的。它一絲絲、一縷縷,飄蕩著,纏繞著。若隱若現(xiàn),時有時無。恰到好處,落在我們的眼里、心里。
一棵樹,是孤獨的,它安靜地等著絡石從時光深處爬上來。像是在等一個離開很久很久的人。
就是這樣,我們的生活和記憶充滿了木質的紋理,花草香氣。還有我們對人世的愛。
鳥鳴聲,從野柿子樹林傳來。
那些樹落光了葉子,只剩黑的枝干、紅的果實,在雨中,遺世獨立。
它們就那樣靜靜站在山野中,清冽、素簡、鮮亮。
鳥群在其間盤旋,不停歡叫,像討論著哪一個柿子更好吃。
那是一種怎樣的奇妙,嘰喳嘰喳聲,滴落下來,仿佛世間最動人的甜言蜜語。
麻雀的、布谷的、野斑鳩的、喜鵲的……鳥聲密集,清脆、甜蜜,聽久了,靈魂出竅。
在樹下癡癡站著,聽一聽這來自宇宙的回音。
那音波,在藍色的空氣中,一遍遍回蕩。
直至聽見的人熱烈盈眶,驚心于那音質的源頭到底是什么。
額間貼桃紅,青衣沾寒露,薇薇姑娘在山中,給遠方的人寫明信片。
一個多么肆意的良夜,不問山外事。
趁著大雨急敲屋頂,沒有地址、收件人,亦可將濕漉漉的自己寄走。
琴鳥的眼里起了雨霧。
鳥鳴山空。她在山中,她不在山中,是真實的嗎?
“甜櫧樹在雨夜,互相交換了眼神和戰(zhàn)栗。”
清晨,畬家小院,幾枝杏,斜斜的、碎碎的,帶著雨。
從樹下走過的老鄉(xiāng),略佝僂、蒼黑。美或好里有毒。
孤鶩立于溪中一卵石上,倒影,被波光攪亂。
我們偶遇的老嫗,九十六歲,眼睛已失明,聽力尚存,她著黑衫,拄拐杖,倚于土墻旁。
我們打聽小溪的名字,她搖頭,聽不懂,又轉身拿來山中剛挖的春筍,比畫著問我們是否要買走。她年歲已高,只諳畬族方言。
她和灰斑鳩、野杜鵑、香樟樹一起活著,和山澗、松鼠、青牛一起活著。
她活了很久,形拙,色怯。
她活了很久,自己渾然不知。
他在懸崖旁救了她。她進山采菌子和靈芝。
她的丈夫癱瘓在床。她帶著三個孩子討生活。后來,他時不時把一些獵物悄悄放在她的門口。把田地里的農活替她做完。他憐惜一個女人的艱難。她感激一個男人默默遞來的溫暖。
后來,她的丈夫去世。她的三個孩子長大,在城里安了家。她去城里帶孫子。再后來,她去世,她的孩子應她遺愿,把她帶回了山里。
他依舊孑然一身,采藥、打獵。偶爾,到她墳前坐一坐,抽幾支煙。
山中何所有?惟見庸常人平淡無奇的生平。不可言傳。
山坡上,幾間倒塌的土房子,露出朽爛了的梁柱。
黑瓦上,已不見炊煙,只有滿坡一年蓬,像心事未了的故人。
風過處,哀哀而動,它的喉管里始終壓著一支寂靜離歌。
山中人家,有村民在玩紙牌。兩個婦人,對坐,捻線納鞋底。
庭院里一缸豌豆花,深紫。
那些老房子里的瓦當、雕花,黑中泛白。
唯有門前小溪,它歡快,飽漲,蔥蘢。歲月從不饒人,卻輕輕放過了它。
蟲鳴、流水聲,夜鳥的嗚哇聲,使得四野更加安靜。
我們聞到黑暗中山楂的味道。一種甜中帶酸的氣味,若隱若現(xiàn)。
一樹累累山楂,在老房子邊耐心地被風吹著,慢慢變紅著,也有的無聲掉落。
我們感受到山中夜晚的別致之美。
一開始興奮地呼喊著,后來,不知不覺就沉默了下來。
在我們抬頭時,我們看見了滿天繁星,浩渺、凜冽。充滿了神諭。
它們中的消逝和新生、盛大、凋零、喧嘩、沉寂都矛盾和諧地存在,互相依賴,又彼此孤立。
粒粒星宿,逡巡在蒼穹。
會告訴凝視它的人什么是孤獨和無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