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司馬遷是積極倡導(dǎo)入世的，但《史記》中又描寫了很多入世的悲劇英雄。他也通過反思造成這種悲劇的原因及那些人生相對完美的人物的經(jīng)歷傳達他的功名觀，給學(xué)者提供借鑒。

【關(guān)鍵詞】教訓(xùn)；經(jīng)驗；功名觀

【中圖分類號】I206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1）19-178-03

【本文著錄格式】周子經(jīng).殘缺與完美，司馬遷的功名觀[J].中國民族博覽，2021，10（19）：178-180.

基金項目：本文系甘肅省教育科學(xué)“十三五”規(guī)劃2020年度課題“《史記》中的民族精神對當代中學(xué)生思想引領(lǐng)的研究”的研究成果。課題編號：GS[2020]GHB3594。主持人：周子經(jīng)。

如同魯迅先生對《紅樓夢》的一個評價：“悲涼之霧，遍被華林”，《紅樓夢》繁華的外表之下，凝結(jié)著一個重重的“悲”字。其實，《史記》在作為信史的敘述中，在優(yōu)美的文字之中，也隱藏著一個“悲”字，這種悲突出地表現(xiàn)為人物命運上的悲劇，人物精神上的悲壯。正如韓兆琦先生在《司馬遷的審美觀》一文中所說，司馬遷的審美觀最主要的就是他分外喜愛悲劇英雄，喜愛那些對當時社會、權(quán)勢者、嚴重的惡劣環(huán)境敢于批判、敢于抗爭的特立獨行的人物。

司馬遷的《史記》固然是信史，不隱惡，不虛美。從這個角度說，它是一種歷史的實錄。但在3000多年的歷史長河中，該有多少風流倜儻的人物，然《史記》作傳，也只是選取了其中的一小部分。為什么是這樣的一小部分？這與司馬遷的功名觀是有很大關(guān)系的。如同他在《太史公自序》中所說：“忠信行道，以奉主上”而作世家；“扶義倜儻，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而作列傳。只有具備上述條件的人，方具備進入《史記》“世家”“列傳”的資格。從這個角度看，《史記》中那些被司馬遷重點描寫的人物又無不經(jīng)過了司馬遷嚴格地遴選，所以《史記》又不完全是一種歷史的實錄，其間融入了司馬遷太多的人生感悟與歷史追問。

如果說“忠信行道”“立功名于天下”是《史記》中眾多人物所共同的追求的話，那么，為了這樣一個追求，他們的人生又呈現(xiàn)出了不同的形態(tài)。他們中的很多人在“立功名”的同時，又遭遇了太多的困苦，甚至獻出了寶貴的生命，讓生命呈現(xiàn)出“殘缺”的一面。面對這一幕幕的殘缺，司馬遷又會適時地借文中的他人之口或以“太史公曰”的形式抒發(fā)自己的感慨，點出問題的癥結(jié)所在。

當然了，《史記》中的人物也不全是悲劇性的，這其中也有一些人，他們在立功名于天下的同時，又很好地保全了自身，使他們的人生呈現(xiàn)出一種相對完美的狀態(tài)。面對這樣的一種完美，司馬遷也同樣適時地借文中人物之口或以“太史公曰”的方式，抒寫自己的人生感悟，及時總結(jié)成功的經(jīng)驗。

司馬遷以畢生之精力撰成這樣一部信史，藏之名山，副在京師，昭示歷史的規(guī)律是主要的方面。然書中人物的成敗之跡，為后世之圣人君子、普通讀者提供人生的借鑒，更是作者的用心所在?！皻埲薄敝械慕逃?xùn)，“完美”中的經(jīng)驗，作者或是以這樣一種“醒目”的方式，向千百年來的一代代讀者傾訴著關(guān)于人生的追問，關(guān)于功名的思考。

一、悲劇中的教訓(xùn)

司馬遷太偏愛悲劇英雄了?！妒酚洝分械暮芏嘤⑿廴宋?，就“立功名于天下”方面，無人可與爭鋒，但就其人生結(jié)局來說，卻又以“悲劇”收場，令千百年來的讀者無不扼腕嘆惜。

文種是突出的一位。他作為一位杰出的謀略家，全力輔佐勾踐韜光養(yǎng)晦22年，實現(xiàn)滅吳夙愿。然在功成名就之際，勾踐賞賜給他的并不是高官厚祿，卻是一柄要取他性命的寶劍。之所以是這樣的一種悲劇結(jié)局，司馬遷借范蠡之口，道出了真相所在：“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薄姆N不知歷史規(guī)律；“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文種不聽勸；“子教寡人伐吳七術(shù)，寡人用其三而敗吳，其四在子，子為我從先王試之?！薄姆N不知人。身為謀略家而有此三不知，不可保全性命于盛名之下、猜暴之朝也是必然矣，錯在自身啊。

商鞅和秦孝公精誠合作，推行變法，終使原本不怎么強大的秦國強大起來，奠定了秦統(tǒng)一天下的基礎(chǔ)。在這個過程中，商鞅可謂居功至偉。商鞅變法也是華夏文明史上的千秋佳話。然而在秦孝公死后，秦國舊貴族勢力重新抬頭，商鞅先是被逼造反，之后被施以“車裂”的極刑。一個親手將秦國推向強大的重臣，最終卻被秦國的統(tǒng)治者車裂，這種悲劇真正悲得蕩氣回腸，悲得無以復(fù)加。商鞅和秦孝公的變法，觸犯了秦舊貴族的利益，這是招致商鞅被忌恨的一個方面。然而他自身的不足恐是更為重要的方面：得勢后，他給公子虔施以劓刑，見其為人之殘忍；秦魏交兵，他以欺騙手段，陣前抓獲公子卬，見其為人之刻??；出事之前，趙良對他曾有一番情真意切的勸諫，可他連一句也聽不進去，見其本性中“寡恩”的特點。一方面是功高天下，另一方面是刻薄寡恩、得罪重臣，一旦失去庇護，便迅速遭遇危亡也就在所難免了。正如司馬遷對他的評價：“余嘗讀商君《開塞》《耕戰(zhàn)》書，與其人行事相類。卒受惡名于秦，有以也夫！”

如果不是發(fā)生長平之戰(zhàn)，戰(zhàn)國時期秦趙兩國的相持局面恐不易被打破。長平之戰(zhàn)，趙卒被斬殺45萬，趙國從此一蹶不振。武安君白起對這場戰(zhàn)役的成功指揮是他對秦國的杰出貢獻。面對秦昭王繼續(xù)攻打邯鄲的主張，白起卻在深思熟慮后投了反對票。后來，大將王龁以一場重大失敗來證明了白起判斷的正確性。按理說，白起關(guān)鍵時刻投出的反對票是對秦國的又一貢獻。在王龁失敗后，白起應(yīng)得到封賞才是。而惱羞成怒的秦昭王在應(yīng)侯范睢的唆使下，先是將白起免為士伍，之后又將他趕出咸陽。還不解恨，直至在杜郵這個地方，賜白起一柄劍使之自裁，方才快意。一代戰(zhàn)神竟是此般結(jié)局，算得上讓風云含悲，山河變色了。盡管如此，他的悲劇人生還是與自身有密切的關(guān)系。首先是長平之戰(zhàn)中，他用欺騙手段坑殺降卒，是過錯之一。古人認為“殺降，至為不祥者也”。他自己也懺悔：“我固當死，長平之戰(zhàn)，趙卒降者數(shù)十萬人，我詐而盡坑之，是足以死?！逼浯问菍?yīng)侯范睢與自己爭功的陰謀處置不當，將自己和范睢的矛盾無形中轉(zhuǎn)化成了自己和秦昭王的恩怨，上了范睢的當，鑄下大錯。連司馬遷也無不惋惜地感嘆：“鄙語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長。’白起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然不能救患于應(yīng)侯”！誠然哉！千軍萬馬的敵人易應(yīng)付，身后的一個敵人難防范?。?/p>

劉邦是很欽佩韓信的，他曾宣稱：“連百萬之軍，戰(zhàn)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痹趧钇蕉ㄌ煜碌倪^程中，韓信在消滅趙、齊等割據(jù)勢力方面立下汗馬功勞。并且，面對齊人蒯通的反劉勸說，他堅定地表達了對劉邦的忠心，謝絕了蒯通的一番好意。然而卻也沒有避開劉邦對他的猜忌，以至被逼謀反，之后又被呂后和蕭何合謀，斬之長樂鐘室，被滅三族。面對這樣一種悲慘結(jié)局，讀者都覺得劉邦刻薄，而司馬遷卻尖銳地將批判的矛頭指向了韓信自身：“假令韓信學(xué)道謙讓，不伐己功，不矜其能，則庶幾哉，于漢家勛可以比周、召、太公之徒，后世血食矣。不務(wù)出此，而天下已集，乃謀畔逆，夷滅宗族，不亦宜乎！”冤嗎？自矜功伐且動不以時，夷族之禍，實則自取。

《史記》中的這四個人物太有相同點了，一方面他們都功高蓋世，而另一方面，卻又都不得善終。從這種強烈的反差看，似乎就是“六月飛雪”的千古奇冤，是他們的國君太對不起他們了，但司馬遷卻毫不留情地將批判的鋒芒對準了他們各自的缺點。給逝者以公正的評判，給讀者以深刻的啟迪。以一種極其醒目的方式開示后人：江湖險惡，必須牢記血的教訓(xùn)；人生復(fù)雜，必須深思要建立怎樣的功名觀。

二、完美中的經(jīng)驗

司馬遷的《史記》中，也還是塑造了一批相對完美的人物形象。所謂的完美，指一方面他們“不令己失時，立功名于天下”，另一方面他們能夠在波譎云詭的斗爭中使自己立于不敗之地。當逆境來臨時，能夠機智地應(yīng)對。要么化解風險，要么以另一種方式成就人生的精彩。這樣的人生經(jīng)驗、人生智慧，同樣給千百年來的有志之士以深刻的啟迪。

“居官則至卿相，居家則至千金”的范蠡，應(yīng)該是司馬遷至為欣賞的完美人物之一。范蠡“至卿相”與“致千金”的兩段精彩人生，在《史記》中都有相對完整的記述。

范蠡是勾踐能謀善斷的上將軍。范蠡參與了勾踐亡國與復(fù)國的全過程。范蠡對政治、對自己都有著清醒的認識與判斷。起初，勾踐主動進攻夫椒時，范蠡就說不可。勾踐不聽，結(jié)果大敗。臥薪嘗膽后的勾踐欲使范蠡處理政務(wù)，范蠡婉拒：“兵甲之事，種不如蠡；鎮(zhèn)撫國家，親附百姓，蠡不如種?！惫篡`滅吳后，他寫信給文種：“越王為人長頸鳥喙，可與共患難，不可與共樂。子何不去？”文種不聽，最終被逼自殺。正是這種超群的智慧，讓他既成就滅吳之功，又免卻被害之患。

范蠡還是為歷代商人所景仰的陶朱公。范蠡經(jīng)商，19年之中三致千金，取得巨大的成功，這種成功的獲得，從某種程度上來源于他的好學(xué)。勾踐在臥薪嘗膽，發(fā)憤圖強之際，重用計然來發(fā)展越國的經(jīng)濟。計然向勾踐提出了七條策略，勾踐將其中的五條推行了十年，終使越國積累了雄厚的經(jīng)濟基礎(chǔ)，為滅吳創(chuàng)造了至關(guān)重要的物質(zhì)條件。范蠡師事計然，目睹并參與了計然的經(jīng)濟改革，對其中的奧秘心領(lǐng)神會。范蠡之所以毅然決然地離開勾踐，除避免“兔死狗烹”的悲劇外，他己向計然學(xué)到了發(fā)展經(jīng)濟的方法也應(yīng)該是一個重要原因。他曾慨嘆：“計然之策七，越用其五而得意。既己施于國，吾欲用之家。”之后，他無論是去齊地，還是在陶地，都將生意做得風生水起，令人羨慕。敢于逃開險象環(huán)生的朝堂，勇于投身吉兇難卜的商場，他用所學(xué)到的知識開創(chuàng)了在商業(yè)領(lǐng)域的輝煌，不也同樣是一種巨大的成功嗎？

張良的人生，似與范蠡有點相似。一方面是雄韜偉略，功蓋天下；另一方面，又勇于去就，激流勇退。在對進退適時的把握中，成就了堪稱完美的人生。他是志士，早年在博浪沙謀刺秦始皇，為韓報仇，是何等的氣魄！他是謀臣，是帝王師?？v觀他與劉邦的合作，在攻占咸陽、還軍霸上、鴻門脫險、穩(wěn)住韓信、封賞雍齒、定都關(guān)中、保護太子等一系列緊要關(guān)頭連出奇謀，使劉邦轉(zhuǎn)危為安，且進一步向前發(fā)展。但就在他的人生步入巔峰時，他卻以尋仙訪道的由頭，避開爾虞我詐的朝堂，看清高官厚祿的繁華，保全悠然自得的身心，留下一段千古佳話。

而這一切的玄機，是不是早就隱藏在與圮上老人的那場交往中呢？圮上老人授于他的《太公兵法》，他常習(xí)誦之，這固然是成就帝王之師的一個方面。而那個極富傳奇色彩的授書過程，種種刁難，何嘗又不是一種不言之教？有宏大的器量，高遠的識見，而會被人世的浮華所迷惑恐亦殊為不易。

建立功名又巧避禍患，也不一定非要親取“退隱”這條路，立足“本職崗位”巧妙與他們的“上司”周旋，也同樣可以保全一種相對完美的人生，在這個方面，一文一武，司馬遷同樣呈現(xiàn)了他的智慧方案。

西漢開國諸臣，司馬遷給予較高評價的當屬蕭何。他說蕭何“位冠群臣，聲施后世，與閎夭、散宜生等爭烈矣?！笨v觀蕭何與劉邦的合作，他鎮(zhèn)守后方，做好后勤保障工作，可謂居功至偉，其才能也得到了劉邦的充分肯定。但細究起來，蕭何與劉邦的相處，也并非是那么的完美無缺，蕭何的政治生涯也曾多次遭遇風險，只不過他是用自己的智慧巧妙的防患于未然了。每次危機來臨時，蕭何都能聽信良言，識破玄機，“火來水擋，水來土擋”，睹禍于未萌，消禍于無形。相國哪里是好做的，真所謂伴君如伴虎，和劉邦一路走來，那真是一面合作，一面暗斗。既要干好本職工作，又要預(yù)防“兔死狗烹”的局面。在高官厚祿的境遇里，卻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臨深履薄。

秦始皇掃滅六國，一統(tǒng)天下，在這個過程中，老將王翦立下了汗馬功勞?？v觀王翦與秦始皇的相處，同樣也殊為不易。王翦一方面要帶領(lǐng)將士們攻城掠地取得戰(zhàn)斗的勝利，另一方面，還要多留個心眼，打量君上的容色，以免引起他的猜忌。在王翦硬是要了60萬軍隊擊荊時，他就反復(fù)派遣使臣向秦始皇索要田宅園池。秦始皇以為他貪婪，無大野心，不料這卻正中王翦下懷。王翦不僅了解戰(zhàn)場形勢，也了解秦王之為人；不僅懂得如何在前線調(diào)兵遣將，更懂得如何在后方預(yù)防禍患。能成為最終掃滅群雄的不二能臣，名不虛就矣。

三、深刻的人生啟迪

斐松之在《三國志》的注釋中說“智周則萬理自賓，鑒遠則物無遺照?！闭J為興衰福禍與人的智識關(guān)系密切，《讀通鑒論》中針對崔浩之死，王夫之則直言：“君子所貴于智者，自知也、知人也、知天也?！闭J為崔浩之死，錯在自身的“不智”。不難看出，這些史學(xué)家的思想和司馬遷的思想是一脈相承的。司馬遷筆下的那些悲劇人物，他們所遭遇的那些不幸，也并非完全由別人無緣無故的給他們加上去，之所以如此，必與他們自身某個方面的不足相關(guān)聯(lián)。司馬遷筆下的那些相對完美的人物，他們的人生際遇也并非順風順水，波平浪靜，同樣也暗潮涌動，險象環(huán)生。他們之所以能避開這些禍患也并非全靠幸運，而是他們在斗爭的過程中，具備了斗爭所需要的智慧，以高超的手段一一化解了種種風險，保障了自身的安全，成就了相對完美的人生。

古人云：“以銅為鏡，可以正衣冠；以史為鏡，可以知新替；以人為鏡，可以明得失?！彼抉R遷在《報任安書》中，明確地指出“修身者，智之符也?！彼墓γ^在《范睢蔡澤列傳》中是有明確表述的：“夫待死而后可以立忠成名，是微子不足仁，孔子不足圣，管仲不足大也。夫人之立功，豈不期于成全邪？身與名俱全者，上也。名可法而身死者，其次也。名在僇辱而身全者，下也。”在今天投身民族復(fù)興的洪流中，每一個有智之士，亦當能自覺做到“以史為鏡，以人為鏡”，在投身建設(shè)事業(yè)的熱潮中的同時，不斷彌補自身的不足，不斷加強自身的修養(yǎng)，避免可以避開的麻煩、不必要的犧牲，在獻身偉大的建設(shè)事業(yè)的同時，享受美好的人生。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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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周子經(jīng)（1978-），男，甘肅武威人，中學(xué)一級教師，一直從事高中語文教學(xué)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