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錦華(福建)
祖父是村里的裁縫,年幼時,縫縫補補的歲月清淡而溫暖。
穿針時,線被祖父細膩地捻過。那條線,穿過季節(jié)的針眼,把我的童年串連成起伏的山巒、夏天的晨光、漁網(wǎng)上的水滴,還有果實掉落院子里的叮咚響。
縫補衣物時的祖父最是和善——那是我詩歌中的第一個意象,是最飽含溫良的光。待我成家,又待我為人母,我也學著祖父穿針引線,針過扎手,生活并不那么簡單。
后來我也習慣于縫補,在暗的地方,以光為布、以時間為線。
生命的補丁或圓或方,我捻線的手越來越粗糙。
但當我回頭,總能看見那些愛過的人和事,都在光里。
夜靜下來后,生活的利喙剝啄的聲音越發(fā)清脆。
對鏡時,一雙將抵不惑之年的眼,比十年前看到的更多。
先是時間滴瀝溜轉(zhuǎn),一方屋頂,有時陰有時晴。屋漏、連夜雨,鍋碗瓢盆里滴滴的雨聲像一列列的火車,碾在心上時,呼嘯;過了心頭后,極慢極慢地剮著。
再而是柴米油鹽一把把的,食足、衣豐,日漸渾圓的身體愈發(fā)笨拙,血液流淌的速度慢了下來。在某個黃昏,馱負重殼的蝸牛爬進滿月的光里,它無意歌唱,卻才恍然蜉蝣的迅疾也不過一晚。
最后是對甜味的貪婪,比如孩子的笑,比如植物逸出來的淡淡香氣,比如在某個清晨突然想起那一句句曾經(jīng)在腦海中飄過的詩句,那一個個沒有說過再見的陌生人。
緩過神后,摘下厚厚鏡片的眼睛,放眼窗外,我還能看多遠呢?
一切,不如當下。
樂于飲酒,這或不是世俗里好女人的標識。
而我是任性又自由,樂飲卻不耽溺。
一杯酒后,我的所見如海一般開闊了。一切變得美妙,一陣陣的南風把視線里的遮擋吹散了。
兩杯酒后,我開始了壯游。生命與生命之間的恩惠在此刻清晰了,彼與此不過是虛妄的借口。
三杯酒后,無聲之聲充溢在我周圍。而當我喋喋不休后,面對一窗子的月光,我才明白最好的解酩,是沉默。
我畫過熱愛沙漠的人,在瓦藍色的天空下,他的腳印比駱駝的還大。
我愛人說,熱愛沙漠的人一定是孤獨的。但我搖頭。
畫布上,他撫摸仙人掌,在刺尖微弱的電流里,他探到了一顆無比柔軟的心。烈日下,他在它的影子里,他給它喂養(yǎng)了水壺中所剩不多的水。
他也會抬頭——多么美麗的星空呵!他向一棵仙人掌講述了藏在冰里的,也是水。
我的愛人說,畫一棵開花的仙人掌吧!
當我點頭時,他手捧鮮花,告訴我從沙漠歸來的人,心里有一個無比碩大的沙漏,不是咄嗟之間,而是天長地久。
遠行歸來,鋪開一張紙,落筆,每一個字都是記憶的腳印。
有時平靜緩慢,有時夏雨秋霜,旅程的一切充滿了淡淡的馨香。盤旋的鷹,它的爪上有崖邊野花的芬芳;銀色的昆蟲爬過翠綠的新葉,啃出了夏夜的形狀;蜂群遷徙后留下的蜂巢,依然有散淡的甜味輕輕漫著……
所有的記憶都是有肌體的,它們以純真的名義將世俗以外的生活一一填滿。它們使我忘卻情感的低沉、身體的困倦,它們通過眼睛使我看見,又通過性靈極大地安撫我。
而當我寫下詩行,寫下旅程中所有的氣味和形狀后,卻發(fā)現(xiàn)再多的言語都無法使我怦然心動,一切開始疏遠,開始陌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