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四季的終結(jié)。物凋敝,冷加重,萬物刪繁就簡??傆幸恍┝豇B,在冷寂中,唱出鏗鏘的歌,吹響沖天的號角。
貓頭鷹
日縮寒增,冷氣上漲,一場北風(fēng),就將節(jié)氣推到了冬天。
冬天的第一個節(jié)氣,便是立冬?!对铝钇呤蚣狻氛f:“立,建始也”,又說:“冬,終也,萬物收藏也?!贝藭r,農(nóng)作物收斂歸倉,候鳥們也循著溫暖的路徑,向南方飛了去。只有極少數(shù)的鳥留下來,在寒冬里用頑強(qiáng)譜寫一曲忠誠之歌。
貓頭鷹就是留下來的一種。
黃昏時候,在冷寂的天空里出現(xiàn)了黑色飛翔的影子,是一只大鳥在振翅高飛,它們的翅膀完全打開,像迎風(fēng)招展的風(fēng)箏;尾也完全打開,像一把展開的扇子。它的動作敏捷兇猛,并發(fā)出哈哈的笑聲,神秘而又恐怖,迅疾地從三奶的頭頂飛過。
三奶正在掃院的手抖了一下,像一個休止符戛然而止,然后仰頭看著它們,自語道“不怕貓頭鷹叫,就怕貓頭鷹笑??!這村里多半是要死人了?!彼f這些話的時候,一大片陰云向著她的頭頂漫過來,隨即,爬到她臉上。
三奶的話還真應(yīng)驗,沒過多久,一向體弱多病的二蛋爹就死了。
三奶一臉陰郁地說:“我就說,貓頭鷹叫準(zhǔn)沒好事?!蔽也唤?,問三奶,她說:“貓頭鷹鼻子很尖,能聞到快死的人身上的味道。”后來我查閱資料,才知,當(dāng)人體快死亡的時候電解質(zhì)加速分解,新陳代謝的分解速度遠(yuǎn)遠(yuǎn)大于合成速度,就會散發(fā)出一種腐肉味道。貓頭鷹嗅覺靈敏,又愛食肉,找不到肉,急了,就叫。
《詩經(jīng)》中說:“鴟鸮鴟鸮,既取我子,無毀我室”,說的是雛鳥巢穴被劫后的苦苦哀求、聲聲呼號。這鴟鸮,就是貓頭鷹。許慎《說文解字》里說:“梟,不孝之鳥也?!边@樣赤裸裸的貶低,厭棄之情不言而喻了。這梟,也是貓頭鷹。
貓頭鷹的叫聲,像一片陰影罩在了村人心頭,那凄涼的叫聲落下來,讓村民的心在顫抖。多少年來,貓頭鷹走不出“逐魂”“報喪”這些陰森森、冷颼颼的詞語。
其實,貓頭鷹并不像人們說的那樣晦氣,它是捕鼠能手,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囊骧B。
你看,它臉部長得多像貓,黑的眼珠似寶石,黃的眼瞳亮又明,一轉(zhuǎn)一轉(zhuǎn),夜明珠一樣地一閃一閃,再狡猾的田鼠也休想逃掉。它嘴巴似鐮刀,又堅實又鋒利,帶著猩紅的欲望。一雙爪子如鐵鉤,有寒森森的冷氣??赐獗?,威風(fēng)凜凜,氣壯山河。頭像貓,身似鷹,故名貓頭鷹。
貓的機(jī)警、鷹的威武,再加它靈敏的嗅覺,田鼠再狡猾,也難逃厄運(yùn)。
黑色的夜幕蓋住了人們的夢想,也擦亮了它燈泡一樣的眼,田野正上演一場血腥的戰(zhàn)爭:它探照燈一樣的眼睛掃來又掃去,尖尖的耳朵豎起來,屏聲斂氣,默默注視,靜靜潛伏,伺機(jī)而動。田鼠探頭探腦,一雙小眼,滴溜溜地偵查,以為安全,見莊稼就撲上去啃。貓頭鷹趁其不備,箭一般地俯沖過去,一雙利爪鐵鉤一樣地牢牢把它擒住,然后,一個轉(zhuǎn)身,飛到樹上。
貓頭鷹在安全的地方站定,一口就將田鼠生生吞下,那些田鼠在它的胃里瞬間化成碎末,不能消化的毛發(fā)、骨骼、殘物,它都把它們組成塊、團(tuán)成團(tuán),然后,從口腔吐出。科學(xué)上把其叫為吐“食丸”。
夜,可以掩蓋,也可以盛開。貓頭鷹就是夜的盛開,它就是夜的一朵黑玫瑰,迎風(fēng)飄飛,迎黑而綻。又神秘又瘆人。盡管貓頭鷹毛發(fā)柔軟如緞、輕飄似風(fēng),飛翔時,像灌滿風(fēng)的風(fēng)箏,飄來又飄去,但被夜?jié)庵氐谋尘耙灰r,令人毛骨悚然。再加它“哦——哦——哦——”恐怖悠長的叫聲,人聽到,心會被提到嗓子眼兒。
可是,如果換個角度來看,就別有洞天了:立冬后的夜太孤寂凄冷了,如果在黑和冷撐起的闊達(dá)的背景上,有這樣一架“無聲飛機(jī)”,在夜色里作樂觀而又勇敢的航行,是不是讓寂寥的夜、無趣的冬有了幾絲活力?何況,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對貓頭鷹都唾棄厭惡。
古希臘神話中,雅典娜的愛鳥是它,在那里,它是智慧的化身;《哈利波特》中,傳播消息的信使是它,在那里,它是勇敢的代名詞。宙斯有鷹,赫拉有孔雀,波塞冬有馬,而海明威的文字里頻頻出現(xiàn)的是貓頭鷹。
西方人畫貓頭鷹,中國人也畫,西方的畫作中,貓頭鷹大多面目可憎,一副十惡不赦的樣子。中國畫里,它卻是萌物,被畫得極其可愛:毛茸茸圓嘟嘟的頭,歪著脖子,一副天真好奇的樣子,一只眼微閉著,一只眼頻頻拋媚賣萌。尤其是林風(fēng)眠筆下的那兩只,在茂密樹枝間,一黑一褐,相依相偎,雙雙棲息,立于枝間,蜜意和愛戀,流滿紙張。
貓頭鷹難看就難看點(diǎn)吧,鳳凰好看,可誰見過?孔雀羽毛美麗,但屏不會開給冷寂;黃鶯歌喉動聽,但歌不會唱給黑夜。還是貓頭鷹有愛,在寂寂冬天,漆漆黑夜,用粗糙而單調(diào)的歌喉在唱一曲忠誠之歌。
如果三奶想到貓頭鷹的忠心、勤勉和勇敢,該會對它另眼相待了吧。
貓頭鷹白天收斂兇光,隱匿于樹叢巖石、曠野草地,那里,是它們的溫床,在冬天稀薄的陽光里,它們擁緊了一身皮毛進(jìn)入夢鄉(xiāng),夢里,一定有茂盛的莊稼,莊稼地里,一定有撒著歡的田鼠,一定有滿天的繁星。
只是,時隔這么多年,村后的那片田地里,在黑夜,是否還有明亮的守候?是否還有赤誠的看護(hù)?
麻 雀
我走向許多地方/都不能離開/那片嘰嘰喳喳的寂靜
在冰天雪地、寒氣隆重里,我在讀顧城的詩,耳邊有嘰嘰喳喳聲傳來。那聲音掛在院子的樹上,把我的目光引向童年。
多少年了,我跟顧城一樣,走不出那片嘰嘰喳喳的寂靜。
季節(jié)走到冬至,萬物凋敝、寒氣襲人。鳥蟲們都各找各的活路,遷徙的遷徙,隱匿的隱匿,只有一少部分留下來,心甘情愿地留下來。它們食破草、居陋檐、飲嚴(yán)霜,啜風(fēng)寒。
麻雀,就這樣留下來了。
麻雀,實在是不起眼的一種鳥。個小、體胖,還灰不溜秋,褐色脊背、灰色肚皮,眼睛下是兩塊黑色的腮斑。喙短而粗,還微微向下彎曲,一雙小黑豆似的眼睛,總散發(fā)著清冷孤寂的光芒。這三撇兩捺的長相,與這刪繁就簡的季節(jié)倒也相稱。
深冬,少了繁復(fù)和水分,盛大的冷清,撐不起艷麗的舞動和婉轉(zhuǎn)的歌唱。你看,孔雀的艷麗是在溫暖里展開,黃鶯的清脆是在陽光里婉轉(zhuǎn),就連一向戀家守居的燕子,也循著一縷陽光的路徑飛走了——都走了,麻雀不走,留下守望,虔誠堅定,戀舊決裂。
這種匍匐的虔誠,唯大地的臣民才有。這多像我的父老鄉(xiāng)親!
選擇留下,就是選擇了清苦和孤寂,就是選擇了素樸和凜冽。
有人說,冬天是麻雀的季節(jié)。這話不假,村落院間、枯枝電桿、田間地頭,總有它們的身影,成群結(jié)隊,在破草亂柴堆里,覓食嬉戲,散落院間,星星點(diǎn)點(diǎn),像棋盤上的棋子;有時它們蹲居電線,左顧右盼,似跳躍于五線譜上的音符。如遇驚動,它們便聞風(fēng)而舞,撲棱棱、齊刷刷地飛起,而后,又撲棱棱、齊刷刷地落地。又壯觀又有氣勢,頗有儀式感。
那時,我正坐在炕上,趴在窗臺上寫作業(yè)。當(dāng)看到這一幕時,我停下了筆。它們的聲音穿過風(fēng),一路放歌:嘰嘰喳喳——嘰嘰喳喳——
好在,它們不成天叫,只在晨曦里叫得歡。
早晨,太陽剛剛爬過墻頭,晨曦微弱的光灑在屋檐上,堅硬的冬天也顯出少有的溫情。麻雀們紛紛從窩里出來,一溜排開,梳理羽毛,灰色的羽毛在晨光里泛著溫暖的光澤。接著,炊煙在空中走成云彩,接著,聽到爺爺掃院的刷刷聲。農(nóng)家的一天在緩緩展開。
我蹲在地上,一粒一粒地?fù)炻槿甘?。母親說,用它洗了手,凍裂的縫隙會愈合,想著母親粗糙的手變得細(xì)潤而有光澤,我便撿得更賣力了。想必,在母親貧寒的記憶里,麻雀該是那一縷暖陽吧。
難怪母親說,麻雀是人里歡,有麻雀才旺相。
有誰見過人家鳥籠里養(yǎng)麻雀的?鳥籠屬于金絲雀,衣食無憂屬于那些嬌貴的鳥。麻雀就是一副勞碌命,用自力更生、辛勤勞作,來托起生活的沉重。
麻雀雖小,卻也入畫。畫它者,古有明初邊文進(jìn),今有悲鴻、大千、齊白石。寒雀圖,要數(shù)宋朝的崔白了,能得其神韻,畫出氣質(zhì)。寒冬里,黃昏的陽光照在一棵禿裸的樹杈上,一群麻雀在樹上安棲入寐。三雀已棲息,二雀剛落腳,四雀振翅呼應(yīng)。了無生機(jī)的裸樹,也有了十二分春氣。這崔白,想必是在瑟瑟寒風(fēng)中,用了目光對麻雀做了一遍又一遍的描摹吧。
如果說畫家是用眼睛描摹,那作家就是在用靈魂歌唱了。
“我崇敬那只小小的英勇的鳥兒,我崇敬它那愛的沖動。”“愛,比死和死的恐懼更加強(qiáng)大?!蓖栏衲蚴窃谟渺`魂歌頌一只老麻雀的母愛!眼看自己的孩子就要變成狗的口中食,根本不管自己的死活和敵我懸殊,只要不傷害我的孩子,除了用聲音搏斗,更要用力量和勇氣。這是一只母性十足的麻雀。
老舍描寫的是一只小麻雀,通篇的文字里都閃爍著一雙黑豆似的眼睛,哀求、無奈、恐懼,對生的渴望和希冀。但卻被一個籠子圈住了。養(yǎng)尊處優(yōu)不是哪種鳥兒都能享受,冰天雪地、寒風(fēng)枯枝才是淬煉麻雀意志的熔爐。
麻雀死時是明白了,可有人不明白。
曾讀過這樣的詩句:“讓一朵花開放,讓兩只蟲相愛,讓一群鳥兒清唱?!贝笞匀贿@樣安排自有道理。麻雀懂得這點(diǎn)。所以它循著節(jié)氣的路徑,在寒氣里,做著匍匐的守望和奮力的抗?fàn)帯?/p>
就留下來吧!孤寂的節(jié)氣更需要靈動的撫慰。哪怕是破草屋檐飲嚴(yán)霜呢!
有了麻雀,村莊才更像村莊,冬天也才更像冬天。
可,最終,麻雀還是少了。
【作者簡介】王玲花,山西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奔流》 《散文百家》 《延河》 《散文選刊》《都市》等。出版散文集四部。