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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露圓

2021-12-21 20:37秦風
長江文藝 2021年12期
關鍵詞:姨媽廚房奶奶

秦風

明天,季云花不能出現(xiàn)在家里。時間一分一秒向明天靠近,這個想法在時間里滾雪球,越滾越大,也越滾越寒氣逼人。

媽半靠在廚房的水槽邊洗海帶,動作很遲緩,偶爾會停下來想心思。夕照透過后窗玻璃染在她滿是皺褶的臉上,她的皮膚蠟黃松垮,皺褶凸出的邊緣呈半透明的紫褐色,它們在臉上勾連起伏,像是田埂圍攏水土,以防流失。

媽。我的聲音很虛,從喉嚨深處像氣泡逸出。

廚房被煙霧、水汽、漸漸暗淡的光線填滿了。媽扭頭怔怔地望著我,眼睛里盛滿了疑惑和不安?;艁y間,我低下了頭。這是個令人窒息的春天傍晚,愛與生活發(fā)生了不可調和的沖突,愛的拆分和重組,無論對錯,本身就面臨了一些堅守的放棄。

此時的季云花正在廚房后面的衛(wèi)生間洗澡,她把水撲打得嘩嘩作響,之間還夾雜著拍打身體的啪啪聲,有單擊的,有雙擊的,有連續(xù)拍打的,悶的脆的輕的重的,全部鉆進耳朵。一想到明天,我的頭皮陣陣發(fā)麻。我甚至聯(lián)想到了那副高大健碩的白花花的裸體,在水花亂濺里,潛藏著一種難以言說的隱秘欲望。這種聯(lián)想帶來的恐懼將雪球繼續(xù)向前推進了一步。

媽。我對著耷拉著眼皮整理海帶的母親重重地叫了一聲。

云在,你不要急,有些事是講究緣分的。媽說完后,將海帶卷成筒狀,放在砧板上細細地切了起來。

我很想說,我能不急嗎?我已經談了七任男朋友,談一次,失敗一次,失敗一次降低一次要求,談到第七任時,我連有無婚史的底線都放棄了,到頭來還是被季云花攪黃了。三姨媽不承認是季云花攪黃的。她說,喜歡妹妹才喜歡妹妹的男朋友,愛屋及烏有什么錯呢?她是忠厚人,拿捏不好分寸而已,她又沒做什么出格的事,我看啊,那些男娃子不適合我們云在和云花。三姨媽這不是口誤,我季云在的婚姻是有附加條件的,對方必須對季云花真心實意地好。

一屁股坐在廚房的小板凳上,就像坐在時間的雪球上。坐的過程中還是出現(xiàn)了習慣性的防御姿勢:馬步,扭頭察看了周邊的情況。

皺褶像綢緞在媽的臉上抖動了一下,媽抬起胳膊擦了擦額頭上的汗,笑著朝衛(wèi)生間方向呶呶嘴,意思是說季云花還在洗澡呢。從我記事起,季云花就喜歡偷偷勾翻我正要坐的板凳,在我四腳朝天的憤怒里,她拍掌歡呼,伸出雙臂繞我轉圈圈兒慶祝她的惡作劇。更可氣的是,奶奶和媽多半會笑嘻嘻地罵一聲“死大丫頭”,算是為小丫頭維持了公道。不懲罰就是縱容。在以后的日子里,季云花捉弄我的手法是花樣百出,推陳出新,智商等級超常發(fā)揮??v容的后果是受到受害人強力反抗。埋辣椒那次,是最慘的。吃飯時,季云花趁我去喝水的時候,偷偷把一只朝天椒埋進我的碗里,等我連飯帶辣椒刨進嘴巴,咔嚓咔嚓嚼了幾口后,涎水直往外冒,渾身像點了火,耳朵嘶嘶響,尖叫哭喊,水,水,水。奶奶跟媽協(xié)調一致張著嘴巴笑瞇瞇地盯著我,這簡直就是看戲不怕臺高,大人的表現(xiàn)激怒了我,我在辣椒菜碗里抓起一把辣椒,朝著季云花的臉砸去,我知道她不會躲閃,還是盡量避開了她的眼睛。奶奶和媽的反應又出現(xiàn)了驚人的一致,她們把季云花架向水池,二重奏響起:你為什么不躲呢……不躲呢?搞不贏就跑,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懂嗎?……你不懂嗎?季云花哭歪歪地撇著肥嘟嘟的嘴巴,聽人勸地發(fā)誓,妹妹再用辣椒砸我,我就用碗砸妹妹。

奶奶雙手合十連連搖晃,哎喲嗬,我的小祖宗,你莫要說拿碗砸她,哪怕砸朵朵,我都會給列祖列宗,給你死去的老子燒三炷高香。季云花抱起她身邊叫朵朵的小黃狗,哭兮兮地用眼淚收拾她的殘局。

季云花十二歲前,在村里經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她不會躲閃,不會逃跑,更不會還擊,我便成了她的貼身護衛(wèi)。奶奶和媽只要發(fā)現(xiàn)我是單獨行動,她們會兵分兩路到處尋找季云花,逢人就問,遇水就哭,喊聲哭聲此起彼伏,鬧得村子是雞犬不寧。以至于很多年后,我的耳朵里還會經常飄蕩起奶奶和媽回響在村子的“花兒”“花兒”的呼喚聲。

七次戀愛失敗,對一個人是摧毀性的打擊。尤其是第七任,見了我家人后,當天就玩消失,一周后跑來對我說,你其實挺好的,只是,只是你姐姐的熱情太那個,那個什么啊,我很抱歉。一次又一次失敗,我已經完全沒有了信心,想挽留,低三下四地說,她小時候得過腦膜炎,她只是一個非常單純熱情的人。

啊,那樣啊。第七任為難地解釋道,我本來就帶個拖油瓶,再來一個,更何況,我恐怕,我真的真的很抱歉。我的乞求讓這個被前妻拋棄的家伙信心大增,悠哉地搖晃著二郎腿,優(yōu)越感十足。

季云花對我的依附,在我的身體內形成了兩個強大的系統(tǒng):一個是攻擊系統(tǒng),一個防御系統(tǒng)。

他把季云花比喻成我的拖油瓶,證實了他見我家人的那天,季云花夾給他的雞腿,他不是失手掉在地上,而是因嫌棄故意的。我一直在說服自己相信他不是故意的,真相是他是故意的,這個真相啟動了我的攻擊系統(tǒng)。我開始以牙還牙了,其實挽留你,我是在放棄我自己。人自暴自棄時,會拉個墊背的,是吧?

第七任表情詫異、驚惶,好像是剛被我的乞求鼓滿的自尊的帆又癟了,心有不甘地說,找臺階吧?

愛是什么?愛是不怕麻煩,不辭辛勞,我怕麻煩怕辛勞了,我想將就想湊合,僅此而已,我哪有閑心思找什么臺階。

第七任氣得臉色發(fā)烏,你,你……我好心好意來向你道歉,只是擔心你,怕你覺得是你自己不好,你,你,好自為之吧。

第七任對季云花毫無遮掩的嫌棄,將天涯何處無芳草的信心改寫成了未到黃河心已死的灰心。

三姨媽來了,她是我的垃圾回收中心,也是我們家的供氧中心。在三姨媽喋喋不休的勸慰中,我擦了擦眼淚說,我就跟奶奶、媽和季云花過一輩子,難道不可以嗎?

三姨媽嚇得臉呈土灰色,這不行,這絕對不行。并告誡我,千萬不要在你奶奶和媽面前說這么喪氣的話。你們一家人多不容易,你來這一出,不是活埋了她們嗎?接著三姨媽話鋒一轉,說,云在,三姨媽從今天開始,十里八村轉悠去,我就不相信遇不上合適的。三姨媽的臉上出現(xiàn)了喜悅的光澤,她已經沉醉在想象的美好中了。

調整了一年,巴楚南出現(xiàn)了,他好像是金色的陽光噴灑在我日益荒蕪的廢墟之上,有了萬物生發(fā)的活力。明天他就要來見我的家人。媽在準備明天的宴席,我心事重重地坐在廚房里,我想請求母親說服奶奶,明天把季云花支到三姨媽家去。這個請求只要說出來,它的破壞力或許會使我們家從此布滿烏云,再也看不到愛的藍天了。奶奶說過,只要我季云在不嫌棄季云花,我們的日子就是藍天,不缺陽光,不缺露水,滿院子都是綠油油的。我們家很特殊,不嫌棄就是愛?,F(xiàn)在為了明天不出現(xiàn)意外,我要支走季云花,不是嫌棄又是什么呢?我們家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為了避免尷尬支走季云花的先例。有一次多年不行走的堂伯來了,奶奶做了臘蹄子火鍋,臘蹄子火鍋在當年只能在過年才吃到。季云花吃飯的時候,堅決要站著,說是站到才能看見帶皮的精肉骨頭。奶奶說,那就站著吧。堂伯對奶奶放任態(tài)度很吃驚,他的目光隨著太陽穴的起伏越變越尖,那尖細的目光在我媽臉上殺來殺去。我看見媽的耳朵像一朵紅云浮在騰騰的熱霧中。季云花的筷子在火鍋里搗騰翻找,后來干脆把魚湯里的湯瓢油湯滴水地拖到火鍋里,用筷子把火鍋里那些暗紅晶亮扎實緊巴的骨頭趕到湯瓢,越過火鍋喊奶奶伸碗接。奶奶笑著接了。連六歲的我都有些難為情了,偷偷瞟了一眼堂伯,堂伯給了我一個古怪的笑說,云在,跟姐姐學著點,多懂事的孩子呀。奶奶聽后,也露出了一個古怪的笑。幾年后,老師讓我們用“皮笑肉不笑”造句,堂伯的笑從記憶里又浮現(xiàn)了?!澳翘?,堂伯皮笑肉不笑地對我說,云在,看你姐姐多沒家教啊,可不能跟你姐姐學喲?!倍棠棠莻€古怪的笑,很多年后,我用苦毒情緒定義了它。

堂伯走后,媽氣得要命,把季云花喊到她身邊,看那樣子是要動武了,結果是長吁了一聲,有氣無力地說,季云花,我們家再來客人了,不能站著吃飯,奉菜要先給客人奉,這是待客的禮數(shù)。奶奶也覺得丟人現(xiàn)眼了,怪我不該在吃飯的時候,惹季云花生悶氣,然后又對自己在飯桌上沒有批評季云花的錯誤行為進行了合理解釋:大丫頭心里慪了悶火,就是一雷管豎在桌子上,說半個不字就是點她的火,弄不好,盤子碗都會炸飛,我也只能順著她。媽用白眼翻我,我無趣地走開了,很后悔不該在關鍵時刻把季云花制成雷管為難大人。

堂伯斷了我們家行走。這件事發(fā)生后,再來客人,奶奶會事先給季云花戴一大堆高帽子,什么乖呀,最懂事呀,最會招呼客人呀,哄得她眉開眼笑后,季云花在有客人的飯桌上,一般不會干出丟人的事。大人們從來沒有動過讓季云花不上桌吃飯的心思,倒是我,萬一桌上擠不下了,或者發(fā)現(xiàn)季云花對我有不滿情緒,奶奶會拿出那只喜鵲登枝的花瓷碗,裝滿飯菜,用眼睛暗示肉埋在飯里,把我騙下桌子。

媽已經把所有海帶切好了。

媽。明天可不可以……媽打斷了我的話,用胳膊半環(huán)抱著一盆銅芯線一樣細的海帶絲,一邊走出廚房一邊說,是你的就是你的,不關別人的事?!翱┼狻币幌拢y道說,媽在用隱語戳穿那層窗戶紙?如果是,她對我的請求是否定態(tài)度。那些被季云花攪黃的前任們,本來不是我的,跟她季云花沒有關系?;蛟S還有一層意思,季云花是我的命,是命就不關別人的事。

同情并愛季云花構建了我們家的親情體系,是不能出現(xiàn)特殊情況的。不然,母親怎么可能會用如此含蓄隱晦的表達方式?她在用捅破窗戶紙的方法保護窗戶里面結構的完整性。當然,這也不能排除,我的聯(lián)想豐富,僅僅是在自責、愧疚、渴望等繁雜心情的壓迫下,對人事進行了靠良知更近一些的臆斷或者美化。

坐在廚房里,可以看見對面的山峰一點一點淪陷在暮色里。就在山峰那邊的磨平小集市上,巴楚南第一次邀請我去清江邊散步了。那天晚霞像油彩在天上翻卷流淌,江面仿佛是細膩絲滑的彩緞在晚風中輕盈起伏。巴楚南沐浴在絢麗的紫光晚霞中,他望著不遠處的山峰,臉上溢出了愉悅的光芒,那一定是來自我狂喜驚艷的投射。真正的愛終于來了,有靈魂融化的感動。明天過后,他會不會又成為對我說“我很抱歉”的人呢?季云花,我很抱歉,你明天必須回避!雪球在我以后會加倍補償?shù)膶捨肯?,轟隆隆地碾向了黑夜。

云在,云在。奶奶提著一只空籮筐走進廚房,她指著籮筐的指頭粗的桐麻繩環(huán)對我說,你姐姐不能穩(wěn)當上下后山的那十步臺階,我琢磨著,是不是籮筐上的套環(huán)太長了?

抬頭看了一眼奶奶,她已經七十六歲了。我的喉頭發(fā)硬。

云在,我說過了,我們家只要季云花挑百十來斤的擔子,穩(wěn)穩(wěn)當當上下后山那道坎,我們家就百事不憂,萬事不愁了。

奶奶,她一定會做到的。事實上,季云花帶給我們的憂愁,是長在歲月深處的利齒,已經將家人的生活咬得千瘡百孔了,即便季云花能挑著百來斤擔子穩(wěn)當?shù)厣舷潞笊侥鞘壟_階了,那又能怎樣呢?她沒有獨立生活的能力,她本身就是一團家人的憂愁。

季云花身體壯碩,特別有力,挑百十來斤的擔子可以一口氣跑三里路,遺憾的是,我們這里是山區(qū),出門就是爬坡下坎,走溝穿谷,光會走平地是養(yǎng)活不了人的。我們的農田都在后山,去后山有一道坎,半尺高的臺階,十步。只要能過這十步,山上的路之字繞,坡度不太,季云花可以挑一百多斤的紅苕健步如飛。奶奶和媽體力有限,賣力氣的活都得指望季云花了,她實際上就是我們家的頂梁柱。前幾年,媽勉強可以挑得動百來斤的擔子,她就專門在十步臺階處為季云花上下臺階。媽挑不動了,季云花說,妹妹幫我。我在鎮(zhèn)上幼兒園上班,只有休息日才能回家。幸好農作物雖然趕季節(jié),但不趕天。

我的力氣小,耐力也不夠,季云花每次把籮筐裝得滿滿的,黑汗直流地挑到那該死的十步臺階處,挑子一撂,你來。

我的腿直打顫,努力調整好身體里的每塊肌肉,上一步臺階,天地會暗一下,有時候甚至群山在旋轉,季云花模糊的身影也跟著旋轉起來,她在轉運軸里,張著大嘴巴不時來一句,狗日的呀,狗日的呀,也許是在擔心我會倒下,也許是在贊美我會巧用力。

根據(jù)經驗判斷,上下臺階時,腳要微微橫放在石板上,與身體呈約60度的角,腹部收縮,力量盡量往小腿上貫注,壓腳后跟平衡身體。我一遍又一遍示范給她看,她不想學。我出遠門了,怎么辦?季云花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說,你敢。

以后,你少裝點,我快壓吐血了。

季云花嚴辭拒絕了,不行,裝少了,天會黑的。她的邏輯是正確的,裝少了,跑的趟數(shù)多,費時間,一般人聽不懂,省略了表達環(huán)節(jié)。

奶奶見我情緒不對,就不說籮筐的事了。叮囑我從現(xiàn)在起,事事要順著季云花,千萬不要惹她不高興,她高興了,明天一定會又熱情又勤快。

我嘀咕道,她只會幫倒忙,越幫越忙。

奶奶不以為然,家人幫忙,哪能一五一十地講桌兒板凳上的禮性。熱熱鬧鬧笑笑呵呵的才是好。

看來在奶奶心目中她季云花鬧出的那些尷尬的笑話,是喜劇演員在替我暖場子,話沒法說了。時間一點一點地靠近明天,那個雪球還在緩緩前行,再不說就來不及了。

奶奶,明天我想,奶奶打斷我的話,眼睛望著窗外說,明天有太陽,有露水,有喜鵲,明天是黃道吉日。奶奶說明天有太陽,指天氣情況,說有喜鵲,表達了客人一定會如期而至,有露水,在別人聽來可能就有些不明就里了,而我是能聽出“露水”二字的悠遠深長用意的。“露水”二字在奶奶的心里分量之重,重如生命。

“露水”二字一直在我記憶里閃爍,奶奶用祝福賦予露水神秘的力量,在奶奶樸素的認知里它甚至代表上蒼不拋棄不放棄垂憐小蒼生的隱喻。二十年前那個夏天的傍晚,“露水”二字第一次讓我隱約感受到文字之外的深意,當然這跟季云花有關。

季云花哭哭啼啼站在門口的小木橋上,她不敢再前進一步了,橋的這頭,奶奶正用陰鷙的目光狠狠地瞪著她。僵持了一會兒,奶奶氣沖沖地走到橋的中間,把季云花牽到院子里,低頭察看孫女的傷情。季云花人中亮亮的,結了暗紅的血痂,上唇腫有兩指厚,上翻,露出了兩顆帶血絲的門牙。

誰打你了?奶奶渾身在顫抖。

二華子、李苕坨,還有還有杏丫子,我沒有還手,他們按著我,用泥鰍鉆我鼻子。季云花說完仰頭大嚎。

奶奶突然回過身,一把拽著正在她身后踢毽子的我,指著季云花說,云在,打她,往死里打,反正她又沒長手,白長了個大塊頭,打死是活該。

這時候媽的影子慌慌張張出現(xiàn)在門前的田埂上。

奶奶死死地攥住我的胳膊,我痛得清喊怪叫,她還是不放手,力越用越大,指甲快陷進我的肉里了,問我到底打不打季云花。

打。

奶奶放手時把我往前推了一把。我走向季云花,是想拉著她逃跑,那老寒腿無論如何是追不到我們的。等她氣消了,肯定會好吃好喝地哄我們高興。沒想到的是,季云花濃濃的黑眉毛一豎,掄起巴掌沖向我,“啪”的一聲脆響,人被打飛了,幸虧我反應敏捷,抓住溪邊的構樹技,蕩了幾下,才落入溪溝,要不我的骨頭會摔成渣渣。

為了報復奶奶,我故意找了個長滿青苔的石頭,叉開兩腿穩(wěn)穩(wěn)當當坐在上面,開始放聲假哭,一邊哭一邊用力把褲子往石頭上摩擦。

這時候媽已經走到了溪邊,驚異地望著發(fā)懵的季云花,眼睛映著花紅柳綠。半晌才慢騰騰走下溪溝扶我起來,說我蠻會害人的,青苔的綠水浸入布紗子里,多難洗,又問我為什么沒跟姐姐在一起。作為季云花的貼身護衛(wèi),我的身上早是青一塊紫一塊,村里那些孩子我根本打不過,多半時候我就是一沙包。我順手從水里摸了塊石頭,說是上去了,要砸死季云花。

我是嚇奶奶的,她正伸長脖子勾著頭站在上面,聽了我的狠話,臉上開了一大朵菊花,笑瞇瞇地說,那好,讓姐姐試試手,她以后會保護自己了,你也不需要吃些悶虧上些大當。

那天的晚飯是在院子里吃的,奶奶興奮無比,好像發(fā)現(xiàn)了天地奧秘,說老天爺是有眼的,一棵草就有一顆露水養(yǎng)著,我們家云花身大力不虧,又知道還手了,看誰還敢欺負她。

奶奶,季云花是棵草嗎?我聽不大明白,也不需要明白,問奶奶只是用討好的方式感謝她做了好飯菜。

我家季云花腦子是不夠用,力氣補得回來,力氣是養(yǎng)活我們花兒的露水。說著,奶奶把目光停在我的臉上,有毛毛蟲在臉上蠕動的感覺。

云在,你也是姐姐的露水,最好的最大的那顆。

奶奶的臉上出現(xiàn)上墳時才有的表情,我有些害怕了,想對奶奶表個態(tài),她最喜歡的那種,我又不知道我怎么會是姐姐的露水。吞下滿口的飯菜,梗了梗脖子,說出了奶奶感嘆“死了會閉眼睛”的話來。奶奶,我是姐姐的露水,跟眼淚一樣的,在身體內,太陽都曬不化,風也吹不干,姐姐想要,它自個會從我的身體里冒出來。

長大后,再來琢磨奶奶草與露水的比喻,明白了,不就是上帝為你關上一扇門,會為你開了一扇窗的意思嘛。

我的耳朵差點被扇聾的那些日子里,奶奶逢人就說,她的季云花可有勁吶,一巴掌就把妹妹打飛到溪溝里了,并叫他們管好自己的孩子,萬一季云花打傷了誰,她是不會付藥錢的,主要是付不起。聽的人覺得季奶奶好好笑,只有傻子才會相信,她季云花會打人,季云花在被村里的孩子欺負時,從來就是嚇得蹲在地上發(fā)抖。有人跑來向我求證,我早就被奶奶進行了洗腦,添油加醋把季云花的野蠻夸張到你若犯她她會打死人的恐怖程度,還故意扯著耳朵說,我耳朵現(xiàn)在還在嗡嗡響。

向奶奶請求明天季云花回避的話,卡在喉嚨里,說不出口。

奶奶,我想現(xiàn)在去鎮(zhèn)上一趟。既然她們不同意季云花回避,那我只好把巴楚南見家人的日子往后拖。希望我們的關系處得銅墻鐵壁后,再來見家人,她季云花無論出什么幺蛾子,就沒有破壞力了。

奶奶擔憂地問,你不會是去退信吧?奶奶俯身摸了摸橫搭在籮筐筐沿上的繩套,然后提起籮筐自言自語地說,我家花兒能挑著擔子上下后山的坎,我家就百事不愁,萬事無憂了。

奶奶。我想安慰奶奶,又找不到恰當?shù)脑??!斑燕ァ币宦暎l(wèi)生間的門被踢開了,一陣踢踢踏踏的腳步聲,季云花出現(xiàn)在廚房門口。她穿著玫瑰紅的真絲短袖,那是我精心挑選留到明天穿的當家衣服,現(xiàn)在箍在季云花的身上,又短又窄,一際一際肉在衣服里滾動,像是活動的卷閘門,更要命的是腰身還裸了一卷在外面懸著。

我好看不好看?季云花旋轉身體三百六十度,笑嘻嘻地問我們。

礙于奶奶的情面,我說,好看。

奶奶已經從“好看”二字里聽出了牙痕,強裝歡顏,我家花兒穿紅衣服最有氣勢,好看好看。說著提起籮筐走出了廚房。

如果此情此景發(fā)生在有巴楚南在場的明天,會怎么樣?我的腦門開始冒冷汗,人們說越挫越勇,在戀愛的道路上,我實在沒有力氣再受挫了,更何況巴楚南仿佛命運的垂憐,遇上他,我又有活過來的驚喜。

廚房里只剩下季云花和我了。季云花用力拽衣服的下擺,她想遮住臍部。結果用力過猛,肩上的接頭開裂了,一直延伸到前胸。

現(xiàn)在好看嗎?我不懷好意地問。

她下意識攏了雙臂護著露了羞的胸部。

村里人都說是我丑了他們才不跟你結婚的,我只是想穿得好看點嘛。

季云花的自責刺激到我了,我把前后七任一個個從灰暗的記憶里拉了出來過堂,驚堂木里個個在喊冤枉叫屈。誰不要誰說不清,但季云花是我跟他們走不下去的斷橋。

媽和奶奶都離開了廚房,她們看穿了我的心思,應該算作“拂袖而去”,她們在共同抵抗我的背叛。支走季云花的想法開始動搖了,整個人好像又回到了做季云花貼身護衛(wèi)的童年,或許,七次戀情的失敗,真正的斷橋是我自己,我沉溺在護衛(wèi)的身份里,成長為一個拖累癥患者了?

季云花不識時務地說,明天,我要化濃妝,穿裙子。

嘩啦一聲,停止的雪球像上了防滑鏈的貨車,哐啷哐啷響徹在家的上空。

媽和奶奶一前一后地來到廚房。奶奶手上拿著一個綠色袋子。

奶奶把袋子遞給季云花,讓她連夜給三姨媽送去。

季云花接過袋子,捏了捏問,這是什么?

海帶絲。媽停頓片刻,想必是在琢磨一個連夜送海帶絲的理由,三姨媽喜歡吃海帶絲,花兒,你記得吧?這顯然是在我的要挾下,家人心照不宣地開啟了對季云花的欺騙之門。

季云花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那行,我快去快回。

萬一三姨媽留你玩一天,你就后天回來吧。奶奶不想聽季云花后面會說什么,轉身離開了廚房。媽也跟在奶奶身后,離開了。

季云花對古怪的氣氛不可能有特別的覺察。她拉了拉裂縫的短袖對我說,天黑了,衣服不換,沒人看見,接著又否認了自己的想法,有月亮,月亮下面可以看見頭發(fā)夾子的顏色,要換。

奶奶坐在杏樹下的陰影里,她的眼睛上落了一片月亮的光斑,隨著樹影的搖曳,銀色的光斑在她臉上東奔西跑,后來光斑停在奶奶微微張開的嘴巴上,在我眼里,此時奶奶好像含著一片月光。奶奶似乎對這片月光很生氣,把椅子往后挪了挪,光斑跑出了奶奶的面部。

季云花出了院子后,院子寂靜得令人窒息。為了安慰奶奶和媽,也為了減緩自己愧疚,我追趕出去,想送送她。

當我快靠近季云花時,她突然一個急轉身,又想捉弄我,我的防御系統(tǒng)在有她的場景里從來就處于高度的應激狀態(tài),下意識后退一步,沒撞到。

奶奶說三姨媽留我,我后天回來,她是不是忘了明天家里要來客人?

這,這,有可能。

明天我要燒水打雜,招呼客人,我要快去快回。

去三姨媽家,需要爬上那十級臺階的高坎,穿過一片空林子,上了公路,沿公路走二十多分鐘。

季云花又突然一個轉身,兩眼閃爍著奇異的亮光,那些光是濕的。我是一個喜歡循著經驗習慣聯(lián)想的人,那光讓我想起了金色朝暉穿透露珠的晶亮。夜色里,此刻,它卻是亮得令人發(fā)慌。

我有一個比天大的秘密,爬上那道坎我就告訴你。

爬上十級臺階,季云花擺了個英姿颯爽的造型。

別賣關子了,說,什么秘密。

我挑著一百多斤的石頭,會穩(wěn)穩(wěn)當當上下這些王八蛋的臺階了。我故意瞞到,等那個弟弟來了,我就宣布,給你加分。

我不相信,剛才奶奶還在琢磨怎樣才能讓她上下臺階穩(wěn)當。

你等等,你說你挑石頭是什么意思?

那天晚上,等她們睡著了,我用籮筐裝了石頭,在這里爬了一夜,天亮的時候,我就會了。說著季云花伸出右手說,上坎的時候,我用拿筷子的手這邊的腳橫放在石板上,往上走,走一步把身子挪正,又用這個腳往上爬,上坎不能換腳。下坎的時候,我就用這邊的腿,她拍了拍左腿,也是橫著腳板,一步下來,挪正身體,又下一步,不能換腳。

夜霧升起來了,我陪季云花走在去三姨媽家的路上,腳越來越沉,心越來越亂。走到三板橋時,我問季云花,什么樣的露水不會干?季云花傻呼呼地想了一會兒,回答道,奶奶說,妹妹是我的露水,最大最圓的一顆。其實她答對了。季云花,海帶送到后,我們喝杯水就回,行不?

不行。季云花斬釘截鐵地說,只喝水不吃點東西,三姨媽會不高興的。

選自長陽縣《土家族文學》2020年夏季卷

責任編輯? 張 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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