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玉平
在北宋嘉祐五年(1060)后的某一天,宋祁十分開心。與歐陽修一起花費了十多年心血的《唐書》終于完稿,這是第一喜;前不久晉升為工部尚書,這是第二喜;要去拜見赫赫有名的大詞人張先,這是第三喜。
宋祁到了張先府上,通報了自己的身份,張先的門童隨即向室內傳話說:“有個尚書要見‘云破月來花弄影’郎中。”在里屋的張先聽了,哈哈大笑說:“我猜應該是那個‘紅杏枝頭春意鬧’尚書吧!趕緊請進?!?/p>
宋祁與張先見面后的情況我就不去想象了,估計彼此夸贊一下對方的名句,應該是其中的內容之一。
這就是古人的雅趣所在,兩人見面的事情是不是真的,我覺得不重要,但古人這樣的情懷和場景卻是完全可能的。一個詩人,寫的作品肯定會很多,但被人特別欣賞并在江湖上廣為傳播的就不一定多了,而將一個人寫的名句與職位聯(lián)系起來,起個別號并為圈內人共同認同的例子就更少了。
張先因“云破月來花弄影”一句出名,宋祁因“紅杏枝頭春意鬧”出名。這兩個金句締造者見面后彼此調侃的方式,其實也在古代具有相當?shù)钠毡樾?。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提出了著名的“境界”說,應該也注意到宋祁與張先這次有關名句的歷史性會面。他說:
“紅杏枝頭春意鬧”,著一“鬧”字而境界全出。“云破月來花弄影”,著一“弄”字而境界全出矣。
在王國維之前,一般是稱許這兩個句子好。王國維更進了一步,認為這兩個句子為什么好呢?因為這兩個金句之中,還各有一個“金字”,也就是我們說的“句眼”。因為這個句眼,讓句中的境界一下子就跳了出來。
我們先看宋祁“紅杏枝頭春意鬧”這句的全詞《玉樓春》:
東城漸覺風光好。縠皺波紋迎客棹。綠楊煙外曉寒輕,紅杏枝頭春意鬧。 浮生長恨歡娛少。肯愛千金輕一笑。為君持酒勸斜陽,且向花間留晚照。
據(jù)說宋祁因為“紅杏枝頭春意鬧”而被稱為“紅杏尚書”。這詞寫于什么時候?一時不能確定,但既然稱宋祁為“尚書”,則肯定是嘉祐五年或之后了。為什么這么說呢?理由是這一年,宋祁因為完成了《唐書》,而被晉升為工部尚書,第二年,他又轉任翰林學士承旨了,并且在這一年就去世了。也就是說,宋祁任職工部尚書的時間就一年左右。這首詞如果不是嘉祐五年或六年初,也就很難說“紅杏尚書”了。再晚一點,也可以稱“紅杏翰林”了。
這首詞的主題是什么?我覺得“浮生長恨歡娛少”就是主題,把人生的快樂放在第一位,所以“肯愛千金輕一笑”,這是疑問句,就是說我難道會因為愛惜金錢而輕視人生的快樂嗎?
那么,王國維為什么說“紅杏枝頭春意鬧”,因為有這個“鬧”字而境界全出呢?
我覺得除了這個“鬧”字需要押韻之外,更主要的是寫出了一種現(xiàn)場感,而且這種現(xiàn)場感把視覺、聽覺、嗅覺混合在一起寫了,你感覺在這紅杏的枝頭,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香味,這是嗅覺。你感覺紅杏在枝頭你擠我我擠你,一方面是興奮地迎接著春天,另一方面也在搶占著最好的位置,所以現(xiàn)場的擁擠感和吵鬧聲,好像就在眼前。
所以這個“鬧”字,確實寫出了一種特別的春天的感覺。這個“鬧”字,把這一句、這一首詞點活了。原本春天可能離得遠遠的,但現(xiàn)在感覺春天就在眼前不遠處,你可以去聽去看去聞。
但我們知道詩詞中的一句,并不是孤立的一句,它一定與前后有關系的。從開頭一句“東城漸覺風光好”,我們就知道是寫早春。而第二句“縠皺波紋迎客棹”,可見是在船上,而且這船開得很慢,“縠皺波紋”就是形容水波很細微,波紋小,當然是船開得慢,這也體現(xiàn)了悠閑賞玩的心情?!熬G楊煙外曉寒輕”一方面呼應了第一句的早春特征,清晨還是有些微寒。在鋪墊完了這些場景之后,才是“紅杏枝頭春意鬧”一句。你看,如果沒有“綠楊”,這“紅杏”可能也不會有太強的視覺沖擊,又因為是“曉寒輕”,所以這紅杏就更顯得珍貴了。說到這里,我們是不是又讀出一種感覺:就是在這清晨的寒意當中,紅杏的“鬧”枝頭,除了對春天來臨的欣喜感之外,也可能有在寒冷中擁擠喧鬧在一起以取暖的意思?
宋祁在描寫了早春景象之后,下闋就是抒情了,而他所抒發(fā)的感情就是珍惜當下、及時行樂的意思了。他那么關注“紅杏枝頭春意鬧”,其實就是因為“浮生長恨歡娛少”,平時太辛苦了,與快樂離得遠,現(xiàn)在終于可以放下一切,好好欣賞眼前的風景,過一種從容舒緩的生活了。
那么宋祁此前到底辛苦什么呢?官場上的坎坷我們不去說了。他之前忙的就是《唐書》了,這書是他與歐陽修合寫的,但宋祁付出的心血要更多。他們當初寫的時候叫《唐書》,后來為區(qū)別前人寫的《唐書》,所以就改稱為《新唐書》了。
據(jù)說宋祁奉詔寫《唐書》,當時在四川任職,他把參考書隨身帶著,參加完公家宴會后,回來簡單洗漱一下,就關上門,放下簾子,點上一根大大的蠟燭,婢女、小妾在兩邊侍候,然后宋祁鋪開紙張開寫。來人或者鄰居一看到這陣勢,就知道宋祁在寫《唐書》了。
這寫作的環(huán)境和條件當然不錯,但也并不都是文思泉涌的。據(jù)說有一年冬天下大雪,因為天很冷,所以宋祁讓把簾幕加厚,大蠟燭點兩根,左右兩邊又用兩個大爐子燒炭,但他那天寫某個人的傳記,總也沒靈感,最后當然沒寫成。他對身邊的婢女說:
“你們也都在別人家服侍過,你們見過有主人像我這么辛苦的嗎?”
婢女們都回答:“沒見過沒見過,真是從未見過像您這樣勤奮的。”
其中有一個婢女曾經在一個擔任太尉的皇族人家待過一段時間,宋祁就問她:
“像這樣寒冷的天氣,你以前服侍那家的太尉一般干些什么呢?”
婢女說:“他呀,也就是圍著火爐喝酒嘍,再安排一些音樂演奏、歌舞,偶爾也請一些戲班來演一兩場雜劇,最后往往是一邊看一邊聽一邊喝,醉得不省人事才結束,哪里有您這樣清雅的啊!”
宋祁一聽,哈哈大笑說:“這也不算俗事,正合我意呢?!闭f完就讓婢女把筆硯拿走,上酒和歌舞,一邊欣賞,一邊喝酒,一直喝到天亮。
聽了這個故事,我們大概知道,宋祁為什么說“浮生長恨歡娛少”了吧。他在撰寫《新唐書》的艱辛日子里,也不忘享受人生的快樂。而“紅杏枝頭春意鬧”,也正是他所享受的自然美景。我們要把這一句跟這一篇和他這個人聯(lián)系起來看,就能看得更清晰了。
而寫下名句“云破月來花弄影”的張先,在生活情調上,與宋祁其實十分相似。這一句出自他的《天仙子》:
《水調》數(shù)聲持酒聽,午醉醒來愁未醒。送春春去幾時回,臨晚鏡,傷流景。往事后期空記省。 沙上并禽池上暝,云破月來花弄影。重重簾幕密遮燈,風不定,人初靜。明日落紅應滿徑。
“云破月來花弄影”是下闋中的一句。王國維說這個“弄”字特別好,如果換了別的字,可能就沒有辦法體會出境界了。我們說好的詩詞不僅語言意象美,思想感情美,同時也有一種邏輯之美的。像這一句,如果云層是整個的一大塊,可能就遮蔽了云上面的月亮。但現(xiàn)在云層破了,月光就照射到地面上了。照到哪里呢?地面上的花。因為月光從上而下,所以月光把花的陰影就留在地面上了。你看這一句從天上的云與月,寫到地上的花,再到地面上留下的陰影,層次感很強。更重要的是這一切都符合邏輯,符合生活的常識。好的文學,也是完全經得起邏輯上的推敲的。
但這樣一個畫面美是美,也有層次,但畢竟缺乏一些靈動之趣。但現(xiàn)在不同了,張先用了一個動詞“弄”,我們知道花原來在搖擺,花搖擺,地面的影子當然也跟著搖擺。這個畫面一下子有了動感,是個活的場面。這時候我們如果抬頭看看,發(fā)現(xiàn)云層也在動,月光原來也在變化,所以花和影子一直就處于一種變化之中。現(xiàn)在我們應該明白,張先寫的是一個有風的夜晚的景象。如果沒有風,云層也就不會破;云層不破,月光就沒辦法透出來。沒有風,花也就不會動;花不動,影子也就不會動。你看這一環(huán)接著一環(huán),都是有著嚴密的邏輯在里面的。這個“弄”字,把所有的情感、景象甚至邏輯都貫穿起來了。
現(xiàn)在我們對詞中“風不定,人初靜”兩句應該有了體會了。因為“風不定”,才有這種景象,又因為“人初靜”,也才有觀察這種景象的心情。我想說明一下,這可是一個年近七十的老詩人的情懷,真正的詩人是不會老去的。
現(xiàn)在我們簡單地解說一下這首詞。跟一般的詞有點不同,張先上闋就是抒情,抒什么情呢?不得志之情。先寫了詩人端著酒杯聽了一會兒大曲《水調》。很多人對這一句有點忽視,特別是“持酒聽”三字。你得明白這是張先在中午喝醉以后,一覺醒來的聽歌。中午喝醉了,居然又端著酒杯,他怎么會如此地貪杯呢?原來中午的這頓酒,他原本是想借酒澆愁的,結果被自己灌醉了,醒來后,發(fā)現(xiàn)愁居然還在。這當然可見張先的愁情之深了,所以他又舉起了酒杯,單純的酒澆不滅愁,那加上音樂呢?你看詩人真不是一般的痛苦了。
現(xiàn)在春天也即將結束了,春天什么時候回來呢?也許是一個漫長的等待。但有等待總比沒等待要好。張先想到自己年近七十,過往的一切簡直是不堪回首,春天還能等待她再來,流失的歲月是再也回不來了。我們讀他這樣的詩句,真的感到張先幾乎寫出了他內心的絕望。真正的詩人總有一種他人難以察覺的隱痛盤旋在心里的。
下闋就到了晚上,他也不抒情了,就夜色中所見的鴛鴦雙棲,云月翻滾,花影變化一一寫來。他看完這些庭院中的景色后,就回去休息了,詞人特別擔心這么大的風,明天應該是滿地落花了。說到這里,我們應該對“云破月來花弄影”有了更深的了解了,因為這一句之中,其實也包含著他對風中落花的擔憂呢。花弄影的景象雖然看上去很美,但這么大的風,樹枝這么劇烈地搖擺,很顯然接下來就是落花滿地了。
上闋重點寫一個落魄的人,下闋重點寫一片飄落的花。落魄人眼中的落花大概也只能是如此的命運了。
張先(990—1078)這一生真的是命運坎坷。他四十歲才考中進士,然后一直在地方上輾轉任職,七十四歲這一年,以尚書都官郎中致仕,大概是五品官員。那么他寫這首《天仙子》是什么時候呢?這首詞有個副題:“時為嘉禾小倅,以病眠不赴府會?!奔魏桃簿褪乾F(xiàn)在的浙江嘉興,倅就是副官的意思,“小倅”兩個字,可以見出張先很不滿意這個副職判官的職位,這一年張先已經五十四歲了。一個五十四歲的人擔任這樣的一個官職,張先難免心里有想法,所以正常的工作會議,也借口不去參加。但是不是真的因為有病才不去呢?我很懷疑,那樣放肆地喝酒、聽歌,這不像一個生病生到連開會都無法參加的狀態(tài)。我覺得他應該是鬧情緒了。
古人都說“窮而后工”,也就是一個人養(yǎng)尊處優(yōu),不一定能寫出好詩;但一個生活窘迫、境遇艱難的人,卻往往能寫出優(yōu)秀的詩篇。我想張先應該屬于“窮而后工”一類的典型了。而優(yōu)秀的詩篇往往也靠著優(yōu)秀的句子流傳開來。張先在這方面就是很好的例子。
張先的名句其實很多,不只是“云破月來花弄影”這一句,他因此贏得的雅號頗多。如《古今詩話》記載說:
曾經有個客人對張先說:“大家背后都用一個雅號稱呼您,您知道是什么嗎?”
張先說:“雅號?不知道啊?!?/p>
客人說:“大家背后都稱您為‘張三中’呢?!?/p>
張先驚訝地問:“為什么稱我‘張三中’?”
客人說:“因為您的《行香子》詞里面有‘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吧。”
張先說:“這有意思。但那也不過是平常之句。你們還不如稱我為‘張三影’?。 ?/p>
客人困惑地說:“‘張三影’?”
張先說:“對啊,我寫過‘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幕卷花影’‘柳徑無人,墮絮飛無影’等寫‘影’的句子,這才是我最得意的句子?!?/p>
從此以后,“張三影”的雅號也就傳開了。
從宋祁、張先對名句的錘煉,可以看到北宋詞的一種基本風氣。雖然北宋人注意情景的描寫和鋪墊,但中間一定要有特別漂亮的句子,才能將一首詞的亮色帶出來。
這也讓我想起我們中國人聽音樂會、演唱會時,聽到特別好聽的一句,往往會不管下面演奏什么或者唱什么,先就是一陣熱烈的掌聲。我也經常聽到有人批評中國人說不懂得欣賞音樂,說應該等音樂完全結束后,稍加回味,然后才是掌聲。這實際上是不了解中國人對“金句”的偏愛情節(jié),這也正是中國文化的一個重要特點。我們要的是挖掘這種欣賞特點背后的原因,而不是簡單的否定。
但僅有名句是不是就一定有境界呢?我覺得不完全是,名句只是境界構成的一個基本要素,境界的構成至少還有一個重要因素,就是名句的感發(fā)空間特別大,也就是能讓人進行更廣遠的聯(lián)想,讓別人的作品來契合讀者的不同情懷。我們看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怎么說:
南唐中主詞“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大有眾芳蕪穢、美人遲暮之感。乃古今獨賞其“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故知解人正不易得。
這段話在《人間詞話》中很有名,因為王國維提出了文學的“感發(fā)”問題,也就是如何把讀者和作品進行有機聯(lián)系的問題。
但王國維推崇新的名句是以否定舊的名句為基礎的。所謂舊的名句就是“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兩句。為什么從古至今的批評家偏偏喜歡這兩句呢?其實王國維的這句話背后有著一個故事。
據(jù)馬令《南唐書》的馮延巳傳所記載,在南唐宮廷,南唐中主的“小樓吹徹玉笙寒”與馮延巳的“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都被認為是“警策”的名句。什么叫“警策”呢?就是說這一句非常精練,但意思豐富而且動人??赡芤粋€皇帝覺得與一個大臣在名句方面平分秋色,有點心有不甘吧。所以有一天,李璟就對馮延巳說:
“‘吹皺一池春水’,這是自然現(xiàn)象,你既不是風,也不是水,關你什么事情呢?”
馮延巳當然知道李璟喜歡玩點幽默,但這話確實不怎么好接啊。你說不關我事吧?那你寫這句干什么?說關我事吧,好像又是故意跟皇帝反著說話。雖然這馮延巳比李璟大十三歲,而且李璟從小是跟著馮延巳一起大的,但馮延巳知道君臣畢竟有別,所以他巧妙地說:
“哪里哪里,我這句我自己讀著都覺得有點作,讓您見笑了。遠遠比不上您的‘小樓吹徹玉笙寒’啊,那才是情景妙絕的好句。”
你看這馮延巳不僅智商高,情商也高。李璟聽了很得意地笑了起來,這說明馮延巳的話他很受用,他本人可能也很欣賞“小樓吹徹玉笙寒”一句。
據(jù)《雪浪齋日記》記載,王安石也特別欣賞“小樓吹徹玉笙寒”一句。有一次他問黃庭堅說:“你平時寫詞,有沒有看過李煜的詞?”
黃庭堅說:“看過啊,經常看,李煜的詞真是寫得好!”
王安石問:“你覺得李煜詞最好的一句是什么?”
黃庭堅說:“當然是‘一江春水向東流’這句,簡直是精妙至極?!?/p>
王安石說:“這句好是好,但比不上他爹的‘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呢。”
所以你看,李璟自己、馮延巳、王安石等都對這兩句特別欣賞。
但王國維不這么認為。他認為凡是欣賞這兩句的人都不能說是合格的“解人”。他覺得在這首《浣溪沙》中,明明有更優(yōu)秀的兩句,也就是“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在王國維看來,“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不過寫細雨之中入睡,夢中到了遙遠的雞鹿塞。雞鹿塞是漢代通向塞北的軍事要塞,在現(xiàn)在的內蒙古西部。醒來以后,心緒久久無法平靜,所以拿起玉笙把一支大曲從頭到尾吹了一遍,因為吹的時間久,笙管里的水也寒了。這不過是圍繞著一個夢來寫,寫出了一種悲涼的情緒。
但“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就不同了,寫出了一種生命的輪回和憔悴的現(xiàn)實,很無奈,甚至很絕望,把詞人的主體身份寫了出來。菡萏是未開的荷花,開了以后就叫芙蓉了,你說這荷花還沒開,到了秋天,天氣轉冷,花蕾就萎縮掉了,香味還沒發(fā)出來,就已經沒有了香味。原來滿池翠綠的荷葉,現(xiàn)在也開始枯萎殘破。這種蕭瑟的現(xiàn)象連秋風也為之發(fā)愁,何況是人呢?所以詞人說:生命如此憔悴,真是不忍心看啊!李璟這兩句寫出了大自然的秋天,十分冷酷無情,而詞人生命的秋天同樣面臨著嚴峻的局面。
作為南唐中主,李璟(916-961)在保大元年(943)即位,一直至建隆二年(961),統(tǒng)治了南唐十八年。他在任的時候,一度令南唐有了崛起的氣象,如保大四年(946)中原陷于戰(zhàn)亂,密州、青州等北方刺史都來歸附;保大九年(951),攻打楚國,也曾獲得勝利。但這樣的局面沒有維持多久,北方的北周崛起,周世宗兩次親自率軍攻打南唐,逼得李璟只能削去帝號,但稱國主,所以我們現(xiàn)在知道李璟后來不能稱什么宗什么帝,只能稱國主,這在一個國家的歷史上,其實是非常屈辱的。接著北宋建立,南唐內外交困,國庫空虛,物價飛漲,民不聊生。
李璟的詞應該正是寫于這種背景之中。他不僅借自然界的秋風勁吹,萬物凋零,來寫自己生命的恐懼感、憂慮感,也隱隱寫出南唐所面臨的嚴峻肅殺局面。自然、個人、國家三者結合得很緊密,所以相形之下,“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兩句所表現(xiàn)的情感就明顯限于個人了。
王國維正是看出了這兩句所包蘊的力量之大。他認為讀“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可以從李璟所面對的自然、李璟本人、李璟所在的南唐進行更為廣闊的聯(lián)想。
王國維聯(lián)想到了什么呢?他想起了屈原,想起了屈原的《離騷》,特別是想起了“離騷”中的“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等句。這詩句字面意思比較簡單,就是說,花兒到了時候枯萎凋謝,這是自然規(guī)律,也沒有什么可惋惜的,真正感到痛心的是這些落花跟荒蕪的雜草在一起,被弄得十分污濁凌亂??吹角锾鞓淙~凋落、青草枯萎,也不禁擔憂,一個再美麗的女子也會慢慢變老。
屈原的《離騷》大概是寫于楚懷王二十四年(公元前305)、二十五年(公元前304)之間,當時他被楚王流放在漢北一帶。屈原被流放,是因為遭受了政敵的讒言。他滿懷著憤懣和不平,他感覺自己就像秋季的落花和草木一樣,處于冷酷的季節(jié)。而屈原自己呢,也感覺仿佛到了生命的秋天,想到自己滿懷著愛國熱情和美政理想,但在被流放的歲月中,青春與美好也都一天天地流逝,內心十分擔憂甚至恐懼。
你看,屈原從落花與草木凋零,想到自己的命運也正處于這樣的時候。而王國維從李璟的詞里,也讀出了類似屈原一般的感情。李璟其實也在擔憂著自己和南唐的命運!也就是說,在王國維看來,李璟與屈原,他們在面對相似的景象時,引發(fā)了相似的感慨,這種感慨都是對生命和理想的擔憂。
王國維說,只有這樣的句子,才既是名句,又意蘊豐富,給人以深刻廣遠的聯(lián)想。這才是詩詞應有的高格調。
通過上面的分析,我覺得有一段話,要隆重推出了,這就是《人間詞話》的第一則:
詞以境界為最上,有境界則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詞所以獨絕者在此。
什么叫名句?王國維舉了張先、宋祁、李璟等詞句為例。什么叫“高格”呢?就是這些名句不僅寫景寫情十分生動傳神,而且還要包蘊著廣闊的感發(fā)空間,要能讓讀者進行更高更遠的聯(lián)想。王國維認為五代北宋的詞在這方面是獨特而無法替代的。
但這段話,還有一個詞我們一直不大重視。哪個詞呢?“最上?!弊钌暇褪侵粮邿o上的意思了。這當然體現(xiàn)了王國維寫這部《人間詞話》不是寫一部詞學普及讀物,他是要把詞風往最高的境界上引導的。
王國維是個很自負甚至很驕傲的人。他在三十歲的時候寫過一篇《自序二》,對自己的詞做了高度評價。大概意思是說:我填的詞還不到一百闋,但從南宋以后,除了一兩個人之外,恐怕還沒有能比得過我的,這是我非常自信的。雖然要跟五代北宋的大詞人相比,我很慚愧,比不過他們,但那些大詞人,也未必沒有比不過我的地方。
大家聽聽這口氣,是不是有點大?王國維自信的地方究竟在哪里呢?我們在《人間詞話》手稿里,讀到這么一則,這一則,先是用他的同學樊志厚評論他“開詞家未有之境”開始,接著自己說:“余自謂才不若古人,但于力爭第一義處,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這里我們看到了什么?“第一義?!边@第一義也就是“最上”的意思了。所謂“第一義”,即第一義諦,是借用佛教話語,用以指稱那些至高無上、深刻精妙、徹底圓滿的真理。從王國維“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一句,更可見王國維對此的追求,乃是有意為之。
從這里我們可以看出,王國維追求的“最上”,其實就是我們前面說的“無我之境”,就是不是某一個人的獨特感受,而是涵蓋了很多人,甚至古今所有人在內的生命感悟。王國維就是要把這樣的思想寫到詞里面去。
這么看來,王國維雖然驕傲,但驕傲得還是有道理的。
責編:梁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